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筱满(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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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筱满(中)
筱满原想着打车赶过去,车都拦着了,一摸口袋,一查手机,他统共只能凑出十块钱。他悻悻下了车,司机骂了句粗话,一脚油门就开没了影。筱满只好搭公车去找赵尤。
这一路上又是等车,又是换乘,光是出开发区就耗了近一个小时,筱满总算坐到通往平安门方向的夜班公交车上时,出尹家时没喘上的一口气竟然提了上来。他没那麽着急了。公车过桥,下坡,急停,急启动,司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车子在公交车专属车道上畅行无阻。筱满知道,他离爱琴海越来越近了。
车上的人不多,不是在打瞌睡就是专注地看着手机,所有人都很安静,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车外头就热闹多了,天晓得哪来这麽多人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明明是深夜了,还有这麽多人不回家,一个人也好,成双成对的也好,看什麽都很新鲜,非得吃到什麽,喝到什麽,买到什麽,争先恐后地排队,拿号,等待,逐渐也变得面无表情。
公车摇晃得太厉害了,像在陆上行舟了,筱满瞅见一群半大男孩儿从一间网吧裏结伴出来。他在微信上和吕阳道了一声“晚安”。吕阳没回他。自从吕阳走了之后,他每天晚上这个时间都会和他道“晚安”,至今没有得到过一次回复。甚至没有看到过“对方正在输入……”的信息提示过。
筱满一个人坐在后排,冷气对着他猛吹,一阵阵潮湿的塑胶雨衣味直钻进他的鼻子裏。他抱紧了胳膊,靠在车窗上,玻璃窗黏乎乎的,他又写:我最近挺好的。
聊天界面上方跳出提升:“对方正在输入……”
筱满吓了一跳,赶忙坐得端端正正地,抓着手机掐了自己一把。不是做梦,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他用手碰了碰手机屏幕,他只能摸到硬硬的屏幕,摸不到那行字。
吕阳问他:你为什麽不和我说露易丝的事情?
筱满用手机敲了下脑袋,暗自骂道:“白痴!筱满!你这个白痴!什麽都做不好!”
吕阳又写: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处理,消化这样的坏消息,我知道人死了是怎麽一回事,人都会死,不是吗?
筱满又敲了自己的脑袋好几下,抽了抽鼻子,回道:对不起。
吕阳大约很激动,回复裏出现了好多错別字:我不时要你道歉,你就只会说对不起,你就只会道歉,你就是不改,我有问题我都和你说,为什麽你有问题你就自己瘪着,你什麽都瞒着我,你怎麽这样啊,你会死掉的筱满。
筱满慢吞吞地打字:人都会……
他打“死”字的时候,吕阳来了一句:你不要死。他再没发消息过来了。筱满删了打好的字,重新打:你不要担心,我……
他删了这一行,也不回信息了。他不知道该回什麽。他怕他又说错话。说多错多,那就干脆不说了吧,但他还是很想和吕阳道歉,很多地方他做得不对,很多事情他处理得不妥当。人作了错事,就是要道歉不是吗?可是歉道多了,每一句“对不起”听上去又是那麽得不诚恳。那人该如何表达歉意呢?人又该如何关心別人,如何保护一个人呢?他害怕坏消息、噩耗,那些不好的事情会伤害到別人,他总是不知道该怎麽处理它们,他总是选择自己把它们包起来,心理医生说,你应该多和別人分享,坦诚一些,有些事情没你想得那麽糟,你的朋友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讨厌你,恨你的。心理医生不懂,他藏起来的事情到底有多让人嫌恶。心理医生说,倾诉是一种很好的,缓解压力的方式,在这裏你什麽都可以说,说出来就好了,心理医生不知道,一些事情他永远无法和任何人说。他说,好的,我都和你说,我确实需要倾诉。心理医生并不知道。他撒谎了。他撒过太多谎了,撒谎对他来说属于家常便饭,撒谎让他看上去合群,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他的身体裏塞满了谎言。
吕阳没有写错別字。是该用“瘪”。他确实有很多问题,他确实都憋着,憋久了,以致于他的灵魂都因此干瘪了,几乎消失。是他身体裏那些沉甸甸的谎言让他的脚能踏着实地。唯一的副作用可能是谎言融进了他的血液,窜上了他的脑门,蒙蔽了他的感官,他时常分不清幻觉和真实。
可能他也应该像某部电影的结尾一样,去柬埔寨的某棵树上找一个洞,把他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它,然后用泥把这个洞封起来,把他的过去留在那裏。
筱满抠了下脸上的伤疤。他想起那部电影裏的一些画面,他想起他在爱琴海404的床上看那部电影,他甚至还记得那背景音乐,登,登,登登,像有人在拨动心弦。那时,他的边上还坐着一个人。
筱满用力拍打脑袋,他想把那些画面和声音从脑袋裏赶出去,就算赶不跑,他也能按暂停的吧?强制暂停,强制关机,把电源拔掉!删除档案!把他的过去从他的身体裏分割出来,烧了它!扔掉它!忘掉它!!
“你……没事吧?”
