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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陈三老爷的一声怒吼,骤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一桩命案,拉回了对有夫之妇与人通奸的私德审判。围观人群这才如梦初醒,嗡嗡的议论声浪再起,探究与审视的目光重又转移到了折夫人身上。
陈三老爷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扬眉吐气的得意。下颌微抬,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冷笑:“哼!这贱妇德行有亏,玷辱我陈府门楣!若非看在往日情分,我早就开宗祠,请家法,将她沉塘了事!如今只是将她逐出家门,已是天大的恩典!”
通奸罪已是前朝的事,本朝律法对此等私德之事未曾有所定论,官府不便插手。郡守终于找到了一个离开的借口,忙上前一步,看向面色阴郁的罗驰尔,赔着笑道:“罗大人,您看,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府衙和巡检司就不要插手了吧?”
“罗大人……”陈二老爷还想请罗驰尔留下来帮忙撑一撑腰,毕竟他瞧对面的世子与郡主看起来不像是不准备插手的模样,但罗驰尔只是阴森森地盯了他一眼,他便定在了原地。
他心里发苦,本以为赶走折夫人一个无儿无女的妇人是件轻易摘桃的事,谁能想到现下弄成这样的局面,罗大人刚刚赴任便在百姓面前落下这么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与世子和郡主的交锋之中落败,不记恨他们陈家便好了,岂会还留下来再帮他们一次?
罗驰尔自鼻腔里溢出一声清晰的冷哼。他心知今日再多停留也是无益,当即袍袖一甩,连一句场面话都欠奉,头也不回地带着侍卫大步离去,单薄的脊背透出几分森冷。
哄走了这尊最难缠的大佛,郡守如蒙大赦,连忙用袖子擦着汗,扭身行礼,“郡主殿下,世子殿下,下官先告辞了!”
语罢,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追着罗驰尔的背影去了,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人群并未因府衙中人的离去而散去,封眠也没有离开。
她静静立于原地,仍护在折夫人身前。百里浔舟亦依旧撑伞立于她身侧,反正封眠不动,他也不动。
陈三老爷颇为不悦:“郡主殿下这是要插手我陈家的家事吗?”
封眠目光清亮坦荡,毫不犹豫道:“是啊。”
陈三老爷:“……”
他噎了一下,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是不是有些太过理直气壮了?连句委婉的托词都没有?
封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既非官府中人,也无巡检司名头,今日,我只是以折夫人好友的身份在此。好友蒙冤受辱,我岂能坐视不理?”
折夫人眼睫颤了又颤,目光微微垂下,落在比她矮上半个头的女子身上。她生得纤弱,看起来弱不禁风,却一直如此坚定地护在她身前,如一道无坚不摧的屏障。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帮她?
封眠不等陈三老爷反驳,忽地转向门外众人,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诸位乡邻方才也都听见了,陈三老爷口口声声指责折夫人私德有亏。可我倒想问一问,陈会长生前那般荒唐行事,冷待结发妻子,甚至默许新欢登门,任妻子默默忍下所有侮辱苦楚,郁郁寡欢时,陈家的‘德’又在何处?”
她顿了顿,见有些人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接着又道:“更何况,折夫人嫁入陈家这些年,操持中馈,抚恤孤寡,桩桩件件哪一样少做了?她从未因陈会长的言行而怨恨甚至薄待陈家众人。”
“我记得云中郡的几家慈幼堂皆是由折夫人资助办起来的,而陈家的产业,更是没少趴在折夫人的嫁妆和私产上吸血。如今两位陈老爷,倒有脸面来论折夫人的私德了?”
退至廊下的歌女忽然怯生生地抬起头,鼓足勇气向围观的百姓们嗫嚅道:“折夫人是个好人,她不但丝毫不为难我,还愿意为我母亲延医问药,就算……就算……”
她说不出折夫人与人通奸这几个字,含混过去后接着道:“那也不应怪在夫人身上……”
人群中开始骚动,议论的风向悄然转变。
“就是,折夫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将陈家和商会打理得那么好,陈家人就这样欺负她,也太过分了吧?”一名中年男子极其大声地让让出来。
“陈家商会能有如今规模,靠的还不是折夫人的手段吗?”
