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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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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人间

自打宋携青领受雷刑,得天帝恩赐以洗灵真水养身后,池荇的这位好弟弟便不再搭理他。

只因池荇并未在一刻钟后唤醒在赤池养息的宋携青,池荇为之一叹,他可真是有苦难言。

他这个做哥哥的不就是冀望自己的弟弟先将身子养好么?是,因他的一时私心,教他的弟弟失约凡间的那位小娘子,以致夫妻二人闹了好些日的别扭,为此,宋携青待他愈发冷淡,见着他也只当没见着,形如空气。宋携青白白放着上好的真水不用,偏偏踏入赤水瞎折腾,他还没来得及动气呢,倒是宋携青先摆起了谱。

池荇看透了,妻子于弟弟而言有如千斤之重,而他这位兄长可有可无,可生可死。

直到弟妹在命簿上的大限将至,他的好弟弟才找上门来——

言之小娘子身为凡骨,在他离家期间恐生不测,宋携青虽已命锦鲤小妖照拂一二,可濯水到底只是一尾将将化形、不成气候的小精怪,若是另两只蒙宋携青点化的小妖尚在倒也罢,怎奈二妖早已游山逛水去了……言来语去,他的弟弟无非是想教他这位北斗之尊、贵不可言的神君去给一介凡人当护卫。

岂有此理!宋携青简直是欺神太甚!

池荇施以遁影术正卧祝宅瓦檐,他哀哀一叹,一双麻木的眼一扫院内栽花铺草的祝好又是一声叹,他能推拒这门差事么?当然不能,谁教祝好算作他的弟妹呢。

不过,这位祝小娘子倒也真不是寻常家的小娘子,宋携青离家已有三载,比任何一次离家都要久,原以为祝小娘子少不得哭眼抹泪的过日子,谁想只宋携青将将离去时颓丧了几日,几日一过,她不是在衣铺主事,便是在家中作绣,抑或把弄院里的花草,不若就是扎在阁楼研读,在第二人面前,她的神色不见一丝一毫的伤情,更遑论因宋携青的长去而日渐消沉。

宋携青托他暗中照拂祝好时,已将破解祝好命簿的法子相告,池荇想,祝好大抵也知其法,不若岂能耐着性子苦等宋携青?

他曾在宋携青的手中粗略一瞥那本“洗魂录”,至于破解之法……

天命虽定,然世有功德福报可长其命,只是祝娘子的命相非寻常福报可解,洗魂录有载——若以秘法将二人的命理相缠,则一人得福报功德,另一人同享。

是岁仲冬,宋携青逆着飞雪以命搏天,他踏上斩妖魔诛邪祟积功德福报的险策。

何故称之为险策?要知道可续凡人阳寿的,必是诛大妖除大恶的功德,是以,宋携青无时无刻不在黄泉桥畔徘徊,倘若他有不测,祝好一失相应的福报度命,二人倒是应了那句:不能同生,但可同死。

池荇顿觉好笑,他可以推定宋携青已将破解之法与祝好坦言,却不好肯定他可有将此法的危险程度一一向祝好剖白。

他驰目一望,眼见祝好生龙活虎地在花圃里扛着小锄松土的模样,想来他的弟弟尚且安然,换而言之——成功。

虽不知洗魂录的详细来头,有利的同时可有害处,俗话说得好,有一利必有一弊,可池荇深知一事,假使祝好横生意外,他的“好弟弟”是如何都不许自己独活的,倘若此路唯余一死,倒不如放他一搏,毕竟宋携青一旦敲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就在池荇思绪渐长的当头,打内屋步出一人,此人正是妙理。但见妙理将注目直直投往高耸的檐上,池荇与她略显疑惑的眼一时相对,而妙理之所以望向他的所在之地,只因祝好此时也正望向房檐。

“姐姐……你成日往上头瞧些什么呢?”妙理眨眨眼,确定檐上空无一物,她不免疑道:“我也没在上头瞧见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呀?到底是何物如此吸引姐姐?我见檐上的瓦块儿普通得很呢……还是我有眼无珠啦?”

