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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1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六)

詹明德心知自己最好不要掺和进太后与皇帝的对话中, 因此低眉顺眼全当没有听见,皇帝看了她两眼,有心同她说两句话, 又怕靠近了再响起天雷之声。

“皇帝, 皇帝?”

皇帝回过神:“就依母后之言。”

说罢, 终究是再次看向詹明德,叹道:“委屈你了。”

从未来的一国之母到如今这尴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 封个公主也只能勉强算个补偿。没了婚约,皇帝依旧能够三宫六院,尽情挑选自己喜爱的女子, 可詹明德却不然, 谁敢要皇帝都不能要的女人呢?她的命格连真龙天子都压不住,常人又能如何?

詹明德很上道的回以坚定中带有怅惘的眼神:“时也命也,都是臣女应受的。”

说来也奇怪, 在皇帝同意太后认詹明德为义女,并当场写了圣旨后,皇帝才发现, 自己今日与詹明德共处一室这么久,竟没听见巨响!

这是何意?难道说, 他同她命里做不成夫妻,只应当做兄妹?

詹明德:其实只是我没带家伙。

一号每每入宫,必定随身携带火药制成的武器, 皇帝一旦要同她独处, 她便不声不响的弄出些惊人的动静, 搞得皇帝直接有了心理阴影, 有第三者在的情况下都要离一号三米开外。

源国未曾有人钻研过火药,除了制作鞭炮烟花, 几乎没有旁的用处,配比与成分提升空间极大,再加上未来皇后的身份,入宫可免于搜身,所以一号每次都能顺利将东西带进来。

为了验证自己是否与詹明德只有兄妹缘分,在太后乏了要休息,令嬷嬷送詹明德离宫时,皇帝主动揽下这活:“母后好生歇着,朕来送明德妹妹即可。”

一开始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慢慢地便靠近了,皇帝确认不会再产生雷声后,不由得感到荒谬。

此时詹明德主动开口道:“皇上,我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说,不知皇上是否愿意听?”

她俩算是青梅竹马,儿时情谊虽随着时间逐渐淡去,但终究还是存在的。

皇帝挥退众人,令他们离得远远的,与詹明德漫步向前,问:“你想同朕说什么?”

詹明德低着头:“皇上可知我与岳家女关系甚好?”

她们俩的来往没有瞒着别人,皇帝对岳家之事十分关注,自然是知晓的,但他不承认,只道:“你们女儿家的事,朕怎会知道?”

詹明德心知肚明皇帝在说谎,但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同他虚以委蛇:“岳风有大将之能,却因女儿身不受重视,皇上是否愿意不拘一格降人才,重用岳风?”

皇帝愣住了,他也不是蠢人,第一反应除了觉得这个提议荒唐外,随即竟感觉颇有道理!他注视詹明德的目光陡然变得温和无比,仔细看甚至能发现绵绵情意:“明德,委屈你了……”

詹明德静静地凝视着他,然后再次低头,不愿与皇帝对视,似乎是怕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不得不说,詹明德很了解皇帝,甚至于她分析得出来皇帝与太后为何情感日渐冷淡。皇帝独揽大权,愈发厌恶甜言蜜语,所以向他诉说情衷是没有用的,无法取信于他,反倒是模棱两可遮遮掩掩,更容易得他信任。

岳风的名声并不好,她过于高大强壮,言行举止又毫不讲究,说话直来直往,身为未来皇后的詹明德绝不会同这样的姑娘来往,但她与岳风的关系却很好。

如若詹明德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我是为了皇上才与岳家人交好,皇帝兴许当时会感动,但很快便会怀疑。现在詹明德什么都不说,连举荐岳风都是以自己不忍见其才华凋零为由,皇帝便会脑补,明德啊,当真是爱朕入骨。

又因解除了婚约,两人日后无缘,多种情绪叠加,詹明德认为,只要皇帝不像自己这样忽然与人互换身体,那么放岳风前往边关取代岳将军一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皇帝迟迟不允岳将军离京,便是因为他找不到理由留人,但他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这也是岳将军令他最为忌惮之处——除了这人,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能与其抗衡的,皇帝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眠?