一个女孩儿轻声询问。
筱满抬起头,公车裏的所有乘客正都朝他行注目礼。整座城市的幽魂好像都苏醒了,挤上了这辆公车,停留在每一个灵魂和肉体的缝隙间看着他。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洞,像是在等待大大小小的秘密将它们填满。
筱满跑下了车,他在站台上摔了一跤,手臂蹭破了皮,膝盖红了。一群年轻人嬉闹着经过,无忧无虑的,筱满喊了他们一声,其中一个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干吗?”
筱满说:“快回家,晚上不安全!”
“神经病!”男孩儿吐了口口水,拉着朋友们大步走开了。
筱满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往爱琴海大酒店的方向走去。
他到酒店门口时,只见那铁闸门前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穿着一条裙摆只到大腿根的紧身豹纹抹胸裙的女人。女人在抽烟,瞥见筱满,扔了香烟,踩着高跟鞋跑到他边上,挽起他的胳膊,就领着他往酒店裏去,嘴裏说着:“等死我了!你怎麽才来啊!你同事让我下来接你上去的,我都等了十几分钟了!”
筱满眨巴眨巴眼睛:“不好意思,公车脱班了。”
女人摆摆手:“算啦算啦,反正我是按钟收费,你们给我数就行啦。”
两人进了酒店,那前台铁笼裏坐着的钱浩洋见了筱满,脖子伸得老长,眼睛差点没弹出来,指着筱满就要发火,女人伸手过去,一拍钱浩洋的额头,捏了捏的脸颊,把他往后一推,道:“小灰哥,不要妨碍老娘作生意啦!”
“你作他的生意??”钱浩洋难以置信。
“干吗?不行啊?小牛吃老草没见过啊?”女人一提裙子,扭了两下腰,挽着筱满就走。
筱满听到身后传来咄咄两声,好像有人在投飞镖。筱满和女人进了楼梯间,他小声问女人:“你是404的人约的?”
女人踩着高跟鞋,走得却比筱满快许多,笑着和他抛了个媚眼:”帅哥,你们好兴致哦。“
“404的人约你是……”
女人说:“诶,你看我等下要不要脱了裙子?诶,还是你们借位,脱了要是不小心露点了不太好吧?会被平台删除的吧?“
筱满笑着没接话,女人一瞅他,依偎了过来,她闻上去像一束含苞待放的茉莉花。她露出心疼的神色,翘着作了美甲的手指,抚了抚他的额头,往他的脸上吹了几口气,惨兮兮地说话:“你这个疤怎麽回事呀,来,姐姐呼呼,哎哟,这麽漂亮的小脸蛋,姐姐呼呼哦。”
筱满被她弄得有些痒了,缩起了脖子,问她:“怎麽称呼啊?”
“叫我阿红好了。”
到了四楼,进了404,门没锁,屋裏的灯全开了,室內看上去还是很暗,电视倒很亮。
阿红推着筱满进去后问了声:“锁门不?”
赵尤坐在床上望向他们,点了点头。他正在床上堆扑克牌,堆了好几层,堆得老高了,他的脸上贴了不少五顏六色的便签条。
阿红扭着腰肢晃到了筱满眼前:“你这个摄影师没来之前,我们只好打打牌呀。”
筱满看着赵尤,指了指自己,赵尤说:“那我们去浴室吧。”
他的鼻子上也贴了几张便签条,他说话时,沉默时,那些张纸条都跟着乱飞。样子有些滑稽。筱满笑了笑。
赵尤也笑了笑,小心地下了床,床上的纸牌塔还稳稳的,阿红站在屋裏的桌边,掏出化妆镜补妆,补口红。赵尤走到了筱满边上来,小声和他说:“你不是怀疑这个房间可能是孔亭案件的第一现场吗?你说了之后我就挺好奇的,正好……”
“正好?”
赵尤的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幽香,他瞥了眼阿红,笑着挠鼻梁:“这样就不用登记身份证了,听红姐说还能删录像,也从侧面验证了就算今时今日,也有不用登记身份证,不留下痕跡的办法在这裏开房。”
赵尤指了指边上的大床:“蝴蝶酥吃吗?你是不是又一天没吃东西光喝酒了啊?”
筱满侧过身子一看,那床上放着一家面包店的纸盒,纸盒边上放着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印了几行字。电视裏,男女老少十几号人欢天喜地互相拜年,好不闹腾,好不敞亮,信封上的字被照得清清楚楚的。上面印的是青市交通电台的名字和地址。
筱满看了赵尤一眼,问他:“那角色怎麽分配?我是摄影师?”
赵尤摸出手机,递给他:“是啊,你拍,我是杀人犯,她是被害人。”
筱满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低声和他道:“小靖有新发现,视频可能是用三款手机中的一款拍的,我的机型和那三个手机比较接近,用我的吧。”
赵尤就去和阿红说话了:“红姐,那等下拜托你了哦,我们这个短剧能不能被老板看中,上个热榜什麽的全靠你啦。”
阿红咯咯直笑,把赵尤脸上的便签条拽了下来,赵尤揉了揉脸,和她走到了门口,那阿红立即就歪在了他的身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