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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祺接过话道:“她无非是想去玩。”
他不来打岔还好,一打岔幼君便知猜得八九不离十,九鲤的确与京城甚至皇城有些密不可分的关系,否则昭王的官船为什么肯搭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堂堂一个王爷,不见得会平易近人到如此地步。
为庾祺不肯明言,她心下有点郁塞,觉得他待她格外生分。
“玩嚜在南京城玩玩就好了啊,天子脚下可不是随便玩的地方。”她面上仍是和和气气地笑了笑,拉九鲤坐下,“你不知道,京城里到处显赫权贵,你无心说句话只怕就得罪了他们,担待不起的。”
说话间,杜仲张达提着热茶回来,一看幼君也在,庾祺和九鲤之间也缓和了,张达顿觉神清气爽,呵呵一笑,“亏得我这壶茶瀹得满,来来,关大姑娘也尝尝我们衙门里的茶。”
九鲤撇嘴道:“张大哥也糊涂了,姨娘家里什么好茶没有,还稀罕衙门里这点茶例?”
幼君在桌上帮着翻茶盅,“什么茶都有,唯独衙门的茶没有,借庾先生的光,不必打官司也有官府的茶吃。”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只九鲤与杜仲挤在一处,幼君又关切起齐府的火势,知道只烧了间不使用的轩馆,便笑着摇头,“那也不值什么,齐家房子大,空屋子多,在他们家不算什么大损失。只是死了个下人这倒蹊跷,我听那阿六说那人是被东西砸死的?凶器找着了么?”
张达心中暗骂阿六,这种事也胡乱对外人道?何况是关幼君,她可是杀死关展的主谋!
“那间屋子能烧的都烧毁了,什么都找不到了。”杜仲摊着手叹道。
幼君看见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关展,不禁对他含笑宽慰,“能砸死人的东西必是什么坚硬的钝器,这种东西也能轻易烧得毁?或许凶器是被凶手带走了。”
庾祺顺着她这话去想,虽不尽然,却也有道理,他记得四时轩内虽有不少杂物,可皆是桌椅一类,那些东西并不大趁手。
由此可见凶手当时必是有备而来,所带的钝器必定有分量且趁手,陈自芳当天下午吃了不少酒,有些宿醉,凶手趁其不备,在身后猛地一击便将其击晕,陈自芳来不及呼叫,凶手又反复将其击打致死。
犹自思着,张达在他对面长吁,“可偌大个齐府,东西无数,到哪里去找这么件凶器?说不定凶手已将凶器丢到府外头去了,就算把齐府翻个底朝天也未必找得到。”
灰心之际,幼君却笑笑,“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作不作得线索,还要你们自去斟酌。”
张达杜仲九鲤三人瞿然问:“什么事?”
幼君睃着他三人,“前些日子我到白云观去,碰见齐家几位太太奶奶也带着下人在那里,走时我偶然看见他们家大奶奶和一位道长避着人在偏殿后廊角拉扯,不知在说些什么。”
九鲤忙追问:“可是大奶奶张缦宝?道士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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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与他们家几位太太奶奶不熟,人我倒不会认错的。那道士嚜我也知道,法号叫凡一。”幼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笑道:“你们可别对齐大人说这话是我说的,免得他多心。”
众人不语,各自琢磨,只九鲤咕哝了一句,“看样子缦宝真同那道士有点什么——”
张达遂问:“这话怎么说?”
“今日在齐家做法事的道士里头,领头的就是那个凡一道长,我见缦宝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不过——缦宝倒没说他什么好话,像有些厌俱他一般。”
“厌俱?”张达本想难道是张缦宝同那道士有私情,一听又茫然起来,“又厌又俱?这却是为什么?”