祝好闻言一笑,她的眼风浅浅掠过重檐,正如妙理所言,檐上空空荡荡,可她总觉得着有些古怪……

这方祝好觉着古怪,那方妙理亦然,与此不同的是,妙理并非觉着瓦檐怪异,而是她的这位好姐姐异乎寻常——

思绪退回三年前,姐夫带着姐姐远游归家后,不日姐夫便一人离了家,此次并非不辞而别,夫妻二人在家门数不清道了几回别离,直到天色落黑,姐夫方才离去,与先前离开的一年半载不同,姐夫此去已满整整三载,方姐姐一度旁敲侧击姐夫的去处,姐姐每每只言姐夫有要事傍身,却不道清是何事,直教众人云里雾里,末了,姐姐不忘言辞切切地补一句,大抵意思是,姐夫待她尚可,望大伙儿“嘴下留情”。

这也无怪,犹记姐姐与姐夫方成婚的那会儿,姐夫一下跑没了影,大伙儿在姐姐跟前没日没夜的咒骂姐夫呢……彼时的姐姐偶尔也不乏连同大家揶揄姐夫几句,可姐夫此去整整三载,姐姐不但不曾挖苦姐夫,反倒帮着姐夫说好话,既如此,想来姐夫离家真不是干些什么抛妻养妾的窝囊事吧……

为此,与祝好交厚的亲友在她跟前再不曾指摘宋携青半句,只是每逢祝好不在的场合,大伙儿还是少不得臭骂一二,任凭有千般由头,将结发之妻独弃家中不管不顾三载,再怎么找补也难掩其过!

再多的众人也不好置喙,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倘若姐姐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众人追问,反倒教姐姐徒增伤愁。

而在姐夫走后,偌大的祝宅惟余她与姐姐二人相依,姐夫刚离家的那几日,一夜大雪近乎将整座淮城埋作素冢,裹挟雪粒子的朔风扑打在窗,撞得窗棂咯吱作响,姐姐在仲冬之际一病不起,危重时方连半勺米汤都喂不进去,郎中不再久留,只叹生死有命,妙理只差将一双眼哭瞎,分明姐姐昨日还好好的,甚至倚在石榴树下绣那并蒂粉荷,怎的一转眼就病了呢?

淮城大半的医士无不明里暗里拐着弯劝她及早备着后事,妙理揣着满怀金银哭哭啼啼地行往凶肆,棺木打了一半,冬雪消融之际,姐姐的死病竟也同冰雪一般化去,如同天神护佑着姐姐。

思绪拉回,妙理见祝好又兀自摆弄院里的花草,她撸起袖子便也上前搭手。

……

三年以来,除却双亲留下的两间铺子,以及与柳如棠合营的衣楼,祝好另在淮城新张了不少铺面,不只局限于衣布二行,她也在尝试涉足不同的行当,不论祝好在裁衣作绣上是何等的得心应手,她于旁的行当不过只是初出茅庐的门外汉,好在三年来虽有亏折,仔细一算倒是勉强回了本。

是日,祝好绣罢手头的锦缎倾身扎入得闲楼,长案上杂里杂八堆叠了半人高的小山,她随手翻开一册,入目的尽是红黑相交的批注,有些字迹形小浑圆的是她所书,有些苍劲流丽的却是宋携青尚在祝好身边时为她所注,为人时,他既尊一国帝师,少年时又一举高中状元,定是饱谙经史,通才硕学,祝好原

以为这样的一个人于讲习上势必正颜厉色,实则不然,哪怕祝好神出天外,他也只是捏捏她的颊畔。

祝好读的多是前朝的籍册,她不难看出宋携青眼底的困惑,他却从未借术法点穿,若她不主动相告,他也不多究问。

楼外天光大亮,晃得祝好两眼昏花,案沿新册上的墨迹未干,她原本的草迹已有三分他的风骨,祝好将泪强逼回去,指腹却一遍遍抚摸着他的亲笔。

祝好只许自己伤怀一刻,一刻已往,祝好抽书批阅,她忙得不得开交,一面自己研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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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逢书中的难处又是一股无名怒火,她强压撕书的念头,指着几行晦涩难懂的词句一再研读。

每逢其时,祝好不可抑制地假想,倘若宋携青尚在,她便无须这般费时费力了,她鄙弃如此不成器的自己,潜意识里又企盼着假想成真。

脑际的念想未散,反倒因楼外渐促的步履声碾碎,楼门一瞬大敞,阑入一袭青衫,此人身量颇高,鹤骨松姿,祝好拈在两指的羊毫脱手,在粉裙上曳开一笔墨,羊毫随着一道脆声滚落在地。

穿堂风过,案上的籍册翻飞如白蝶,她的衣裙与长风搅在一处,祝好隔着翩飞的书页,隔着三年的别离与他四目相撞。

祝好起身,挪动有如灌铅的双腿向着楼门,那人只是一味地立在天光里,她一寸寸挪近,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却如浮尘星散。

