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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新居

一小时……或者两小时之前,因为没有手机,余知洱对时间失去了概念。那个时候虽然他也身处困境,但其实是有不少退路的,没钱打车,他还可以给朋友打电话;最最不济,他可以原路返回,妈妈一定是不介意余知洱的去而复返的。

毕竟,她对余知洱最大的期望就是规规矩矩地继承了养老院,然后娶一个她好朋友家的娇小姐,把她儿子那万里挑一的好皮囊传承下去。至于余知洱有没有骨气,在她为他制定的生活轨迹里显然是不重要的。

当然,有退路也是几小时之前了,现在他被困暴雨、手机没电、身处深山半山腰处,偶遇行人、电话求助、厚脸皮回家几条路都走不通了。所以他目前能做的似乎也就是等雨停再做打算了。

余知洱头顶的这个广告牌虽然有个宽檐伸出来可以遮雨,但毕竟只是个路边的广告牌,伸出来的长度很短,不是个完美的避雨之处,稍微来一阵风雨滴就会倾泄在余知洱身上。

才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余知洱的衬衫长裤就几乎彻底湿透了。

八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况且又是高海拔的山上,余知洱搓搓胳膊,很快感到了冷。

打开行李箱拿件外套出来当然是个办法,但是余知洱一想到离家时急匆匆塞到箱子夹层最上面的那几张玩具设计图纸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三张设计图纸是他这几个月来最大的工作成果,是结合大脑神经与表达系统关联以及对应激素流向而提出的创新性想法。据博导分析,如果这个想法可行的话,将对儿童尤其是年龄在7岁以下,脑部未发育完全的儿童的自闭症有关键治疗效果。博导还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参加下个月的学术峰会,帮助他从此彻底转型儿童脑力研究方向。

这么重要的图纸,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所以余知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只好抱紧自己看风景了。

雨丝密集,乍一看天地之间尽是灰蒙蒙的一片,然而细细看去,又能从半透明的雨幕之中看到远方青色的起伏山林,白蓝色的裸|露石壁以及掩映在层层云彩下的金色红日。而雨滴打在地上田间,溅起的雾花反射着不同的颜色。

雨中看景,最是有层次,最是有意境。

余知洱把被打湿的微长卷发掖到耳后,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心想:所以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余知洱开始苦中作乐,想自己到底是会冻晕过去还是饿晕过去时,小路尽头雨丝携着柳枝飘摇,竟走出来了一个人。

如此困境中看到希望的快乐是生理性无法避免的,余知洱下意识的眼睛发亮,翘起了嘴角。

难道是他那个不靠谱的妈破天荒聪明了一回,知道自家儿子没钱没车下不了山被困在雨里了?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熟悉的速度步态、熟悉的气质穿着……他实在无法再自我欺骗下去了——来人毫无疑问就是石宽,毕竟,活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人,他只知道一个人能将风衣的下摆甩出这么好看优雅的轨迹。

这么说起来,知道他没办法下山会被困在暴雨中的除了他那个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的老妈,也就只有石宽了。

他这个老妈,亲自停了他的卡,知道她儿子分文没有;知道他不会开车,甚至连他手机没电都有所知情,然而几个小时过去,竟然完全没有要找他的想法。看来最应该用他制作的脑力产品的应该是他妈才对啊。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斜打在头顶的冰凉雨丝消失了,宽大的阴影投下,一把伞遮在了余知洱头顶。

“我送你下山。”

余知洱没抬头,视线正对着男人风衣的下摆:男人显然在回到养老院后换掉了弄脏的工服,“我记得刚才说过不用了。”

石宽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没有起伏,温和清润,在湿度拉满的空气中响起恍惚又让余知洱闻到了幽涩的香气:“叶女士和她父亲已经回到养老院了,你不必和他们坐一辆车。”

余知洱“哼”的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了石宽的视线:“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不想和他们呆在一块吧?”

