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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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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佞臣

祝好彻夜未眠,顶着眼下一对乌云便踏出了宋府。

她与响玉无话可谈,他在前头闷声驱车,祝好则瘫软在车内,追想昨夜宋携青同她的寥寥数语。

宋携青虽未提及昨日与梅怜君之间的叙谈,却简略谈及了撑花。

撑花死了。

直至昨夜,祝好才敢被迫翻开金殿上的那场短暂、压倒性的厮杀。

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朝二人劈斩而下。

她之所以活着,只因“于殊”已死,换言之,她在金殿之上,也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以祝好,以自己的人身重回百年前的瀛朝偷生。

祝好与撑花谈不上熟稔,更无甚交情,可那日,拖着半死的她躲过一次次追捕的也的确是撑花,而将她卷入死局,置之死地的亦是撑花。

她五内百味翻涌,究竟是何滋味,祝好辨不分明。

车轮轱辘,车壁上的香球也跟着晃了一路。

车帷自外掀起,刺目的艳阳如金针扎入眼底,祝好抬手遮了遮,扶着车壁缓缓下车。

一道灼热的视线顿在她身上,祝好循目看去,响玉却已飞快地别开眼。

二人俱是无言,响玉将信物递与守门的狱卒,一路无阻地行至最深处的监房。

李弥彰见来人是祝好,方才在腹里打好的求告之词被他撕得碎作齑粉,他盯着牢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娘,从喉间挤出一声冷笑,“你来作什么?使些腌臜手段得贵人相助,如今特来羞辱我,是吗?”

怪不得她非得为那人说话!原是这般龌蹉的勾当!好一对狗男女!

“我非为折辱李学士。”祝好腔调平平地道:“我此来是想请李学士出狱,到底是我先动的手,断没有我一人独善的道理。”

李弥彰一脸“你也知道”的神情,却更惊异于她“学士”的敬称,在大瀛,学士之称非德高望重的长者不能得,亦或是文采斐然的学子方可受。

而今的他,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在此之前,我尚有一问请教李学士。”祝好抬起一双倦眼,就着牢中昏昧的天光端量李弥彰,“为何污宋琅清名?是学士诚心厌弃此人,还是……为博噱头?”

宋琅么?

李弥彰哑然一笑,他与宋琅是同科进士,行于仕途,若想平步青云,无疑两点,一则,仰仗家族荫蔽,二则,

惊才绝绝足以教人轻忽出身微末的瑕疵,纵是白屋寒门,亦可凭真才实学挣得一片天地。

前者,他不可望亦不可及,后者,他够上了,但显然还不足以敌过那些金贵不可一世的宗族荫蔽。

而宋琅呢?他诚然出身不凡,奈何此不凡,于妄在瀛朝立足的他而言却成了一根倒刺,毕竟他的身份可是未来的一城之主,瀛朝岂能无所畏忌?偏生此人竟凭着世无其二的雄才,跻身朝野,乃至成为当朝帝师。

而他,李弥彰,什么也没能捞着。

原以为青灯黄卷、十年寒窗,等着他的合该是赫赫声名,无上尊荣,青史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他一无所得,一无所能。

他只在翰林勉勉强强捡了个博士虚衔,终日无所事事,不得重用,眼看着官场中人的阿谀逢迎,看着那些人在史籍上将黑的描成白的,将白的描成黑的,看着胸无点墨的庸碌之辈却一个个越过他而身居高位。

李弥彰月月只盼领着勉强够添补家用的碎银烂铜。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他的风云之志逐渐消磨殆尽,终在一时意气之下,愤而辞官。

如今,他连那点聊以度日的碎银烂铜也没有了。

反观宋琅,紫绶金章,帝王之师,与他云泥之别,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他怎能不妒?

可若只为此等私心便去污他清名,倒也不至于如此下作,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敢断言宋琅当真是清白无暇?

李弥彰倚在晦暗处,笑出声,“我家尚有阿嬷需奉养,你又懂得什么?”