案上的泪浸透衣袖,洇湿书页,祝好再度抬眼,楼门空荡,哪见什么青衫影?不过是日阳穿透纱帘,投下的一地浮光碎影。

原是南柯一梦。

祝好缓步门前,就手一推,楼门大张,院里的花圃已有新芽破土,清露凝珠,缀在叶尖娇嫩可爱。

她守在没有他的人间又是一年春——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章[鸽子]

第72章 为人

院里新种的花草在春末时已抽青芽,待到两年后的深冬,庭院落满雪,寒风吹断秋花,本是草木萧疏的时节,院内却不显寂寥,只因另有寒花破雪。庭院一隅,梅花与蝴蝶兰两相争艳,梅枝上的落雪越积越厚,随着枝桠轻颤,雪沫簌簌曳空,有如银屑。

祝好大敞衣橱,成算着今日的装束,她左右一扫,又见角落里他一度穿过的雪青直裰,祝好面上的神情明显一僵,指腹触及衣面时,冷意直延心骨。

一转眼,已是他离家的第五个年头,屋外的飞雪落在她的心头,祝好在脑际搜寻与他相干的点点滴滴,恍然惊觉他的眼角眉梢已被五年流光渐渐轧得模糊,祝好哑然自笑,可她还好好活着啊,她活着,说明宋携青尚还安然,只要二人平安,哪怕无法相见……

祝好木立在衣橱前,直到妙理叩门敦促,她才将四散的神魂一一拾起。

她一声短叹,虽说他不在身侧,她照样过活,可每当祝好瞥见与他相干的物事,仍不免失神,是时候得寻个闲时将宋携青的物什一一归置了。

祝好随手捡了件素色大氅,她不再困于旧物,而是步至镜台绾髻,除却一支盘发的木簪,髻上再无缀饰。

她推开房门,迎着小雪,与妙理相搀着登上车舆,去地是施家。

二人抵达时,施家的哀乐已歇,因着施毓生前是一方书塾的夫子,桃李无数,是以,施家早已挤满吊唁之人,施春生只着一件单薄的丧服立在门前迎客,他的唇干裂浮皮,微微张开,末了,也只是朝祝好寡淡一笑,祝好知他事忙,不再多言,只劝他切莫折腾自己,再怎么着,天寒理当添衣,便与妙理踏入施家,祭奠施毓。

一旦上了年纪,最是难熬寒风砭骨的仲冬,施毓亦是。

……

丧宴散,施家外院的厚雪上落下重重叠叠的履印,窗外风雪又起,掩去大半。

施春生仍是那身薄衣,他的耳垂与唇泛着青紫,祝好稔知此人看着卑顺,实则一身犟骨,她不再劝言,而是拾起一截断木将二人中央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俩人对坐无言,透过窗外可见施家外院有一二唁客未散,多是施毓生前的学生,祝好收回视线,一双眼落在施春生的身上,见他垂首看地,纹丝不动,祝好一时不知如何开解他。

良久,只听火星子炸响一声,祝好递去一盏热茶,问他:“何时回京?”

施春生这才抬头,他两眼失神,木讷道:“月末吧。”

祝好点点头,见他怔然不动,精气神也因施毓这一去而抽空,她将那盏热茶往他跟前一推再推,“施老若在,也不忍见你如此。”

“翩翩,我真的不大明白。”施春生的眼中缠上血丝,“分明病重,他却回回瞒着我,若非两年前偶然自表兄处得知他害了病,只怕几日前他的死信传来时,我都只会觉着荒唐。”

“十日前,得知他旧疾转危,待我赶回,却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一如两年前,他缠绵病榻之际,我身为儿孙,却不能在榻前尽孝,方连病重,也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他嗓音低涩道:“若他此次肯早些日告诉我,何至于最后一面也……”

“春生。”祝好起身,半弯着腰,伸手在他瘦削的肩头一拍,“两年前……老师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怕你误了策试,原想着,待此试一了,再说的。”

两年前,施春生以二甲进士出身,与一甲仅一步之遥,他还记着,两年前他日夜兼程地赶赴家中,方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施毓正卧在病榻上叱责一侧的表兄。

“若非表兄告知,尚不知他还要瞒我至何时。”施春生攥紧双拳,一想施毓见他归家时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问,胸口便如压着一块冰凌,钻心剜骨地疼,“他怨我不成器,了不长进,我分明已顺着他的意,如约赴试,他却偏将我落选一甲归咎在表兄向我透露他病讯的一事上……”

一甲三人净是才学冠世之辈,他自愧不如,为何阿爷总要如此逼他呢?

