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江湖一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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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江湖一程
洵州城郊一处村镇
正值盛夏,午后的日头总是唬人,躲在屋內的老人小孩儿无精打采,青壮年沥着汗水在地裏忙农,长街上除了耷拉脑袋缩在墙角的老狗,便是从老到小一溜儿串无家可归的叫花子。
突现在长街上的一袭锦衣因此格外惹人注目。
街边树荫下一个倚靠着树的光膀子大汉杵了杵身边的人:“诶,好几天没开张了吧。”
大汉身旁的一个细高挑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眼:“估计是和家裏闹別扭的少爷吧,会不会有护卫暗中跟着?”
大汉不耐烦:“肥羊都到嘴边了,哪有让他溜了的道理,有护卫跟着也得上,再去喊几个人来!”
细高挑犹豫:“可是……”
大汉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废什麽话,快呀!”
细高挑不敢再反抗,跳起来就往远处跑,招呼起自己的弟兄们。
于是不多时,“肥羊”便被街边几个混混堵在了小巷。
为首的大汉看着那年纪不大的小孩儿,搓了搓手,笑起来:“小公子,一个人来这儿的?”
“……”小孩儿不理人。
大汉:“哎,你这小孩儿,手攥那麽紧干什麽,背上的包袱藏了什麽好东西?”
“……”小孩儿还是不理人,不但不理,紧张厌恶的眼神已经快拍人脸上了。
大汉“啧”了一声,有点耐心告罄,眼瞧着这小孩儿都被逼到墙角了也没个人来,大概也确实是一个人了,朝身边人招呼了一眼,几条狗腿立刻抄起木头棍子向小孩儿走来。
小孩儿心裏一凉:坏菜,出师不利,这怎麽才从家裏出来不到半个月就遇到这等歹人!
已经不记得阿爹请的武术先生家门朝哪边开的小少爷腿一抖,几个混混一把拽过他攥在手裏的包袱,让人压着,小少爷被人从头摸到了尾,搜刮了身上一干金银配饰。
收获了少爷包袱的混混们嘴角咧到了耳后根,朝身后老大叫道:“老大,这可真是头肥羊啊,都够咱哥几个潇洒不知多久了。”
“走吧大哥!”
狗腿们说着把包袱递给老大,走出几步却见老大还在那墙角盯着小孩儿,疑惑道:“老大,他身上都没东西啦!”
“一个个的眼睛长屁缝儿裏了,没看到那麽一座活金山吗?”
混混们收到了老大的数落,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了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从来没被那样的眼神注视过——腌臜的,贪得无厌的,让人觉得可悲的。
“啪!”
小少爷被人扇了一巴掌扇拽起头发,从地上拎起,身后的人笑起来:“哎,可別打坏了,这张脸能卖不少钱呢。”
小少爷瞳孔一缩,拎着他的人道:“知道,我有分寸。”
左侧传来声音:“可惜了,要是个丫头,肯定还能再翻一倍儿。”
右侧又有声音:“你懂个屁,那些个富老爷有时候还就喜欢这带把儿的。”
“哈哈哈,是嘛,那我们把他卖了岂不是能吃到下辈子?”
“……”
街边的老乞眼神麻木,搓衣妇人锁了屋窗。
“走开!!!”
泪花洇湿眼眶,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小孩儿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突然大叫一声,挣脱开了拽着他的手,没长开的单薄身体朝人群狠狠一撞,冲出了包围。
混混一惊:“快给我抓住他!”