此言无异于在答祝好的前问,宋琅贵为帝师,又身兼淮城的少君,都城的百姓一听是他,自然也就嗑着瓜子围上来了,身为街头的辩才,须得先聚人气,方可得金银。

“可宋琅不仅有母亲需奉养,还得顾全一城的子民。”

“李家,与你年迈的阿嬷拿不出索赔的银钱吧?你不在家中的日子,年及八旬的老嬷怕是生计维艰……而你也无友人可解眼下的困局,更遑论什么旁的倚仗。”

“李学士,如今,我予你两条路可选。”祝好轻转手中攥着的灯柄,烛火明明灭灭,她全然无视响玉面上是何等的精彩,只道:“其一,继续呆在此牢蹉跎,其二,同我回宋府谋一份差。”

……

帝王已半月不曾上朝,虽则这位少年君主原就不热衷于政务,于早朝本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一连半月不露面,倒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朝臣们尚在暗自揣测可是帝王的龙体抱恙,而另一边,却惊起一桩轰动朝野的大事。

帝师上书将淮城献予大瀛,从此淮地归大瀛版图,瀛人还未表态呢,反倒是淮地的百姓一轰而起,将瀛帝连带着自家少君骂得狗血淋头。

淮城的百姓本就对少君入瀛为官颇有微词,如今听闻宋琅打算将淮城拱手相让,美名其曰“迎淮地的子民还家”。

他们才不稀罕!当年可是瀛国先弃他们如敝履,如今又谈何还家?

静室内,响玉将淮城百姓的偏激反应一一向宋携青禀明。

淮城百姓为表抗议,围堵在他叔父,也就是如今的代行城主的居处外久久不散,甚至于往他的松鹤居砸烂菜叶与腥鸡蛋。

宋携青一时不知是喜是愁,喜的是淮城的百姓铁骨铮铮,誓死捍卫家园,愁的,却也正是淮民根深蒂固的执拗。

淮城地处要冲,腹背受敌,若非虎视眈眈的邻国,便是蠢蠢欲动的部族,淮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莫说养一支精锐之师,即便凑合成军,粮草补给亦是一道棘手的难题,如何与诸国各部相抗衡?长此以往,淮城只待被人吞吃入腹。

再且,倘若他日大瀛与旁国兵戈相向,若自淮城借道,免不得又是一场民生涂炭。

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淮城重归大瀛羽翼,得其庇护。

可依眼下闭锁多年、固步自封的淮民而言,归瀛等同于羞辱,再则,如今的大瀛也已是摇摇欲倒,其君主也昏昏不明。

此番上书意在投石问路,却足以从中窥得不少症结。

响玉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他哀哀长叹一声,“陛下怕是早存了收复淮地的心思,如此亦可断少君一臂,横竖是门稳赚不赔的买卖,谁知……”

他偷眼一瞧宋携青的神色,“不防咱们淮民抵死相抗,陛下只得假作善人,驳回少君的奏请。”

“你以为淮民以死相谏,是好事么?”宋携青语气平淡,难辨喜怒。

响玉一时语塞,踟躇半晌,只得将话峰一转,闲话家常似地将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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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一早入狱的巨细说了。

前半段宋携青尚且神色如常,待一听祝好不仅带回个男子,还正是她向他开口要从牢中捞出的那个男人时,响玉清楚地瞧见自家少君眼底掠过的一抹不悦,就连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纸上,他也浑然未觉。

留给宋携青怔仲的时间并不多。

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地阑入内院,气不及喘匀,便急声道:“少君!外头有个妇人抱着个屁点大的娃子跪在府门,说……说是于将军的遗孀,听闻此人是从城西一路三跪九叩到得宋府!她非要少君给个交代不可!眼下都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宋府之外,久已人如潮涌,放眼望去,不见首尾。

