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006章(2 / 2)
女帝眺望伏于脚下的万里山河,“那就再等等,容朕给你寻快好地方。”
于是,在景泰廿八年,女帝将收复的南燕国都益州赐给了他;同时封他为益州侯,世袭罔顾;又择其幼子为驸马,尚主靖明皇太女;立下“大魏凡出女君,尚主者唯薛氏”之遗训。
如此殊荣,举朝皆惊。
薛谨虽任廷尉,掌一国律法,仕途半生无有差错,但还没有到封侯爷的地步。而在这之前,女帝隐隐透露要将益州赐给皇夫岳汀,封他为益州侯,后被他婉拒。
文烈女帝一生,有两位皇夫。其中第一任皇夫苏彦,乃是薛谨的同门师兄,亦是女帝的恩师和丞相。
史册载苏彦有违人伦,觊觎女帝,后又因与女帝政见向左,毒杀储君、勾结前朝余孽、领世家谋逆,终被流放至死。
史册又载,苏彦死后第五年,南燕朝中新起一位名唤岳汀的谋臣才名远播。但其人不满当朝君主昏聩,在大魏女帝征南途中,弑君夺权大开燕国门户,放大魏兵甲入南地,使之兵不血刃收复南燕。至此岳汀入长安,得女帝盛宠,为太女太傅,后拜相、位极人臣,半生相伴女帝,最后与帝同葬乾陵。
史册还载,景泰三十年,女帝在泰山封禅后,改年号为“沉璧”,令臣民震惊。因“沉璧”二字,乃罪臣苏彦表字。御史台反对强烈,然女帝我行我素,并不理会。后声音渐息,朝臣猜、坊间论,有没有可能岳汀便是苏彦?
那个清贵无暇、从来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公子被钉死在杀子、叛君、谋逆的耻辱柱上,史官落笔如刀不得更改。曾被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女帝握着无上权利却也无法再为他正名,所以只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痕迹,用有违常理的行径,让世人去猜,去少讨伐他一些。
对薛氏破格的恩宠和殊荣,原也是女帝行径之一。
她说,“是师父提议的,他已经不是苏彦,只是岳汀。但是岳汀没有世俗的来处,亦不会有身后的子嗣血脉。他让我将这些都给你,让你代替他传承苏门的理念,让你的子孙护着大魏后辈君主,抵御万人之巅的严寒与残酷。如同当年他护着我。”
“可以吗,小师叔?”
薛谨闻言长叩首。
如何不可以!
纵是没有这些恩赐,也是可以的。
他本就师承苏门,是抱素楼门下弟子。再者,若无女帝当年信之用之,帮之携之,可能他与妻儿已经在那场叔父参与的世家谋逆中受牵连陨身。
于是,曾弃武执笔的廷尉重新操刀,领族人入益州,成为大魏兵盾的一个特殊存在。
——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
……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薛壑回忆曾祖生平,想着那些唯有历代家主方知的天家密辛,目光落在左右两列牌匾上,手中捏着当日鬼使神差拿走的半个玉铃挡,还有将将侍从送来的长安急报。
急报上说,八月十六,帝崩于未央宫,留遗诏传位于异姓王明烨。任他为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要他立刻回京。
先祖承诺薛氏后辈子孙庇佑女君,护守大魏黎民,这才到他手里,竟是女君薨,天子崩!