“春生,倘若病榻上的是你,你可愿教老师忧心?”祝好轻叹,神色复杂地道:“施老去前,精气神尚好,我想……他因两年前一事,心底对你与表兄多怀歉疚,谁知此次的危病猝不及防,老师也未料见。”

“你大抵不知,年前施老的病症稍愈,拄着拐杖出门,逢人便要夸赞自家的小孙儿高中进士,就连趴在村口的大黄狗也免不得被他逮着唠叨呢。”窗外的白幡在风雪中不住旋卷,祝好郑重道:“春生,你一直是老师的骄傲啊。”

幼时因家传的隐疾,他早对功名断了念想,横竖终是黄土一抔,何必执着功成名遂?可当他重拾书卷,青灯下的他早已不复少年时的如鱼得水。

他自小便看淡了身后事,误了学问,也误了对喜欢的小娘子谈情,有一些物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可当施春生拾卷重读,总会怀念儿时被称作神通时的疏狂意气,见着她时,心底深处的情思也一如花枝颤摇。

施春生曾下定决心,此生都不会将对她的情意宣之于口。

可那人已离开整整五载,因折戟策试,他方知机缘易逝。

施春生盯着对坐的小娘子,他两唇翕张,却迟迟吐不出一字,就算那人不在,他又怎配,怎敢?

祝好将他踟蹰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略一思忖,温温道:“水道怕是冻得差不多了,这趟得走陆路?正好经由祝宅,你若得空,不妨在我家小坐,前些日妙理做了好些果子,家里正愁吃不完呢,路上风尘辛苦,也可捎些暖肚。”

他缓缓颔首,应了声好,施春生张口欲言,却见祝好抻着脖子往外张望,他站起,循眼看去,渐晦的天光下,往来施家吊唁的学子一一向大门四散,而门阶之下,驻足一青影,此人身姿挺拔,脊背直如崖上青松,他只露出半截棱角分明的下颌,乍一眼,身有故人之姿。

忽地,热茶滚落一侧,原是祝好起得太急

,裙袂不慎将杯盏扫落,她不及拾掇,衣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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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氅也抛却在后,只顾追着青影而去。

施春生蹲身拾盏,指尖触及温热的茶汤时猛地一颤。

祝好打算折返祝家时,刚拐过当街,便见施春生立在她家门前,他的眉间两鬓皆已覆上一层薄雪,怀中紧搂她的素氅,自己却仍是单薄的丧服,祝好小跑上前,施春生闻声望来,他几步到她跟前,见祝好半散的发丝凝着点点冰晶,她的两颊也被冻得红扑扑,身子在风中打晃,便知方才的追逐是如何收的场。

既是一人回家,大抵又是认错了人。

二人见彼此俱是一身狼狈,破颜一笑。

施春生抖落氅衣上的雪粒子,刚想披在祝好肩头,他的手一顿,转而只是递还与她,施春生咂摸她方才追着那抹青影而去的模样失笑,“翩翩,我离城时早得金乌尚且躲在山缝里打盹呢,还是不入你家小坐了,省得打搅你。”

“那眼下可要去里头喝碗热汤暖暖身?”祝好抬眼,见他笑而不答,心下已然顿悟,她一面道谢,一面言之何必专程送衣,临了,才道了句:“既不得闲,便改日吧,反正来日方长。”

……

淮城的雪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已扫净,唯余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冰。

这日,满城素缟,沿街丧幡垂垂,一眼望不尽首尾,风一迎,曳地的丧幡撕扯如鬼嚎。

百年前的今日,达拉铁骑破城而入,滚烫的血液消融地冰,凡铁骑踏处,浸血的碎冰四溅。

淮民每逢今日便会举城哀悼,可万民所仇视的却非百年前踏破此城的部落小国,亦非与之通敌的温闵予,他们甚至不详屠戮淮民的真相,可万民却有一共敌——宋琅。

每当其时,祝好需得提前几日将养嗓子,凡是见着一干人堆集在一处便要行去凑热闹,一听众人在诟骂宋携青抑或往他的脑袋上瞎扣帽,祝好准得撸起袖子与其争辩。

这方淮河亭畔,三三两两的淮民聚作一窝,祝好戴着个獠牙青面,混入其中。

只听张婶一拍大腿愤恨道:“哎哟!西街王哥家的事儿可听说了?我啊,方才打他家门前过,见他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啊!说是祖上在宋琅屠城的那会儿,操着把斧子迎上庆军与宋琅手下的亲兵!生生砍翻十几个!护得一家老小周全!哎!自个儿却倒在血里起不来了!如今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都说王叔是忠勇之后呢!还有贵富给他送钱打匾哩!”