宋携青行至府门时,余光瞥见祝好已立在阶前,不远处还杵着个青衫书生,正是李弥彰。

他收回视线,径直跨过门槛,将视线落在众人自发让出的一方空地上。

只见空场上跪着个年三十左右的妇人,背上用粗布绑着个稚子,虽是暮春时节,都城的日头却已十分毒辣,将母子二人的唇晒得皲裂渗血。

“忠将蒙冤,佞臣欺天!”妇人仰天高喊,声嘶力竭。

妇人额上的新血旧血相交错,半干不干的黑红血渍顺着鼻梁而下,两手因长久摩擦地面而破皮见肉,形容甚是骇人。

她一见府内簇拥着一人行出,便知当间儿器宇不凡的郎君身份了。

妇人猛地扑上前去,死死攥住宋携青的下摆,“于家世代忠君,你怎敢杀我夫君!你怎么敢!国有似尔乱臣贼子,岂非亡瀛国祚!?”

四下私语渐起,如蚊蝇嗡鸣,众人伸长脖颈,生恐错过这场好戏。

忽闻天际一声闷雷炸响,方才还艳阳高悬的天穹,转瞬乌云压顶,黑云翻墨,白昼如夜,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天光。

“我要面圣!我要觐见陛下!我要在御前状告你这个祸国奸臣!”

“夫人所求,本官心知肚明。”宋携青冷言:“本官不妨告诉夫人,夫人之求,不可得。”

二人言如哑谜,教众人不明其中的机锋,忽然间,电闪雷鸣,豆大的急雨倾盆而下,围观之人或散或躲,钻入街边茶棚下避雨的百姓仍不忘探头张望。

妇人纹丝不动,任凭急雨打湿麻衣与背上的稚子,妇人恍若不闻稚子啼哭,只一个劲地咒骂宋携青,歌功颂德帝王。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宋携青立在门檐之外,浑身俱已透湿,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坠在眼睫上,他甫一眨眼,一柄足以容下二人的花伞在他头顶撑开,将漫天风雨、压境乌云隔绝在外。

一侧目,果然是她。

祝好执伞而立,素衣如雪,在这混沌的天地间,宛如一株迎风雨摇曳的玉兰。

而她手中竟还执着一伞,在她正欲向那妇人行去时,宋携青握住她的腕,将人带至身后。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张开,走近妇人跪立之处,伞面微倾。

背上的稚子得了遮蔽,渐渐止住抽噎,妇人枯瘦磨血的手直指宋携青,嘶声力喝:“好个道貌岸然的奸贼!如今倒来假作慈悲了?!”

说罢,妇人连滚带爬地挣出伞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她额前滑落,她一步一叩首,朝着皇城的方向艰难挪去。

宋携青抬手扶额,拳抵眉心,淡道:“此妇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暂且收押府邸,候审发落。”

立时,响玉领着几个府卫上前,将妇人连同背上的稚子拖入宋府。

李弥彰若有所思地觑向宋携青,他官拜帝师,虽只一身虚名,却不至于拎不清将此妇收入府中,意味着什么罢?

雨幕如织,将众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唯有此伞在灰蒙的天地间撑开一方清明——

作者有话说:大抵还有3-5w字

第92章 屈膝

眼见妇人与稚子生生被宋府的家丁拖入门内,围观之人无不为苦命的母子二人捏了把冷汗。

府门一闭,将外头窥探的视线尽数隔绝,再无人能窥见半分。

门闩落下,将长风疾雨锁在府外,妇人面色惨白,稚子

气息微弱,响玉指挥着一二家丁将母子二人半搀半架着向前。

宋携青垂眼一扫几近昏厥的母子二人,他静默片刻,终是道:“寻一处清净些的地安置,派几个人守着于夫人,未得我令,于夫人不得踏出宋府半步。”

响玉爽快应下,要论府中最僻静又能住人的地儿,无疑是偏院了,奈何偏院早已塞满各方别有用心之人送来的莺莺燕燕,自然不宜母子二人留居,响玉暗自计较,看来还得另寻一处屋拾掇一二。

要他说,少君就不该管这档子破事!这妇人既没眼色又不知进退,若真想闹事,就该让她闹个够!何必揽下这麻烦?