“陈会长自己不成器,倒来怪折夫人,怕是就想霸占了折夫人辛苦打下的产业吧?”
陈二老爷脸色气得铁青,正待说些什么,封眠已抢先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在此,不如请诸位乡邻评评理,折夫人是否该带着本属于她的嫁妆,以及她亲手经营起来的产业,离开陈家?”
人群中有谁振臂一呼:“应该!”
零零碎碎的应和声紧随其后:“夫人没错!”、“支持折夫人!”
民声沸腾,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折夫人。
陈三老爷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家二哥,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心下也颇为委屈,是他说只要揪着折夫人与人私通这一点不放口,便能将她的私产都尽数吞下的……
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夫人当场与陈家清算产业。
她条理清晰,账目分明,哪些是她的嫁妆,哪些是她经营所得,一一道来,“陈家祖产我分文不取,但属于我的东西,你们一件也别想拿走。”
陈二老爷脸色灰败,只能咬牙看着她干净利落地分割清楚。他心中暗恨,却无可奈何。若此刻再强行阻拦,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从今往后,我与陈家再无关系。”
许是离开的心思存了许多年,分割结束的那一刻,折夫人的陪嫁嬷嬷也带着仆厮们将陈府内一应箱笼都归置好了抬出来。
折夫人最后看了一眼那生活了多年的府邸朱门,眼神复杂,却并无留恋,随封眠和百里浔舟一同走了出去。
陈府的大门
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陈三老爷终于不再忍耐,哭丧着脸道:“怎么办啊二哥,大哥名下那些产业看着风光,其实亏空和欠债不知凡几,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这下是彻底砸在咱们手里了吗!”
陈二老爷咬着牙冷哼一声,“何止?那姓折的说以后与陈家再无干息,便是连大哥的身后事都不会再插手了。你我还得给大哥风光大办一场,否则,便是坐实了我们逼迫寡嫂图谋财产的恶名,往后更无法在云中郡立足!”
陈三老爷胖胖的身子一颤,险险晕过去,被三名仆厮托住才站稳了。
“还没走到绝路呢,慌什么呢?大哥走了,他的人脉总还在呢!只要你我抱紧了罗巡检这条路子……”
陈二老爷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今日陈家被逼至如此境地,来日待天地换日,他定要那姓折的尽数都还回来!
云遮住了太阳,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随即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封眠撩起窗边帘幔,便看见百里浔舟策马停在外面,他俯下身轻声与她讲话,“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方才有人来报信,我得回去一趟……”
“是不是那姓罗的回去找你麻烦了?”封眠见他含糊其辞,也没说是传来了军情,思绪一转,便想到了今日那来者不善的罗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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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浔舟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封眠的发顶,“他能给我找什么麻烦?不过随便寻了几个借口,想为难一番罢了。我岂能被他刁难住了?”
“轻衣会留下,一路送你们回王府。”
百里浔舟叮嘱完,替封眠拉上了窗,才策马离开。
车厢内,自上了马车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折夫人望向坐在对面的封眠,“为我的事,给两位殿下添麻烦了。”
“你方才也听见了,世子殿下哪能被一小小巡检刁难住?便是他姓罗,我母亲还姓褚呢,怕他不成?”封眠为她倒了杯热茶推过去,“你只管先安心在王府暂住两日,处理完剩下的事再说。”
封眠听说折夫人的娘家远在江南,父母也故去多年了,剩下的娘家兄弟们并不如何亲近,便想她便是离了陈府,应当也是不想回娘家的。又担心陈家的人私下再来找事,便决定将她先带去王府安置一番。
虽说今日将财产文书都做了分割,但仍有许多人员与合作事宜要做善后,折夫人且还有的忙呢。
“郡主今日为何这般帮我?”