杜仲恍然大悟地轻拍一下桌子,“我知道了,八成是两个人有些偷香窃玉的勾当,那凡一道士想以此来讹缦宝什么,所以缦宝才对他又厌又俱怕。”
九鲤随即想到今日同缦宝转去探望齐太太时那路上的情形,她因
和缦宝闲话,感叹这时候府里正值多事,叙匀偏还那样忙,如此奔波,只怕累坏了身体。
缦宝却轻轻笑了声,“他就是没事也愿意勤到衙门去。”
辨她口气里有丝鄙夷之意,九鲤心生警惕,便有意试探,“没事还往衙门跑?为什么呀?人家做官的都巴不得松快些呢,凡遇事能躲都躲开了。”
缦宝默了片刻说:“他嫌家里烦闷,情愿躲到衙门里去。”
九鲤更觉奇怪,齐家人口并不繁杂,家务琐事也不要他男人家理会,会有什么烦的?她暗暗窥去,缦宝那微笑中似乎带着别的情绪,轻飘飘的,像是已经看开后的一缕怅惘。
此刻细思,难道是他们夫妻间早是面和心不和?
很说得通!九鲤拍了下桌面,“这就对了!我看缦宝同齐叙匀之间就有些不对!你们难道不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太过客气了么?”
张达摇了摇手,“嗨,齐大爷一向都是斯文有礼的,大奶奶也是个闺秀小姐,做了夫妻自然是相互敬重,两口子不是有‘相敬如宾’的说法么?”
“相敬如宾是在心里,不是在面上,你和嫂子难道面上也那么客气?”
“我们是粗人,怎好跟他们读书人比?”
九鲤拔座起来,手指在下巴上点着,绕着桌子慢慢踱步,“不管读书人还是粗人,都是人,人是有情感的,尤其两口子,恩爱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还顾得上客气呀?太客气了反而不对,生分了,我看吵吵闹闹的两口子反倒比他们相互客气的情分深。”
幼君一双笑眼随着她打转,“看这丫头,还没出阁呢说起来竟头头是道。”
庾祺随即轻咳一声,“夫妻间的事你懂什么,不要随口乱说。”
“我并不是胡说噢,我是有理有据地推论!”
庾祺笑了一笑,“你的理和据呢?”
“咱们从齐家出来的时候,我曾悄悄问叙白,他大哥是常这样很晚还不回家么?他说是噢!我又问南直隶的礼部不过管些祭祀皇陵的事项,又不是天天祭,怎么还有那么多事忙。他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大哥常嫌家里吵闹,情愿在衙门的值房里看书。你们想想,齐叙匀是当家的爷,谁敢去烦他,他在家想清静嚜也不是没有,废除是他老婆烦他。”
“小鱼儿这么一说很是道理,倒不是乱说。”张达一面说,一面提着两指在桌上点点,“咱们何妨这样想想看,兴许齐叙匀与张缦宝多年同床异梦,张缦宝难耐寂寞,同那凡一道长勾搭上了,此事偶然被小厮陈自芳察觉,以此讹诈张缦宝,讹了一回不够,还想讹二回。”
“据刘氏还有赵午马进三人说,十二日那天,陈自芳说有事并不急着回家,却不出府,说明他所谓的事情是得在府里办的,会是什么事?没准就是想背地里约张缦宝讹钱!张缦宝怕长日受陈自芳要挟,所以当夜携凶器至四时轩内赴约,就此砸死了陈自芳。”
杜仲忙接口道:“对对,她砸死了陈自芳,一时没有地方处置尸体,就将其藏在四时轩那立柜里,次日师父到齐家,她听说齐太太命人将师父请去了四时轩,于是心生一计,毁尸灭迹,嫁祸于人!”
九鲤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头头是道,犹豫道:“若要证明你们的推论是真的,其一,得找到杀人凶器;其二,得查到缦宝和道士通奸的证据。”
言讫见二人只管直勾勾看着她,反问:“我说得不对?”
张达一笑道:“你说得都对,不过这得靠你了,你是姑娘家,和张缦宝说得上话,今日你治好了她女儿的肠痉挛,更好和她攀交情,你还可以进出她的屋子,你查起她来比我们都要便宜。庾先生,您说是不是?”
庾祺虽觉他二人说得不无道理,可仍是疑虑重重,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线索可查,只好点点头。
张达却又作难,“只是这些话,要不要和齐大人商量?”
