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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叫过你——”
话道一半,钟情住了口。
他想起来他什么也这样叫过郁真如了。
第一次来竹林的时候,看着竹竿上那两行点化郁真如的机缘: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竟是真如。原来你叫黄花翠啊。你好啊小翠。”
那时不过是玩笑挖苦说出口的话,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说出口就忘了。
郁真如却记得那样深,一点一滴,全部化作今日的不甘嫉恨。
钟情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胸膛处不属于他的血肉似乎在砰砰跳动着,但在窒息的阴影下又显得那样轻飘飘,像只是幻觉。
他轻轻抚上郁真如的肩膀,靠过去吻在他眼下,舔去那里的泪痕。
“让我见见他吧,求你了。”
片刻后,钟情看见了被带到他面前、浑身披着锁链的诛翠。
他神色疲惫苍白至极,可是一看见钟情便露出微笑。
依旧是那样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带着轻松调侃的笑意,仿佛他们不是身处囚牢,而是出门踏青。
“看来他还是心软了。阿情,你做了什么呢?”
钟情也回之以一笑。
“我帮他擦了眼泪。”
诛翠一怔,随后笑着摇头:“他也有做正人君子的一天,真是难得呀。”
钟情不语,放眼朝远处无边无际的竹林望去,突然开口:
“小翠,如果有朝一日你花开遍野,会如何?”
“我会死。”
见钟情神色怔忪,诛翠笑意淡下来,“怎么了?我答错了吗?”
钟情摇头:“你没有错,只是还有第二个答案。”
“哦?是什么?”
“我会爱上你。”
第194章
面前的人闻言微怔,似乎从不曾听过这句话。
钟情看见他的神色,便明白过来——
原来他不仅给错了心,还说错了爱。
他的婚礼,他的初夜,他的告白……他所有的第一次,原来都给了郁真如。
钟情渐渐认识到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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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真如不是因为他和小翠私奔才感染杂菌的,他只是因为生气他认错了人。
他留下的那张纸条,邀请的是“小翠”,可他曾把他们两人都叫做小翠。
但当小翠真正赴约而来时,他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小翠只会是诛翠剑灵。
前世与今生,他一连两次认错了人。
即使是在郁真如没有做任何伪装的时候……他也还是认错了。
在经历巨大喜悦之后又迎来灭顶之灾,这样的事,换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比痛苦耻辱,何况那样冷傲的郁真如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口口声声强作大度说要给他们二人空间的郁真如已经走过来,不曾开口,身上冷冽气息就已经强势插入他们的对话。
“阿情。”
他在钟情身后站定,眼中却阴鸷轻蔑地看着对面浑身锁链的阶下囚。
“杀了他,你就能重获自由。”
钟情没有理会。
他转身看着身后这个被数百年妒火焚烧得理智全无的人,开口说出一句让在场两人都从未预料到过的话。
“如果我能认出你们,那株杂菌是否就能消散?”
“……不会。”
“为什么?”
“……”
见郁真如无言语对,钟情轻笑,上前一步。
“让我试试吧,求求你。”
郁真如静静看着他。
面前的人脸上是一如既往安宁的微笑,似乎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又似乎对一切都不以为意。数百年来他便是这样跟在他身后,苦苦寻觅着这个令他无数次梦回心动不已的微笑,以此回味遥远月夜下的初见。
可是经年追逐仍旧若即若离,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他微微闭眼,复又睁开。
即使是梦魇,他也还是没有办法在这样如水的目光下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阿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苍白手指穿过琥珀灰色的冰凉发丝,按住温玉一般光滑细腻的后颈,迫使面前的人靠进他怀中。
“游戏的规则应当由东道主制定。阿情,既然你想玩,就得接受我用任何手段的方式伪装……任何手段。”
“我接受。”
按在后颈的手指微微用力,耳边传来阴郁的、无比粗俗的话语。
“即使我变成他的样子来干你,或是让他变成我的样子来……阿情,你也会接受吗?”