四下静默,车厢内只有折夫人与封眠二人,折夫人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我与那巫傩确有私情。”
若非有封眠在旁引导围观百姓念起她平日的好与不易来,她早已被千夫所指。
“陈会长在外的风流情事难道还少吗?”封眠托腮,叹一口气,“我只是见世人皆能轻易原谅拈花惹草、行事荒唐的男子,甚至还要赞上一声风流,却偏要把你这般的女子逼上绝路,便觉得不公。”
“你与陈会长早便已情份散尽,形同陌路,与和离无异了,再让你因为这桩婚事而失去手中所拥有的一切,就太难过了。”
折夫人垂下眼,向来明艳的面庞如今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发现他有二心之时,我便与他提过和离了,他偏不肯,说陈府不能没有我这位当家夫人,以后陈府的后院也只会有我一人,求我留下。”
“当初他帮过我家中一个大忙,念在那一桩恩情,我便答应了。说来也是好笑,其实那时我心中尚对他有一丝希望,或许他是在意我才不愿我离开。只是有一日他醉酒,我心急多念了他几句,他便让我不要管他,他也不会干涉我在外头……直到那时我才真的死心。”
她唇边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却又好似终于从经年的折磨中解脱一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静默伤怀了片刻,忽然抬眸看向封眠,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今日多谢郡主和世子殿下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告知郡主。”
第92章
“怎么样小表妹,我请来的那两个人演得还算自然吧?”
封眠一只脚刚踏入王府的门槛,门廊的阴影里便倏地探出褚景淇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他挤眉弄眼,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他这话一出,跟在封眠身侧的折夫人先是一怔,随即恍然,想起了人群中率先响应封眠所言,指责陈家人欺负她的那名中年男子,“那人居然是小侯爷安排的?”
褚景淇没急着答话,先是往两人身后张望了一番,确认附近没什么人,这才放心地从门后闪身出来,引着她们先往廊下走,不忘叮嘱:“先进来说话,可别被人瞧见了。我知道陈府闹出这桩事时太晚了,找人这事办得匆忙,痕迹未必干净。那罗驰尔是个阴森难缠的小人,被他查到是我找人推波助澜就不好了。”
“你与他很熟?”封眠听他提起罗驰尔名字时,口气十分熟稔,好奇一问。
“可不敢跟他熟!”褚景淇连忙摆手否认,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的晦气表情,“说起来就倒霉!大概五个月前吧,我跑去西南永宁州看异域舞姬的表演,好巧不巧碰上那歌楼除了桩命案,带队来查案的正是罗驰尔这个混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硬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我抓了起来。”
“他就如今日挑拨云中郡百姓一般,挑拨永宁州的百姓。那永宁州的百姓哪里知道我是个多么天真纯良的小侯爷?更是远比不上云中郡百姓对小表妹你的信任敬爱,不过三两句就被他挑拨得好似认定了我是凶手一般,恨不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迫于民意,永宁州竟无人敢出面保下我,硬是将我关了五日!整整五日!”褚景淇伸出五根手指,气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那架势仿佛罗驰尔若在眼前,他立刻就能扑上去咬一口,“你知道那五日我是怎么过的吗?”
“虽说后来证实了我确是无罪,可那个混蛋顶着那张死人脸,一声抱歉也没有,还说是我平日行事飞扬跋扈,惹人误会。真是笑话!”他指指自己白净俊俏的脸,愤愤不平,“光看我们俩的脸,是个人都能分清我跟他到底谁是坏人好不好?”
封眠从他一堆饱含情绪的控诉里提取出关键信息:“他早就针对过你?小舅舅对此事怎么说?”
提起自家父亲,褚景淇的眉眼便耷拉下来了,悻悻道:“他能怎么说?不就是风风火火把我从永宁州揪回了北疆,让我离那姓罗的瘟神远一点呗。”
“小舅舅亲自去救的你吗?”封眠追问。
褚景淇撇撇嘴,“是五哥恰好搜罗什么孤本路过,顺手把我捞出来的。我那个好爹爹,还是事后才知道的消息。他倒好,也不关心我在牢狱里吃了什么苦,也不想着让我多玩几日压压惊散散心,直接就派人把我揪回来了!”
封眠听着他的抱怨,心下却暗自思忖:无缘无故地,罗驰尔冤枉褚景淇做什么?仅仅只是有罗家在身后撑腰,便如此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连侯府嫡子也敢随意构陷?