不等众人唏嘘,头戴獠牙青面的祝好起手抚掌,她啧啧称奇道:“哎呀?什么什么?他祖上一人只凭一把砍柴的钝斧,竟能撂倒十余个披甲执锐的军士?!这……这哪是人啊?”

“千真万确!只他一人!只区区一把斧子却杀了……”话音戛然而止,围观的淮民本是膜拜的神情通通化作疑色,张婶回过味来,指着祝好跺脚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难不成这忠烈之事还能作假?哦,我知道了……”

她上下打量祝好一番,“你是祝丫头吧!那堕仙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次次来触大伙儿的霉头?莫不是以为堕仙接了一回你的绣球,就真当自己是仙人的新妇了?”

众人闻言,不住大笑,祝好眼见身份暴露,索性摘下獠牙青面,状似无意道:“阿诶——此言差矣,昔年的诸位不是一口一个‘灾星’的唤我么,到头来怎么着?我是灾星吗?”

众人纷纷语塞,因着“灾星”一事,旧时没少冷落、欺凌祝好,大伙儿一时羞于回嘴,祝好瞅准时机道:“你们瞧,几年的光景尚可颠倒黑白,何况是百年前的无头冤案?”

这时,有一大伯接话道:“得了!祝掌柜等等又得搬出那套说辞,什么屠戮淮民的既非庆军也非宋琅,而是大伙儿听没听过的……达拉?净是胡话!”

人丛中立时有人应和:“是啊!若真如你所言,祖辈们岂非讹传?!哼,单是宋琅弑弟戮民,便知他不堪人道!方连畜生道也不配!”

祝好压下心火,以笑回击,“是呀,宋琅他不堪为人,所以成神了啊。”

一众再次被怼得哑口无声,祝好见状,心中郁气顿消,她戴上獠牙青面打算转战另处,然而已穿三街,身后始终有一履声不散。

祝好顿步,他也停下,檐上风铎随风轻吟,她听见此人道:“翩翩,可是我还挺想为人道的。”

第73章 思人

冬令的风甚是喧嚣,连及垂垂曳地的丧幡也一同在耳畔悲咽。

此刻,不论风声,还是四起的人声,无一不如潮水般在她耳畔退去。

她的心境阒然无声,却又似山崩海啸。

祝好的指节微微蜷起,旋即松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她绷直打颤的唇,蓦地,祝好脚尖一转,反身直扑那人。

踮脚、环颈、相拥。

淮街熙来攘往、车马骈阗,她旁若无人。

许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祝好纤细的后颈,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肌肤,他伏在她的耳畔笑问:“看都不看么?就这般扑上来?若是抱错了人当如何?”

祝好咽下喉间行将溢出的泣声,哼哼道:“抱错便抱错,我又不吃亏。”

宋携青的指尖擦着她的颈而过,随即按在她的两肩,二人的足尖相抵,他忽地低笑,一如昔年屈指在她的前额一弹,祝好的面上还戴着獠牙青面,虽是陶制,也不免教她短暂地晕眩。

他俯身,揭去她的獠牙青面,手背抚过她因寒风吹得干红的两颊,轻轻一捏,“不可。”

与她相对的,是一张整整五年都不曾见的面容,祝好眼中蓄泪,她忍着不眨眼,生怕有泪夺眶而出,惹他好笑。

祝好抬起一只手,行将触及他的面庞时,五指下意识地发颤。

宋携青稍稍屈膝,微一侧首,将下颌及半边面颊贴在她的手心。

她仔细抚过宋携青的眉眼,勾勒他的鼻,轻点他的唇,一滴泪自祝好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眼睫。

“翩翩,莫哭。”

他越是安抚,越是与她倾谈,祝好落的泪便越凶,可她偏偏咬着下唇,强忍呜咽,好似自己并不伤怀。

祝好一寸寸抚过他的面庞,继而摸向宋携青的上身,一会儿捏捏他的腰,一会儿按在他的胸膛,甚至于直接探入他的衣襟……

她浑然不知,宋携青上至耳垂、下至脖颈早已红如悬血。

“翩翩,我无碍,并未受伤。”他微微喘息,捉着她试图移下的手,“淮街游人如织,你偏得在此轻薄于我么?”