&quot;……阿期,没必要为难自己。&quot;

“你怎么有脸叫我阿期?”余知洱猛地推开石宽。后者猝不及防被推地后撤一步,举着的雨伞出现了短暂的偏移,瓢泼大雨一瞬间打湿了男人的额发肩膀。

男人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垂下,上面沾了一粒极细碎的雨珠,本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景象,然而男人丝毫没留出一分一毫让人可怜的余地。

他就是这样的,极尽荣奢之时,不显骄傲放纵,甚至能完美地隐于石家这个招牌之下做个透明人;落魄丧家之时,也丝毫不显屈辱可怜。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余知洱——程家的少爷,耍的团团乱转。

余知洱垂眸看着地上被打落的风衣,那是刚才石宽想为他披在身上的。沾染着石宽体温的高定风衣现在泡在肮脏的水坑里,像个不明所以的昂贵笑话。

“归根结底,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知道你来诚安的时候我真以为你也痴呆了呢。”

石宽将手臂伸长,确保正像只炸毛猫咪的余知洱不会淋到雨:“我想……请你救救我父亲。”

雨太大了,仅仅相隔这么一点的距离,余知洱就感觉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你也不是对阿兹海默一无所知吧,应该清楚你父亲绝对没办法再恢复成正常人了。况且,我已经不再做老人阿兹海默相关方向的研究了。”

“我知道我父亲已经没救了,我只是想要再问他一个问题而已,所以,只要他能清醒一天、一个小时就够了。”

聒噪的雨声中,余知洱摇头:“我不做这个了,你找错人了。”

“没关系,”石宽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些,同时包里拿出另一把伞,“天凉,我们先下山吧,到了养老院还能赶上最后一波饭点,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下山吧。”

这一次,余知洱没有再歇斯底里地拒绝。

或许是他闹累了,或许是他心里明白他大概不会再有第三次“草率”的犯错成本了。

一秒、两秒、三秒……

余知洱眼睁睁地看着石宽对着手里的雨伞斗智斗勇:“伞坏了吗?”

石宽看他一眼,点头:“好像有根伞骨别住了,抱歉,来的时候太匆忙,随手拿的两把伞。”

“不太好修,”余知洱踱步凑过来,在那把黑伞上戳了戳,疑惑道:“是从养老院前台那里拿的吗?”

锦宁多雨,尤其是这个季节,所以诚安养老院在这段时间有硬性规定,每隔三天就会检查院里备用的雨伞,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的。

只听一声低沉的笑声响起,石宽笑着摇头:“不,现在打着的这一把是从前台拿的,坏了的这把是我自己的。”

这话也算不得笑话,但余知洱听了却莫名觉得阴沉了一上午的心情好了些:“算了,这把伞挺大的,凑活着用吧。”

因为考虑到老人坐轮椅等的特殊需求,养老院的伞较普通雨伞确实大上一圈,两个成年男人一起打倒也不算过于难受。

转过这条长长的山间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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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看到石宽开来的车了。

两人一路无言,只在看到停着的车时石宽才有意无意开口:“回市里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余知洱本就走的比石宽慢,今天脚还受了伤,一路上都落后了石宽半步,然而却没有雨点打到身上的知感,听了石宽的问话,他掩去了“没什么打算”的真心话,很是状作不屑的“哼”了一声。

石宽没有在意余知洱的态度,一手为余知洱撑着伞,一手打开车门,护着他进车坐下后才绕到左边坐上驾驶位。

这辆车是养老院里的配车,偏向功能性,可折叠的后座和可前推的副驾都在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也因此,舒适性就大打了折扣。余知洱个高腿长,坐在坚硬狭窄的副驾上连腿都伸不开。

好在石宽车开得快而稳,很快到了养老院,没让余知洱忍受太久的痛苦。

到了此时,余知洱也懒得再闹事逞英雄了,乖乖跟着石宽进了餐厅。

浓浓的香气瞬间从四周传来将他完全包裹,余知洱扭头看到了公告牌上今日美食。

青菜丸子汤,冬瓜炖排骨,白灼小青菜,清炒时蔬。

“诚安养老院的饮食生活条件都非常不错……”似乎想活跃下气氛,石宽缓缓开口。

“这是我家开的养老院,用不着你介绍。”