身后的喊叫此起彼伏,小孩儿只顾闭着眼跑,他疯了似的往前跑,然而没跑几步,却又被人挡住了。
撞在人身上时,小孩儿心脏狠狠一跳,他倏地抬起头,然而还没等看清,他便被那人小猫崽一样拎住后领甩到了身后。
想要回过头去的小孩儿又被随之而来的一双手绊住,那双手怀抱住他,小孩儿应激一挣,没挣脱掉,抬头看,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老头儿一身粗布衣,乱糟糟地叠在身上,摩擦过小少爷的细皮嫩肉,把小少爷搓得生疼。
不过没等几秒,老头便把小孩儿松开了,小孩儿急忙回过头去,却是当场愣住——那几个缠着他的混混竟是已经被打趴在地哀呼满天了。
小孩儿这才看清,那个一袭青衫站在人群中央、腰间悬壶酒的哥哥。
“娃娃诶,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祁莘。”
前朝泰和二十五年,这年祁莘十岁,在洵州的村野被师父和师兄捡到。
膏梁锦秀的小少爷初入人间,穷巷狗彘给他兜头一棍。
他还没来得及衔恨人鬼,便让一个怀抱定了心神。
再后来,祁莘随师父师兄走遍了江河山川——
洵州城外老庙裏,叩首跪礼成,他学就一身武艺。
浮山天外脚下树,见西鹤东来,云丛千万裏,他比山要高。
也见迢迢路远民氓恸,卸了丝履罗袜,他说他的归途在丹宸殿,为百姓苍生。
打散了少爷皮骨,少年练就一身义气,他成了人间的孩子。
师父师兄是祁莘走山川、踏江河的家。
祁莘不会忘记,师父手把手教他如何运气提剑,比试时师兄又是如何打得他满地找牙。
师父是个啰嗦的小老头,走到哪裏都能跟人扯上半天的话。
师兄话不多,却是爱酒,丢了剑也不会弄丢自己的酒壶。
祁莘记得曾有一次师兄又不知道把自己的剑丢哪儿去了,被师父敲了一路的脑壳,师兄“嘶”了一声,也不说话,倒是让祁莘笑得差点倒不过气。
师兄的嘴有时候挺不饶人的,最初他并不看好祁莘,说小少爷细皮嫩肉,身子跑不得累不得,把歷练当作过家家,可当祁莘真的因为数日奔波发起高烧晕倒时,他是在师兄温暖的肩背上醒来的。
师兄不吃甜食,起初祁莘以为师兄是挂不下面儿,直到一次路过桃庄,祁莘把桃庄婆婆塞给他的糖水悄悄装到了师兄的酒壶裏,他想给师兄一个惊喜,让师兄也尝尝平日裏全让给他吃的甜味儿。
然而师兄拿起酒壶喝到糖水时,可能有点怀疑人生了,他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保持住风度没有当场吐出来,结果祁莘很不会看人脸色地凑到师兄跟前:
“师兄,我给你把酒换成了婆婆给的糖水,可好喝了,你快尝尝!”
师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xue,转过头笑着看向祁莘:“嗯?你再说一遍。”
师父哈哈大笑:“诶呦我的宝,快跑啊。”
祁莘:“啥?”
祁莘没读懂师父的暗示,他只转头见师兄似乎非常感动,刚想说一句“这没什麽”,却见师兄又深吸好几口气,然后倏地从路边抄起根看着还挺结实的树枝朝他抽过来。
祁莘大惊:“师父救命啊——”
是夜路过小庙休整时,师兄看着睡得离他远远的小师弟,暗自反省了一下,觉得那小鬼毕竟也是好心,于是起身坐到了他身旁:“方才离那麽远作甚?”
祁莘背过身,不理人。
随意将外袍扔在了祁莘身上,师兄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脑勺。
祁莘还是不理人。
师兄无奈:“那你要怎样才行?”
这回祁莘开口了:“你把那糖水再喝一口。”
酒壶裏还装着糖水呢。
师兄听这话顿了几秒,他转过头去深吸口气,掰过祁莘的脑袋,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两口酒壶:“这下成了?”
祁莘枕起师兄的腿:“你喝没喝进去啊?”
师兄眼角抽了抽:“……给我适可而止啊。”
不过祁莘和师兄大多数时候还是非常能和平共处的。
师徒三人浪跡天涯的日子走了三年,师父在第三年时离开。
在一个很平常的夜裏,他们又一次借宿在了破庙的佛祖脚下,睡下时是三人,醒来便只剩师兄弟两人了。
师父在两颗脑袋中间摆了一封信,一改往日啰嗦,只潇洒地留下一行字:
我走了,江湖有缘再见。
没有预兆,不说原因,就这麽潇潇洒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