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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步棋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
许彦歌走后,唐亦悄悄绕进后院,见四下无人,才叩响房门。
江平翠把唐亦放进屋,转身就去沏茶。
“王爷来得突然,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您的,请稍等片刻。”
唐亦沉不住气,匆忙跟到桌边拦住江平翠去沏茶的手。
“江先生不用忙活了,本王有要事与您相商。”
江平翠便作出请的手势:“王爷坐下说。”
唐亦定睛道:“彦歌方才来寻本王了,让本王尽快做决断,此事她想定在三日后中宫寿辰那天,您怎么想?”
江平翠眸中微惊:“难道说,长公主将要归都了?”
“正是。皇兄跟姒……”唐亦打了个顿,“跟于家姑娘,亲口说的。”
江平翠听见唐亦这般称呼他二嫂,暗想他竟还是个痴情种,也难为他们曾经年少一道听学,于家姑娘的风采的确该让他再难忘怀。
“唉……”江平翠叹了一口气,“倘若长公主真的即将归都,那王爷的确要立即行动,皇帝身边一是锦衣卫,二十四衙门总管太监曹大德又受先帝托孤,实打实的衷心护主,除却您,实在难有人能近皇帝的身了。”
唐亦神色凝重,视线垂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
“彦歌说,只要皇兄饮下毒酒,她便联合朝中拥护本王的大臣们,在早朝上共荐本王为摄政王,楚家那边,也由她去谈,只是本王心里始终觉得欠缺点什么,此行是否太过冒险?”
江平翠早在此处等着他,直接道:“王爷是怕宫中无人可用?不妨从金羽卫处着手。”
“杜铅华?”唐亦皱眉道:“他可是尊谁都请不动的佛,自打杜家把他送给皇兄,此人极少在外露面,三月里好不容易探听到他的居所,本王也曾试图接近他,借由翰林院院首做大寿请过他一回,他直接丝毫不留情面地拒了,不光是本王让请的,朝中其它能接触到他的重臣请他,他也从来不到场。”
江平翠微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杜家三番五次想要送女入后宫,不是全给皇帝搪塞了去,远北失去罗党路家那条暗线分红利,贫困能直接影响杜家军作战能力,如今远北已到了急需攀附权势的境地。后宫此路不通,唐峻一心把国力投向边南,杜铅华为人再像尊佛,到底也不是座真佛。”
唐亦道:“那本王明日便叫彦歌想办法请他。”
江平翠说:“想要把控宫中局势,您还得抓住一人。”
唐亦问:“谁?”
江平翠单刀直入:“神机营新任统领,邹军。”
屋内烛火烧残,火光倒映在唐亦不可置信的眼眸里。
“他?”连易疑心说:“他现在可是刑部尚书连易的座上宾,两人私交密切,连易那小子,又是皇兄的心腹,本王如何抓得住他?”
江平翠眼里闪过一丝锐利。
“邹军为何要上连易这条船,图的无非连易乃皇帝心腹,自从高壁镇一事过后,连易老父退下去,他坐上刑部尚书那个位置,又帮皇帝举荐过不少地方征银节度使,本该御前受宠,但不知为何,皇帝却并未大力扶持刑部,反而让大理寺着手办了地下庄子的大案,论功获了赏。后来更是没有单独宣连易入过宫,王爷认为,其中缘由在哪?”
唐亦静思片刻,问说:“莫非皇兄与连易之间生出嫌隙了?可他二人是自小的交情,能生什么样的嫌隙?”
江平翠道:“不管他们之间因何故生出嫌隙,就眼下来说事实便是如此,连易的官途到此就算了却,他只能走到这个位置,再难更上一层。被皇帝冷落这许久,与他在同一条船上的邹军,必将生出旁的心思,毕竟邹军被项一典压了太多年了,他太想出人头地。”
唐亦不住点头,又问说:“本王应当如何拉拢他?许以高官厚禄,他就不会转头将本王卖了?”
江平翠笑道:“王爷说的什么话,要笼络人为己所用,利诱在其后,威逼在其前,您说是不是?”