“好的。”

因为来的晚了,餐厅里已经没剩几个老人了,本以为也还没吃饭的石宽会跟自己一起吃,却没想到石宽突然被一通电话叫了出去。

余知洱坐下后,没急着先吃东西,先借来充电线将手机插上了线,随后才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的几盘汤菜上。

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健康丸子是用的纯瘦牛肉手搓出来的丸子,但是因为打肉的时候已经将牛肉筋儿给打断,故而丸子没有平日里劲道却也看起来美味。

冬瓜炖排骨的排骨用的是小肋排,一块肉中央只有一个小小的骨头,为了防止老人吞咽骨头,做饭的时候已经将小骨头从肉中抽出。排骨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的,表面白皙如同白玉一般。排骨汤的香菜叶子漂浮在汤上,表面香油逸散,上下起伏很是诱人。

白灼小青菜稍微掺杂了些新鲜虾仁,一个个白白嫩嫩表面晶莹剔透泛着光泽宛如玉雕。

清炒时蔬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大火炒出来的青菜嫩绿清脆。

这几道菜确实合他胃口,一整个夏天都没什么食欲的余知洱难得多吃了几口,不过也只是几口而已,手机开机后,看到他爸发来的一连串爆炸消息,他瞬间又没了心情。

放下筷子,他刚刚划掉余父发来的一堆信息,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联系人的名字闪动跳跃着:宋小姐。

第32章 逃离

石宽再努力, 他们之间也不会有未来,虽然他们彼此相爱着。

想到这里,“我……”, 余知洱喉咙一紧,呼吸乱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阳光照得苍白的手指,忽然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两腿也开始发软,余知洱蜷缩着蹲到了地上。

这位宋小姐正是余母口中约了吃饭的小珂,全名宋隐珂,比余知洱小两岁。

宋隐珂和余知洱两人小时候便认识,不过算不上青梅竹马。因为和余知洱玩在一起的是她哥哥宋宁鹤,她扮演的是跟在两个人身后甜美可爱的小妹妹,不怎么插话,也不惹事。有时候余知洱看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掰手指玩好像无聊极了,然而第二天她还是会跟着他们两个出来,做个无怨无悔的小跟班。

小女孩的时候宋隐珂长得眼大脸圆,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甜妹,然而长大了却往优雅知性的方向靠去了,总是一袭长裙或者九分西装裤,干练又有气质。这些其实也就是长大过程中正常的变化,唯一让余知洱大惑不解的就是,宋隐珂这个一直存在感不强的小妹妹,竟然在他遭受网暴身心俱伤的两年里,在她哥哥宋宁鹤都开始慢慢疏远余知洱的时候对他不离不弃,一直照顾他陪伴他,从而在他妈那里刷满了存在感,成为了他结婚对象的第一候选人。

余知洱按下接通键:“喂……”

“期哥,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丽江餐厅新上了一种新菜式,我们去尝一尝吧。”宋隐珂的声线是很标准的温柔美人音,但不同的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恬静的力量感。温柔而不乏力量的声音,总能让余知洱感到放松下来。

同时,他心里空然地想道:小珂的情商越来越高了。

余母最初定的是邀请宋隐珂来程家一起吃饭,宋隐珂是她看中的好姑娘,余知洱是她的宝贝儿子,她乐意把这一对金童玉女放在家里好好看着。而宋隐珂主动提出带余知洱下山找餐厅吃饭,很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余知洱和家里闹掰的事情,但她一句不提,给足了余知洱台阶。

“抱歉刚才手机没电关机了,”余知洱先简单解释了一句自己一上午没接电话的原因,随后才回答道,“我在诚安二号餐厅里。”

“哥你在诚安?”对面立刻传来了略显惊讶的疑问。

余知洱不知道她了解了多少,但总体来说,都决定放弃家产离家出走却还仗着自己少爷的身份在养老院白吃白喝好像不太好,所以犹豫两秒还是多说了两句:“对,刚才下雨没有地方可以去。”