“我看他就是单纯看咱们不顺眼,寻到借口就想让咱们吃上一些苦头,好显摆他那点权势罢了。”褚景淇大咧咧地拍了拍封眠的肩头,十分没心眼地替罗驰尔找到了理由,“你说罗公也是很温文儒雅一个老头子,怎么有这么一个孙子?”
封眠微微侧首,与落在身后的折夫人对视一眼。想到方才在马车内折夫人与她说的事,封眠便觉得罗驰尔绝对不仅仅是看褚景淇不顺眼,所以想要教训他一顿,这么简单。
只是看褚景淇这副全然未觉的样子,他显然并未深思,知道的内情恐怕也有限。此事,不如给当初亲自去捞他出来的五哥写信问一问。
说话间,一行人已穿过抄手游廊,拐过一道月洞门,再往前便是封眠所居的藏弓院。
褚景淇却忽然猛地停下,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似的心虚:“那个……小表妹,那位傅公子,这几日还住在王府吗?”
他缩了缩脖子,“他那人怪凶的,每次碰见,看我的眼神都冷飕飕的。我怀疑他想揍我!”
褚景淇满脸困惑:“我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他,不小心得罪过他呀?他干嘛独独看我这么不顺眼?他连对着小百里都比对我脸色好!”
封眠微微垂首,遮掩住面上浮现出的一点无奈,心道他不是独独看不惯你一个,他是对姓褚的,都一视同仁的讨厌。
“放心吧,他今日出门去了,你碰不着他。”
褚景淇这才松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嘴上却还不肯服软:“我才不是怕他!只是是觉得他那人阴阳怪气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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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就烦!”
他嘟囔着,大步跟着封眠走进了藏弓院。
几人刚在花厅坐下,饮了半盏茶,送别那位出面作证的游方郎中的柳寄雪便匆匆赶到。
“折夫人,让我替您请一次脉。”柳寄雪担心她情绪伤身,坚持要替他把脉。她轻轻搭上折夫人的腕脉,凝心细察片刻后,温言道:“夫人气血亏虚得厉害,这两日心神损耗极大,接下来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劳心伤神了。”
她收起脉枕,又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瓷瓶,“这里有些我配好的宁神静气的丸药,夫人睡前用温水送服一丸,有助于安眠。”
褚景淇在一旁瞧着,忽然凑过来,眼巴巴地问:“柳姑娘,柳神医!这宁神丸……我能吃吗?”
封眠挑眉他:“你好端端的,吃这个做什么?”
褚景淇立刻垮下脸,唉声叹气,语气夸张:“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等不到弥荼的回信,我这心里头老念着,需得吃点药安抚安抚才好。”
封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搓了搓手臂:“哎呀,肉麻死了!”
褚景淇立刻跳脚,不服气地反驳:“嫌我肉麻?你和小百里吃个早膳都要挨那么近坐着,我在外头喊了半天也无人理我,这难舍难分的模样,就不肉麻了?”
折夫人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柳寄雪也抿唇莞尔。
封眠耳根微热,作势就要把他往外撵:“再胡说,我就让世子殿下找人把你送回秦王府去!”
“别别别!小表妹我错了!”褚景淇立马讨饶,灵活地躲到椅子后,赶紧抛出正事,“我母亲帮你联络好了一位极有才学的女师傅,姓苏,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如今守寡在家,学问人品都是顶好的,她已答应来北疆了。”
“当真?”
“千真万确!”
封眠这才放过他,让他重新坐回桌边。
柳寄雪关切问道:“郡主,那女子书馆,可是快要建成了?”
“正要与你说此事。”封眠笑道,“馆舍已修缮得差不多了。除了基础的读书识字,我还想开设医理一课。就想请你这位女神医,闲暇时去给她们讲讲基础的医理药理,至少让她们懂得些养生防病的常识,能处理些小伤小病。你可愿意?”