钟情才不相信他会大方到让诛翠剑也参加这个游戏,因此微微一笑,答应得很轻松。
“我接受。”
他看着面前人的眸色变得越来越深,浓烈情|欲几乎要满溢而出,却无所畏惧地又添了把柴。
“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我绝不反抗。”
*
钟情现在很后悔。
他很想反抗。
黑色领带蒙住双眼,绣着竹样暗纹的丝绸轻轻蹭过眼角,染上点点滴滴深色的泪痕。
“阿情,现在的我是谁?”
覆在身上的人轻轻蹭着,仿佛刚才那个粗暴疯狂的人确实不是他。
冰凉墨发丝丝缕缕垂下,在小幅度的摇晃中一下一下蹭过钟情脸颊、脖颈、和腰腹,像无数根细小的锁链将他牢牢罩住。
他泄愤似的扯住那些锁链,自以为用了所有的力气,其实轻得仿若撒娇。
身上的人任由他扯着,轻声笑道;
“再猜错的话,就让他们也进来,如何?”
是的,他们。
郁真如这个变态,的确没有让诛翠剑灵参与这个游戏,但他却用竹叶又幻化出许多分|身,然后藏身其中,扮演出各种性格,或温柔或强势地逼他猜面前的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无数双手掌的抚摸下,无数张嘴唇的亲吻下,钟情仿佛在黑暗中同时身处在无数个世界。
有时是仿生人捉住他的手指,让他为他脱下胸口处液态金属一样光滑冰冷的布料;有时是藏袍上密实的羊毛戳刺过私密的口口,冰凉单耳坠在腿|间滑过。
东方帝王九龙冕旒前垂下的珠串摩挲过他的颈间,西洋教皇三重冠上黄金装饰擦过他的耳垂。
有人替他戴上戒指,素圈银戒内里的刻字在他指根上留下印痕,又在某一刻被人脱下,毫不怜惜地丢开一旁。
有人身着骑装,一层布料之下掩盖着劲瘦的大腿和火枪,浸没过圣水的黄金枪管磨蹭过光裸皮肤。
还有许多人隔着一层花瓣亲吻他的身体,伊甸园、雪山、缅栀子、兰花草……混成醉人的香气,不知今夕是何夕。
迷醉时他会被抱上钢琴,晃动时身下琴键流泻处不成曲调的音符;也会被浸入浴缸,双腿在某一刻黏合成修长的鱼尾。无法忍受时他亦想过推开身上的人,掌心却在摸到一头毛茸茸卷发时,被人握住手腕移开,沉默着啃噬。
无数舌尖舔吻过他的耳尖,一声声在问:
“阿情,我是谁?”
“我们是谁?”
钟情迫不得已之下叫出那些名字,妄图那些人在听见之后轻一点、慢一点,但换来的只有冷淡的讽笑。
“猜错了,阿情。”
再之后更加恶劣的报复。身下猛烈如狂风暴雨,舔去眼角泪水的双唇却依然还那么柔软,只是吐出字句如冰。
“你看,你谁也分不清。”
钟情已经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浑身皮肤都泛着微微的粉意。他的嗓子已经被逼迫着在这些天对着无数人说了无数讨好求饶的话,此刻声音喑哑,犹带泣音。
“……藏头露尾的,你让我怎么猜?郁真如,你太过分了。”
亲吻轻柔落在唇角,带着万分珍重怜爱。有人轻声呢喃:
“是阿情自己答应我的。若是一天猜不出,就要一天陪我留在这个有趣的世界,玩这个有趣的游戏。何况……我怎么就是藏头露尾了呢?我分明已经将最重要的东西都给了阿情……”
身下猛然传来很重的一下,即使已经疲惫不堪、敏感不在的身体也随之颤抖一下。钟情闷哼一声,听见那人意有所指地继续道:
“这里所有人,全都给过阿情。”
这暗示实在又暧昧又明显,钟情崩溃,稍稍喘了口气,在猛烈撞击下回头含着泪怒骂出口:
“既然这东西这么重要,你怎么不躺下让我也给你几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我倒要看看用我的叶子也变出几个我来,你能否也仅凭这个东西认出我来!?”