岳风是个极好的选择。

既能证明皇帝一如既往的厚待岳家,亦能降低皇帝的戒心。

詹明德没心思跟皇帝继续演深情,她越是不演,皇帝越信她是爱在心口难开,詹明德只说:“若皇上愿意用岳风,那么岳风启程之日,我愿随行。”

什么?

皇帝惊讶地看着她:“明德,你不必……”

“横竖我在京城也待不下去。”詹明德垂着眼眸轻声道,“皇上就成全我这一回吧,届时,若皇上愿意同我保持联系,便再好不过了。”

皇帝长这样大,平生最感到被爱着的时候,是他与太后当年落魄之时,虽然举步维艰,却能拥抱取暖。后来他有权有势,得登大宝,却再也寻不回那时的幸福感。今日,在詹明德身上,他又一次体会到了。

詹明德点到即止,既没有表现的很急切,也没有试图从皇帝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好像她这么说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之后,得看岳将军的了。

将全家老小都留在京中,仅放出一个女儿,岳家的诚意摆在这里,除非皇帝脑子有问题,否则詹明德想不出他不答应的理由。

果不其然,接连数日都没得到消息后,皇帝忽地决意去春狩,并允许众臣携带家眷随行。

春狩上,皇帝以自己随身匕首为奖励,言明猎物最多者可得赏赐,并开玩笑般随口说了一句:“贵女们若有擅射猎者,亦可一争。”

没了一个詹明德,千千万万个詹明德站起来,贵女们纷纷换了骑装,只是她们日常便不怎样锻炼,是以看着像模像样,实际上出不了什么成绩。

公子哥儿们同样娇生惯养,有几个小心眼的,在看见岳风身着劲装骑着大马且收获颇丰时,还讽刺她说分不清她跟男人的区别。

他们这些纨绔,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仗着家里有能耐便无法无天,嘴姑娘更不是头一回,曾经甚至有面皮薄的姑娘不堪受辱,家去后便悬梁自尽,这群人依旧不以为然,只说那姑娘太脆弱事儿太多,是她自个儿要死的,怪不得旁人。

几个纨绔骑着马凑成一排,对着路过的岳风挤眉弄眼哈哈大笑,等着看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涨红了脸跟他们辩嘴或流眼泪夺路而逃。

只能说他们太不了解岳风。

岳风说话不拐弯抹角,并不意味着她少根筋听不懂,实际上她看得比谁都透彻,她只是不在意所谓的“美名”。

因此在确认对方挑衅的是自己后,岳风张弓搭箭,对准了笑得最厉害的那位。

她的箭术有多准,用百里穿杨来形容一点不过分,方才隔了老远,一箭便穿透黑熊的眼睛,旁边的男人吓得要死,岳风却能利落下马去查看黑熊的死活,并干脆利落的补刀。

“你,你敢!”纨绔甲色厉内荏地嚷嚷,“我爹可是一品大员!你要伤了我,我爹定不会放过你!”

旁边几个一听,也有了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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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没错,她绝对不敢!”

“有本事你射呀!不射我都看不起你!”

“装模作样!不愧是乡下来的!”

“胆小鬼,土包子!”

岳风面无表情,准头忽地往下一偏,“嗖”的一声,利箭破空而来,几个纨绔吓得尖叫,但岳风并没有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发现自己屁事没有,纨绔们大笑不已。

正要开口继续嘲讽岳风,谁知笑声还没来得及停,身下的马忽地开始发疯,拼了命地想要将背上的人给甩下来。

其它马匹受到影响,跟着原地狂跳乱甩,这几个纨绔骑术不精,缰绳都握不稳,更别提能驾驭受惊的马儿,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地上掉,混乱中也不知被马儿踩踏到了什么部位,只听惨叫连连,尘土四起。

发狂的马很快便跑进了密林,地上几个人跟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冷眼旁观的岳风轻夹马腹,驱马上前,微微俯首,看向有气无力的纨绔们。

“救……救……”

