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天鸟(二十二)(2 / 2)
天一点了点头:“自然。灵力和妖力逐渐逸散后,即便是能修炼的半妖也无法存留了。”
他顿了顿,笑道:“嗯,约莫是个只有凡人的世界了。”
“是麽……那,很好啊。”
宛若喃喃细语般的感嘆后,云觉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云觉……愿往。”
天一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多问,只带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天一忽然问道:“昔年河陵有个来寻亲的大夫,姓孟,可找到你了?如今可还在河陵呢?哦不对……这麽多年过去,想必也是个老头子了。”
云觉肩膀微微一僵,随即带着温和的笑意道:
“孟大夫许多年前便离开河陵,往山越去了。芒山深处有一处幽谷,灵气充沛、景致也秀丽,很适合隐居。”
天一微微挑眉道:“是麽?若哪一日有闲,我定然也要去看看。”
……
计划就此定下,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有云觉的助力,几人在原本的天涧大阵上进行了修改,甚至融入了佛门法门“花叶菩提”,以云觉本体的巨榕根须作为支点,试图将天涧空间拓展数倍,将大半个河陵都纳入其中。
“先生,这是?”
云觉接过中心镶嵌着莹蓝光珠的铜镜,感受到其上流转的卓然清气,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的半身神魂,供你留作阵眼。”
云觉托着铜镜的手微微一颤,定睛看去,却发现面前人脸上竟无半分虚弱神色,甚至气息一如既往深不可测。
他不再与那双眼眸对视,只低下头仔细观察那颗小小光珠,却见到了一只蜷缩着的白鸟虚影,呼吸骤然一窒:“这是……白鹄鸟?!这不是为仙人登仙敬告天界的仙鸟麽?!先生这是?!”
“我将它留在你这裏,它若不在,通天路自然也不在了。”
冰雪般的气息从他身边飘然离去,云觉抬眸望去,却恰巧天一收拾了不听话的妖族回来,见云觉手中莹莹发亮的铜镜,微微一怔。
“等等!小染!还没到这种地步!你不必……”天一急匆匆追着那人离去的步伐,面上是云觉从未见过的焦虑神色。
随即莹蓝光芒一闪,那道身影便遁去了。
这是云觉最后一次见到前世的“染”。
阵法将成之日,是个万裏无云的好日子,河陵所有的城池都已留下云觉的分身,他通过蔓延的根茎察觉到渐渐有妖族或佛修聚拢在他的气根林之下。
他将霞珠唤到了身前。
“我常年轮转体內二气,神魂离去后,肉身也多半也会自觉发挥此功效。若我等事成,肉身多半能成一件仙宝,或可帮存留此界的半妖们抑制浊气对神智的侵害。”
他看着霞珠瞬间瞪大的黑亮眸子,将一道金光打入她眉心:“届时,你便随意将这消息传扬出去……自会有半妖来取的,随他们争抢便是。若能借我肉身让那些有修为的半妖晚些发狂,说不定还能救下不少凡人,也算功德一件。”
霞珠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云觉,祝你诸事顺遂。”
云觉笑了笑,手托铜镜,在阵心盘膝而坐。
当那冲天而起的光柱渐渐散去后,青年僧人仍含笑垂眸,端坐在巨榕气根之间,身上光芒流转,仍仿若下一秒便要睁开一双眸子,起身合十做礼了。
守在不远处的霞珠小心翼翼地接近,许是因为云觉根脚为木族的缘故,这具肉身上的生气依旧浓郁得惊人,可霞珠看到他掌心消失的铜镜,却知道多半已成了——云觉的神魂已不在此处了。
她抿着唇露出高兴的笑容,眼角却落下泪来。
而就在此时,数道气息和身影从各处飞驰而来,散落在巨榕气根的周围,那些半妖们察觉到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和妖族气息的消失,纷纷前来查探情况,目光警惕地望着阵心正中的僧人。
“这不是北塔寺的云觉大师麽……”
“据说将至合体境后期,于阵法一道更是造诣颇深。”
“这阵法……”
霞珠看着渐渐聚拢的半妖微微蹙眉,但仍按照云觉的嘱咐走到了那具肉身之前,朝着天上散落的人影脆生生喊道:“诸位!此界清浊二气即将溃散,云觉大师留下这具肉身,其上或有清浊轮转之能,可助各位稳固心神,不至于被浊气影响神智!”
“丫头!你在说什麽浑话?!什麽叫清浊二气溃散!休要危言耸听!”却听天际一声大喝。
“是真的!”霞珠急得声音发颤,“可知天一剑仙?剑仙大人欲要绝地天通,届时神州大陆没有灵力和妖力,众人皆能如平常人一般过日子!妖族为了躲难,早已遁入他方小世界了!”
四周一片哗然之声,却听有人窃窃私语道:
“剑仙大人竟来了河陵……”
“确实感应不到妖族气息了……”
“莫非这丫头说的是真的?”
“这麽大一处阵法,焉知不是以此为诱饵,将我们这些半妖一网打尽!”
霞珠从未同时面对如此多有修为的半妖,紧张地攥紧了衣角,定了定神,又朝天上众人喊道:“若各位有心,可否将这肉身妥善收置于一处,诸位定时拜谒即能免去妖力侵染的烦忧。如此,也算全了云觉大师的心愿了。”
“阵法能进!”不知谁喊了一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天上那数道身影化作疾电,瞬间扑向那具肉身。
“早就能感应到这上面的气息无比强大……竟真是仅存了肉身!”
“滚开!”
霞珠被碰撞的气浪掀翻了出去,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时,却见在确认了这具宝相庄严的肉身活佛竟真是一件落在此处的大宝贝时,方才还在观望的半妖们已混战成一团,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贪婪兴奋的神色。
得离开这裏……如此混战,她绝非对手。
霞珠挣扎着爬起,试图趁乱逃离这是非之地。
“轰——!”
强大的妖力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霞珠下意识回头,却惊骇欲绝地看到一条穿着僧袍的臂膀竟被硬生生撕扯下来。
“住、住手!你们不能这样!——”
她尖叫一声,化作原形便扇动着翅翼直飞了过去。
可只是随手被一只熊掌一拍,小小的鸟儿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乌黑发亮的胸羽瞬间被鲜血浸透,黑亮的圆眼望着那片混乱的厮杀,只觉得面前仿若有无数水波般的画面闪过。
山间温暖的木屋、阿爹阿娘的笑脸、北塔寺旁的医馆、被狼群淹没的青衣身影、还有云觉离去时平静的嘱托……
巨榕枝丫间投落的光斑在这一瘫逐渐扩散的血跡上跳动着,小小的鸟儿努力迎向那一点澄澈的天光,有些悲伤地低咳了两声,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喃喃声:
“我说错了……我不该……这样说的……”
“上天啊……若能听见……”
“愿他们……计划成行……愿孟大夫……来生顺遂……”
“若有下辈子……让我做个凡人吧……只求……”
声音渐渐低微,最终消散于风中。
那黑亮的圆眼缓缓阖上,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罢了,而一点金光却携着浅淡的黑红光芒,“歘”得投入了大阵之中,似乎带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涟漪,却又悄然归于平静。
“咔——”
仿若冰裂之声响起,随即那染血的小小身影顿时爆散为无数镜面似的碎片,莹蓝色光芒骤亮,商成洲再睁开眼时,面前却仍是沉默跪地的少女,和气息微弱的年轻僧人。
齐染手中那枚冰镜似乎是超过了所能承载的极限,悄然破碎成了一团莹亮的光点。
那漫长仿佛一生的记忆,回首望去,不过浮生一梦,须臾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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