“哦,哥你别误会,诚安是一家非常出色的养老院,我非常喜欢那里的环境,也偶尔会过去转转呢,尤其是诚安的饭菜真的很好吃。我是惊讶哥竟然已经下山了,我现在反而在山上呢。”

宋隐珂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雨还在下,哥在那里等着就好,我马上到。”

“好……你吃饭了吗?”余知洱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哥不用担心,我刚才随便吃了点垫肚子,不饿的。”

“那就好,”余知洱从来不觉得一顿饭是什么大问题,问了一句关心到了也就罢了。挂掉电话,他伸了一个小幅度的懒腰,随手翻阅着手机,看看有没有关于脑力研究有用的报告。

这一看就沉迷了进去,唤醒他的是宋隐珂平静温柔的呼喊声:“期哥!”

已经临近下午一点,餐厅里没多少人了,餐桌上剩下的餐盘垃圾也都被保洁收拾进了回收桶,地板桌面俱是光洁明亮,因此余知洱抬头,一看就看到了门口的宋隐珂。

宋隐珂今天穿了黑色的披肩无袖衬衫,下身搭了一条蓝色针织裙,烫染精致的头发做了一个低盘发,看起来优雅又淑女。

余知洱注视着她站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啪!”的一下,一个瓷碗砸向他,碗里的汤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个小狐狸精,竟然勾引我老公!”

油腻不堪的汤水顺着余知洱面料精良的轧染衬衫滑落,余知洱垂眸扫一眼随即抬起,嘴角撇起无奈叹气:看来这件衬衫今天是有“水光之灾”啊,运势背起来真是拦不住。

看向“作案凶手”,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老太太,余知洱毫不怀疑,要不是刚才自己恰好站了起来,而这老人又不够高,不然这碗汤妥妥地要浇在自己头上的:“老人家,您一把年纪了眼睛不好使我也能理解,但是性别都分不清就有点过分了吧。”

老太太对余知洱的反应毫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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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看一击未果,伸手就要朝着余知洱打过来。

以余知洱的素质确实不会欺负老人,但也不会白白受这样的委屈,立刻抬起胳膊去挡老太太瘦如鸡爪一般的枯手。

然而打击没有如预料般降在他的胳膊上,余知洱扭头,只见宋隐珂瞪着眼睛,满脸怒容地抓住老人的手:“老太太你看清楚一点,谁是小狐狸精!怎么随随便便做这种没素质的事!”

“等等她是病患,您千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眼见得两人似乎就要打上来,其他人纷纷跑过来安抚宋隐珂:“哎——小姐小姐——别这样——”

“病患是吗?有家属吗,让他们过来说道说道。如果病患就可以在养老院随便打人骂人的话,找你们领导过来,看看谁来负这个责任。”

餐厅里其他人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有人对宋隐珂提出质疑,表示他们这种非工作人员本来就不应该进养老院,老年痴呆犯起病来本来就没有征兆,他们被误伤了也是活该。

“老年痴呆的老人给我们闹事还算好,如果他们打了其他的老人呢……”宋隐珂皱着眉头,一条条对质疑她的话进行反驳。她的气质确实是好,在围着一圈人吵群架的情况下,依然条理清晰,面容不显凶戾。

余知洱也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诚安在这方面是有明确制度的,患有阿兹海默、癫痫等突发性病症的老人,实行一人一工单人负责制,负责该老人的护工需要在公共场合,包括就餐训练等,全程陪伴在老人身边,保证老人的身体状况以及场所的秩序稳定……所以,是谁负责这位老人家,让他来负责一下吧。”

“哥……你的衣服都湿了,”宋隐珂刚才被怒气冲昏了头,似乎刚想起来帮余知洱擦拭衬衫,从包里拿出纸巾按压着帮余知洱吸去衬衫上的汤水。

“没事,刚才淋雨的时候就湿透了。”余知洱不甚在意,他没有看正为他小心翼翼清理衣服的宋隐珂——十几米外,石宽又一次姗姗来迟了。

“非常抱歉,这位阿姨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对一些事情记忆不清,过往的记忆也发生了偏差与混乱,又因为年轻时丈夫出轨她打过小三所以——”