庾祺思忖须臾道:“先不要告诉他,既是他的家人,不论他会不会徇私情,可能都会左右他的判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上还是一样同他应付着。”
众人皆点头不语。庾祺调目向幼君,朝她打了个拱手,“有件事托大姑娘,大姑娘消息灵通,烦请替我打探打探那凡一道长的为人。顺便再问大姑娘一句,那日在白云观,你看见齐家都有些什么人在?”
幼君一面点头应承,一面道:“除了两位太太一位奶奶,就只见服侍的媳妇丫头,余下就是些家丁和轿班。”
“齐叙白兄弟二人未见?”
幼君微笑摇头,“我特地问了齐家太太,她说两位公子各有事忙,他们也不喜欢逛庙逛观的,所以没去。”
说话间,有个衙役擎着灯敲门进来,问怎么不点灯。众人适才发现天已擦黑了。
幼君便要辞去,临走又顿住脚问:“我是套车来的,不如顺便送了鱼儿仲儿回家去,免得还要差役送他们。”
九鲤心头怨她多事,磨磨蹭蹭看了庾祺一眼,见他不寻话挽留,只好站起身来,“那么多谢姨娘了。”
庾祺只送出门外,幼君携他二人出衙登舆,谁知刚走出一截,九鲤忽然瞿然一惊,“呀!我有件东西落下了!姨娘,您先拉了杜仲回去吧,不必等我,一会我叫张大哥送我。”
说着便要弯腰起身,幼君偏拽她一把,“什么要紧东西明日再来拿不行?你叔父在那里,还怕丢了你的不成?”
“东西倒不怕丢,不过我这人是这样,只要惦记着就连觉也睡不好,姨娘别管我了,你们先去吧。”九鲤嘻嘻犟开手,自顾跳下车去,掉头便往回走。
幼君望着她走进月色里,只得缩回车里来,一壁命小厮赶车,一壁朝杜仲笑了笑。
这笑似乎深不可测,杜仲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讪讪笑起来,“她从小就爱丢三落四的。”
幼君只笑着不言语,隔会忽然岔开话,“我记得你们家里有个下人姓郭是不是?”
更是把杜仲问得一懵,不由得端坐起来,“姨娘怎么问起我家的下人来了?”
“没什么,我看她有点眼熟,今日到衙门才想起来,好像从前是在衙门里见过她,难怪眼熟。她先前是在衙门里当过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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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仲迟疑着点头,“她原来的确在衙门的后厨管茶水。”
幼君默了一下,又笑,“在衙门当过差事的人,做起事来肯定机灵麻利,可惜我们家里却碰不到这样好的下人。”——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4章 齐梁界(十六)
按说幼君突然问及郭绣芝,非但杜仲莫不着头脑,连娘妆也十分纳罕,待送了杜仲归家,马车一转,她便问起幼君缘故。
幼君反问:“你可还记得他家那个姓郭的下人?”
因每逢到庾家来,多是雨青绣芝二人应酬娘妆,她自然记得,“她叫郭绣芝,是个寡妇,先前她的确是在衙门灶间内当过一阵子的差,后来庾家找下人,工钱开得不少,她听见了,就转到了庾家来伺候。”
窗帘被夜风掠起来,一片白森森的月阴拂在幼君脸上,像一块薄薄的纱,她在轻纱底下隐隐一笑,“那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
“前些时陈嘉要随昭王返京,临行曾治了酒席请我去行馆内谢我,你记不记得?”
“这才多早前的时,我自然记得了,姑娘怎么无端说起这话?”
“我这话可不是无端说的,当时在席上,陈嘉就问过我是不是和庾家有往来,我只当他是怪我不该同庾家结交,本来还犹豫该不该认,谁知他竟问我庾家是不是有个仆妇姓郭。”
娘妆诧异不已,“陈嘉不问庾先生,不问鱼儿姑娘,反问个下人?——这郭嫂到底什么来头?”