待响玉护着母子转入廊下,宋携青方才侧首,望向为他默默撑伞的祝好。

她也淋了不少雨,平日里迎风轻扬的发丝眼下湿漉漉地黏在颊畔,春衫浸透,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清亮的眸子因风雨吹打微微泛红,衬得可怜见。

他的余光掠过早立在廊下避雨的李弥彰,宋携青神色未变,只收起视线落回祝好身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来见我。”

祝好不问缘由,只轻轻一点头,末了,柔声叮嘱了句,“你也记着洗浴,莫着凉。”

宋携青“嗯”一声。

……

静室内,缱绻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缠绵在空气中。

他其实极少点香,亦不喜熏香,响玉一听祝好要来,便自顾自地点上了,只道是姑娘家偏爱这些风雅之物。

宋携青懒得拦,便随响玉去了。

彼时,祝好已在静室落座多时,她捧着家仆递上的姜茶浅啜,茶汤渐尽时,宋携青才搁下手中的一卷籍册,抬眼望向她。

祝好见他总算得了闲,提着裙上前,二人皆已洗浴,青丝未束,湿润地垂在肩头,祝好靠得近了,几缕青丝便与他的纠缠在一道。

女子却不避不退,一双眼直直落在他胸前,问道:“伤如何了?”

她今日倒是比昨夜知礼,不再直性地扒扯他的衣襟,而是先问了句:“宋携青,让我瞧瞧好不好?”

此刻的静室唯余二人,室内虽点着香,可她靠得那样近,宋携青早已辨不出旁的香,只可闻眼前女子身上幽幽拂散的清甜。

她用的是什么皂角?竟如此沁人?……她既在宋府,照说二人的用物应同一,为何独她身上散着此香?还是……她生就有的么?

宋携青喉结微动,不自然地偏头一避,身子微微后仰。

“孤男寡女,你……”

祝好当即喊停,闭着眼也猜得出他要掰扯些什么,她唇角微弯,眼清而亮,“少君方才淋了雨,我不过是想一窥伤处罢,我站得端,行得直,心无杂念,倒是少君字字不离孤男寡女……”

她忽地倾身,湿润的发尾扫过宋携青的手背,“莫非……少君以为除却探伤,我另有所图么?还是……少君在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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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若少君当真只是顾忌劳什子孤男寡女,少君尽管唤一众家仆前来围观,如此,便不算孤男寡女了。”

宋携青辩才尽失,眉微蹙,只道:“油嘴滑舌。”

他却不再多言,而是搭上腰间的革带,缓缓解开,衣衫半褪间,露出曲线分明的臂膀,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一道半掌长的刀伤结着暗红的痂。

宋携青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耽搁太久,他正打算拢衣,不防一抹黏腻的温热覆上伤处。

女儿家的手心柔软,余有淴浴后的潮意,似一滴滚沸的蜜,顺着伤处渗入肌肤,烫入骨髓。

他如雷击般一颤,浑身僵住。

这般隐秘的伤处,平日掩于衣内,她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触碰?

祝好的指腹轻抚过宋携青的伤处,温热且急促的呼吸擦过她的耳垂,祝好顿住,抬起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眼。

静则静,却似压着万丈狂澜,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垂涎近在咫尺的猎物。

她收回手,朝他浅浅一笑,“痂是何时结的?昨夜给你的药可用了?此药是街摊一个小童非塞与我的……他说得神乎其神,摊前倒是冷清……我见小童衣衫褴褛,大抵是家中艰难,便想着收下试试。”

“自然……我已先请人验过此药无毒无害才拿给你的。”话到此处,祝好的声线忽而低下,讷讷道:“宋携青,我身上并无瀛朝的铜币,只好教小童今日来府中跑一回,你看啊,宋携青,此药非我所用,对吧?是以,若是等等那孩子来了……”

话音未落,祝好的腕间骤然一紧,他将人往前一带,祝好踉跄着半跌在他身上,宋携青的另一只手正箍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他浑然不知自己握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烫,多半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指腹正有意无意地在她腰侧摩挲。

祝好倏地噤声,宋携青眼眸深沉,嗓音沙哑:“你当我是试药的,是么?”