“我们又不是看不出来她老年痴呆!”宋隐珂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石宽的话,“谁负责这个老太太的,叫他过来。”

“……抱歉,他今天请假,负责的老人理论上是交给了我。”石宽又换回了护工服,不过不知道是穿法有点区别还是只是腰细,余知洱总觉得他穿护工服和其他工作人员有点不一样,他穿着更显余裕,服帖而正式。

“那就是你负责了?你来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您看要不要让这位先生在员工宿舍洗个澡然后换一下衣服?我现在将换下的衣服洗干净。”

余知洱一直在看着石宽,因此没错过石宽极其短暂的一次抬头,两人对视,余知洱戏谑一笑:“你看我这件衬衫是能洗的吗?”

宋隐珂在这时轻声开口插了进来:“哥,算了吧。”

她刚才看余知洱受委屈,一时着火,话说的有些急了,但其实只要有人愿意给出解决方案她也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然而期哥要是继续这样追究下去,就要为难到养老院的护工了。

余知洱没有对她做出言语上的回应,只是下巴轻轻一动,示意她不必多管。

石宽微微垂着头,面上依然没有表情:“抱歉,我会向院方为您申请赔偿。”

“别那么麻烦了,你先赔了我,然后你们内部再协调吧。”

这句话一出来,宋隐珂立刻打消了要继续劝余知洱的想法。哪怕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余知洱是要故意刁难眼前这名护工,何况她本是个敏感聪慧的女孩儿。

余知洱这么做的原因她并不清楚,毕竟这两年余知洱的性子就一直有些阴晴不定的感觉,不太好猜测。不过既然是期哥的意思,她自然会支持的。

小声地在余知洱耳边说明她去车上帮他拿套干净衣服,宋隐珂便穿过已经渐渐散去的人群离开了。

原本围拢成一个圈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的走开,最后,餐桌之间的空地上,只剩下了余知洱和石宽两人。

“你可以说个数,我会赔你。”

余知洱听到自己尖锐地笑了一下:“好豪爽的口气,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石老板,百万的数也能不眨眼地往外拿吧?不过成年人嘛,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我也不能因为你是旧识就放你一马。”

“……”

“这件衬衫我虽然只穿了两次,但是买回来也大概有快一年了,所以我给你打个折——上折。”

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拖长,意在表示这件事就算还了刚才石宽接自己下山的情。

“算你两万吧,石总你是识货的人,应该清楚我这个价钱已经很念旧情了。”

顺着余知洱这句话,石宽抬眼,看向余知洱的衬衫:正如余知洱所说,这件衬衫确实价值不菲,连纽扣上的花纹也别具匠心,再向上,是衬衫有设计感的领口。

那里有一只修长如艺术品的手,似乎受不了衣服的粘腻和湿重感,正在一颗一颗地向下解扣子。解到第三枚扣子,手指轻轻一动,余知洱的胸口处便露出一片炫目的白皙。

将目光转开,石宽笑着摇头,那笑容和摇头都不急不缓、从容不迫,是上位者对低位者的、年长者对年幼者的:“阿期,你还是太孩子气了。”

余知洱被石宽的动作和话语激怒,本该再闹一场的,但他忽而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升到了半空中,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白雾,以至于他的怒气还没见到空气就熄了火:“那也没办法,大三那年元旦通宵的晚上,你可是亲口对部长说,我是个随便把玩的小宠物,一辈子都离不开你的。你指望一只小宠物成熟到哪里去呢?”

