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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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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为了不步前几位主帅的后尘,邓元益在岭南战事上的强硬和果决也是超乎众人想象的。

他既不在意当地土著僚人们对于乍然发动战事的恐惧和不安,也无暇顾忌来自北地不善水战的士卒们对于渡江的犹豫,更不管什么冬汛春汛天时地利。

他只要渡江,发了狠心一定要尽早把这前朝留下的最后一点死灰给扑得干干净净。

邓元益最终决定渡江强攻的这一天,其实并不算是个好日子。

江水春汛尚未完全止歇,水位过高,水流也颇为湍急,甚至当天还下起了一场细雨,江面上也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魏军的诸多副将中,对此有犹豫者不在少数,有许多人都在劝名义上的主帅韩孝直是否可以延缓渡江。

韩孝直心中唯有苦笑,实际上他早已做不了战事的主了,真正掌管战事的,分明是藏在幕后的邓元益。

在主帅的一再坚持下,这日的清晨时分,当第一缕日光隐隐约约地照亮尘世之时,魏军第一艘渡江的战船已然从龙编县的对岸驶出。

于前楚的史书里,此则最悲壮惨烈的一日矣。

收到魏军渡江来攻的军报后,张道恭怆然长叹,泪沾双袖,只能命自己最后仅剩不多的士卒以命守城,能守一时是一时了。

年轻懵懂的薛贵妃此时依然单纯,完全不知战事的残酷与艰辛,还撒娇地摇着张道恭的衣袖宽慰他说,陛下,妾身的父亲手中尚有始兴郡的守军,有他在,他一定会护好陛下的。

张道恭瞥她一眼,颓然惨笑一声,在这一刻,对这个他素来认为愚蠢无知的妃妾,他终于也有了几分身为丈夫的保护欲,没有告诉薛贵妃最残酷的真相。

——两日前,她的父亲、始兴郡郡守薛坚明已被部将所杀,那部将弃暗投明,对魏军城门大开,率领始兴郡上下军民重归大魏皇帝周奉疆治下。

作为投诚的诚意,郡守薛坚明阖族上下数百余人皆被拉到城门前斩杀,人头落地。

薛氏,你的父母、手足、亲族,现在全都没有了。

他虽厌烦这个女人,然而在穷途末路之时,他将这些对她隐瞒了下来,他希望在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可以不那么痛苦。

有满身血污的守军一次次悲壮沉痛地带回实时的战报来,告诉他们的建德皇帝张道恭说,此时魏军已攻至何处、我军又死伤几许人。

张道恭忽然很可悲地意识到,这一次,他是真的逃无可逃了。

流亡在外的几年里,他走过许多地方,从洛阳、长安到巴州蜀地,继而又到黔州、邵州、桂州、蒙州,能逃的地方他几乎都逃了一遍,他离他的中原越来越远,终于逃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了。

龙编县四面皆水,南面便能入海,他还能再去哪?

在薛贵妃陪伴张道恭时,婈珠也在自己房内团团转地想着最后的脱身之法。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识到,这一次和以往的逃亡绝对不一样。这一次若是被抓,那便真的再无任何希望了。

段充在这时主动找到了婈珠。

战事紧急,他不知是从何处受了伤,也是浑身的血痕污秽,模样狼狈至极。

不等段充开口,焦躁不已的淑妃先开口斥责他道:“今魏军渡河强攻,你不去替陛下守城尽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段充这次没有向她周全地叩首行礼,也没有诚惶诚恐地为她的怒火而请罪。

他面色沉静,已然对这场战局的结果心知肚明。

“娘娘,魏军渡河胜局已定,娘娘再留在这里已毫无意义。臣为娘娘寻得了一只扁舟,虽简陋寒酸,但尚可一乘。臣水性极佳,善于渡河,求娘娘乘船出海,臣当为娘娘寻得一线生机,总比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等着受魏军之辱来得强。”