郁真如沉默,片刻后轻笑:
“我说的是我们的心。阿情以为是什么?”
蓦然睁大的眼睛里滚落下一颗眼泪,在面前人低头吻过来之前,钟情回过头去,伏在枕上将脸埋得严严实实。
他嘴里嘟嘟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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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说着些什么,埋在枕头里听不清楚,郁真如凑到很近,才听清那是一句句羞耻的咒骂。
“死竹子!破竹子!我恨死你了!”
他失笑着去吻怀中人的鬓发。
“可是我爱你。这可怎么办呢,小藤菜?”
*
一开始,钟情是自己主动切断了与系统的联络。
因为他担心郁真如不仅没有失忆还摆弄了主神一道的事情被系统知道,会让主神在危机感之下对位面中的他们出手。
后来他就发现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郁真如如果不想让系统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系统就绝不会听见一个字——他竟然和主神一样,拥有封闭位面的能力。
钟情不知在竹林中浑浑噩噩度过多久,才终于等到这个位面开启一丝缝隙。
或许是郁真如放松了警惕,也或许是别的原因,在那一丝缝隙开启的一瞬间,钟情立刻清醒过来,第一时间与前来寻找他的系统联系上。
【菜精!】
看见他的第一眼系统就惊呼,【你看起来快要精尽人亡了!】
钟情干笑一声:【我要是再留在这里,你就可以把‘快要’两个字去掉了。】
【这么严重?】
系统看着面板上的数据,惊奇道,【可是你已经找到杂菌了呀。】
【我的确找出了那株杂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消解它。郁真如恨我总是认不出他……】
想起那些回荡在他耳边一个又一个的声音,钟情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在这些荒唐的回忆之中同时感到自责和难堪。
【我也确实认不出他。】
系统震惊:【他演技这样精湛的吗!?】
钟情毫不吝啬地奉献出对演技派最高的评价:【演谁是谁。】
系统沉默片刻,消化了下“灭世大BOSS其实是个影帝”的事实。
【他废这么大劲儿骗过主神,就是为了把你弄到这个平行时空?他不会这么无聊吧?】
【不仅如此,他还想让我像前世一样杀了小翠。】
钟情蹙眉,【我怎么也想不通,诛翠剑同样是他用自己的竹叶所化,同样可以算作他的分|身,为什么他能接受其他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接受小翠?】
系统拍拍胸脯:【放心菜精,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主神已经知道自己被审判者骗了,所以答应将你救出来。就是那条逃生通道!我前任挖了一般,后来我又挖了剩下一半的那条!菜精你还记得吧?】
钟情双眼渐渐亮起来:【这个位面被郁真如封闭了,你确定那条通道可以连接这里?】
【放心吧菜精。虽然审判者很厉害,但主神也不弱。主神是人族的统领者,人间最繁荣的地方就是主神力量最强大的地方。还记得那个商场天台吗?就是你上次去的那个,到时候我把通道放在那里,主神的力量会将那里的界壁撕裂,虽然很小,但足够你逃出来了。】
钟情激动得浑身不酸不痛,站起来立刻能爬十层楼。
他刚要点头答应,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犹豫。
【如果我离开这里,郁真如会怎样?】
【菜精你在担心他会追出来缠着你吗?放心吧菜精,他选择进入位面就等同于自寻死路。在位面之外他是一缕鬼魂,没有实体所以无敌。但进入位面拥有肉身之后,他就可以被困住、被杀死了。】