第33章 竞选时分

空气仿佛被抽干,两人之间的气氛沉沉地凝滞下来。半晌,石宽才低声开口:“我先带你去员工宿舍洗澡,等你洗完了我把钱转给你。”

这话乍一听像是石宽关心他的身体,让他尽快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但余知洱很清楚并不是。

如果是为了他好,石宽有一万种方法将刚才那一句话说的更好听一千倍,这句没有水平的话已经让石宽的窘迫初见端倪——堂堂兴兆科健的小石总,如今连两万块钱也拿不出来。

在惊异于石宽的经积状况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的同时,余知洱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不是喜欢袖手旁观吗?不是喜欢看他尊严尽失地讨他开心吗?我倒要好好观赏观赏你吃瘪的样子。

倏地一转身,余知洱简直将透了水的衬衫都甩出了个花来,然而紧接着,他几乎是吃了一惊。

对他说要帮他拿衣服的宋隐珂此时正站定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看。与余知洱对上视线,她调皮而困惑地一歪头,这才打开伞走出门去。

像余知洱刚才提到的,一对一负责阿兹海默等重大疾患老人的护工,晚上休息时也需睡在老人外间的陪护床上。不过诚安养老院资金雄厚,为了保障这类员工的身心健康,还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栋楼,都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供这些护工轮班或者放假时好好放松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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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被漆成浅黄色的小楼,连带着一些健身器材基础设施被隔离出来,堪称是这养老院里最富有青春活力的场所。哪怕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也显得清新而不沉闷。

石宽带余知洱来的就是这里。

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他解释道:“这个时间公共澡堂人会比较多,所以……”

余知洱在他身后两步抱臂站着:“惨的像狗一样竟然也会带上狗眼看人低的特性吗?你看我是会进公共澡堂的人吗?”

“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一手推开门,石宽向侧边靠去,让余知洱先走了进去:“所以只好委屈你在……我这里洗一下了。”

余知洱立刻听出来这句话是对刚才那句“像狗一样”的反击,定定地看石宽一眼,他没有再出声,进了浴室后关上了门。

浴室很小,小成这样的浴室自然也没有做什么干湿分离,但意外的哪里都很干净,路过镜子时余知洱不经意地扭头向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是他,余知洱——今年26岁,已经正式步入了男人的行列。

黑茶色的头发微长烫卷,眉毛如工笔描绘般精细,再往下,是一双形状堪称完美的桃花眼,浴室顶灯明亮,让他本就立体出众的五官更显俊秀,几乎带了点混血的魅惑。

他想起来上学时候,面对那样风度翩翩,学识谈吐都超乎寻常的石宽,他永远都自信不起来,以至于总要拿这张脸来找一找自信。

但是他今天看到石宽,一次也没想起过自己的脸,或许是境遇不同他不再将石宽奉若神明了,也或许是因为额头上那道疤,他已经不再将他的脸视作筹码了。

伤感完毕,余知洱利索地脱了衣服,打开花洒。

水温正合适,终于摆脱了脏兮兮的衣服的余知洱舒服地喟叹一声,然而片刻,他忽然神色凝重地关了花洒,犹豫片刻又将扔在一边的脏衬衫披在了身上。

将门打开一条缝:“那个……”

“怎么了?”外边立刻有回应传来,“水太凉了吗?还是地漏堵了?”

又将门再打开一点,余知洱侧脸往外看了看:“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对吧?”

这句话似乎有点歧义,以至于石宽看了他很久也没有说话。

余知洱能感觉到石宽的眼角余光透过那条狭窄的门缝向里拂来,这并不是石宽有意窥探,只是他在思索如此情况下余知洱在说的是什么事情。

“干净衣服的话……那个女孩儿还没送过来,如果你急着用,可以先穿我的……”

终于确定事实的余知洱摇摇头:“没什么事,”,话锋突然一转,“我的行李箱落在餐厅了。”

“哦,”石宽很短暂的笑了一下,“我去拿吧,餐厅里有人落了东西都是放在门口柜子那里的,你放心,丢不了的。”

余知洱沉默着用手将湿淋淋的头发梳了上去,他有点懊恼:装了一上午的成熟,结果却还是个丢三落四的小鬼。

“不知道一会儿我和那个女孩儿谁先过来,我出去的时候会把门反锁上,你不用担心有人进来。门口放了几件衣服,要是她先来的话你就临时穿着开一下门……”