段充的水性当然是很好的,要不然之前他也不能那么多次往来于龙编县和韩孝民身边。

周婈珠相信,如果她在这一刻选择跟段充走了,段充绝对有本事让她活下来。

也许他们会随着这叶扁舟在海上漂流,最终在海外的什么蛮荒之地停留下来,然后隐姓埋名地在当地度过一生。

可惜周婈珠不愿意。

她不甘心自己这一世将用这样卑微屈辱的方式活下来,她也不相信她的计谋没有成功。

她还有她的人生,她要为她的丈夫复国,她要做张道恭的皇妃,做天下人人艳羡的皇妃,她还要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皇子和公主,然后她的儿子会在她的筹谋下成为储君,她还会做皇后。

直至这一刻,她仍然坚信自己所谋划的一切都是成功的,此时此刻的长安,周奉疆和周媜珠的死讯一定已然传开了,只是还没有传到岭南之地而已。

她只是还差几天的时间,只差这几天,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周奉疆死了,那他们就能活下来,他们就有再复国的希望。

安禄山、史思明这些称帝过的逆臣都死了,大唐的江山不还是回到了李家王朝的手里?

为什么周奉疆还不死?

她不走,她一定不会走的。

一个时辰后,魏军主力渡河上岸,龙编县城岌岌可危,只剩下最后一道微弱如蛛丝般的防御了。

段充继续苦劝周婈珠乘舟而逃。

周婈珠还是犹豫不决。

她永远记得自己是父亲周鼎的长女,她希望当她走完她的一生、在阴司地府里再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是为她而感到骄傲的。

她不想就这样狼狈地离开,她应该永远不认输、不放弃,她要做皇妃、做皇后,乃至生下皇子成为来日的帝母。

她的家族会因她而荣光,她的生母也会为她而欣慰。

就在婈珠犹豫不言时,听得城外传来的不断迫近清晰的兵戈厮杀之声,段充忽地上前攥住了她双手的手腕,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对一个侍卫、一个臣下来说,这是罪当万死的僭越与冒犯。

婈珠怒而惊呼:“段充!你好大的胆子!你是活腻了吗!就算本宫落到今日田地,本宫永远是你的主子,你一个贱奴,也敢以下犯上冲撞本宫!”

她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紧绷的、坚硬的下颚,那并不是一张白皙俊逸如翩翩公子般的容颜,反而是粗糙的、布着血污的。

在她过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她,张道恭就更不曾了。

段充一面朝外走去,一面平静地对她说:“臣不能看着娘娘留在这里等死。娘娘难道不明白,您若是落入魏军手中又会是何下场么?”

龙编县内早已乱作一团,来来往往可见四处奔散的嚎哭者,所以就连段充将周淑妃堂而皇之抱在怀中这样惊世骇俗的场面,这时候竟然都几乎无人在意了。

婈珠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抬眸望着段充的下颌:“你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逃。但我要和陛下一起,陛下不走,我就不走。”

段充也妥协了。

婈珠提着布料粗糙的裙裾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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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去张道恭的书房里寻到了他,一下跪伏在地,抱着他的一只脚,苦苦哀求他跟随自己乘船而逃。

到这个时候了,她仍然在意着张道恭,她还在不停地安慰张道恭说,周奉疆肯定已经死了,他们只需要逃出去暂时避几日,等到天下人皆知周奉疆身死之事,陛下再从外头回来,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的。

张道恭手指颤抖地连声答应下来:“好,好,阿婈,阿婈,朕听你的,朕随你走,咱们走,咱们先走……”

婈珠随赶紧起身,搀扶着张道恭一路往外头去。

而待在一旁的薛贵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也赶忙上前抓住张道恭的另一只胳膊:

“陛下!陛下,您这是要去哪?您要去哪里避难?为什么不带上妾?陛下,您要带上妾,妾的父亲才是陛下最大的助力啊,您不能不要妾!”

周婈珠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薛贵妃扇倒在地上:“无知的蠢妇,你父亲还有什么助力给陛下?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你父亲、你的母族薛氏一族早已被你父亲的部将给杀了个干净,如今的始兴郡已重回逆贼之手,你父亲比你还无能,于陛下而言有什么用处!”

薛贵妃愣住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婈珠:“你说什么?”