系统颇为自豪地继续道,【就像地缚灵那样,他将被主神永远困在这个位面,直到这个世界的力量被他吸干,再也无法供养他的时候,他就会与这个世界一同枯死。】
等了片刻也没等到面前人欢呼,系统不解。
【菜精,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第195章
良久,钟情才道:
【我在想……为什么他明知道进入位面等于自投罗网,却还是要进来?】
【我在想,他那样算无遗策的人,连人族统领者、意识能与三千界接洽的主神都能骗过,为什么却偏偏漏了一条缝隙,让系统你钻了进来?】
【我还在想,竹竿、竹枝、竹叶、包括竹花竹米,都是竹子的一部分,甚至于整座竹林都是郁真如的身体。所以他用竹叶幻化出来的任何一具身体都是他自己,所以无论我猜谁的名字都会猜错。】
因为从来就没有那些人。
自始至终,只有郁真如一个人。
【就连小翠……也是郁真如。】
钟情咬牙逼自己说出这个事实。
【至少,是一部分的郁真如。】
系统已经呆了:【菜精,你在说什么啊?】
缝隙已经开始慢慢合拢,没时间了,它赶紧说出最后一句交代。
【菜精,记得啊,明天正午,商场天台,你一定要来啊!】
钟情微笑看着它渐渐消失在界壁之后,直到最后一刻才说出那句能让系统安心的话。
【我一定来。】
几乎是界壁合拢的一瞬间,极具侵略性的神识便扫过来,下一刻这道神识的主人就出现在他身后,巧合得严丝合缝。
身后人双手横在他腰间,将他揽进怀里:“阿情,猜猜我是谁。”
钟情看着那两只极具特色的藏袍袖子,口中回答没有片刻犹豫。
“郁真如。”
“猜错了。”
腰间的手转而按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转身,看见身后那人的脸,西方的高鼻深目,身上的衣饰也已经变作洁白教袍。
“别灰心,阿情,再猜猜呢。”
“郁真如。”
“……不对。”
面前人眼睫轻颤颤抖着,似是不敢相信,所以宁愿当做幻觉,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伸手蒙住钟情的眼睛,另一只手却捉着钟情的手腕,带他摸上腰间的短剑。
“再猜猜吧,这次会很简单。”
眼皮轻轻眨动的时候擦过那人掌心,带着练剑的厚茧,手中短剑稍稍出鞘,露出剑口处两个修长的篆字。
钟情还是说:
“郁真如。”
“……”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就是小翠,小翠就是你,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或许我们不必走这样多的弯路。”
钟情拉下蒙在眼上的那只手。
“戏弄我很有意思吗?在我面前化身成两个人彼此伪装来伪装去,郁真如,你念的是修真学院,还是表演学院?”
想起之前那些自我质疑,他冷笑一声。
“你甚至还想骗我说分不清你们是因为我移情别恋,你怎么不干脆说我无耻到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呢?”
所有伪装都顷刻间消散,几片竹叶委地,露出面前人墨色长发和青色道袍。即使被这样质问着,依然神色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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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柔和。
“如果我一早就告诉你,阿情,你会怎么做呢?”
他逼近一步,唇角虽浮着一丝隐笑,看来的视线却比之前那些荒唐时候还要迫人。
“是会像爱诛翠那样爱我,还是像抛下我离开一样,也抛下诛翠?”
钟情理所当然道:“我既然已经动情,自然是一视同仁。谈何抛下?”
“是吗?那阿情可还记得当日知晓我的心魔乃是为你而生,面对我整整三百年的情谊时,对诛翠说的话吗?”
