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人殊途难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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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人殊途难归
“哗啦啦”的铁鏈声不断回响在半地下的漆黑囚室內,间隙夹杂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墙壁上火把映射出狭长光影,全身被铁鏈锁住的蓬发男人半隐没其间,正狼狈地伸长脖子拿关押他的铁栏杆摩擦着脖子上的桎梏。
有脚步声步履沉稳至逼仄的长廊尽头,阿尔查图却仍旧置若罔闻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虞珵垂眸:“怎麽,阿尔查图殿下是觉得自己的脖子能够磨破铁镣,还是想让它和自己的手脚一样?”
虞珵的声音让阿尔查图回过点神来,这个曾经他第一次听到便深恶痛绝的声音,如今再在耳边响起,他已经没了恨的力气,低头看了眼自己软塌塌垂在地上还被镣铐起来的双手双脚,阿尔查图嗤笑一声,抬眸看虞珵:“虞将军,给我留一口气,来看我的笑话吗?”
虞珵并不理会阿尔查图的话,只与他平铺直敘道:“只是好心来开个门,明日便要押送战俘回京,之后恐怕没机会了,有人想在那之前见你一面。”
“想见我?”阿尔查图好笑道,“虞将军,你的地盘上有谁想见我?这世上已经没有同我有瓜葛的人了,他们早都死的死——”
“巴娜思将军。”
“……”虞珵脱出口的名字叫阿尔查图止住了话音,他愣了愣,想来想要蹙一下眉,然而虚弱的身体最终也只支撑得住他有气无力道,“那个女人?她来这裏做什麽?总不至于是特地跑来嘲笑我的吧。”
虞珵表情不变:“巴娜思将军今已正式成为北靳新任首领,明日会亲自随同我军赴京,重新签立和约,北靳先前同大褚签订的一切条例都将作废。”
“……什麽?咳!咳、咳咳——”阿尔查图仿佛气极,听了虞珵的话甚至又勉力起了些身,“那个蠢女人,竟做这种事?!咳咳……费劲手段和我争这位子,抢到了居然就这麽干?!”
巴娜思是早几年间,阿尔查图和阿卡哈两兄弟前往大褚时留在胡特戈身边服侍起居并处理些日常事务的下属,阿尔查图却万万没想到待他千辛万苦从战场上金蝉脱壳回来,面对的竟是她携领部分族人与自己对立的场面。
然而阿尔查图同虞珵现今打的这仗却也并不是他头脑一热使致,全凭回来以后不断重新拉拢干将至他觉已收回势力到再次攻打大褚的最好时机。
一来能将都已回到自己身边,阿尔查图不愿再给他们思考反悔的机会,二来如今大褚商路兴盛,阿尔查图以为再不行动形势只会愈来愈不利。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底牌了,若说眼下背水一战,阿尔查图也不置可否。
只是阿尔查图万万没想到巴娜思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难道不该继续携领草原的众士战斗吗?想到这裏,阿尔查图不禁嗤笑,到底是女人,为了保全自己,竟不惜屈居人下。
阿尔查图抬眸看虞珵:“她早就与你有过联系?”
虞珵没有说话,看着面前人不断变化的神情,竟一时间有些拿不准阿尔查图最先瞠目结舌的模样,到底是在愤慨巴娜思对北靳做出的选择,还是震惊他这竞争对手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也可能两者都有,也可能都没有。
虞珵不想再跟阿尔查图废话,转身准备命人将门口等待的巴娜思领进来时,突然又被他叫住,遂转回了身,他见阿尔查图笑笑:“虞将军,你应该早发现我没死的实情了吧,在你与巴娜思通信之前。”
虞珵仍旧不言。
阿尔查图:“你是怎麽发现的?”
牢室內寂然无声,良久,虞珵轻笑了声:“阿尔查图,高看我了。”
“你们北靳的巫术惯来狡诈,再有你先前与他人的种种前科,真是让人想不多虑也难,”虞珵的神情又变得淡漠,“尽管北靳民间早已禁止,但当年我们仍旧在战俘中寻找到几个祖辈秘密延传下仿脸术的士兵,不过很可惜,他们调制的药水并不能解当时战场上,最后那具被我刺死的尸首。”
“我在那之后又命人着重去寻当时在质子府跟随在你和阿卡哈身边的侍卫的尸首,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且不知他们是否活着逃回北靳,战场上尸横遍野,又如何能核对每一具尸首,事情只能就此作罢。”
“所以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没有根据的话并不能令人信服,众人只当阿尔查图真的死于战场,至于质子府那几个失踪的侍卫,对于战后的人们来说,已经没有人会去在意了,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尽管我至今不知你是如何能制作出一张褪不去的人皮面具,但阿尔查图,就像你说的,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同你有瓜葛的人了,所有你身边的人都被你像工具一样用掉,你便也別再多虑是否会有人来看你的笑话了,我不会,巴娜思也不会,我们关心的唯有你最后的结局,也就是你如今的处境。”
有士兵跑来向虞珵禀报已到帅帐的副将,正等他再去商讨遍明日起暂代主帅职权的事宜,于是虞珵最后看了一眼阿尔查图。
转身时却又顿了下脚步。
“哦,对了,”虞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倒是不知先前总在你与阿卡哈身边打转的那位老先生如何,年纪也挺大了,我们没有在战场上找到他的尸首,不知他近来如何?”