周婈珠不再理他,搀扶着张道恭的胳膊就和他一路远去。

不过才十几岁的女孩儿,于乱世中糊里糊涂地被父亲送到张道恭身边做了个“贵妃”,又浑浑噩噩地接受了这样惨烈的事实。

她瘫软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丈夫离自己逐渐远去,她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可她没有了任何力气。

她想要回到自己始兴郡的娘家,想要回到家中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姊妹们是不是真的都出事了,可是她回不去了。

直到此刻,她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她的丈夫不仅抛弃了她这个妾室,还将他带到龙编县的为数不多所剩的血亲宗戚全都抛弃了。

真正逃亡时,他谁也没再捎上。

段充一路掩护着淑妃和张道恭来到了龙编县南面靠海的一处码头上,拖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小舟,让淑妃和张道恭乘坐。

这只小舟本就狭窄,勉强乘坐三个人就已达到了极限。

段充划动木浆,推动小舟于海面上缓缓远去。

可惜因为沿途的一路种种耽搁,当段充带着淑妃和张道恭乘舟出逃时,彼时的龙编县已然彻底沦陷。

有魏军到张道恭的书房处寻找这位亡国之君,却只找到了呆呆地瘫倒在地上哭泣的薛贵妃。

他们斥问薛贵妃是否知晓张道恭的去向,薛贵妃麻木地回答道:“陛下、和淑妃,从南面,欲出逃海外……”

魏军立刻朝南面追去,果然于海面上瞥见那小小的一叶扁舟。

身后追兵已至,小舟在海面上却寸步难行,似乎遇到了一股逆风,底部俨然都有些渗水了。

情急之下,张道恭趁着婈珠一时不备,猛地一把将婈珠推落海中,减轻了这小舟的负担,然后声嘶力竭地与划桨的段充呵斥道:

“你还不快些!今日你若为朕脱困……来日,朕定封你为万户侯!快走!”

然,见到婈珠落水的情景,段充目眦欲裂,转首极阴狠地望了张道恭一眼,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刺他,却又担心血腥味引来海中恶鲨,只能作罢。

他无暇再顾及这只小舟,想也不想地跳入海中去捞起快要被溺死的婈珠。

当婈珠一边慌乱地呛着苦腥的海水、一边攀附着段充的身躯浮上海面时,还没等她好好呼几口气,一张巨大的抄网便迎头落了下来。

……

被捞上船后,战船上的魏军副将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淑妃娘娘,周二娘子,段充。”

这些人里,许多人都曾经是在北地被她父亲周鼎提拔上来的将领。

他们认识婈珠并不奇怪,认识段充更不奇怪。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又来抓自己旧日主公的女儿和从前的同僚,神色当然会复杂了。

而在婈珠被捞上船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那个在最后时刻将自己推落水中的丈夫,那个她用尽心血爱了数年的男人,也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战船返航,驶回龙编县。

船首高悬的魏军军旗迎风招展,春风得意。

而他们将会被押回长安,以便将领们向皇帝复命。

一切都结束了。

远在长安的大魏皇帝,从此可彻底高枕无忧,再无任何烦恼。

第52章

逃出那个男人的掌心后,媜珠在外的日子其实也不大好过。

那夜从周奉疆身边出逃后,两个负责带她走的侍卫将她塞入一辆破旧狭小的简陋马车里,然后带着她从偏僻不见人踪的山路里逃跑,生怕走了大路、留下太过显眼的车辙痕迹,叫随后来追拿他们的人发现。

媜珠对此自然是全无异议,并且一再感谢他们思量的周全。

她那一日实在太困太累,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夜后,那种陡然逃离梦魇、重获自由的剧烈兴奋激动感慢慢退去,困顿倦乏之意上涌,她用一种蜷缩如婴儿般的姿势勉强在这马车里睡了下来。

媜珠生来高贵,不论是周鼎在时还是在周奉疆身边,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坐过这样寒酸粗陋的马车?