经过江平翠这一通抽丝剥茧,唐亦心里逐渐有了个清晰的筹划。
江平翠往窗外看了一眼,便又说:“时候不早了,王爷也该回房去了,亦亲王妃近日虽说回了娘家,但她留有陪嫁的丫鬟尚在府中。”
说起楚可心,唐亦就有些头疼,立时起身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耳边响起细碎的铃铛声,江平翠回过头,奚国大祭司已悄无声息到了她身后。
江平翠低声道:“一切尽在您掌握之中。”
大祭司轻轻笑起来,笑声里隐含兴奋。
“若不是让景军故意露出大破绽,唐绮那丫头还不会这么急着问辽东借兵。”
江平翠道:“是长公主妻到御前做代笔女官的消息传到了边南,她才坐不住的。”
大祭司幽幽道:“她再坐不住,也赶不回来,就让她安安心心死在边南吧,本祭司给她备了份大礼。”
江平翠听到她这副鬼魅般阴森的嗓音,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嗓音,她整个人一靠近,就让人如临深渊,不见光,漫无边际的神秘感将江平翠紧紧包围,她身上自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压得江平翠喘不过气。
大祭司久久不见江平翠再说话,忽地又道:“尽管按本祭司说的去做,亦亲王已羽翼丰满,不必再等。”
江平翠咀嚼她话中之意,懵懵懂懂道:“既然您胜券在握,何须滞留椋都,要看这君王相争?”
不知是哪道窗户没有关严实,外头突然窜进来一片风,大祭司的兜帽被风刮落,几缕雪白发丝落入江平翠的眼底,让她猛地收紧了瞳孔。
晞立即转过身,把兜帽重新戴了回去,比先前更让人觉得森寒的声音低低传来。
“本祭司要确保都中大乱,唐绮在边南得不到援手,一旦亦亲王事成,接下来要收拾的,就是忠义侯府。”
江平翠惊恐间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忠义侯府手握银甲军,岂能轻易撼动?!”
晞快步走入黑暗里。
“银甲军,没有皇帝准予,无法踏进宫门。”
江平翠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强者带来的绝对恐惧,此人多年容颜不变,潜伏唐国,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晓的,她已临近手眼通天的地步!-
燕姒夜里睡不安稳,连着翻了几次身,把睡在外间的泯静闹醒了,掌灯到她床前,轻声问她:“姑娘是哪里不舒服么?”
“只是白日里的事情,让我有些心绪不宁。”燕姒回答着泯静的话,坐起来说:“帮我倒杯茶来吃吧。”
泯静依言去了,燕姒喝过温凉的茶水,躺下去后望着帐顶出神。
“姑娘还是没有睡意么?”泯静道:“已经三更了。”
燕姒伸手摸了摸虚空,面无表情地问:“泯静,这几年你陪着我度过,可知我心里最记挂的是什么?”
泯静想也不想,便答话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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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姒摇摇头。
泯静在她床边坐下,疑惑道:“不是殿下?”
燕姒毫不迟疑道:“也许曾是她,后来渐渐的也看不透了。”
泯静一头雾水,但见燕姒脸上并无忧伤神情,便道:“姑娘既然睡不着,有什么心里话,不妨跟奴婢说说。”
从何说起呢?