钟情瞳孔微缩。
他想起来那那时他说了什么——
小翠,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见他神色,郁真如眼中闪过一丝隐痛,随后却故作无所谓地微笑。
“阿情,我了解你,远胜于你自己。无心之情便如无根浮萍,不过风吹雨淋,便会消散而去。你只是动情,却未曾动心,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他,都不过一晌贪欢。一旦这欢愉变成麻烦,你便会弃如敝履。”
钟情摇头,想要开口反驳,张口时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郁真如看出他的沉默,心中宛如有千万根针扎,刺得他鲜血淋漓。
“阿情,你想做人,可你只想做一个好人、圣人。你会爱上人,可你也只肯爱一个好人、圣人。你觉得诛翠良善单纯,就将他视若珍宝;你认为我阴郁狡诈,就避我如蛇蝎。可是阿情,这些本就是一个人的两面……”
“阿情,你这般迷恋人族,总觉得人间样样都好,为此不惜身死道消也化形成人。可你在垒枯丘修炼近千年,千年战乱,难道就只看到那滴母亲在丧女之痛时落下的眼泪,而不曾看到旁人易子而食的惨状吗?”
“……他们是逼不得已。”
钟情终于挤出一句辩驳,却垂眸看着别处,不肯对上面前人的眼睛。
“阿情这样体谅他们。我是阿情的道侣,有婚书为证,你却不愿怜惜我分毫。”
郁真如轻笑,笑声中带着些许黯然的冷嘲。
他轻轻抚摸钟情的脸颊,在怀中人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忍痛拱手让人的珍宝,一双黑瞳之中血丝密布。
“阿情说的对,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本应当为一体,可你却只爱他。你只爱他那一部分的我,一旦看见我的另一部分,就吓得连他也不要了。”
钟情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分明已经将全部都说开,面前的人却还是一口一个“他”和“我”。
他嘴里轻轻松松说着合为一体,眼中暴戾的恨意却仍旧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明明都是他真身上的竹叶所化,他唯独不肯接受他与诛翠本为同一人。
为什么?
为什么单单对小翠这般狠绝?
冰凉指尖落在他眉心,轻轻划过那里光洁的皮肤。下一刻钟情额间隐隐发烫,血红竖纹浮出,神秀剑破空而现。
郁真如攥着钟情的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鞘。
青色剑光中血气翻涌,一寸寸从石衣中显露出来,被连日的压迫封闭逼得狂躁嗜血。
“何必等到明日?不如现在就动手。他是我的本命剑,杀了他,便能重创我。然后,阿情便可以像前世那样离我而去……”
他渐渐不能再说下去,因为面前人看他的眼神如此静默哀伤。
良久,他才继续道:“我愿意放你走,你该开心才是,阿情。”
“我明明可以不沾任何因果便离开,可你却要我用你们的命做代价交换。我怎么能开心得起来?”
微顿片刻,钟情抬头看他,执着于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这样恨他?若是你觉得我对他偏爱,可那些任务位面里,我总会对其中一个你百般偏爱。你为什么不怨恨那些‘你’呢?”
郁真如静静听着他的问话,听到一半是唇角便已荡开笑意,听到最后时更是不可自抑地低低笑出声来。
那是相当善意的微笑,却也是相当凄凉的,如同在观赏一处结局既定的悲剧。
他喉间动了动,却没有立刻说出话来,似乎对这个悲剧已经无力回天。最后,他只道:“睡吧,阿情。”
他揽住怀中人的腰,埋头在他颈间,闭上眼,再无旁的动作。
“陪我睡一会儿,我太困了。”
钟情任由他抱着,侧躺着看向窗外遮天蔽日的竹林。
大概郁真如真的已经疲惫至极,连他的身外化物也陷入沉睡。整片竹林一丝风也没有,万物静止不动,仿佛连时空都停滞了。
钟情知道是因为自己。
一定是最后那句话有哪里刺激到了郁真如,才让他突然之间变了态度。
他将那句话翻来覆去回想,仔细辨认记忆里面前人每一丝神情的变化,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想了多久,天色渐渐沉了,钟情迷迷瞪瞪几乎要睡着,并且在入睡之前就已经深知那将是无比甜美的、静谧的、如同死亡一样的安睡。
陷入沉睡的前一刻,钟情猛然睁开眼睛。
他闻到了一缕死气。
如此缥缈淡薄,压在铺天盖地竹子清香下,显得毫不起眼。只有在这样极端静谧的情况下,才能稍稍透露分毫。
他心中思索着这缕死气会是来自何处,却在下一瞬间突然想到——
在他与郁真如最后的对话之中,他将任务位面里所有的角色都称作‘其中一个你’,却唯独把小翠称作‘他’。
话出口前他并未想太多,现在却觉得是那样怪异。就好像……
“从来不是你不肯承认你与他本为一体,而是我。”
一片黑暗之中钟情开口。
“对吗?”