祝好不为所动,只拔高嗓音道:“宋携青!你一去便是五载,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你想哄骗我,忽悠我,对不对?你有术法耍赖,别以为我不知……”

在他以为的一二月里,竟已是人间的五年。

她蹲下,捏着他的脚踝往上,宋携青的指节因攥拳而泛白,他平复喘息,眼见已有游人留意此处,宋携青弹出一缕青光,立时间,周遭人流不前,一侧的淮河也不再奔淌。

宋携青弯腰将人提起,祝好在短暂地双脚腾空后,踩在他的靴上。

他一遍遍轻抚她的背脊,以哄孩子的口吻道:“翩翩,我真的没事,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遇着只迷魈,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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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刁滑奸诈,惯以幻术惑人心、坑人迷途为乐,待旅人精疲力竭方下杀手,迷魈本是寻常小妖,倒也容易解决,不过……既为积攒翩翩的福报,自然成了些气候,我虽将它诛灭,怎奈迷魈临死自散修为强张禁术,将我困在原地好些时日……”

“翩翩,抱歉。”宋携青低哑道:“异世之界的时辰与人间、九重天各有不同,于我而言只十天半月,于人间而言……”

他欠她太多,连最基本的陪伴也成了奢侈。

宋携青收紧手臂,将人揉进深处,他埋在她单薄的肩颈,轻声:“祝好,若我不在你的身侧,可能答允我,切莫再为我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同人争嘴了?我知你是为护着我,可正因如此,你

若因我再生波澜,教我如何心安呢?”

“你瞧,他们好不容易肯擦亮眼,看清祝家小娘子的好,接纳你、喜爱你,脱去‘灾星’之名,我怎能让你因我的旧事再卷入风雨之中?翩翩……我生怕他们在我离家的空隙欺你。”

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肩头哆嗦不止,宋携青浑身一僵,忙不迭低头看她可是哭了,结果祝好哪是在哭?分明是笑得直不起腰了。

她总是如此,拿他叮嘱的事不当事,脾性执拗,教他无计可奈,只得一日如一日地顺着她。

祝好半哄着在他喉结一啄,“宋携青,我答应你,往后收敛些好不好?不过……你也得应我一事。”

宋携青一挑眉,以为他听不出此话的深意么?

祝好的言下之意是,置辩依旧,只不过会适时避其锋芒。

他原想“言教”一两句,却因祝好突如其来的一吻搅得方寸已乱,宋携青抬手摩挲有些润湿的喉结,喉头滚动间,他沙哑道:“翩翩,我答应你。”

她如看傻子一般看他,恼得以手肘捅他一下,“浑说!我一字未提,你从何答允……”

宋携青笑笑,挨近道:“只消出自翩翩之口,不论何事,我定当应下。”

温湿的呼吸拂红祝好的面颊,见她如此不经逗的模样,宋携青暗在心底预设着数种“欺负”她的法子。

“就是……嗯……”祝好启唇数次,还未自他的花腔里清神,只绞着宋携青的衣角半吞半吐道:“往后若是见着有人误解你、泼你脏水,请你务必为自己辩白可好?宋携青,我知你早已看淡此名,可我就是见不得好人平白受污,而小人却以清名在世,宋携青,你明明千好万好,淮民的祖先栖于你为他们构筑的暖室,他们怎配如此丑诋你呢?再者,旁人不信,你便真成哑巴了?无怪此城的百姓合伙欺侮你,你倒还瞎操心起我来……”

“宋携青,虚名于如今的你也许无足轻重……”她仰起脸,声音却渐渐低沉,“可你本该光风霁月,万流景仰,若你不愿,便当是我仗着你的喜欢使性掼气,只当是为着我……若我在你心间的分量已有如此之重的话……”

“翩翩于我,重逾泰山。”

他含住她的下唇,反复辗转、吸吮,宋携青虽听着祝好之言,然而一双眼只顾眈着她未搽口脂却嫣红水润、一张一合偶露贝齿的唇上了。

“翩翩,我答应你。”

“宋携青!你分明……唔……你……你分明没有仔细听!”祝好使气推推他,一脚踩在他的靴尖,她终于从中逃脱,“哼哼,我先考考你……”

宋携青揽着她的腰身未松,“考我?”