燕姒眼角滚落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枕间,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甚至都来不及抽泣,顷刻间泪如泉涌*。
泯静霎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绢帕给她擦泪。
“姑娘……姑娘别哭,奴婢陪着您呢,奴婢陪着您……”
燕姒如鲠在喉,张口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保持平躺的姿势,一瞬不瞬望着帐顶,任由连绵不断的眼泪滚落下去,在深宫高墙重重包围之间,感受心脏猛烈地起伏。
未几,泯静小心翼翼轻拍她的肩,哄孩子般道:“姑娘不要伤心,您还有阿娘,有爷爷有姑母,澄羽和浩水,还有奴婢,有许多许多疼爱姑娘的人……”
燕姒在温柔话语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透过凉凉夜色,轻响在帐中,似对泯静说,又似在对自己说。
“我与唐绮,本该最是亲密无间。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也的确是我爱到骨子里的人,可是如今,我真的辨不清了……”
泯静不知燕姒在想什么,依稀间只猜出那位殿下又做了什么事儿,寒了她家姑娘的心,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她实在心疼她家姑娘,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开解一二。
“姑娘多想想,奴婢陪姑娘嫁入公主府,殿下待姑娘的确是甚好的,哪怕宫变时她没有及时到姑娘身边陪伴,后来要离都,她也没有想舍弃姑娘,而是与您共进退,不曾想过放手,边南战事吃紧,她日夜兼程赶回来,也是记挂着您……”
“不是的。”燕姒否认道:“她不是记挂我才赶回来,她身在边南,却有青跃在都中替她传信,她是赶回来办事的,公主府,我在公主府住了那么久,竟然不知她的书房里有个密室,她将她心中所爱之人的画像挂在那里,走的时候便要一同带走,她到底对我有过爱意么?还是说,她待我好,只是在权势争斗中,因于家获利,还报给我?若我不是于侯唯一的孙女,若我没有这个身份,若我不是我,她又将如何待我?”
泯静答不上她家姑娘提出的这些疑问,却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
“姑娘在说什么胡话?您不是您,还能是谁呢?”
燕姒眼角泪痕未干,忽而笑了。
她轻轻呢喃道:“是啊……我是谁呢……”
第242章 少年
◎“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春夏更替的时令,暮色将至,碧水湖里的鱼儿会浮出水面。
小白桥下垂钓的渔翁趁着夜晚降临前,大多收竿归家,只有石墩子前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无动于衷,身边行人来来去去,他还坚持凝视着浮漂,等鱼儿上钩。
“不曾想,刑部尚书大人,还有这般闲情逸致。”澄羽叼着一根野草,站在桥上往下扔了颗碎石子,看着一圈圈漾开的涟漪,说:“您等不到鱼来咬钩了,不如主动出击,尚能饱餐一顿。”
连易持竿的手背上溅到了水,他在粗布麻衣上擦干水渍,不为所动道:“下来说。”
片刻后,澄羽吐掉嘴里的那根草,蹲到鱼篓旁边,拨弄鱼篓,看里头少得可怜性命垂危的野鲫鱼。
“前朝名匠怀公之死,督察院查到你头上了,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连易背脊一僵:“是你要问我,还是大祭司要问?”
澄羽低着头,没有回答,夕阳余晖层层荡开,湖水扭曲之势不可回旋。
“大祭司用蛊吊着你我的命,向来只下达指令,并不会问。”连易咬着牙道:“小羽,我的生母是连家老太的洗脚婢,因怀了孩子才被抬为妾室,她出身卑微被奸人所害,才让我走上不归路,步步为营想要博得一线生机,身陷泥沼,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但你与我不同。”
你还能回头。
澄羽知道他要说什么,日出,又日落,他们宿命的确不同,而他们却又在根本上一致,都无法摆脱。
“这鱼还挺鲜,你做饭做得好,今晚我想蹭一顿……”
“小羽。”连易沉声一唤,眼里异色几变,片刻后合上眸子,说:“罢了,她下的什么令?”
澄羽低头闻了一鼻子的鱼腥味,呆滞道:“两日后,亦亲王在中宫生辰宴上毒杀皇帝,你推邹军一把,擒了他儿子,让他归顺。”
“知晓了。”连易偏头,出声阻止道:“别再玩闹,鱼都被你弄死,就不好吃了。”
澄羽方才下桥的时候不留神蹭了一袖子的灰,这会儿丢开鱼篓才发现,站起身时,顺道把那灰拍干净,又说:“我无亲无故的,糙命一条,死在哪日都不足挂齿,有劳你当初给我办的籍契文书,才让我安生多年,连大哥,那位待你不薄,不该放弃的是你。”
连易眉心耸动,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他旁边的人转过了身,多年过去,他们这些中蛊之辈,命如蝼蚁,年轻的心早已枯朽,只余下半片身影,还犹似少年。
入夜,连易坐轿去往宫中。
他在端门前,奏请面圣,王路远自登天楼往下俯视,扬声道:“大人还请稍待!”