不知道为什么,余知洱忽然就听不下去石宽这么“体贴”的话了,一下子关上门,他打开了花洒,气压很足,水“哗”的冲了出来,淹没了门外那人清润的声音。

余知洱澡洗的很慢,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并不明确的洗澡顺序,冲掉了沐浴露去洗头,然而洗发水流到身体上,仿佛又弄脏了身体,只好再冲一遍……尤其是石宽家里的沐浴露质量又不好,有些假滑,所以余知洱只得反反复复的去冲洗。

不过饶是他洗的如此之慢,等他出来之时既没有看到拿着干净衣服的宋隐珂,也没有看到取回了他行李箱的石宽。

无奈,擦干身体后,余知洱还是穿上了石宽留下的衣服。

很简单的T恤长裤,不过T恤对余知洱有些宽大了,将T恤一个角扎到裤子里,吹干的头发完全地拨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镜子面前,余知洱自己都有些被惊住:没想到这一身看起来干净利落,竟然比他花花公子的轻浮风更适合他。

没有在别人的房间里一个人久待的习惯,余知洱拿了杵在墙角的伞顺着刚才的来路走出了公寓楼。

雨基本已经停了,只还零星落着些雨星。

诚安养老院的绿化程度很高,几乎楼前楼后,路边道旁不是绿树便是小半人高的草丛,这些花草放在晴日里是美景,然而在雨天里就让本就阴沉郁闷的氛围更胜了一筹。

为了躲开这些繁茂的树木,余知洱信步来到了中央花园透气。在联系宋隐珂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背后传来的尖叫。

“哎呀爸!这明明是我给你买的水果,一篮子的苹果让你一天吃两个,刚好能吃一周,你怎么都啃了一个牙印一个牙印儿的?这所有苹果你都啃了,那过几天怎么办?你吃什么?”

他扭头,只见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跺着脚瞪着一个老人,老人表情讷讷的,手里拿着一个缺了一口的大红的苹果,他的背后,并排放了七八个苹果,上面无一不留着一个牙印。

这个女人,和这个老人……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余知洱看着几小时前才在果园里见过的两人,忍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

“这个最甜,你吃……”

显然女子的怒吼吓住了老人,他颤抖着手将苹果递给眼前人,在看到女人无奈接过时脸上的表情却从不安转为了讪讪的骄傲。

“为什么要把最甜的给她啊?我看她对你可不太好啊——”余知洱来到老人身边,将伞稍稍倾斜,为老人挡住了雨。这把伞不愧是诚安养老院特供的伞,伞面大而结识,微微一倾就将老人全身盖的严严实实。

“囡囡最爱吃苹果了。”

霎那间,本来认出了余知洱正怒瞪着余知洱的女人忽然红了眼睛,扭过头去啜泣流泪。

余知洱仍然为老人撑着伞,没有丝毫想去安慰女人的想法。只在女人狼狈地用手背擦眼泪时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女人接过纸巾,没用来擦眼泪,先是很响亮地擤起了鼻涕:“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爸也是这样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苹果,但是又受不了一点酸,一点一点都受不了的那种。我爸就买一篓筐苹果回来,每个咬一口,把甜的给我,酸的全部自己吃了……”

这样的父女: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女儿他见过太多了。女人现在的行为估计就只是一个良知未泯的女儿终于被父亲炽热而笨拙的爱感动到了而已。说难听一点,几乎不值得什么同情。

他本来女人要大哭一场,做好了为他们两人长久撑伞的打算,然而大概只过了一两分钟,女人的眼泪就停下来了。

头垂的很低,女人有意不让自己哭的红肿的眼睛被父亲和余知洱这位“路人”看到,说话还有点哽咽但急匆匆的:“不行,我得走了,下午不能再请假了……”

顺着女人的动作,余知洱也站了起来,不想忽然被女人抓住了衣领。

似乎是从余知洱堪称冷漠的行为中感受到了那种了然的不屑,女人崩溃了:“我能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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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把我爸丢到养老院的,为了这件事我和我爱人都闹到离婚的地步了。还有那一次,我们出门上班,他蹲在地上拉屎又撒尿,甚至还觉得屎尿好玩抹到了墙上。我那一天开会的时候本来就因为业绩不算很好被领导骂了,处在崩溃的边缘,回家开门儿,满墙的屎尿,他甚至还往我闺女嘴里塞,吓得我闺女吐了一个星期!”