“是啊,我也好奇,所以我留心打听了一下,说起来这关系可就扯远了。”幼君鼻翼底
下哼出一缕笑,“原来那郭绣芝的娘家是在京城,郭绣芝的外祖母姓罗,陈家那时候还只是宛平县的县令,陈家有位叔公曾讨过罗家的一位姑娘做小妾,所以按说那郭绣芝和他们陈家还有些沾亲带故,大概郭绣芝还未出阁时曾去过陈府,所以陈嘉对她有一二分印象。”
“郭绣芝竟和陈家有这么层关系?”娘妆恍然大悟,“噢,怪不得了,当初王山凤大概就是看这层关系的份上,才把衙门里那份差事赏给了郭绣芝。姑娘才刚怎么不直与杜仲说?”
“说什么?那郭绣芝自己都不说,咱们犯得上多什么嘴?”
幼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沉寂下来,借着月色一看窗外,风卷着好些枯叶在街上踢踢踏踏到处乱飞,像要变天了。
趁着这蓝阴阴的月色,九鲤又折回衙门内,此刻人多半聚在大门旁边值房里赌钱吃酒,今夜原该张达当值,数他的声音最嚷得豪迈,九鲤恐惊动了他又要费心敷衍,便对开门的衙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衙役领会,什么也不问放她进来,她一径悄悄走到后衙,见庾祺那间房门敞开着,有两个衙役担着空水桶从里头出来,她忙掩在廊柱后面,只等二人一走,一溜门缝闪进屋内。
庾祺只见一股青绿色的烟闪过,回头一瞧,九鲤站在八仙桌前朝他嘻嘻笑着,他便也笑,将门阖上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我有件东西落下了。”
庾祺真格四处看了看,“是什么要紧的?”
不想九鲤一下扑在他背后,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迸出“咯咯咯”一连串的轻笑。
前面不远摆着浴桶,刚灌满水,热雾蒸漫,直漫到庾祺身上来,洇得他浑身血液也有些热,回身搂住她便衔住她的嘴唇,她的嘴巴在发抖,还抖出一个一个轻笑的音节,像黄鹂活泼俏皮。
他轻轻咬。她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笑,笑得人发恼。他低头低得脖子酸,便把她搂起来,平视她的眼睛,“你又掉头回来,仲儿怎么说?”
九鲤双脚悬空,手攀在他脖子上,脸稍向后仰着,“他还不好骗么?随便编个什么话就把他哄过去了。”说着,脸色变了变,“不过关姨娘好像察觉出来了,拉着我不许我走,非要送我回去。”
“她问你了?”
她撇着嘴摇头,“倒没有,我想她只是感觉,女人的感觉最准了。女人最该去算命,算姻缘,只怕比月老还要灵点呢!”
“只要她不来问你就罢。”庾祺笑了笑,把她放下来,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脚上,“我想她也不会问。”
“您怎么知道?”
“我早就说过,只要于她无多大益处,她就不是会多事的人。”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益处”是钱,关幼君只认钱,对他业已是额外之外的额外了。她斜眼瞪上来,“你们两个好像很有默契嚜,她了解你,您清楚她,倒好像上辈子就认得了一般。”
他摸着她的头顶,向她头上望过去,“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她噘起嘴,“噢,您打岔,您心虚了。”
他好笑,“你吃醋?”
她把脸撇到一边,“我为什么要吃她的醋啊?您又不会喜欢她,她也不想嫁给您。”说着,审问似的瞪回眼,“是不是?”
“女人的感觉不是最准么?还来问我?”
他低着下笑脸又想要亲.她,九鲤却推开了,从他双脚上走下地来,“您先沐浴吧,一会水要凉了。”
庾祺当着面便脱解衣裳,她乔作坦然地看着,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男人而已嚜,要没所谓一点,免得叫他轻看了。直到他露出坚实的胸.膛,忽然轰隆一声,雷电轰得她的心猛然一跳,忙把双眼捂上了。
然而又禁不住从指缝间望过去,烛光里他的皮肤显得没那么白,有一点汗水的光泽。这么凉的天,他为什么出汗?她往下一撇,马上明白了缘故。
但他反而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来替我搽背。”
九鲤平复了乱跳的心,斜眼看去,他已安坐在浴桶里。她赌气走到他身后的罗汉榻前,一屁股坐下,“我不来,我又不是您的丫头。”
庾祺掉了个身,望着她笑,“我养你这么些年,劳烦你做点小事你就不肯?”