他隐隐约约看见了岳风的表情,跟她向那头黑熊射箭时一模一样,冷酷,无情,以及对死亡的漠然。

岳风手长脚长,微微弯腰就能拔起地上那支箭,重新发插回箭篓,随即打马离去,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待回到营地,其它人加在一起的猎物都没岳风多。她本就身手极佳,得了岳将军的倾囊相授后愈发厉害,单枪匹马敢单挑狼群,也不知是不是宠随主人,岳风的马也特别彪,在山里遇着老虎都不怕。

别人家的马都叫什么追风啊闪电啊惊雷,次一点也是白雪红枣黑墨,岳风的马叫丧彪。

一号给取的,说是有气势。

果不其然,丧彪在马场打遍天下无敌手,甭管多烈多难驯的马,放丧彪进去就哐哐一顿揍。

清点猎物时,发生了点小骚动,皇帝派人去问询,才得知有四位哥儿结伴狩猎迄今未归。如今天色已晚,狩猎场很是危险,纨绔的家人们都急坏了。

皇帝皱眉,觉得这些人没事找事,明明没什么本事还要往深处走,狩猎场虽名为场,实际上涵盖数座大山,深山之中虎豹无数,早在开始前便同他们说过,切勿超过界线。

詹知理小小声跟姐姐咬耳朵:“这些人就是本事不大但事情不少。”

詹明德深以为然。

她们俩也去狩猎了,打了两只野兔还抓了只狍子,多的没了,已经是贵女中极佳的成绩。

詹明德暗暗叹息,若是在大曜,只怕这狩猎场的动物都不够抓的。

视线与不远处的岳风对上,岳风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詹明德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消失的人恐怕与岳风有关。

她不假思索地便做了决定,主动靠近太后身边,给她老人家捶着腿,温声道:“夜幕已至,此时再进深山,只怕有去无回,将士们为源国出生入死,怎好叫他们白白丢了性命?不如等至天明再做寻找,那几位男郎,兴许根本不在山里,跑到哪儿玩乐去了。”

太后上了年纪后开始信佛,在不触及利益的情况下心特别软,便对皇帝道:“不如叫他们沿着外围搜一搜,不要往深了去。”

皇帝自然是听母亲的。

詹明德想,便是有救,等到天亮,只怕也断了气,这样便没法攀咬岳风了。

她吹完了耳边风,便老老实实不再说话。

皇帝的命令无人敢置喙,卫队沿着界线搜了许久依旧无果,眼见夜黑如墨,也只能打道回来,几位纨绔的家里人不敢继续哭,其余人家也不好幸灾乐祸,原本热烈的气氛都冷落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派去寻人的卫队天蒙蒙亮出发,直至中午才回,他们只带回了一个。

除了这个活人外,剩下便是些残肢断臂及衣服碎片,连幸存的这个都被吓傻了,人是活着,两条腿自大腿往下只剩骨头加些微血肉,上面满是齿痕爪印,一看便是叫猛兽撕扯的。

因着人吓傻了,也问不出究竟发生了何时,只能看情况推测是遇到虎豹之类的猛兽,马儿受惊逃窜,将背上的人甩了下来,几个哥儿受了伤迷了路,越走越深,到了夜间被狼群盯上,除了会爬树的这个往上窜了点,其余的全叫狼群给吃了。

幸存的这位虽然捡了条命回来,可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吃,吓得闹出动静,一不小心从树上滑了半个身子,狼群便在下面起跳撕咬,直至天亮听见人声才散去。

狩猎第一日便发生这等惨事,几家人痛不欲生,这四人有三个都是单传——在源国,单传是指男儿,女儿不算在内。

岳风耳尖,听见身旁不知哪个姑娘小声骂了句活该。

可不是活该么。

仗着家里权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更是屡屡逞口舌之快羞辱姑娘,害得一位小少年自尽而亡,被狼吃了简直便宜了他们,也不知狼群知不知道细嚼慢咽,吃的时间长点。

不过死这么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对上位者来说算不得大事,皇帝大肆赞扬了岳风,夸她勇武过人,有大将之风。

却也有人不服,认为岳家来的人多,说不定是帮岳风做了弊,否则她一个女子,怎能猎得一头黑熊一头老虎?更遑论还有大大小小的野猪野鹿等物,男子尚且做不到,岳风凭什么做得到?