此话听着有些发酸,祝好主动凑近,双手捧着他的脸,“携青,那你告诉我,可有用?”

宋携青微微睁大眼,忙偏头避开,手臂却不受控地将人捞得更近,膝头相抵,在这方寸之间,温度节节攀升。

女子玉骨冰肌的锁骨上垂落一缕湿发,只见发尾的水珠没入衣襟起伏处,隐约透出几分旖旎春色。

他移开眼,不再计较拿他试药之事,只道:“未敷此药时,痂软而溃脓,如今好多了。”

祝好黛眉轻扬,宋携青不至于在此等小事上与她打马虎眼,不想市井小童的伤药竟真有奇效,念及宋携青身居朝野,位高而权轻,动不动便是遇刺啦中伤啦,待小童来了,可得多备着些良药。

她是极喜与他亲近的,奈何眼下的姿势或多或少教她腰肢酸软,可她若当真偎入他怀里,此人八成又得端出劳什子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分明他也喜欢同她亲近,嘴上却硬得很,明明他的嘴亲着是软的……

想罢,祝好退开一步,起身活动筋骨。

虚倚在怀的温香冷不丁离去,宋携青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的指尖摩挲女子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压下异样,问她:“你与撑花,可曾伤及陛下?伤在何处?”

江稚已有半月不曾临朝,他登基三载,在此之前,最久也不过辍朝七日。

可江稚既能驳回献城的奏疏,又能在事发当日即刻下令缉拿撑花与祝好二人,足见性命无恙,然半月不朝,连他也不见,想必多多少少还是伤着了。

而关于伤情,撑花在信上却只字未提。

祝好闻言先

是一怔,他既肯问及当日在殿上的细情,便是真信了她来自百年之后的新朝。

只是……伤在何处……

她绞着衣袖,难得羞人答答。

祝好垂眼往自己身下一瞥。

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女儿家并无那物什,祝好略显闪躲的眼定在宋携青身上,一寸寸下移,最终凝在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宋携青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方才因她而心猿意马之处,此刻如浇冷水,不只失了先前的灼热闷胀,竟还隐隐泛起一阵幻痛。

……

转眼二日,万寿节至,瀛都处处笙歌萦耳,彩绸悬枝,花灯映彻长街。

瀛朝有制,天子寿辰,宫中大宴之后,天子需得御驾亲巡,意在与民同乐。

身居帝师,宋携青自当入宫赴宴。

不出宋携青所料,金殿之上,并不见江稚的身影,少年帝王只遣人备下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并数名绝色乐妓助兴,可出人意料的是,江稚竟撇下宫宴,离宫巡街了。

彼时,祝好牵着祈安准备出门,祈安正是于将军之子,如今不过垂髫之年。

宋携青只明禁妇人不得出府,却未限制这半点大的孩子,若总拘在深宅大院,漫道孩童,便是大人也得闷出病来,更何况他母亲的精气神不佳,祈安又是泼猴似的乐性子,将母子二人凑在一处也不利母亲静养。

祈安没什么心眼,祝好借着几颗饴糖便将人哄得眉开眼笑,乖乖随行。

今日既是圣寿,瀛都内外必定张灯结彩欢、沸反盈天,宋携青前日拨了她些许银钱,虽不算丰厚,倒也足够带着个孩童逛逛街市,买些小玩意解解闷。

谁料一大一小才迈出宋府,迎面便见旌旗猎猎,仪仗森严,其上盘踞的龙纹昭然揭示着来人的身份。

六匹红驹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金碧相辉的华贵銮驾,銮铃脆耳,随行之人齐齐跪伏在地,风声凝滞,銮铃寂静。

浮尘未定,斜里又驶来一驾三驹并驱的香车,列前侍卫森然,为首的正是身着轻甲的梅怜君。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梅怜君上前搀扶,轿中人款步而下,幂篱垂纱,难窥真容,然此人步步生仪,端方大气,径直朝龙纹金轿行去。

霎时间,只听山呼震天:“陛下千秋!寿与齐天!”