“您养我难道就是为我报答您的?”
庾祺没奈何了,只得把脑袋仰在桶沿上,用湿面巾盖住脸,看情形是不打算说话了。九鲤方大胆窥他,只见他一个喉结在下颌底下格外明显,正有律节地咽动着,下颌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滑进水里,水淹在他胸.膛上,跟随他的呼吸微微有点波澜,他好半天也没个声气。
难道是睡着了?真预备晾她在这里?九鲤心下正失落,倏听他在面巾底下闷闷地喊她,“来,我有正事对你说。”
说了就说好了,又不是听不见,犯得上喊她过去么?她偏着脸,隔会睃睃他,他还是那副样子,她只得起身慢吞吞走到浴桶旁边。
听见他在面巾底下轻轻笑了声,九鲤有点不服气,“您要说什么啊?说吧。”
她正偏脸等着,谁知不防,被他狠拽一把,跌进桶里,哗啦啦正慌张扑腾,他坐直起来,将他捞来怀里抱住,“别动。”
九鲤扑得脸上头上都沾了不少水,青绿的袖子裙子因为夜,变成了黑色,浮在彼此身前。她气恼得还待要挣,他两手掐住她的腰,“别乱动,有事交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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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嚜!拉我到水里来做什么?”
庾祺笑了笑,拈开她脸上沾的一缕头发,“你往齐府后院去,也留心看看他们家那位二姨娘。”
“二姨娘榎夕?她怎么啦?”
他却微微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说着,脸色板下来,“不要对齐叙白说。”
那是叙白的亲生娘,这还用嘱咐么?九鲤翻了记白眼,淹在水里本来发热,在他怀里更热了,她作势要起身,“放开我。”
庾祺握在她两边腰上的手果然拿开了,搭在两边桶沿上,背也靠回壁上,含笑着盯着她看,好像在赌她不会真的走开。
九鲤故意把水弄得稀里哗啦响,好像要起去的样子,他笑了笑,“好大的阵仗。”她气得捶他,他更说:“阵仗更大了,嗯,真要走了。”
恨得她往前一扑,一口狠咬在他肩膀上。
他极短促地闷呼一声,忽然拧小猫似的拧开她的脖子,凑来亲.她,“这会怎么不笑了?想是有点惧怕?”
她觉得烧烫的铁棍子比着她似的,想起上回受的苦,是有点惧怕,但骨头已经软下来,根本躲不开,干脆环住他的脖子道:“您轻轻的,是不是?”
他澹然一笑,“可说不准。”
她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拿藤条打她手心的情形,那时候不敢不朝他摊开两手,却仍不死心地问:“您是轻轻打,是不是?”他板着脸道:“说不定。”
但就和现下一样,他说是说得狠,却到底手下留着情。不过她仍然揪住眉头,指甲抠进了他的后背里。
水哗啦啦乱响着,好在外头那值房里吃酒正吃得欢,划拳的声音把他们盖过了。他撼得她颠沛不安,时间一长,不管什么都把她熏得昏沉沉的,疑心周遭的水都是化自她身上,她越想越不好意思,渐渐把脑袋搭在他肩上。
过了会察觉他像没怎么动了,她又不满意地“嗯”了声。
庾祺附耳笑说:“我看你像困了。”
“我没有——”
“水凉了,到榻上去?”