虞珵说完没有等阿尔查图的回应,吩咐人领着巴娜思进来后,便同来时一样,沉稳着步子向外走去。
这一天,进牢房的虞珵没有如往日穿着厚重的盔甲,半扎着长发披散在深色衣衫的肩背,随他往前走的脚步轻微起伏着。
阿尔查图倒在铁栏边,歪着头阴恻恻地盯着虞珵渐渐远去的背影,听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內,而后随他思绪愈飘愈远。
“阿尔查!”
昏暗的牢底被一束光照进,记忆中那张脸又出现在阿尔查图的眼前,幽暗的环境待得太久,以至于阿尔查图徒然面对光束,他眨了眨眼。
光束愈来愈大,照亮了阿尔查图颓然斜倚的一隅角落,照穿了关塞半地下的幽暗囚室,一直照往那远在北原的雪地,照在了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上。
雪后天晴,太阳照耀在广袤的雪原上,实在太过刺眼,阿尔查图看不清那张站在雪原裏被阳光眷顾的脸,唯见寒风吹过时,眼前人黑色的鬓角拂起,笑起来说话露出纯白的牙齿,在那张与自己轮廓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
明明看不清具体全部的五官,冥冥中阿尔查图却想象出那副场景裏的那样一张脸,他却又清楚绝不是自己。
因他从来不会那般笑。
“你知道我那天在战场上遇见怎样一个人吗?”
带着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怎样一个人?”
随之而来是一声冷淡回复。
阿尔查图一愣,对嘛。
他想那才是自己,会傻呵呵地笑出声,来回忆战场上事情的人也就只有阿卡哈了,自己永远不可能像阿卡哈那个傻子那样笑。
而阿卡哈却似感觉不到面前人的冷淡般,他的眼神依旧炯炯:“他看着与我年龄差不多,同我竟能打得不分上下,阿尔查,他的招式实在太精彩了!”
“和我之前在战场上遇到的中原人都不一样,我能在他的眼睛裏看到清清楚楚的我自己,我从来没见过一双战斗时那麽有神的眼睛!要是将来战争结束,我们能站到一起交个朋友该有多好,我带他来草原上再切磋一万遍!”
看啊,多麽傲气。阿尔查图心中想。
我也有点好奇了,阿卡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同你“竟能打得不分上下”?
阿尔查图面上却不露出分毫,他走到说话间跑远的阿卡哈身旁,抬手轻敲了敲他的头,无奈道:“好了,知道你厉害,但这话可千万別被父王听到了,他最近可正为奥达格和毕赫尔将军自上回战场上落下的伤没好犯愁,不知道接下来该由谁领队去战。”
阿尔查图说完,看了阿卡哈一眼,转身往回穹庐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阿卡哈听了阿尔查图的话却是一顿。
“阿尔查,你真的觉得父王做的事情是对的吗?”
阿尔查图停下脚步。
“阿尔查,你也这麽认为吗?”
“……”
“阿尔查,我们的雪原那麽美,为何还要去攻打他人的家园?”
“阿卡哈……”
“战争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阿尔查图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我说了,这话不要被父王听到。”
那时的胡特戈尚且执掌北靳的大权,不像后来那般顽疾缠身,被迫将权力事宜交给自己的儿子代理后还整日被旁人觊觎着,空剩个有名无实的王的位置。
而实际上那时的胡特戈已隐隐有罹病的征兆,在又一次避过人耳目喝下老医师乌鲁恩熬制的汤药后,胡特戈放下药碗,站在帐內望向窗外茫茫的雪原。
他道:“乌鲁恩,我那两个儿子自小便由你服侍在侧,你觉得他们俩谁更像我?”
身后的乌鲁恩低垂着眉眼:“吾王说笑了,两位世子都与您有着无比深厚的血脉联系,何来谁更像,谁更不像?”
胡特戈轻哼一声,下颌浓密的胡须随之而动:“你倒是和阿尔查一样会说,但要我说,当年冰坑裏能够回来我的阿卡哈便足够了,想来阿尔查也是靠他上来的吧。”
“吾王,阿卡哈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
“是麽。”
“是啊……”乌鲁恩的声音幽幽响在毛毡帐內,在胡特戈看不到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用眼尾瞥了眼帐外偷听又悄然离开的影子。
但论说谁更像您——吾王,阿尔查才是同您相似的人啊。
乌鲁恩回到自己的住所时,天色已渐晚,他正奇怪为何自己的毡帐內亮着微弱火光,走进屋,阿尔查图背对着乌鲁恩静默地站立在桌前,身旁点着的烛灯泛出丝丝红光。
乌鲁恩向阿尔查图走去:“世子,太阳已经落山了,您还有什麽事吗?”
阿尔查图没有说话。
一直到乌鲁恩走到阿尔查图的身旁,阿尔查图半张隐没在黑暗中的脸才动了动,他淡淡一笑:“乌鲁恩,连你也不站在我的身后了吗?”
乌鲁恩一愣,垂眼见长桌上一只被阿尔查图割去双翅的鹰隼,正颤抖着身躯,鲜血从它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停止颤动了,身体渐渐冰冷,变得同雪原外掉落悬崖、来不及学会飞的雏鸟一样。
乌鲁恩也笑了笑:“原来世子听到了。”
阿尔查图的嘴角牵起,侧头向他看去。
“但世子白日裏想来没有听完我与王的对话吧。”乌鲁恩回视阿尔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