衣着华美的幂篱女子闻声执礼,梅怜君单膝触地,轻甲铿然,祝好见此,忙拉着祈安一同伏身跪拜。

直至众人的膝盖跪得生疼,烈日晒得汗湿重衣,銮驾才缓缓掀起厚重的帘帷。

江稚踩着宫娥伏低的脊背,步下銮驾。

祝好隐在人丛中,不着痕迹地一扫圣颜,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不远处跪着的梅怜君与弓腰执礼的幂篱女子。

史册有载,遂平帝姬曾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而破相,烟瘴呛失其嗓,想来这位幂篱女子便是了。

祝好恍惚忆起史册上关于遂平帝姬与梅怜君的结局。

前者在宫变的倾轧下玉碎珠沉,后者为护霞阳百姓死守关隘,落得个客死他乡。

以至于百年之后,阿吟化作一缕孤魂,仍在人间徘徊,一遍遍踏上归乡之路。

她的膝下压着的裙裾隐隐洇出一抹血红,大抵是磕在了碎石上,祝好紧咬下唇,将锐痛尽数咽下。

祝好眼下无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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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叩首跪地的屈服姿态,眼底深处却渐渐升起一簇新火,或可燎原。

世道对女子是何其的苛刻?时至今日,她不只想救宋携青,还想救她,救她们。

也想救自己。

她妄以小小的身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瀛朝,挺直脊梁,站起来。

第93章 相峙

今日到底是天子诞辰,少年帝王身着厚重显贵的衮冕,他立于层层宫卫的簇拥圈中,并未即刻命人平身,而是缓缓掠过在众,最后将视线定在半掩于府门光影之间的祝好与祈安身上。

日来的个中消息早已递至御前。

老师府中竟破天荒新纳了个女人,此女当街生事,引得素来不问俗务的老师亲赴狱中捞人,足可见老师对此女的宠用,另,于殊的妻儿游街跪行,咒骂老师,却将赞誉尽数往他这个无所作为身居九重只知鲜衣美食的君王头上扣……其妻沿路三叩九拜,只妄求一个教她丈夫瞑目的公道。

江稚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在榻上缠绵多时,今日倒要亲自会一会这出好戏。

他在宫卫及飞龙卫的拥护下缓步走向祝好,口中另道:“阿临免礼。”

幂篱女子闻声不动,仍躬腰执礼,江稚脚下一顿,可有可无道:“都平身罢。”

如此,幂篱女子才随着众人徐徐起身。

江稚在祝好一臂之外站定。

圣意昭然,是以,放眼望去,唯祝好与祈安仍跪在府阶之下。

祈安虽是个皮猴儿似的性子,大多时候却是个听话的,眼下却不知怎的,竟使了牛劲想挣脱祝好,御驾当前,祝好岂能纵他使脾气?任祈安如何挣扎,她也不松开半分。

谁知这孩子竟似吃错了药,指甲掐进她掌心的嫩肉里,疼得她眉心一跳。

祝好暗骂一声,待此事一了,看她不想出百八十种收拾他的法子。

眼前天光忽暗,一道身影将她头顶的日头掩去,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和缓的神色下却隐着一丝莫测的深意:“老师很喜欢你?”

心绪急转间,祝好利口答道:“回陛下,帝师大人只心系大瀛社稷与陛下龙体,是以,大人于民女的喜欢实不敢当,倒是常听帝师大人提及陛下圣明,大人近日不得面圣,心中甚是牵挂,今日见陛下御驾亲临与民同乐,想来帝师大人连日压在心头的磐石终于得以落下,民女想着,待大人回府,或可一沾陛下的恩泽。”

“哦?”江稚挑眉,挡在他身前的宫卫先是上前在祝好的袖囊、鞋履间捏了捏,再三确定并未私藏利器后,方才自江稚的身前退开一道口子,年少的帝王又近两步,忽地捏住她的下巴,“沾朕的什么恩泽?”