请见的消息一层层传到勤政殿,小柱子挑过灯芯,问唐峻:“陛下还是不见尚书大人吗?”
唐峻一愣,看向这个新来伺候的太监,说:“你瞧着朕有闲暇见他吗?”
小柱子没察觉出自己露馅,谄媚道:“陛下忙于政务,奴婢这就出去让人传话,请尚书大人回府。”
外头星子高悬,连易端立仰望着天际,那月亮半缺,月辉竟格外朦胧,不多时,王路远再次探头,对他道:“陛下政务繁忙,大人若事出不急,不若待到明日早朝再奏吧!”
又不见。
连易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从高壁镇那事过去之后,唐峻再也不愿私下见他,如今这个结果,算来也是他操之过急,咎由自取。
可他到底听了澄羽的劝解,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
城门稳丝不动,连易掀袍下跪,面朝端门叩首,他振声道:“微臣连易,有要事急奏!还请王大人再次通传!”
王路远坐在城头,无可奈何地说:“大人这又是何必?”
三更锣声响,高殿上的人到底心软,连易终于跪进了勤政殿。
唐峻摆手让小柱子撤到殿外,等殿门闭合,他才垂首看向连易。
“没跪够吗?”唐峻说:“还不起来?”
连易心头窜过暖流,起身后揉了揉双膝,那暖流又被腿上的酸痛消磨殆尽。
御书案上堆了太多的书卷和折子,唐峻的手臂都没处搁,他架着胳膊揉太阳穴,满脸都是疲态。
连易不忍道:“陛下还是要爱重身体。”
唐峻不由他啰嗦,径直道:“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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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事,非得大半夜来面见朕,说吧。”
光阴催人,仅仅隔了一张御书案,他们之间的情谊就再难复返了。连易在勤政殿通明的灯火里看唐峻,目光压得低,再无法与之平视。
“那一年,连家庶子要过问生母何故难产而亡的事,被府中主母构陷,以偷窃的罪名打断了腿扔在柴房,险些丧命,若非大皇子贪连府的点心,过府来玩恰巧撞见,只怕这位庶子,根本活不到今日……”
“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唐峻面色不悦,将手里的书卷往案头一扔,“连家为周氏所用,后又为朕所用,你的仇早也报了,如今位列正二品大员,可谓一步登天,哪里不好了?”
是啊,他得了高官厚禄,大仇得报,没有哪里是不好的。
连易蓦地抬头,双眼直勾勾盯着唐峻。
“我做了刑部尚书之后,查阅过许多卷宗,其中有一桩,便是去岁端午长巷刺杀案,因案件所涉,其中封存有前锦衣卫指挥使谷允修的出身详叙,适才发现,谷指挥使的生母乃是臣生母的胞姐,此事,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吧?”
唐峻当然知晓,但谷允修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连易的生母更是红颜薄命,除却家中老父,连易再没旁的亲人了,唐峻当初没想告诉他,就是痛惜他身边无至亲,此刻听他义愤填膺,适才意识到这事儿办的不妥当。
“这事,的确是朕不该瞒你……”
唐峻想要申辩,却见连易眼眶发红,连易打断他道:“您承认是刻意隐瞒我了?我一心为您,您又何曾真心待我?”