柳寄雪闻言,想到自己行医时见过的许多妇人,因男女大防之苦,即便病痛缠身也羞于启齿,求医无门,顿时坚定道:“郡主此议甚好!若能多些女子通晓医理,于自身、于家人皆是福泽。寄雪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好了好了,正事就谈到这里吧,求几位热心肠的女侠士帮我思量思量,这仲秋团圆节,我应给弥荼送些什么礼好?”
“讨姑娘开心不是你最拿手的事吗,竟也有求我们出主意的一天?”封眠忍不住调侃他。
“她自然是最特别的……”褚景淇难得扭捏了几分,旋即催促道:“快点快点,快帮我想一想吧,再不将东西送去,就要赶不上过节了。”
是呀,马上就要到仲秋节,她是不是也应该给百里浔舟准备些礼物呢?封眠的思绪飘远了些,兀自托腮思索起来。仲秋节应是有灯会的,到时约他去灯会逛一逛呢?她还没去民间的灯会逛过,也不知往年他都是如何过的……
一旁的褚景淇见封眠视线一飘便不说话了,正想上前喊她一声,便被一左一右的两人拦住了。
折夫人:“郡主怕是也正想着要如何给世子殿下准备礼物,小侯爷就莫要为难他了,我这儿主意多的是。”
柳寄雪只一味跟着点头,两人径直将褚景淇架走了,待封眠回过神来,屋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灯烛许是被流萤和雾柳悄悄进来点上了,正一簇簇地轻晃着,照出窗外浓郁的暮色。
封眠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她溜到窗前喊人:“流萤?雾柳?世子回来了吗?”
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并无人回应。
左边脸颊上忽地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封眠猝然扭头,霎时间便被馥郁的香味扑了满鼻。
清远绵长的香味在静谧的夜色下,让她的心跳骤然空了一拍。
一捧深红色的木芙蓉抵在她鼻尖之上,重瓣的花朵开得正盛,几乎将她的眼都遮住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灼灼其华的红。
封眠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抬起手,莹白的指尖轻轻压下繁盛的花枝。
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百里浔舟轻倚在窗边,手中举着木芙蓉,正含笑低头看她,眼底仿佛盛满了碎星。
廊下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夜下和灯看美人,更比花娇。
第93章
昏黄的烛光在夜色下显得暖融暧昧,夜风徐徐,轻轻吹动灯笼,摇晃间烛光轻缓地流淌在两人对视的眉眼间。
封眠忽然踮起脚尖,探出手就去掐百里浔舟的脸颊,“你吓死我了!”
衣袖下滑,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
“当心。”百里浔舟见她探身的动作,担心她从窗内翻出来,非但不躲,反而上前一步,空着的那只手稳稳揽住了她的腰肢,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扶了扶,反让她能更省力地捏住他的脸颊“行凶”。
那捧深红的木芙蓉被挤在两人之间,馥郁的香气愈发浓郁,几片柔软的花瓣簌簌飘落,点缀在封眠的肩头和鬓边。
润泽的红唇与深红的花瓣相映,诱惑着百里浔舟的视线,指尖蠢蠢欲动。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下次不许这样突然出现了……”封眠混无所觉,正兀自“谴责”他,见他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不由愈发努力地踮了踮脚,捏住他的脸颊肉晃了晃,重音强调,“听到了没有啊?”
话音在百里浔舟猝然凑近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百里浔舟就着她踮脚凑近的姿势,飞快地探身,在她唇上迅速啄了一下。
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
“听到了,眠眠。”声音温柔低哑,短短的几个字像是自唇齿间反复碾过一般,带着几许难以言说的缱绻。
封眠被他突如其来的偷袭惊住了,掐着他脸颊的手下意识松开,整个人倏地缩回了窗内,顺便抢过木芙蓉抱在怀中,堪堪用硕大的花朵遮住自己半张滚烫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润黑瞳,瞪得圆圆的,带着三分羞恼七分无措,隔着花束瞪他:“你……刚说完,你就又吓我!”
百里浔舟丝毫认错的样
子也没有,看着她轻笑出声,眼睛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封眠心里那一点恼意,转瞬就被他笑没了。
她移开视线,告诫自己不能为美色所迷,闷闷地隔着花朵问道:“这花是哪来的?”