皇帝问:“这么说,你是不服气了?”

不等那人回答,岳风便道:“不服气便来比比,看谁厉害。”

她讲话素来如此,旁人听了会觉着她不懂得变通,过于耿直,偏偏皇帝不怕有兵权的人耿直,只怕他们有心机。

质疑的那人是个二十左右的男青年,是颇有名气的才俊,身手了得。

不过詹明德觉得他心胸有些狭隘,只怕再了得的身手都救不了。

被岳风一激,他便站起身要应战,岳风说了句且慢,他随即冷笑道:“怎么,害怕了?”

岳风问:“既然要比,不如讨个彩头,你若输了,该当如何?”

男人心中就不存在会输的可能,冷笑道:“我若输了,便跪下给你叩三个响头!你若输了,便剃了头去做姑子!”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叫人剃了头去做姑子,未免太狠了些。

詹明德眯了眯眼,詹知理气得握拳:“这人好生不要脸,他输了只磕三个头便算完,他应了却要风姐姐出家,好恶毒。”

男人听见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便据理力争:“这有什么不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肯磕头还不够?若是怕了便自行认输,不剃头也成!”

不比就直接认输,别说岳风,就是岳家的脸都别想要了。

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他愿意用岳风,但也要岳风展现她的价值,这次春狩便是他给岳风的机会,所以无论岳风遇到怎样的为难,他都不会阻止,“岳家姑娘以为呢?”

岳风神情淡淡,她说:“既然男儿膝下有黄金,若他输了,我也不要他叩头,只消给我三万两黄金。”

说着抬眼瞥向对方:“不敢便自行认输,头也不必你磕,滚着走吧。”

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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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男人先前的话尽数奉还。

男人火冒三丈,当下理智尽失:“行!这个彩头我应了!”

詹明德就想啊,这三万两黄金该怎么花呢。

岳将军面色镇静,其余岳家人却都难免面露忧色,岳风对此视而不见,她走出位置,到了中间的空地上,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副很薄很薄的白色手套。

皇帝便好奇地问:“比武为何要戴手套?”

岳风回答道:“回皇上,臣女做猎户时,打到了猎物回家,便要将其开膛破肚,掏出内脏及肠子,过程血污甚多,沾染到了手上难以去除,因而戴手套。”

詹明德抿嘴,免得叫人看见自己过于上扬的嘴角。詹知理就直白多了:“风姐姐好酷啊。”

的确,岳风说话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没什么起伏,于是愈发显得字里行间血腥气十足,仿佛即将要与她交手的不是同样出自武将之家的高手,而是一头待宰的猎物。

她如何处理猎物,便如何处理对方。

男人怒喝一声,伸拳向岳风打来,岳风不躲不闪,同样握拳回击!

两只拳头碰到一起,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时产生的细微声响,但,究竟是谁处于劣势呢?

岳风抬起一腿,正中男人腹部,其实这种时候完全可以直击下三路,那样岳风甚至能直接要了他的命。然而她今日是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出手太狠难免让皇帝心生忌惮,是以这一腿也不算重,最多就是把人顶飞个五六米,然后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男人那只拳头被击碎后,整条胳膊都以一个很诡异的弧度垂着,完全抬不起来了。

詹明德不再藏着笑容,她望着人群中的岳风,那样威武,那样强大,简直像是在发光一样。

一拳加一脚,直接将人干倒,这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敢挑衅岳家质疑岳家,这男人本身便出身显赫,同样是武将之家,其父年轻时甚至能与岳将军平分秋色,他自己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如此厉害的人物,就只撑得住这么两下?

……如果不是这两家水火不容,真让人怀疑他是演的。

“哈哈哈!”

皇帝忽地拍掌大笑,“不愧是岳家女!岳卿,果真是虎父无犬女!朕心甚悦,岳风,你有什么心愿,只管讲来,朕通通满足!”