这番话来得荒谬,唐峻的眉皱得更深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倘若朕不是真心待你,经高壁一事,谋害皇嗣,朕就该治你的罪。”
“臣在高壁镇,对长公主下杀心,不也是为了陛下能稳坐龙庭?”连易反问道。
唐峻不想与他争辩此事,看着他俊美无俦的脸,闭口不言。
勤政殿明灯不灭,连易心里那点不好也无法说出口了。
新皇登基之后,长公主离都之后,他以为他该成为那个站在唐峻身边的人,唯一值得唐峻信任的人,可惜,他如今连见唐峻一面,都成了奢求,这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这世上有一人爱他。
起先想要个兄长,所以他不自觉地照猫画虎,学唐绮握扇,学唐亦写诗,学着学着自己都以为唐峻待他如手足,结果这人又让他清醒,他哪里能同真正的皇嗣相比较。
后来周巧诞下和乐公主,唐峻对其的态度却日渐寡淡,他又想起被他间接害死的谷允修,想起某日唐峻醉酒,向他说的那个秘密,他便以为唐峻待他有情愫,可各地征银节度使定下之后,他却再不得御前恩宠。
说到底,唐峻身边甚至看不到他的一席之地,就是到了今时今日,能这般忍心他长跪几个时辰,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君臣有别四个字。
连易在明耀灯火里笑起来,他说:“长巷刺杀案,当时事态紧急,臣还以为是您疏忽,我父自作主张,原来,真的是您瞒我。”
唐峻总觉得连易今日有些不对劲,可想了片刻又想不出,便道:“这些事都已经过了,倘若你是来找朕算旧账,当时主谋已悉数伏法,朕替你表兄报过了仇。”
“并非算账。”连易走近一步,想要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他说:“臣心中有个疑问,装了太久,倍感折磨,实在不堪其苦,今日,便想来问个清楚……”
“什么?”唐峻迎上连易的视线,一种不好的预兆爬满心口。
连易倾身,双手撑在奏折书卷之间。
“您这些年待我,是因连家为周氏所用又为您所用,还是因为疼惜可怜我,再或者是……我与我那位表兄,眉宇间分外相似?”
唐峻遇到连易那一年,刚在宫外开府,正是他与谷允修不相往来的时候。
他初见连易,就发现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眉目肖似谷允修,那个他根本不敢与之接近的人。他还记得连易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双腿,也记得少年发着高热,攥住他衣袖,犯着迷糊对他喊出的那声“娘”。
他之所以能毫无顾忌护着连易,皆出于他当时的身份,是周淑君记在名下的嫡子,连老爷和连夫人,都不敢对他频繁来府加以推脱和阻拦。
但他并不像连易所说那般,是因谷允修,或连家的原因,才照拂连易的。
他们曾交过心,互诉过衷肠,同样是连生母的容颜都没见过的可怜人,他把连易,当做另一个自己,这才会在发现连易越过他擅自做主要伤唐绮性命的那刻,没有对连易有过多的苛责,甚至连问罪都没有。
就如当初他说,他以为连易懂他。
唐峻揉起酸乏的眉心,想起他曾为治连易的腿,遍访名医,把连夫人给的一顿又一顿的残羹冷炙,统统替连易换成美味佳肴,太多的过往了,他每想到这些,面对连易今日的质问,心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他该对连易说些什么呢?
连易站在他面前,倾身时身上熟悉的气味袭了过来,眼眸里那份固执的情意,他再要不懂,便真的是愚蠢至极。
唐峻闭上眼睛,不再与连易对视。
他发现得太迟了,若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将谷允修的事告诉连易,他一时心慌意乱,只想逃避。
“朕累了,没事就退下吧。”
连易咬紧牙关,伸出手,在唐峻不曾看见时,匆匆拂过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想,他知晓了答案。
不过是个替代品,又何必为其倾注一切。
今日他若说出亦亲王将行毒杀之事,就等同于出卖背后之人,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就高壁镇一事唐峻的态度而言,他已经很清楚了,天家这些人,可以互相争斗到要死要活,却不容旁人任何插足,而他不过是在泥沼里爬出来的蝼蚁,根本不值一提。
若没有一人真心待他,他更该惜这条命。而唐峻,唐峻终究不会保全他!
“陛下,珍重龙体。”
连易连退三步,对着御书案折腰拜了拜,随即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勤政殿。
唐峻放下手,望着远去的孤单背影,长吁一声。
“但愿今日不曾回答的话,能让你断却妄念,保你一世长安。”-
咄咄咄——
夜半响起的敲门声将杜铅华吵醒,他翻身下榻,快步过去开了门。
“何事?”
金羽卫来得急,额上布满细汗,抱拳道:“将军,宫中密函!”