“路边摘的。”他答得云淡风轻。
封眠将花捧到眼前,仔细端详,花瓣饱满,层叠似锦,品相极佳,她狐疑地抬眼:“这品相,怎么看也不像是路边的野花。你莫不是……翻了谁家的花坛吧?”
百里浔舟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说,站在原地一时没能说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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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眠瞧他这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急忙道:“不行不行,赶紧的,带上银钱去给人家赔罪!”
她联想到了褚景淇被罗驰尔冤枉下狱的事,心有余悸,“这要是被罗驰尔那个煞星知道了,保不齐又要揪住这点小事大做文章。虽说云中郡的百姓大多明理,待我们也亲厚,但也架不住虱子多了痒,麻烦多了愁啊!”
看她一副着急上火、恨不得立刻拉着他去登门赔钱的模样,百里浔舟终于忍俊不禁,乐不可支地将迈步要往门边走的封眠拉了回来,:“给了给了,给过银钱了。是一位阿婆照料的花圃,她摘了些在路边卖。”
封眠这才松了口气,小声嘟囔:“这还差不多。”
“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便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这回换成百里浔舟捏了捏她的脸颊。
只轻轻捏了一下,便在封眠侧首贴过来时,摊开掌心托住了她的脸颊。
封眠就这样贴在他的掌心处,冲他弯起眼睛笑,“我这是关心则乱才对。”
掌心触碰到的肌肤嫩滑如凝脂,温热的呼吸不时轻轻洒在他的手腕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沿着手臂,一直蔓延至心口。
百里浔舟低头看她,目光一错不错,月色与灯影交汇,映得她如玉人一般。
他心中微动,轻声问:“困不困?”
封眠摇了摇头,“不困啊。”
“那……”他顿了顿,冲封眠轻轻眨了眨眼,语带蛊惑与期待,“要不要去屋顶赏月?”
封眠眼睛倏地一亮,她还从未爬过屋顶呢,一时之觉得新奇无比,猛猛点头,“好啊!”
说着,她便将手中的木芙蓉搁到手边的花架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扶着窗框往外爬,试图直接从窗户出去。
“哎,停停停。”百里浔舟被她这莽撞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制住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正门不走,你爬什么窗户?”
封眠实则是一时激动,忘记了可以走门这回事,但眼下被人制住了,不进不退地卡在窗户上,反而生起了一股挑战的心思,她马上就要上房顶了,连个窗户都不能爬吗?
“我偏不想走门。”她将脖子一梗,就是不肯将爬了一半的腿撤回去。
百里浔舟闷笑两声,带着笑意妥协道:“好好好,那我们就爬窗户出来,来吧。”
他松开了扶着封眠胳膊的手,向后退开半步,给她留下可以施展的空间。
封眠两手攀着木制窗框,右膝跪在窄窄的窗槛上,左脚的足尖则在地上踮到了极致,几乎只有最前端一点接触着地面。她猛地用力,试图凭借这一撑之力将整个身体轻盈地攀上去,然而力道终究差了几分,左脚倏地跌回了原地。
她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无气馁之色,重新调整了姿势,再次用力,这次连牙齿都用力地咬紧了,秀气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攀着窗框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缘处又渐渐被硌得红了起来。她猛地一个用力,这次力道倒是够了,却因冲势过猛,一时没收住劲儿,额头直直朝着坚硬的窗框撞了过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探过来,稳稳垫在了她的额前,接住了她那颗莽撞乱撞的脑袋。与此同时,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已然轻柔地拊上了她的腰侧,掌心温度透过薄薄衣料传来。
那只手只是微微向上一托,便将她整个人从窗内轻盈地捞了出来,裙摆在半空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旋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两指反叩,在封眠的额上敲了一记。
“一看你就没翻过窗,就不能喊我帮一下吗?”百里浔舟轻声中带着一点封眠竟然不向自己求助的不满。
他俯下身,想撩起她的裙摆看一眼,“膝盖疼不疼?我瞧瞧伤到没有……”
封眠往一侧躲了一步,“没事啦,快些走吧,怎么上去屋顶上呢?爬梯子吗?”