这下周围更是私语不绝,皇帝竟给出如此重的承诺,万一这岳家女要当皇后,那谁家还敢送姑娘进宫?恐怕一拳都承受不住吧!

岳风转身向着皇帝单膝下跪,俯首称臣道:“家父年事已高,臣女只盼他能颐享天年,若皇上不弃,臣女愿意代父赶赴边关,守我源国河山,决不叫蛮人越雷池一步!”

先前猜测她想当皇后的人尽皆呆若木鸡,岳将军此时也上前下跪:“小女之才能,其兄长不能比,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表情复杂地问:“岳风,你可知这请求意味着什么?”

岳风反问:“君无戏言,皇上不是说,无论臣女有什么心愿都能满足吗?臣女只愿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

“好一个为国分忧,为君分忧,为父分忧!”皇帝赞赏至极,当场拍板定案,“岳家果真是碧血丹心,一心尽忠!”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不知是谁的声音:“恭喜皇上喜得良将!”

这一句过后,同样的祝贺便如雨后春笋,于是也没人注意最初的这一声是谁发出来的了。

詹知理一颗小心脏怦怦跳,悄咪咪清嗓子,再看向姐姐,得到姐姐肯定的目光后,恨不得翘起尾巴。

谁说会口技难登大雅之堂,今儿不就证明了是有用的么!顺水推舟过后,风姐姐便能如愿以偿,谁再敢置喙,便是与皇帝过不去,便是不忠不孝!

此时表情沉稳的岳风也在感慨:明德不愧是明德,这为国为父为君的说法,果真比其它的要有用多了。

第59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七)

继岳风代父前往边关后, 皇帝紧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封詹明德为定远公主。

没等人们从这个封号中琢磨出什么味儿来,第二道旨意随之而来, 皇帝竟命定远公主随同新上任的岳小将军, 一同离京赶赴边关!

连街头卖羊肉烩面的大娘都听说了这件事, 并在摊上客人恶意揣测时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大铁勺:“女将军咋啦,女将军就不能尽忠报国啦!人家有本事当将军, 你看不惯你也去当,谁拦着你了!”

口沫横飞地喷完还意犹未尽,大铁勺虎虎生风指着那几个嘴欠的:“公主咋啦, 就许送公主去和亲, 不许公主去当兵?瞧你们这嘴碎的,甭吃我家烩面,滚滚滚都给我滚!”

她可是认识那位岳家小将军呢, 人人都说岳家姑娘粗俗老土,可大娘觉着那姑娘好极了,力气大又能吃, 人还和善。

她是个寡妇,知道女人在这世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真听这些人的当个好女人,早被欺负死了!

小将军每回来她家摊子都能吃五大碗,一看就是当将军的料。

詹明德之前没有跟家里通气儿, 连詹知理都蒙在鼓里, 更别提旁人。老太君尚未来得及因孙女当了公主高兴, 就立刻被告知詹明德不能在家待了, 皇帝要派她跟岳家那姑娘去边关——老太太深受打击,当场一把搂住詹明德大哭出声。

“我的儿!你好生命苦!边关缺衣少食, 怎能让你过去?皇帝未免欺人太甚!”

她觉着必然是皇帝小心眼,不想见与自己有过婚约的明德另嫁,因此才想将明德打发出京城,这跟流放有什么分别?得了个公主的封号又有什么用?!

詹明德被祖母抱住,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自幼体贴懂事,很得老太君疼爱,祖孙情是有的,但詹明德心知肚明,在姐妹里,她最得老太君喜爱,可和父亲叔伯兄弟们比,就得往后退了。

兴许是去过一趟大曜后,心境有所变化,詹明德被祖母抱着伤感时,忍不住便要想,祖母如今垂垂老矣,可是也曾年轻过稚嫩过,是从一个呱呱坠地牙牙学语的幼童逐渐长成今日这般模样,难道祖母从娘胎里出来就会重男轻女了吗?是什么导致她变成这样的呢?

如果源国还不改变,是不是会有更多的祖母出现?