杜铅华接过信就在蔚蓝月色下展看,冷酷的眉峰动了动。
“连易竟然入了宫。”
他话音刚落,外头门房又急匆匆跑了过来,报说:“将军,有客来。”
杜铅华问:“可报了姓名?”
门房道:“是个女人,没说姓名,但她有信物,说将军一看便知。”
“信物呢?”杜铅华问。
门房递上一只檀木雕刻的发簪,杜铅华顿时猜出了来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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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在宫道上与那位女状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彼时两人错肩而过,这根形态古朴的簪子刚好从许彦歌官袍袖子里落出来,就恰巧滚到他的脚边。
当时,他躬身帮女状元将发簪拾起来,许彦歌与他道过谢,待他要转身离去之际,许彦歌曾小声对他道:“杜家送女入宫的事儿,又被陛下否了吧?将军可想知道,为陛下出谋划策,拟推脱之辞的是何人?”
杜铅华顿住脚,利眼扫向她:“谁?”
“代笔女官,于姒。”许彦歌掩着唇笑:“于家何敢让杜家女进宫?”
杜铅华背脊一凉,警惕地问:“大人任职兵部,告诉杜某此事,是想干什么?”
许彦歌目不转睛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更甚。
“无他。”许彦歌道:“仰慕将军风采,多谢将军替我拾回发簪,只盼来日能换得私下一聚。”
正因如此,即便已临近五更,杜铅华还是让门房放了人进宅子。
许彦歌穿了一件最朴素的衣裙,初夏的夜里还是显得单薄了,她抱着袖入门,站在屋檐下打量庭院布景。
“将军这里,布置得比我穿这身衣还要朴素。”
杜铅华摆手让其余人各自散走,信步下阶,对许彦歌道:“粗陋,不该入姑娘眼。”
许彦歌浑不在意他言语间的冷淡,回眸笑道:“夜风有点凉。”
杜铅华答说:“是。”
此人不解风情,许彦歌洞悉这一点,就不再对他笑。
“远北入都要帐,正巧赶上边南筹备军械,怎么说呢?皇帝金口玉言,只好为难了楚谦之,户部上上下下,都不待见杜家军了。”
杜铅华又道:“是。”
干站着未免无趣,主人又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许彦歌索性往院子里走,顺着石子路,去看转过空荡荡的前院,后头是否别有一番风景。
她边走边道:“杜家想要送女入宫,皇帝平白得了你这只金羽卫,先前又未能及时履约,算作失信于远北,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愿卖杜家一个人情,坚决不同意扩充□□,这是因为唐国受外戚之祸太甚。”
杜铅华跟上她的脚步,又没跟得太近,始终在二人之间留有余地。
“这点,杜某明白。”
“所以想要攀附皇帝是不大可能了。”许彦歌不疾不徐道:“辽东和远北之间因为青州,一直不算和睦,远北想要拿到青州的支配权,在青州开辟土地充裕粮仓,辽东却以青州为‘门’,始终不愿放权,明争暗斗这么些年,到底是辽东权势更胜一筹。”
杜铅华不得不佩服此女才学,附和道:“的确争不赢。”
后院跟前院大差不差,只多出几副假山,没什么好看的,许彦歌略作失望的神色,停下脚步,回首说:“唐国的粮仓总会有装满的那天,可是远北太清苦了,苦等不到,皇帝表面上瞧着好说话,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倚仗杜家。”
“他倚仗的,是辽东和远西。“杜铅华咬牙道。
许彦歌说:“杜侯将您送到皇帝身边,就是想让你为远北谋取新的机会,可差事送到你手里了,你却又办不好,走到这一步,将军该趁早作出谋划才对。”
杜铅华不喜多言,待到许彦歌转身回眸,他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问:“许大人攀的是哪根高枝?”
“够直接。”许彦歌笑了两声,又正色道:“我喜欢聪明人,将军不妨猜一猜?”