他在短短三个月内,接连失去妻子,父亲,君主。
薛壑不知自己跪了多久,但确实跪不动了,瘫坐下来。传讯的布帛飘落在地,破碎的铃铛被他死死捏着。
他聚拢了些神思,却不曾奉命起身,只抬眸盯看送信的使者,回想父亲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中说,江瞻云遇刺当日,据三千卫回话,至少有三名刺客。当场抓获两人,一人临死说了句“不幸辱命”后咬碎牙中毒药自戕。三千卫辨别出是琅琊口音。另一人所使武功招式乃阴平王暗卫的路子,亦被识别出来。
但天子将这些线索都压了下去,储君被杀再不提起,只专心朝政。他已年迈,有比追查凶手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便是立储。
后嗣中,就剩了琅琊、阴平两位世子。也因此不管刺杀一事是他们相互陷害对方,还是明晃晃就是他们自己动的手,只要储君死,他们便不会有事。
而朝臣也不会多言,因为相比女子掌权,他们更乐意看见权利重回男子手中。即便是背负使命的益州薛氏,也无法提出异议。因为护佑女君之外,他们一族还一重更大的使命,便是“本固邦宁”——安定社稷,防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所以江瞻云之死,是死于权力的争夺,亦是死于性别的倾轧。
父亲在信最后告诫:吾儿已犯过失,逝者已矣不得弥补。然大魏江山还在,泱泱民众还在,吾儿当以余生补之护之。
“储君薨,帝无子尚有孙,如何轮到异姓继位?”两王世子任其一继位,益州薛氏都可为大局持缄默,如今却不行。
然使者回话,道是半月前八月十三,两位世子不知何故,先后领人赶赴积香寺,都言对方是杀害宣宏皇太女的凶手,欲要为之报仇,结果双双死于火拼。
天子闻之痰血迷心,当下便散了意识。
翌日醒后,即封明烨为武安王,赐江姓,入宗庙,为帝第九子,后立为储君。
“御史大人,您快些请吧。如今您也是辅臣之一了。”
薛壑接了旨意却还是没有起身,只唤人吩咐事宜。其实使者是尚书台的人,温松门生,他不信旁人,也该信他。
但他实在难以置信。
直到十二日后,入长安探听消息的暗卫回来复命,同使者所言不差。
又道京城局势的确危急,眼下除了青州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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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在长安的三州军士并不愿称臣;而其他各州边军闻天子崩逝,传位异姓,都大有回京的趋势;甚至有人暗里提出,十三州各自为政。如今主持朝局的是尚书令温松,他空有威望却手中无兵很是被动,储君十三少年郎,所倚唯有青州军……是故当下都在等益州的反应。
薛壑默声颔首。
使者早已汗流浃背,求他快行,却闻暗卫又道,“已经按照公子吩咐,回来一路,以薛氏玉令传话诸州将领,无诏不得入京,朝上暂时安定了些。”
薛壑又看那匾额祖训,终于启程奔长安,扶新帝,肃朝纲。
*
物转星移,春秋代序,转眼已经是熙昌五年。
当年那一身黄荆抽出的伤早已痊愈,概因彼时有味止痛的药特殊了些,每年早春时节,气候湿冷,那些疤痕便隐隐发痒,带着些微的痛感。
这日下了雨,薛壑扶额撑在长案上,愈发难受。原不单是旧疾之故,实乃不知从何时起,这副身子又添新症,总是无端胸闷,腹痛,喉间腥嗓欲呕。医官说是长久费神、重压导致,劝他要放松身心,以免血淤在胸,伤到肺腑脾脏,引成大症。
他也想歇,但歇不下来。
一个半月前,除夕宫宴,大皇子溺亡了,宫城内外人心惶惶,新帝以护守不当为由,处决了一批羽林卫。羽林卫不是战场退下来的有功者便是长安勋贵子弟。如此一开杀戒,御史台上少不得卷宗成推,皆是认为君者罚之太过,要求匡正人君的文书。
二月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绵绵阴冷不绝,薛壑欲咳未咳,疲惫地闭上双眼。
“大人,人到了。”亲卫首领唐飞入内禀告。
薛壑闻声响,蹙眉抬眸,下意识摸到左手背上的斑驳疤痕,那处并非为荆条抽出,乃是烫伤所得,“信上说,后日才到,怎快了两日?”
他面色泛黄,胸腔中阵阵心悸,说话都带着喘息。
“是女郎的意思,道是与其避在途中躲风雨没个踏实地,不若星夜兼程入府踏实些,便一直催吾等快行!”
薛壑点点头,“让她进来吧。”
候在廊下的女郎,身量高挑,姣容温婉,莲步姗姗入内。一双秋水目如新月蔽云,雾蒙蒙露出一抹端庄笑意。同两年前初相遇,已是洗去了一身风尘味,养出两分朱门豪族里的淑女气息。
“九娘见过堂兄。”女郎盈盈一拜,行礼如仪,温柔又谦和。
薛壑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垂眸在手背伤痕上,似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许久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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