他倾身向前,二人的下颌相抵,宋携青将她一带,正想又一次贴上,祝好偏头一过,他的唇只堪堪擦着她的耳廓,宋携青低笑一声,转而扣住她纤细的后颈,祝好又气又好笑,强作冷了几分道:“嗯,考你,请宋仙君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的重复一遍。”

末了,祝好添道:“不准以术法耍赖。”

不及他答,祝好恍然想起他跟在她身后时的那一言,祝好咂摸一二,问他:“为何想为人道?”

宋携青一改玩态,正色道:“想同你白头偕老。”

……

妙理在家中早已备好午膳,整齐摆出两副碗筷。

忽闻叩门声起,妙理绽出一笑,两颊梨涡一深一浅,她提着裙裾一溜风到前门,打开的一刹那,妙理愣在原地,嘴张得足以塞下一枚蛋。

祝好掩唇偷笑,嗔怪地向宋携青递去一眼,“瞧你把妙理惊的。”

宋携青捉住她的手,与其相扣,朝妙理温言道:“这些年承蒙妙姑娘照拂翩翩,携青在此谢过。”

过了有一会儿,妙理仍怔立如偶,祝好忍俊不禁,轻轻托住妙理的下巴,将她大张的嘴往上一合,旋即捏捏她的粉腮,“魂儿还未归呢?”

妙理点头如捣蒜,面上喜色盈盈,她见姐姐开心,她自然也跟着乐呵,忙不迭将二人迎入院中,又匆匆添上一副碗筷。

席间三人不曾停嘴,却非顾着吃,而是唠家常,妙理连珠炮似的追问:“姐夫这五年去了何处?姐姐是在哪儿遇着姐夫的?”

不等祝好应答,宋携青已从容接话,只是到底不便明言,他只避重就轻地扯了些幌子搪塞,祝好见他一本正经,偏生满口鬼话的模样捏着一双箸忍笑。

倏地,妙理自椅上弹起,“我的粉蒸肉还在锅里呢!”

言罢,妙理撂下箸子急急奔向庖厨。

一时间,膳堂只余二人。

祝好侧目睨了宋携青一眼,哪想一转目,他也在看她,祝好生硬地别过头,就近夹了块栗子糕搁在宋携青碗里。

他借箸拨了几下,倒也不急着吟味,祝好支颐道:“哝,我做的,妙理教了许久,我才勉强学会那么几道小点,庖厨还有好些果子,原想着家里若是吃不完,便教春生捎些回京……如今你回来了,倒不必担心吃不完了?”

宋携青:……

祝好盯着他若有所思:“咦,倒是极少见仙君用膳?神仙……当真只食日月精华呀?”

宋携青夹起栗子糕送入口中。

……

天蒙蒙亮,一缕薄阳透过雕花窗,铺入内室,祝好霍然惊醒,她急着从暖和的棉衾里探出手臂,摸向外榻。

祝好手一顿,猝然坐起。

一夜之内,她已反复此举数次,生怕一觉醒来宋携青便失了人影,是以,凡祝好一醒,少不得再三确证宋携青是否还在,她回回皆可触及宋携青,不若便是被他环在怀里哄睡。

可现在,放眼一望,枕边空荡。

祝好鼻尖一酸,她顾不得披衣趿履,赤足便奔下床榻,方一卷绣幔,却见宋携青闲倚窗下,手头拈着鸾凤金纸,正是二人初见时,在他的“威逼利诱”下画押的一纸形如文契的婚书。

宋携青似是忆起了什么趣事,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两指一捻,金纸一眨眼化作飞灰,散没了影。

他与她早已正儿八经的对拜天地,也请媒人上门互换了庚帖,婚书亦是实打实的婚书,是以,这玩笑般唬她不可再嫁的金纸已然无用,如今他已是祝家小娘子名正言顺的赘夫郎。

反倒是祝好得见此景,峨眉倒竖,两手叉腰,气冲冲地立在他跟前,诘问道:“好你个宋携青!好个撕毁婚书亦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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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我便同此书一齐灰飞烟灭!我早该悟出你的满口鬼话……”

宋携青凭空化出女儿家的绣履罗袜,拥她坐定,为她系袜套履,他好笑道:“翩翩……你真的……”

真的很好骗。

他咽下最后几字,以防祝好恼他,如今他是半分受不得祝好的冷眼,纵使片刻也足以教他熬心熬肺。

宋携青为她穿好最后一只鞋,朝斜里一抬下颌,“祝好?”

她循着看去,只见及膝的红木箱内规整叠着男子用物,婚书正是出自其中。

不必多说,箱内之物自然是宋携青的。

竟被他一一翻出来了……

祝好当下有些心虚,偏偏故作坦荡地道:“你一去五载,物什占着我的妆台衣橱,我瞧着碍眼,归置了有何不可?”