她点破杜家得罪了户部,又道出辽东和远北不睦,最后剖析皇帝不倚仗远北,几乎算是堵死了杜铅华所有的路。
杜铅华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
“亦亲王。”
许彦歌拍手道:“猜中了!罗党虽损失惨重,但亦亲王为人良善,用人不疑,朝中拥护他的寒门子弟,不在少数,而今王爷欲向将军递枝,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都没路走了,许彦歌甚至想不出杜铅华还能找出什么理由拒绝他。
杜铅华却没说话,只是在淡淡一抹晨曦里,遥望远北的方向。
良久后,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昔日的杜家,不乏铁骨铮铮的好儿女,是万里黄沙无情毁了我们的生路,也是这世家勋贵断了我们的退路,可我杜铅华,年少便以侯爷手中平沙枪为信念,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即便是个粗人!也绝不甘心做乱臣贼子!”
第243章 交易
◎“手中沾铜臭,不过庸俗人!”◎
“哈哈哈哈哈!”许彦歌大笑起来,“说得好!”
杜铅华慷慨陈词,脸涨得通红,他红着脸问许彦歌:“你笑什么?”
庭前夜风不燥,许彦歌侧耳听着那风声,阔步往回走。
“谁让将军做乱臣贼子了?有古语说‘上兵伐谋,其下攻城’[1],远北贫苦,只有依附皇室,才能活得下去,想必当初杜侯兵临椋都,不战而退,正是形势面前,唐峻唐绮兄妹二人联手对外,杜侯不得已屈膝,可唐峻文不成武不就,何以得承大统的?是长公主好身手好算计!破周家上百年根基!但长公主又落得什么下场?高壁镇一事,将军亲眼所见!唐峻睚眦必报疑心甚重,他过河拆桥,远北的活路又在哪里?”
“即便如此,杜家也不能背负叛贼骂名。”
杜铅华咬紧牙关,面上肌肉鼓动,灯笼把他的神情照得一目了然,石板路上的影子无所遁形。
他只是在强撑着不为所动罢了,远北数十万子民和那十五万大军都要活下去,他已经不再有底气去相信一而再再而三推拒杜家女入宫的唐峻。
许彦歌的长睫在脸上形成煽动的倒影,她看见杜铅华的影子在细微晃动,随即了然一笑。
“将军袖手旁观即可。我主仁心,读的是满腹圣贤书,必不会逼迫将军做那不忠不义的宵小,但将军应当想清楚,远北该忠诚于谁?是忠于子民,忠于唐国,还是忠于现如今坐在龙庭上那位翻脸无情之辈?”
杜铅华沉默了,他负手而立,手中发簪被紧紧攥住,仿佛握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远处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鸡鸣,天快亮了。
许彦歌侧目过来,看着杜铅华说:“两日后,中宫生辰宴上,我主起事,若事成,这唐国天下即将再次易主,而从根本上来说,不管谁坐到那个位置上,远北,也始终是唐国的远北。只要将军答应不插手此事,当夜莫入坤宁宫,您的一时疏忽,保住的,可是整个远北的将来。”
杜铅华额上青筋耸动,他想起杜平沙临回远北之前,曾在郊外握住他的手,对他托付重任,彼时,杜平沙认为,保住唐峻,就是保住了远北的将来。
事到如今呢?
远北的将来到底在何处?