她像只第一次离巢学习飞翔的小鸟,雀跃得叽叽喳喳。
百里浔舟含笑听着,牵着她走到院中,抬起手臂稳稳环住她的腰肢。“抱紧了。”
他足尖轻点,身形便如鹤影掠起。
封眠下意识一闭眼,只觉得夜风拂过耳畔,再抬眼时,已然立在铺满月光的屋脊之上。
她下意识环住了身侧的百里浔舟,视线颤颤落在脚下的瓦片之上。
百里浔舟的掌心牢牢揽住她的腰,“别怕,我在呢。”
封眠缓缓深呼一口气,才试探着将视线放远一些。所见景色其实与楼阁之上登高望远时望见的差不多,只是如今换了个格外不同寻常的刺激场景,便仿佛多了几分趣味。
王府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天边明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来,坐下。”百里浔舟扶着封眠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坐了下去,旋即变戏法似的自身后取出两个小酒坛,坛身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夜下赏月,岂能无酒相佐?”
封眠愕然地睁大了眼,左右瞧瞧空荡荡的屋顶,忽然眯起眼,“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百里浔舟但笑不语,将手中酒坛分给她。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他只想让她能开心一些。
封眠自然能猜出他是如何想的,心下一暖,接过酒坛抱在怀里,抬眼瞧见停在后院的马车,便与百里浔舟道:“今日在回来的马车上,折夫人与我说了件要事……”
“此事紧急吗?”百里浔舟忽然打断她,“明日再说有影响吗?”
封眠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倒应该没有影响。”
“那今夜就不说这些。”百里浔舟拔掉封住酒坛的葛布,单掌托住酒坛底部,向封眠的方向倾了倾坛身,示意她与自己碰一下。
封眠便将话咽了回去,准备掀开自己手中酒坛的葛布,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那个罗驰尔今日找你什么麻烦了?”
百里浔舟轻轻叹气,“一定要在如此美好的月色下,与我谈论别的男人吗?”
“我这是关心你嘛。”封眠皱皱鼻尖。
百里浔舟伸手过去,两指一动便将葛布掀掉了,漫不经心道:“无非是揪了几名士卒的小错漏,想要借题发挥罢了。放心,他在北疆成不了什么气候。”
“真的,不说这些了,快尝尝我备的酒吧。”
百里浔舟自己将酒坛凑到封眠面前,与她碰了碰,然后仰首就着酒坛饮了一口,十分洒脱快意的模样,余光则瞥着封眠的动作。
封眠两手捧着酒坛,亦仰头试探着喝一口酒,旋即便被呛得闭上眼吐了吐舌头,“好烈!”
听到身侧传来的闷笑声,封眠抬手便捶了过去,“你故意的是不是?”
攥成拳的手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掌心。
“抱歉抱歉,拿错了,我手中这坛才是替你准备的。”
身侧的热源靠了过来,眼前的光被遮住了。封眠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便瞧见百里浔舟在面前放大的一张俊颜,他眼底微微含着笑意,近得能看清他根根挺翘的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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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连带着她耳后都升起了热意。
他几乎贴着她的唇瓣呢喃:“是甜的,你尝一尝。”
然后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湿热,清甜的果子的味道自相贴的唇瓣间传了过来,封眠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一舔唇瓣,便被逮住空隙衔住了。
重重的吻落下,唇舌的厮磨间,封眠渐渐仰起了头,迷蒙的视线间只能看见模糊的月的清辉,仿佛一片流动的金色池水,洒在他耳后。
腰间被紧扣着,灼热的掌沿着后背滑动,空气中清甜与酷辣的酒香交缠成一片稠密的、密不可分的湿雾。
耳边是细碎、克制又有些难耐的闷哼声,还有……
“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惊雷一般在院中响起,两人齐齐一抖,飞速清醒了过来。
百里浔舟挡在双颊潮红的封眠
面前,小心翼翼向院内看了一眼,便见封辞偃黑着脸叉腰站在院内。
他咬牙再次强调了一遍:“下来!”
夜风习习,卷去了身上的燥意,百里浔舟将封眠半遮在身后,两人都垂首乖巧地挨训。
“你们俩嫌活着不够刺激是不是?深更半夜爬什么屋顶?摔下来怎么办?”