他开口的一瞬间,身侧郁真如便蓦然睁眼,却只是失焦看着虚空某处,没有答复。
“你说你的心魔是为我而生,也随我的心意变换。所以只要我一日认为光明和黑暗泾渭分明,就像你与他一样,那么……你们就会一日如我所想的那样,势如水火,厮杀不休。”
钟情嗓音干涩,每一个字都是硬生生从喉中逼出来的。
他想或许他从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那些时候他的脑子都像此刻他的声音一样,宁愿罢工也不肯去面对。
郁真如说他是个鸵鸟,果真是如此。
掌心传来刺痛,钟情低头去看,才发觉神秀剑柄处的刻纹已经深深硌入皮肤。
“就因为我是个鸵鸟,郁真如,你便要寻死觅活吗?”
他丢开神秀,一把扯开横在小腹上的双手,翻身骑上郁真如腰间。
“你身上的死气从何而来,说!”
第196章
郁真如轻笑,掌心握住身上人腰间,开口时嗓音柔和:
“阿情,你这个姿势……会让我误会的。”
“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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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杂菌?它感染了你?你在腐烂吗?”
“竹子病虫害学得不错。”
“郁真如。”
钟情唤了一声,然后沉默。
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现在他将脑袋从沙子里拔了出来,郁真如却又变成鸵鸟一头扎进去,顾左右而言其他,对面前这样紧迫的事视而不见。
良久,他开口:
“你从前对我说,无情有恨。我那时候不能理解,想着无情就是无情,既然不会爱,也不该会恨。可是我好像曾经有一段时间,真真切切地尝到过恨的滋味。”
“你样样都比我好,所以我嫉妒你,刻意忽视你。但越想要远离,就越忍不住会去关注。你以为只有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吗?若我没有也时常注视着你,又怎么会这样精准地每次都避开你呢?”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怪异到让钟情不敢接近、不敢触碰、更不敢深思。
他讨厌在想方设法回避郁真如之后还是能在不经意间遇见,因为这会让他感到挫败。
可每次余光瞥见那个讨厌的身影时又总会感到妥帖,好像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如此,一根藤菜身后就该跟着一丛竹子。
他喜欢一切永恒不变的东西,就像植物喜欢泥土。
“因为没有心,所以无法感受到爱上一个人的快乐,只会因为患得患失而感到无穷尽的恐惧。所以为了一切永恒不变,无情之物会宁愿远离所爱,甚至杀死所爱——上个任务位面的我就是这样做的。”
“这才是无情有恨的意思,对吗?这里的‘恨’,也不单单只有‘恨’,是吗?”
身下的人双眸微阖,半睁的黑瞳中无比安宁、清亮地倒映着钟情的身影,像是正在争分夺秒地凝望他,又像是已经是神游天外,堕入虚空,唇角勾起仿若陷在一场美梦之中。
钟情俯身,擦去他眼角一滴渗进鬓发中的眼泪。
指尖处的眼睫轻轻颤抖,仿佛一场美梦被惊醒。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像这样落下泪来,对他说——
感知到爱的那一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寒冷。
然后,我学会了眼泪。
钟情叹了口气:“真抱歉,郁真如。这是你第一个任务世界就想要告诉我的东西,我却到现在才弄明白。”
“明天系统会在人间打开一条通道,或许离开这里后,我就会找到无情之恨背后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他微笑着轻声邀请,“郁真如,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能,阿情。”
“为什么?我明白得太晚,你已经不想等我了吗?”