为什么女人会将男人看得这么重要呢?因为环境,因为利益。在源国,土地按照家中男丁人头数来分,长辈若去世,遗产则仅限男性亲属及未嫁女继承,她们拥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甚至在这样的人生中产生了钝感,刀子落到脖颈上犹不觉痛。

詹明德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了老太君两句,绝口不提进宫求情的事。她是一定要与岳风同去边关的,老太君这点真心,根本阻止不了詹明德展翅高飞的脚步。

先是女将军,再是未来皇后成了公主,妻夫变兄妹,最后这位新出炉的公主还要跟女将军共同离京,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詹明德跟岳风都要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有多少人相信她们真有这个本事,更不信她们会成功,皇帝的行为在许多朝臣看来便是胡闹,可惜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早已反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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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詹明德在闺中锦衣玉食,手脚上连个薄茧都没有,这样的人儿能抵挡得住边关的苦日子?因此詹明德还没出发呢,京中已有不少好事者开盘下注,赌这位定远公主多久哭着鼻子跑回来。

詹知理悄咪咪乔装改扮去了赌坊,拿自己全部的私房钱压了最长的时间。

她在外面跑惯了,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此次詹明德与岳风离开,詹知理无法随行,她失落了一会儿,很快就又调整过来,因为姐姐交给了她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大事!

詹明德将自己的私人印章及私库钥匙,都交到了詹知理手中,这枚印章能够在她名下所有铺子和庄子中任意调动资源,她的私库里除了母亲的遗产外还有多年累积下来的赏赐,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现下通通交由詹知理来打理。

小姑娘捧着印章跟钥匙,轻飘飘又小巧的两样物品,詹知理却觉得它们有千斤之重。从没独挑大梁,一向被当成小孩的詹知理很是忐忑:“我怕我做不好……”

詹明德说:“怎么会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你在算学上很有天分,旁人用算盘都得扒拉半天,你看一眼便能给出答案,为人又胆大心细,这世上哪有你做不好的事?”

詹知理晕乎乎地想,自己在姐姐眼中,竟是这样厉害的妹妹吗?

当下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握拳道:“我不会让姐姐你失望的!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

詹明德失笑,留妹妹在京中,一来她的确需要个能够信任的人,二来,即便去往边关,詹明德也需要随时掌控京城动向,最后便是以备不时之需,詹知理虽年幼,其聪慧敏锐却远超同龄人,府中兄弟远远不及。

这丫头是有点鬼灵精在身上的,以前是所有人都管着她约束她,所以她也装得乖乖的,但自打一号来了,对詹知理完全采取放纵夸赞的教导手法,小姑娘直接放飞自我,已经不止一次跟詹明德说过,她不要像其她人一样嫁去旁人家,以后若是有了小孩,也一定不要跟别人姓——这些在外人听来惊世骇俗的话,詹明德想要帮她实现。

多年以后,她希望别人看见不婚的妹妹时,不是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啊你看你后悔了吧现在想嫁也没人愿意娶,她希望所有人都羡慕詹知理,对詹知理的生活状态充满向往。

詹明德要证明妹妹自我选择的人生是正确的,绝不会因为没有成亲生子便意味不幸。

“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读书学习,知道吗?”

詹知理乖乖点头,“是。”

詹明德说:“我会定期派人给你送些习题来,我亲自出的,若是答得不好,别怪我揍你。”

詹知理:……

她最最温柔对她最最好的姐姐,都威胁要揍她了。

无论姐妹俩如何不愿分开,到了该启程的这一日,仍旧是要各奔东西。

岳将军当初回京时,带了一支百人卫队,此番岳将军留京,由岳风代为出征,是以这支卫队便随同兵符一同转交到了岳风手中。

卫队众人对岳风很是服气,岳将军既已决意将岳家的生死牵系于岳风身上,便竭尽全力助她,岳风知晓自己恐怕难得军心,毕竟她虽然姓岳,却并未在岳家长大,加上她是女人,先前被寄予厚望的长兄如今又“昏迷不醒”,种种情况叠加,到了军中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所以在出发前,她直接当着岳将军的面见了这支卫队,允许他们上前单挑,只要她输了,就主动去向皇帝承认自己无能,并将兵符归还于岳将军。

卫队众人被她的狂妄所惊,满心自信地上,然后七零八落躺倒一地,岳风除了出了一身汗,呼吸稍显急促外,依旧精力充沛,还能再打。

因此当她们出发时,卫队虽对詹明德的加入颇有微词,但岳将军跟小将军都默认,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出乎众人意料,原以为得为柔弱的贵女准备一辆马车,一路慢慢吞吞赶路,没想到詹明德直接换了身衣衫,翻身上马的动作比骑兵还要利落!