这一问,算是将宋携青如何喜爱她的话头揭过了。

祝好低眉顺目,摆足恭敬的姿态道:“帝师大人一听闻陛下龙体康健,夜里再不必辗转难眠,大人心中郁结既散,自然也就多了些闲情愿多陪民女一时半会儿……如此,不正是沾了陛下的恩泽?”

“民女斗胆一言。”她的嗓音忽而一颤,面上倏然漫起一抹薄红,转眼间又褪作苍白,好一会儿,才见祝好细声道:“帝师大人重担既卸,方能在百忙之中……容得下民女这等微末之人,若非如此,帝师大人十句话里,总有五六句绕不开陛下呢。”

话一脱口,她颜色陡变,祝好以额触地,急着置辩道:“陛下恕罪!民女……民女绝非是在埋怨陛下独占帝师大人的心思,而是……而是……”

江稚维持着一贯疏冷的笑,阶前跪地的女子“而是”了好半晌,也没见“而是”个什么来。

老师竟喜欢这样的女人么?虽有些小聪明,到底还是欠些火候……

他松开钳制着祝好下颌的五指,却未叫起。

江稚只一见这女人担惊忍怕拉着身侧的稚子连连伏地叩首的作态,他便更觉着兴味索然了。

恰在此时,江临上前,朝江稚比划一通,江稚面上的假笑顿收,皱着眉问不远处的梅怜君:“她在说些什么?”

梅怜君欠身一礼,回道:“陛下,遂平帝姬已在奉珠殿为陛下备着生辰礼,恭请陛下移驾一观。”

江稚笑笑,亦有所指地朝江临道:“不急,生辰礼既在奉珠殿好好搁着,难不成还会长翅飞了?又不是朕的海东青,一飞进奉珠殿便没影儿了……”

他见江临又待抬手比划,江稚当即侧首,佯作未见,转而倒是对跪着的祝好道:“行了,起身罢。”

闻言,江临抬至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江稚转眼将审度的视线落在祈安身上,正待开腔,府门内却踉跄着奔出一妇人,她披头散发地直冲御前,宫卫与飞龙卫见状,当即将江稚层层重围,将妇人逼跪在府阶之下。

妇人抢地呼天地道:“陛下!陛下臣妇有冤啊!”

若在平日,他是没闲心听这些个蝼蚁哭诉些无足轻重的冤屈,可一想此妇当街咒骂老师,字字句句还不忘对他歌功颂德……

江稚觉着好笑,他个继位三载,屠戮忠良、无所作为、荒废朝政的君王有何功有何德可颂咏的?

他倒是想听听这妇人会如何咒骂宋琅,江稚压下嘴角略显讥诮的弧度,端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道:“有何冤屈?但说无妨,朕今日出巡,为的不只是与民同乐,更要下听民生啊……”

祝好死死按着想要扑向母亲的祈安,她心中惊疑不定,于夫人分明受响玉照管,如何出的屋?

府门内,响玉隐在檐柱后,手压剑柄。

妇人的额重重砸在阶上,一声声颤在众人心头,祈安哇哇大哭,“阿娘!阿娘!”

妇人仿若未闻,祝好直觉额上的青筋随着叩首声而跃动,她颤着手,仍不忘使劲钳制着挣扎的祈安。

梅怜君与江临的视线相触,又迅速岔开。

江临本欲上前搀扶妇人,却见她猛地自髻间拔出一支银簪,直抵喉颈。

江临只好却步,江稚眼皮一跳,在宫卫的拥簇下连退数步。

梅怜君道:“于夫人,今日陛下圣寿,不宜见血光,还望夫人暂且搁下其簪,夫人有何冤屈,且慢慢道来。”

妇人不理会

,反而将银簪愈发地抵近,一滴殷红的血珠明晃晃地自颈间滚落。

祝好隐有猜断,眼见身侧死命挣扎的稚子,只觉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

妇人仰天恸哭,厉声诘问:“于家三代从将,满门忠烈!不是镇守边关,便是清剿逆贼,我夫君的父亲战死在庆军阵前,他怎会委身降庆?夫君虽失迹三载,然陛下在殿上可允我夫君自辩的机会?可曾探问他失迹的三年来,遭际了何事?”