他一时乱了心智,首次对皇权之争感到了没来由的恐惧。
许彦歌见杜铅华不答话不点头,再次循循善诱。
“将军,您该不会天真的认为,金羽卫专职保护官家,就必得唐峻信任吧?今日我踏进了您这扇门,来日您若插手,我主一旦事败,您是脱不开干系的……”
杜铅华汗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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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戾气顿生。
“将军为何要这般看着我?”许彦歌走近一步,踮起脚,在咫尺间与杜铅华对视,她道:“小肚鸡肠恩将仇报的,可不是在下不才小女子我。”
“成交。”杜铅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杜铅华可以不应允许彦歌的提议,但是许彦歌所说绝非毫无道理可言,他如果将亦亲王欲行谋逆之事提前透露给唐峻,唐峻仍旧会怀疑杜家是否有不臣之心,而今日他一念之差放许彦歌入门,就是他连通叛贼的铁证,他根本无力摆脱,相反,就算他提前告密,此事也将成为唐峻手中制裁远北的筹码。
稍有不慎,杜家一样会背负谋逆罪名,甚至还会连累到身在远北的杜平沙。
他不得不应。
许彦歌离开后,杜铅华立即召来了亲信,命令刺杀于家女的事暂延,他既答应许彦歌不插手,就只能把此事搁置,不能再让中宫生辰夜横生出别的枝节,若亦亲王事成,远北无非换一位主子来护,该得的照样得,且那亦亲王还与长公主有杀母之仇,又是户部楚谦之的女婿,杜家能得的好处太显而易见-
翌日清晨,燕姒穿戴好衣袍,又用膏药涂了浮肿的眼睛,人看上去较昨夜精神不少。
泯静给她端来热粥,她就着小菜过早,泯静在一旁端详她一阵,说:“姑娘眼睛还是有些肿。”
燕姒浑不在意道:“昨夜没睡好。”
泯静心想,哪里是没睡好,分明是昨夜哭的。
但今日她家姑娘脸上再找不到一丝愁容,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的不是这位御前代笔女官似的。泯静便觉着不好再提,乖乖住了嘴。
燕姒用完早膳,站起身时,忽感眼前一黑,而后眼皮直跳。
“姑娘?”泯静扶住她,急道:“哪里不适?”
燕姒的手把在泯静胳膊上,摇摇头说:“没什么,大抵是昨夜睡得太晚,你去把我提神的香囊拿过来,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下朝去勤政殿了,我需得赶在他之前去。”
泯静大惊:“姑娘还要去犯险?!”
燕姒道:“无妨,能有一刻便是一刻,早日拿到那封密信,就多一份筹码,我怕殿下快回来了,陛下届时不愿放我们走,还会用此信胁迫殿下。”
她虽然嘴上说着看不清唐绮待她的心意,身体力行的,却仍要暗中帮唐绮一把。泯静一想到此处,不免心头发酸。
“姑娘务必要小心。”泯静道:“纵使您不知殿下心意如何,也该当知道,娘子,老侯爷,六小姐他们,都紧着您的安危呢。”
燕姒莞尔一笑,拍拍泯静的手:“我知道了。”-
中宫生辰就在眼前,坤宁宫上上下下配合着酒醋面局和御膳房操持当夜的晚宴,里外进出的人,从破晓一直忙到黄昏。
周巧本不爱铺张,这次席面却事事过心,因着要同唐亦联手,她万事便谨慎许多。许彦歌下朝之后就偷偷过来了,等在偏厅大半日,才将看完膳单的周巧等到。
帘子一掀起来,周巧就匆匆忙忙走到许彦歌跟前,有些紧张地说:“亦亲王那里,确定没有问题么?”
“自然。”许彦歌拉着周巧坐下,“娘娘放心,臣都安排妥了,明晚金羽卫不会插手,曹大德的膳食也给了料,保管他不能在皇帝近前久伴,亦亲王亲自递酒,只要这杯酒喝下去,此事便算成了!”
周巧单手捂着心口说:“我心里慌得不行,还有锦衣卫呢,王路远并不好应付。”
“不要紧。”许彦歌温声说:“这些臣都帮娘娘提前想到了,亦亲王已暗通刑部尚书连易,擒了神机营新任总督邹军的儿子,届时锦衣卫只要一动,神机营自然会抵御王路远!”
周巧闻言稍微舒展了眉。
许彦歌见天色已晚,便说:“臣该出宫了。”
一想明日就将成大事,周巧还是觉得心中惶恐,拉着许彦歌的袖,不舍得放人走。
她眼神尤其可怜,许彦歌一看,立时领会了她的意思,但事到临头,她们必须慎之又慎,许彦歌与周巧对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周巧的脸颊。
窗外晚霞绚丽,许彦歌眸中浸着霞光,她对着周巧吐气如兰,道:“娘娘,不论成败,臣与您同在。”
周巧听后,眼眶逐渐湿润,她偏头在许彦歌柔软的掌心蹭了蹭。
又过去半晌,许彦歌听见她轻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