詹明德的马是岳风之前帮一号挑的,因为这马是个暴躁老姐,所有意图献殷勤的公马都被它踹了个生活不能自理,一号就给她取名叫暴猛,昵称猛子。

猛子跟彪子关系很好,见了面就互相蹭脑袋,它们的母亲是西域大马,因此生得很是高大,耐力极佳。

都说万物有灵,没有人分得出詹明德与一号的区别,猛子却分得出,詹明德第一次牵它时它还冲詹明德吐口水,詹明德为了跟它搞好关系,便喂它糖块与果子,结果这马儿假装服帖,等詹明德试骑时忽地发癫,又蹦又跳又甩的,还得意地打着响鼻。

真跟成了精一般。

詹明德没叫它吓着,不仅牢牢拽着缰绳,无论猛子怎样甩都夹紧马腹,下马后腿脚也不见软,之后更是日日都来马厩陪它,亲手给它喂草料和清水,雷打不动。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最后詹明德总算是成功打动了猛子,一人一马的关系突飞猛进。

这是詹明德第一次离开京城,越往边关去,沿途所见的景象越是令她心惊。

源国的官道甚至比不上大曜的乡村小路,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便泥泞不堪,途中驿站更是越远越破,官道两边的农田状况看着也不是很好。

停歇时詹明德也不闲着,她会去往附近的村落或城镇打听消息,然后记录下来,京城的花团锦簇衬得民间愈发疾苦,有时放眼望去看不到边的土地,竟都属于一户人家,而在地头上忙忙碌碌不得闲的百姓全是佃户。

源国粮食产量很低,一家人辛辛苦苦年头干到年尾,去除租子及赋税,依旧填不饱肚皮,是以詹明德几乎没见过几个胖人。

而在穷人之中,底层女人比底层男人处境更差,她们不仅要下田劳作,还要打理家务,生儿育男,实在是穷苦至极。

岳风长在山野,甚少同人来往,她所在的镇子也不算富裕,但比起靠近边关的这些村子而言好多了,越往边关走,触目所及越是荒凉,来往行人眼神麻木衣衫褴褛,京城的贵人们看见,恐怕会觉着大家生活在两个世界。

同样是乡村,同样地处偏远,大曜的百姓们却生活富足精神面貌极佳,这让詹明德怎能不唏嘘?

由于她们一路紧赶慢赶,最终比预期更早到达边关。

詹明德第一反应就是破,太破了。

除了御敌的城墙还算高外,主城竟是泥土房占多数,于是愈发显得那几座大宅显眼无比,街道尽是土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恶臭,两边道旁随处可见秽物,甚至有几个小孩儿大剌剌蹲在路边解手,解完手也不用纸擦,往地上捡个土坷垃一划拉就算完。

詹明德:……

至于田地更不必说,由于土地原因,边关不大适合种植水稻,不过种是能种的,只是再怎样精心侍弄,产量比起内陆还是要低上不少,进城前詹明德就看见大片大片荒地,荒地不经官府允许不得开发,所以边关的佃户不算多,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地。

詹明德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查看当地土壤质量及农作物种植情况,她纵然有千万般的抱负,首要条件也是要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连填饱肚皮都是问题,谁有心思读书,谁能不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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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边关土地的确更适合种植玉米棉花及果树,如果能够成功推广出去,想必众人可以不必再为饥饿苦恼。