宋携青:“不可。”

于是,祝好看着宋携青将红木箱内的物什一件件摆回长案、衣橱,且无一不是摆在显眼处。

祝好:“……”

百来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这厢宋携青忙着拾掇自己的旧物,祝好四下一转,才注意到窗台下堆着好些用彩帛细绢装裹的大小物什,粗略一数竟有十余件,既非她的用物,亦非妙理之物,她近前,问道:“是何物?”

宋携青望来一眼,“你拆了瞧瞧?”

祝好正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拢着裙裾蹲在一侧解绢带,但见一方绢帛徐徐铺开,露出手掌大小的青木小匣,启匣见笺,墨痕尚未干透,挥下遒劲的几字:贺翩翩二十又一芳辰。

匣内静置一对缠丝珠玉耳珰,在日晖下莹润剔透。

祝好捧过就近的一只锦盒,如前一般,上覆一纸:乞巧未归,有负翩翩良辰,谨呈薄礼,聊慰此相思。

其下卧着一串冰

晶连珠芙蓉玉佩组。

祝好抬眼,盯着宋携青看了好一会,她默不作声,低头继续挑拣着堆集的物件。

——贺翩翩二十又二芳辰,花笺之下,一对男女磨喝乐相互依偎,眉目间竟有七八分神似二人。

——贺翩翩二十又三芳辰,黑漆描金妆奁内摆满氤氲兰花香的各色水粉胭脂。

——上元佳节,某虽离家,仍愿翩翩展颜欢喜,钿盒内一对琉璃花鸟镯透润无暇。

——贺翩翩二十又四芳辰,一支透雕双蝶白玉簪压着一沓银票。

不知过了多久,方砖上坠下点点泪珠,祝好拆尽一应物什,在他离开的那五年,不论是生辰抑或小节小日,宋携青无一遗漏。

眼前的天光忽被一道颀长的身影所掩,宋携青晃晃手上一件银丝月白长衫,蹲下问她,“箱笼里寻得的,送我的呀?”

祝好抹了抹泪,“不是。”

她盯着他,哼了一声,“送情郎的。”

“送情郎?”宋携青挑眉,“那我偏要穿。”

他素来随意,一语罢,当即松衣解带,祝好眼神飘忽,一时不知该往哪看,虽则二人早已结为夫妻,可她终究难改羞赧的性子,纵然只略略一扫宋携青,却已教她面红耳赤。

衣物窸窣间,宋携青已换上新衣,尺码合身,月白温润,皎如玉树,衣领繁复的银纹在日下流晖,黛色衣带束出劲腰,愈发衬得他松形鹤骨。

宋携青在她眼前一转,嗤笑道:“祝掌柜偷摸养的情郎怎的与我一般身量?莫不是寻了个与我有几分相像的郎君,睹人思人,聊解相思?”

祝好笑而不答,宋携青在脑际飞速一过,犹记她头次掩耳盗铃般地为他裁制的雪青直裰尺寸尚不合宜,而今这身却如此的贴服……总不能在他离家的五年间真养了个小白脸吧?偏偏身形还与他如此相像。

罕见的,他生出几丝慌促,探问道:“翩翩,好似暂不曾量过我的身长吧?”

祝好抿唇忍笑,正色道:“是不曾量过,所以我不说了么?本就不是给你的……”

宋携青眸色一暗,向她迫近的同时一面解衣,将她抵在案前,令她退无可退,“我知道了,是衣楼的新衣?”

祝好再也忍不住了,看着宋携青故作镇定的模样,扶着他的肩笑出声。

眼见身前之人的面色当真不大好,祝好忙张臂环着他,“笨,我是不曾量过,可你我夜夜……咳,我抱了你那么多回,难不成还记不住自己夫君的身量尺寸吗?”

宋携青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开,转而回抱着她,“翩翩,你真是……”

祝好打断他,“宋携青,你真的很好骗。”

宋携青:……

夫妻二人窝在屋内拾掇停当,祝好又将宋携青所赠的物什一一细心归置了,窗外晴光正好,积雪初融,正好撞上赶墟之日,俩人便成算着一同逛游淮街。

宋携青与她肩贴着肩才绕过几处长街短巷,不期然一道呼声自斜刺里灌入耳内。

“祝小娘子——”

夫妇二人同时朝着声源处望去,宋携青见是一青衫郎君,长相还算清俊,微微侧过脸时竟与自己有三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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