“尤其是你!百里浔舟,你摔了就摔了,小满又没习过武,你还带着她胡闹?”封辞偃集中怒火训斥百里浔舟。
百里浔舟蔫头耷脑:“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硬要带眠眠上屋顶的……”
“小叔叔你别怪他,阿琢武功那么好,他能保护好我的。是我想上去看看月亮,我们下次不敢了!”封眠赶紧替百里浔舟说话。
“还敢有下次?善泳者溺,你怎知他不会失手?都是成家的人了,行事还如此不知轻重……”
封眠见封辞偃还要再训,连忙站出来转移话题:“小叔叔,折夫人今日与我说了一桩要事!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封辞偃狐疑瞧她。
第94章
屋内烛火通明,紫檀案几前,三人围坐着。
封眠认认真真地将折夫人所言转述了一遍,“她说陈会长生前,私下里没少为罗家办事,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
手边推来一盏温茶,封眠正好有些口渴,便端起来喝了两口,润了润喉才接着说道:“她有一次无意间在陈会长的书房打开了一个暗格,瞧见过一份信件的拓本。”
手背又被微凉的盏壁碰了一下,封眠垂眸,便见竹青色的茶盏内堆着几粒圆滚滚的剥了皮的葡萄,小银叉戳在晶莹的果肉上,渗出一点透明的汁水。
视线微微往旁边一挪,封眠便瞧见百里浔舟手上正在一点点细致地拨着葡萄皮,似乎因为指尖黏着葡萄汁液不太舒服,眉心时蹙时舒的,剥好一个便如临大敌地捧在指尖,小心翼翼放进面前的茶盏里。
笃笃,两声敲桌声唤回封眠的视线,对面的封辞偃一手搁在桌上,挑眉瞧她,“说完了?”
封眠讪讪一笑,拿起小银叉戳着的葡萄一口吞掉,继续将事情说完:“她没来得及细瞧,只隐约看到‘矿山’、‘私铸’等字眼。”
封辞偃扬了扬眉。
“她说那拓本藏得极其隐秘,显然关系重大。这些年她也明里暗里地想过查一查,但一无所获。”
封眠说罢,小叉子落下又抬起,几口便将茶盏内的葡萄吃完了,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便适时地伸过来,将空茶盏取走,换上一盏新剥的葡萄。
封眠悄悄眯眼笑起来。
百里浔舟看着她拿着小叉子将葡萄送到嘴边,心下颇为遗憾,他很想亲自剥了葡萄喂到她嘴边,就像书里头画的那样,可惜……
“咳咳。”
可惜有个比屋内灯烛还要闪亮的小叔叔在场。
封辞偃轻咳两声,瞥了一眼百里浔舟。虽说他一直自带老岳父般的眼光,天然就看百里浔舟处处都不顺眼,但眼下他又是给封眠倒水又是给她剥葡萄,倒真是挑不出什么刺来。
“方才小满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百里浔舟点点头:“听见了,陈家与罗家私下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一心二用,手上动作不停,正经事半点也没有落下。
“陈家在云中郡这么久了,你和你爹就没发现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百里浔舟还没开口,封眠便先回护道:“小叔叔,阿琢和王爷都是武将,整日里忙着巡边,对一个云中郡商户私下搞的些小动作,自然难免疏漏。”
“我才问一句,你就急着护上了。”封辞偃无奈摇头。
封眠笑眯眯将手中还剩一粒葡萄的茶盏推过去,“小叔叔吃葡萄。”
“无福消受啊。”封辞偃将茶盏推回去。
“小叔叔说得不错,是我和父亲掉以轻心了。”百里浔舟坦然道,“罗家人这是第一次出现在北疆,真没想到会有人与他们暗中联合。”
“罗家光一个小的就那么阴险狡诈,其他人做事怕是更是隐秘难测。”封眠托腮想了想自己曾见过的罗家人,“你瞧宫里头的柔妃,不也是蔫坏得很。我看流着罗家血脉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里,也就褚景涟一个小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