“你知道我会永远在你身后。”
话音落下,黑暗之中互相注视的两双眼睛同时泛起笑意。不再是重重谎言之下伪装出的嘲讽与憎恨,而是揭穿一切后彼此心知肚明、心领神会的快慰。
“是,我一直知道。”
钟情躺下来,牵着身旁人的手,仰头看着头顶茂密的竹叶。
“好吧,既然你不走,那我也不走了。”
郁真如侧首,目光在黑暗之中沉寂如海。
“可是会死的,阿情。主神不会放过杀我的机会,哪怕牺牲你。它永远会做对的选择。”
“随它去。人固有一死。”
“可你不是人,你已经得道成仙,本该永生。”
“你亦以鬼修之身成仙,你也该永生。你又为何要寻死呢?太无聊了,对吗?勘破七情六欲之后,上任仙职,在三千界不断穿越扮演别人的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永远成不了真正的人。”
钟情闭上眼睛,轻笑一声。
“做不了人,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一同归去,就像……其他所有竹子和藤菜一样。”
话未说完,怀中突然扑进一具沉重的身体。
有人紧紧抱住他,狂热的亲吻落在眼睑、脸颊,仿佛再也戴不下去那张淡泊宁静的面具,被情|欲催动着失去理智。
钟情搂上他的脖颈,在亲吻的间隙喘息着笑道:
“刚刚我骑你身上的时候,你要装正人君子。现在我下来了,你又开始乱来。郁真如,你就这么喜欢和我作对?”
潮湿温热的亲吻终于结束,郁真如双肘撑在钟情两侧,深墨色与琥珀灰的长发彼此交织,在这人为分割出的细小空间之中,他们的视线、呼吸,也彼此交缠。
“因为方才你坐在我身上说的每一句话都美得像梦。你似乎在暗示我什么,只是我太懦弱,阿情,我不敢去猜。”
“我爱你。”
“……”
“不够吗?”钟情安静顺从地看着身上的人,“这句话我一共缺你多少遍?给个数,我照单全——”
话未说完就被再次吞吃入腹,舌根被吮吸得发痛,像藏于深海的贝类,被强行撬出壳盖。柔嫩贝肉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与空气之中,敏感地感受着身上人每一分沉重的情谊。
良久,郁真如终于停下。
他枕在钟情身侧,下巴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嗓音餍足地轻声开口。
“你得离开这里,阿情。”
闻言钟情睁眼,看见颈侧的人手心在空中轻轻一握,那缕死气立刻断绝。
“没有人能杀死我,那株杂菌不行,主神也不行。”
钟情感受着那一握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仿佛硬生生切断了这个世界与其他三千界的联系。现在他们宛如海上孤岛,隐藏在迷雾之中,再也不会被人找到。
这种力量就像他在主神办公室里看见的那张意识网络,明明就在眼前,却又无处不在,于无形之中掌控着万物,只要心念一动就能降临三千界所有地方。
钟情突然想起那时候主神中似是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
“为了方便审判和监管,三千界所有位面都接入这张网络。”
审判和监管……
钟情微惊。
“你控制了主神?你感染了它?还是说……你就是它?”
身侧人轻描淡写地回道:“都算是吧。”
“……”
钟情扶额,“我算是服气了郁真如,你居然还真能统治世界。”
“我只是为了找到你。”
郁真如微笑,十指相握的手稍稍用力,“因为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所以阿情,你明日需要去赴约。别怕,我会陪着你。”
“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钟情转头看去。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身旁人的脸,但那声音剥离了所有不甘憾恨,只剩下即将得偿所愿的圆满。
于是,他也这般圆满地答应道:
“好。”
*
城市中心,金属大楼高耸入云。
站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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