她可以清楚感到他退开,有种撕裂感,不过不大真切,只像是梦里的痛觉。
没一会被他横抱起来,她掀开眼缝偷偷一看,烧灭了一支蜡烛,还剩小半截在书案上照着,晕不开,屋里暗得不成样子,倒也温馨得很。
几时下的雨?窗外哗哗地下着暴雨,有雨做借口,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杜仲解释为什么不回家。她放心地蜷缩在榻上,看着他模糊的身影朝她盖下来。
这雨直下到三更,吵得叙白难睡,索性起身看书,看了半日又放
下,把多宝阁上的画轴取来在案上展开,他知道这不是九鲤,不过借来“睹物思人”。
看了一会微笑起来,突发奇想,当初年幼时候他和九鲤是同居京城的,她是武将家的小姐,他是文官家的公子,怎么也算得门当户对。谁会料到如今都散落到南京来了,却跟本没有前缘再续,他竟比庾祺还要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他们受世俗所累,要将他们击破把九鲤抢过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他尚有大志缠身,顾此失彼是不上算的事情。
正思量着,榎夕打着灯笼前来,将丫头留在外间,轻脚走进卧房来,一看案上的画便轻叹一声,“可惜了,九鲤姑娘和你倒真是般配,偏庾先生眼光高,连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瞧不上。”
叙白将画卷起来,放回书架上,笑着踅出案,“庾先生眼高于顶,就算是眼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只怕也看不上。”
榎夕笑着摇头,自榻上坐下,“说起来并不是他庾家的亲生姑娘,他何必那么严苛呢,嫁户做官的人家于他也有好处,他到底是不会算计还是不屑攀附?”
叙白虽不肯这样说,但也不得不赞一句,“庾祺倒真是个清高之人。”
榎夕点点头,这人不但清高自傲,还十分聪明。她眨眨眼,笑道:“他们还要在咱们家查多久?说起来不过是死了个下人,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
此话一出,叙白心里不禁闪过一丝疑惑,这种话从未听她说过,她素日打理家务,听见太太训斥下人,倒常背地里和他说做下人的也难。
他坐在那端,隔着炕桌上的银釭窥她一眼,不知不觉地,说着九鲤常说的话,“下人也是人,那陈自芳素日的品行再不好,也罪不当死,如今在咱们家里死于非命,我又是本县县丞,自然要查,何况此事还牵连到庾祺的清白。”
“这也有理。”榎夕叹口气,“就是眼下太太的病还没好,家里又这样乱,我哪里顾得上,他们进进出出的,可别让人觉得咱们家不周到。”
叙白觉出她那张温柔婉丽的脸有点僵,眼色不禁沉得更幽暗了些,“自有我来招呼他们,娘怎么会有这话?”
榎夕睫毛猛地颤颤,笑道:“不是我要说,是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问说:‘怎么家里来了好些生人’,她糊涂了,连庾先生他们也不认得,当是家里进了什么贼类,还要王妈妈去报官。我是怕太太越惊吓越难好,所以问一问你,要是不要紧嚜,请他们不要管了,大不了多给刘氏些钱,她得了钱自然也不追究。”
“一条人命在这里,她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叙白说完,猛然反应过来怎么学了九鲤说话?便自笑笑,“犯了人命不是谁说不追究官府就不追究的,您这点道理还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试问:“太太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她是真吓着了,那天陈自芳的尸体烧成那样子,谁见了不怕?”榎夕手捻帕子揿在心口,窥见他神情坚决,知道这案子是要一查到底了,只得起身,“你早点睡,我也回去睡了。”
叙白送她至外间门上,望着她和丫头撑着伞走进暴雨中,心里一阵狐疑,深更半夜,她冒着暴雨前来,说了这一番话,到底在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05章 齐梁界(十七)
次日一早,叙白起身先过来正房看思柔,天还未亮见他娘已在卧房里服侍思柔吃药,候着思柔服毕安神定心丸,他上前问安,思柔竟骇然打量了他一番,问他怎么还在家中没上京去。
叙白怔愣道:“家里起火出了人命,我就又回来了,太太不记得了?”
思柔坐在床上呆了片刻,凑巧榎夕去接她手里的茶盅,她突然面露惊恐,“我想起来了——”旋即眼睛一转,直望到榎夕身后,将茶盅朝榎夕砸过去,“怪道有个鬼在这屋里!你去找害你的人,不要找我!快拉了他去!”