其时,天子仪仗外已围聚了不少百姓,无一不伸长脖子,嗑着瓜子静观这场百年也难遇上一出的惊天大戏。

妇人此言,观者俱是不解,不是说此妇不避帝师威仪,当众咒骂其人么?不是说此妇将夫君之死尽数归咎于帝师么?而今她话锋陡转又是闹哪出?

不等众人回过味,妇人续道:“满朝文武尽是天子的利剑!如今大瀛内忧外患,陛下却将剑锋直指自家肱骨!直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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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的良将!臣妇今日便以血明志!教天下百姓一观大瀛的笑话,国有此君,国祚安能长久?若翎王殿下尚在,大瀛何至于此?”

又是大哥……江稚面上不显,眼底却一寸寸阴沉,纵使大哥仍在又如何?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即便不曾将大哥引离大军,登基继位的还不是他?

虽则帝位不过是老不死舍他的补偿……思及此处,江稚轻笑出声,哪儿是舍他的?分明是……

他冷眼睨着阶前的妇人,下一瞬,银簪刺破咽喉,妇人倒地,喉间汩汩溢血,双眼犹睁,气息已绝。

祝好忍泪松开祈安,稚子嚎啕着扑向母亲渐冷的尸身,梅怜君上前一步,到底还是默言退回。

众人茅塞顿开,妇人原先咒骂宋琅称颂天子,不过是面圣的权宜之计。

说到底,若无帝王默许,帝师岂敢在金殿之上持剑诛将?

要不了多时,此骇闻便会游遍四海,天子本性荒唐,经此一事更添暴戾,眼下虽得飞龙卫震慑,无人妄敢私议,那之后呢?江稚的名声只得越发狼藉,德不配位,失却民心,何以君临天下?

先帝的几个兄弟尚且封在都外,无不虎视眈眈,窥觎非望,如今大瀛内忧外患交迫,天子极位三年,纲纪废弛民心尽失,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几个叔父定在暗中窥伺,只待时机成熟,指不定哪日便挥师京都,随便寻个“清君侧”的由头遂可杀进瀛都。

名声么?江稚轻嗤,他何须这些虚名?此妇莫不是自以为算无遗漏,巧计连连?

他嫌恶地一扫妇人的尸身与趴在上头啼哭不止的稚子,淡淡道:“岂能这般轻易地死了?再者,她称是于将军的夫人她便真是了?此妇日前有辱朕的老师,赏她个……”

“五马分尸。”

短短四字,足以教在场的一众膝头一软。

几名宫卫上前,正欲将那啼哭的稚子拉开,祝好已先一步上前,祈安不顾死活地扒着母亲的尸身,祝好与梅怜君合力,才将祈安拉开。

宫卫见状,径直扛起妇人的尸身便要离去。

“慢。”

众人回首,见是一位长衫玉冠的俊雅郎君。

黎清让近前施礼,温声道:“今日陛下千秋圣寿,臣以为,不宜见血……”

梅怜君闻言,眼睫轻轻一颤,却听其人谄媚道:“陛下自登基以来,贤明圣德、承天景命,今圣寿,陛下天子之躯,岂容此妇沾染污血晦气?依臣之见,不如先将此妇借草席一裹,待过今日,再行五马分尸之刑。”

名声、民心、青史,江稚无所不屑,更何况所谓的晦气?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沉抑气氛下,帝王忽而一笑,他望着街头瑟缩的百姓吩咐:“正因今日是朕的千秋圣寿,才需及早祛除晦气……想必围观的百姓得见妇人自决也沾了不少的污秽之气罢?来人,将方圆十里内的百姓尽数收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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