赶了这么久的路,詹明德体质不如岳风,所以当她进将军府休息时,岳风已带着卫队前往大营。

岳将军在边关多年,城中有一座将军府,不过他并不常在府中居住,大多时候都驻扎在大营之中。毕竟边关虽偏僻贫穷,但占地极广,所以岳风出发之前,他还叮嘱过岳风,尽量避免与当地官员走得太近,否则传入皇帝耳中,难免要受猜忌。

詹明德此次随同前来,平时院子里的人只带了麻圆一个。

本来麻圆都是不想带的,但这丫头坚持要跟来,她年幼时被卖入詹府,此后便一直跟随詹明德,詹明德要出远门,她死活要跟着一起来。

一进将军府,麻圆便吐了。

她倔强地要跟来,詹明德就说那你得先学会骑马,麻圆学会了,但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她强撑着才能不掉队,这会儿到了目的地,这口气一松,可不病了么。

大夫来看过,说是水土不服,抓几服药喝两天就行。

麻圆泪眼汪汪,“姑娘……”

本来是她伺候姑娘的,现在却是姑娘伺候她。

詹明德说:“都已离了京城,客套话就别说了,日后你我还需彼此扶持方能走得长远,若真觉得难受,便快点好起来,来帮我的忙。”

将军府内下人不多,也就门房厨娘及洒扫的两个婆子,还有几个家院。

詹明德的行李不算多,除了换洗的衣裳外,更多的是她的笔记还有最最珍贵的种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路上,詹明德把种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她也是疲倦至极,看着麻圆喝了药后去睡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黑,厨娘晚膳都做好了,岳风却还没回来。

詹明德不是很担心,她清楚岳风的本事,岳将军在边关多年,一朝换人,难免有人不服气,但岳风是岳将军亲女,又身手极佳,为难必然会有,但难不住岳风。

边关这边多食牛羊肉,饮食与京城不同,不过詹明德有个铁胃,她打小就不怎么生病,而且吃惯了还觉着味道不错。

反正岳风还没回来,下午睡得挺好的詹明德干脆点灯翻开书册,将军府挺穷的,府里的下人小心思可能也有,但总体来说还算老实,詹明德便没放在心上。

一直到深夜,岳风才打马归来,门房呵欠连天的去开门,岳风没跟他一般计较,詹明德听到马蹄声出来相迎,二人一照面,话都没说,眼神一对上,詹明德就清楚了。

她让厨娘临睡前包了些饺子包子留着,灶上又一直有热水,这会儿也不把厨娘叫起来,直接点火上锅下饺子蒸包子。

岳风看得还挺稀奇:“这你也会,我还以为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詹明德意味深长道:“本来是的。”

岳风问:“那又怎么不是的了?”

詹明德叹气:“那边课外活动很丰富,跟人出去露营野餐烧烤什么的,样样都不会只等着吃是会被笑话的。”

她詹明德可以学不好,但不能不去学,生火烧水算得什么。

岳风就笑。

她这会儿也是饿极了,饺子一口两个,三口一只包子,厨娘将包子包得足有拳头大,羊肉大葱馅儿的,岳风一气吃了两大海碗饺子并五个包子,再顺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这才摸着肚皮瘫在椅子上,说:“舒坦!”

她歇了会,很快起来去洗碗,毕竟饺子是詹明德下的,包子也是詹明德蒸的。

詹明德就站在她旁边,岳风洗一个碗递过来一个,詹明德用干布擦了再放回碗筐里。

“怎么样?”

岳风知道她在问什么:“还成。”

詹明德知道她的还成就是很不错,想也是,大营里那些人,能打得过岳风的恐怕不多,更别提岳风身上还有秘密武器。

“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一号给她们留下的不止成品,还有配方。

岳风沉默了一会,递过去最后一个碗,转身去接了盆清水,再往灶上的大锅舀一瓢热水进去兑成温的,示意詹明德过来洗手,等詹明德洗完了,她自个也把手浸下去。

在詹明德擦手时,岳风说:“我想再等一段时间,暂时不着急。”

詹明德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在大曜的史书上看到过,姚皇登基后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候,真正逆转处境的,其实就是燧发枪的诞生,武力能够凌驾于一切之上,但她们现在恐怕不能照葫芦画瓢,大曜的发展过程没法全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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