榎夕虽然躲开了,可茶盅“咣当”一声碎在她身后,还是将她吓了一大跳。她扭头一看,天刚蒙蒙亮,屋子只在床边点了两盏灯,侧面那片强昏昏绰绰,有根梅花凳摆在墙角,乍看像有个人影蹲在那里一般,她突然后脊梁发寒。
王妈妈忙上前安抚一阵,一时思柔又似缓了过来,满屋巡睃,“叙匀呢?怎么不见他?”
榎夕回过神来,踌躇须臾,笑道:“这会还早,大爷大奶奶是要在屋里吃过早饭才来的。”
思柔特地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脸上大有不满,一面懒洋洋地掀开被子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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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王妈和个丫头搀着走去面盆架前盥洗。
榎夕拉着叙白走来外间道:“你今日起得格外早,就在这屋里陪我和太太一齐用早饭,横竖你这几日也不到衙门去点卯。你先坐会,我去厨房瞧瞧,太太昨天晚饭时还说想吃一道芥菜炒五香豆腐干。”
她说要去瞧瞧,无非是要亲自做的意思,叙白暗敛眉头,有些见不得她对思柔如此低伏的态度。不过也是没办法,大家的规矩,做妾室的一定要柔顺谦卑,即便老爷不在了也还是这样。
她走后叙白便踅出屋来,绕去右面廊下,廊中开着道洞门,里头有一方小院,还有三间屋舍是榎夕所居。榎夕的丫头小雁正在屋里做针线,叙白进屋坐下,向她要了碗热茶。
隔会小雁端了茶来,叙白趁机与她攀谈,“陈自芳死的那天,你可曾见府里有什么人有哪里不对头的地方?”
“到底不知那陈自芳是几时死的。”
“他是十二日那天夜里死的。”
小雁复拿起针线来坐在旁边,认真想了一回方摇头,“没见什么不对头,二爷还不知道么,这屋里只我一个人,我还敢随便逛去?”
叙白自然知道这屋里只她一个丫头及两个负责扫洗传话递东西的婆子,不过是以此搭话。他趁势又问:“那十二日那天,你都在忙什么?”
“也没什么忙的,就是田庄上上半年的租子初十那天收了上来,我陪着姨娘在太太屋里帮着算账,直算了三.四天。”
她忙什么,榎夕就在忙什么。叙白点着头,“你和姨娘一直在太太屋里?”
“对,一更天才回房来歇下。”
“没再出去过?”
小雁含笑摇头,“没有,我服侍了姨娘洗漱,就在西边里间睡下了。”
正说着,听见榎夕回来,在洞门底下叫叙白吃饭,叙白便起身出去。小雁亦跟着出来,在后拉了拉榎夕顿住,悄声告诉叙白方才问的话。
“你怎么说的?”
“我自然照实说,不过二爷为什么问咱们?难不成他竟疑到咱们头上来了?您可是他的亲娘,我有些替您气不过,凭他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该疑到您身上来啊。”
榎夕朝叙白的背影看一眼,他走在黑洞洞的廊下,有一片黯蓝的天光从侧面照着他,就照也照不清。
他大了,人越大越有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来他有话也渐渐不对她说,大概是怕她妇人家听不懂;她何尝不是一样?她的寂寞他也不能懂得,即便母子同心,也隔着男女的差异。
洞门上掉下来一滴雨水,正落在她的额上,她笑了一下,心里一阵凄惶。
一夜雨过,处处滴答滴答掉着水,九鲤睁开眼等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发了会呆,觉得陌生,不像家里的梁木,才倏然想到昨夜睡在了衙门,她忙竖着耳朵一听,外面似乎正在换值,有人在低声说话。这班差一换完,一会出去给他们瞧见也不怕了,可以说是一大早过来的。
此刻破晓朦胧,窗户上透着点幽幽的光,她翻个身,看见庾祺坐那八仙桌旁烤她的衣裙,她坐起来问:“哪里来的火盆?”