“看到我回来,他瞪着我说我是谁往他家里跑,把屎尿往我身上抹,那可是我唯一的一套西装啊!四位数的西装啊,一下子就报废掉了!”

女人颤抖着声音控诉着,攥着手中已经湿透的卫生纸。

“外面总是传闻什么,他忘了所有人但他唯独没有忘了你,可他们都不知道老年痴呆真正的发病以后是忘掉所有人!包括亲人!会性情大变!”

余知洱想起来了他社会学教授讲过的一句话,“爱是所有关系的润滑剂,因为爱,所以才会包容一切,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身上的缺点我都可以包容,但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你身上的所有缺点在我面前都会被无限放大。所以阿尔兹海默症老人没有那样的浪漫,更多的是让人无奈。”

还未来得及开口安慰眼前人,女人仰头面色错愕“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大步朝着老人走去。

“爸!你怎么又尿到地上啊?刚换了衣服啊。赶快站起来,走了,我带你换了衣服也得去上班了!”

余知洱扭头,看到老人颤抖着手抄起拐杖朝着女人劈头盖脸打去。

“你是谁呀?少在这里吼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女人挥手挡奈何老人力气很大,她一个女人家实在是拦不住,挣扎着一个男性护工跑了过来搀扶着抢过老人手中的拐杖勉强救下了两人,女人抹着眼泪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落到我身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知道他要死亡了,从他被判生病那一天就要倒计时死亡,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要离开我,我却无能为力。”

大概是所有的积压的情绪就在被人关怀的瞬间全部爆发了,女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宛若秋天狂风暴雨中的枯叶,余知洱不知如何安慰,只好站在旁边等待着。

很快老人就被护工带走了,片刻后女人也停止了哭泣,抽了抽气挥手摇头。

“不行了我不能哭了,一会妆哭花了老板要骂我了,我先走了。今天上午是我不对,姐说话急了,对不起啊小哥。”

目送着女人离去,余知洱抬目远望远处的灰蒙楼海。

他想起了直播间辱骂他的病人家属、想起了当初劝他不要做这个的博导……想起了宋宁鹤。

他注视着女人独自离开的背影,眸子目光飘忽不定,背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回家吧。”

第34章 你疯了

柳树枝桠飘飞,盎然的绿与沉敛的蓝黑色碰撞,更显得她落落大方,气质出众:“雨停了呢。”,她伸出手,感受着雨滴的触感。

雨确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浓密的乌云散开,浅得有些发白的太阳露了出来。

“隐珂,”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同时,余知洱看到了宋隐珂右手提着的袋子,里面是因为雨天,提前为他准备的干净衣服。

众生皆苦,但他其实已经够幸运了,至少他有一个愿意不计后果为他付出的……未婚妻。

当时他被曝出设计的脑力玩具造假、有不可逆副作用、恶意开单骗钱、教唆老人……所有在这个领域能够想象到的罪名一股脑地加到他身上,直播间里一下子涌进了上万不明真相的观众,连带着那群情绪激愤的家属,直播间里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淹没了不知所措的余知洱。

那个时候,敲开他冷冰冰公寓大门,一下子抱住他,给予了他无限温暖的,就是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宋隐珂。

每天凌晨将余知洱从噩梦里唤醒,为他准备热乎营养的饭菜,代替六神无主逃避问题的余知洱处理平台的违约金以及无数的骚扰电话……

余知洱现在对那段时间几乎回忆不起什么事情,想起来的尽是黑暗憋闷的房间……以及一直对他温柔笑着的宋隐珂。

宋隐珂以瘦弱的身躯,为余知洱挡下了一切的谩骂和琐事——并且是在清楚余知洱其实不爱她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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