庾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掀开被子下榻,才发觉身上裹着他一件干净的圆领袍,黛绿的,长得拖在地上,提起胳膊一看,两条袖子长得像唱戏。
他看她一眼道:“你夜间翻来覆去睡不好,定是认床,我拿了这件袍子给你套上你才睡安稳了。”
她是有这毛病,在陌生的房间一定要闻着熟悉的味道才能安睡,他的衣裳洗干净了都是要熏香的,常年使着一种安息香。
九鲤走到火盆前蹲下,仰着面孔朝他笑,“哪里来的炭盆呀?”
“半夜我去后厨翻来的。”
她竟不知道他起身过,半夜去,岂不是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她歪着脑袋瞅他,“您不困啊?我自己烤吧,趁天没亮,您再睡会。”
“就好了。”庾祺笑睇着她,“先去把头挽上,张达换了值先回家去了,个把时辰他还要过来,咱们再一同到齐府去。”
九鲤起来去寻梳子,摸黑把头随便挽上,坐来他旁边,“一会他们若问我,我就说我是一大早过来的。”
庾祺脸色忽有点阴晦不定,扭头看着她微笑,“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偷偷么么的?”
她却没所谓地一笑,把脑袋搭在他肩上,提起胳膊来玩那截长长的
袖子,“偷偷么么也好,光明正大也罢,我只要跟您在一起,不要送我去嫁人就好了呀。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庾祺顺手将她抱在腿上,将一缕遗漏的头发替她绕到玉簪上去,望着她的脸道:“我若说最怕是坏了你的名声,我自己的名声倒不大要紧,你信不信?”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九鲤还要疑心是又占便宜又卖乖,但他这样说她一点不怀疑是为他好,要坑害她,当年何必冒死救她?
她重重地点点头,他见她双眼赤忱,笑着轻拍她的背,“衣裳干了,去换上。”
坐了会,彦书到衙来了,命人来请,九鲤也跟着一块过去,到内堂一看,赵良也在此处,正在吃茶,九鲤忙上前喊了声“赵伯伯”。
赵良放下茶碗笑,“哎唷,你这丫头竟比我们吃朝廷俸禄的来得还要早,肯定是怕你叔父在衙门里吃苦头是不是啊?”
他这一早过来,料毕是有替庾祺撑腰的意思,彦书赶忙笑说:“这也是没办法才叫庾先生在这里委屈几天,等案情明朗了,自然送庾先生家去。庾先生,不知昨日在齐府查得如何,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赵良听得原来也请庾祺也参与此案,这便放心下来,也没什么好对彦书说的了。
庾祺拱手道:“这才不过一日的工夫,彦大人未免高看我了。”
“我不是催先生,只是我想齐大人原得召入京,没去成,王爷定会把缘故告诉皇上,朝廷明管家中闹出人命来,皇上必要过问几句,所以我才问问,倒是不急,等刑部诘问下来,少说也要半个月之后。今日先生过齐家去,请把这话转给齐大人。”
言下之意,半月内得查清此案,也有意提醒叙白,既然惊动皇上,就不好包庇徇私了。
彦书说完,恐赵良和庾祺有话说,趁机走开,“我还有公务要到府衙去一趟,赵大人,您请在此多坐一会,等我回来治上一席,咱们共用午饭。”
赵良略起身相送,而后又旋回座,庾祺想他不会为外头传些闲话就无端走来,必有点要紧事,因而吩咐九鲤,“鱼儿,你去房里等着。”
九鲤“噢”了一声,不知他们要“密谋”什么,心下好奇得很,磨磨蹭蹭不肯走。庾祺旋即严厉地瞪她一眼,她一时惧怕,方撇着嘴出去了。
趁她去后,赵良低声笑道:“昭王走前曾见过我一面,和我私谈几句,我听他的意思像有意拉拢我,我料定是你同齐叙白说了什么,是不是?”
庾祺坐到他旁边来,一样抑着声轻笑,“你闲了这么些年,只怕心里早就闲不住了,依我看,昭王逼宫是迟早的事,你不如助其一臂之力,将来和齐叙白一样,还可一展抱负。”
赵良抬手指着他,呵呵发笑,“你这小兄弟,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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