尤其是在宫里做皇后时,她多走两步路周奉疆都怕累着她的身子,她所乘的皇后辇车、翟车等皆是极尽奢华精致,金银为质、珠玉做饰,即便是天宫仙姬下凡,所乘也不过如此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媜珠并不在这些上面计较。

她并不认为那些是属于她应享受的荣华,只要能离开周奉疆,只要能不再在兄长身边受辱,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眼也不眨地舍弃。

这一觉迷迷糊糊地睡醒后,媜珠首先感知到的便是双腿和腰身的强烈酸麻痛楚。

她入睡时的姿势将大半个身体都不正常地蜷曲了起来,睡醒后会不难受才怪。

继而媜珠又发觉自己的发间和后背几乎都湿透了。

因为她靠在马车的一侧车厢木板上睡着的,但这简陋的马车上几块木板要么是透了孔、要么是裂了缝,一夜过去后,山林间的露水渗了进来,于是便将媜珠身上沾湿了大半。

媜珠鬓发散乱,狼狈地垂下了几缕,还有些沾在了她苍白的脸颊上。

沾湿衣衫的露水让她在清醒之后立刻感到了一股钻心的凉意,春日清晨的山林间本就透着些寒意,此时的她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不知自己此刻神容何等凄然落魄,只是离了那男人身边一夜而已,却已憔悴得如跌落枝头、摔如污泥中的凋零牡丹。

世间一物自有一物的活法,譬如牡丹,生来美丽而又娇柔,自当被人精心收藏在温房暖阁里用尽心血照料呵护,为她小心翼翼地遮蔽风雨侵袭,方能让她无忧无虑开得美丽;譬如山间野花草木,生来不受约束,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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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尘雾雨水的滋养,离了野外的水土,哪怕有心移栽到花盆里、摆在屋檐下,那也是活不长的。

而她则命中注定属于前者。可她这时还不愿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在外间驾驶马车的两个侍卫大抵听到了媜珠醒来的动静,问了一声娘娘可还好?

媜珠顿了顿,一边沉默地揉着她的双膝和腰部,一边说自己一切皆好,谢过他们昼夜赶车的辛劳。

她知道这一路能逃出来本就极不容易,自己是出来逃难的,不是来享受的,当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去和他们抱怨。

况且她尚能睡一觉,这两人却连睡都不敢睡呢。

媜珠微垂着眼眸缓缓在马车内挪动了两下,还不等她彻底平复过来,却见车厢顶部竟盘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细蛇,蛇眼阴森森地盯着她,仿佛在打量着如何可将她吞吃入腹。

这下媜珠是真的被吓坏了,她瘫软在马车里,艰难地想要从喉咙里说出话来,可实在是再没了嘶喊的力气,只能下意识慌张地用手拍打着马车的车壁,想要呼喊人来帮她。

驾车的两个侍卫试探地唤了两声“娘娘”,可是并未听到媜珠开口说话,而媜珠拍打着车壁的动作又没有停下来过。

这时候他们才停下了马车,其中一人跳下马车,掀开后面车厢的帘幕,查看媜珠的情况。

待掀开马车的车帘,看到那被塞进车厢里吃了一夜苦头的皇后时,此人心下也是一阵长吁短叹,感慨不已,心道陛下若是亲眼见到娘娘这样子,尚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她也故作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模样,然后上手擒住那条细蛇,将它丢入了一旁山路的陡坡下,看着那蛇飞快地游走了。

媜珠瑟缩在马车的一角,紧捂着胸口,仍然害怕得不敢说话。

那人安抚媜珠:“娘娘不必害怕,此蛇无毒,生性无害,恐怕是昨夜在山林间行走时,借着车帘的缝隙好奇钻进来的。”

媜珠这时才发现,原来昨晚上带自己出来的两个侍卫,细看之下才发觉竟是两个女子。

方才为媜珠抓蛇的那女子叫施四娘,驾车的那人是她二姊,乃施二娘,二人是亲姐妹。

施四娘又对媜珠嘘寒问暖了一番,媜珠渐渐从被蛇惊吓的恍惚中缓了过来,只摇头说自己无事,并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了。

而后媜珠又赶忙问起此刻她们身在何处,可曾逃出长安,皇帝那里可有派人来追她们,还是赶紧继续赶路才是。

她有些失神:“这样赶路,不知何时才能到千里之外的岭南,也不知这一路上还有没有别的变故。瞧见你们姐妹在一处,我心里真羡慕,我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姐姐呢……”

施家两姊妹心想,您这辈子都去不了岭南了,趁早别做这个梦了才是。

恐怕您直到现在还没发现吧,把您带出来的人,根本就不是您那个所谓的好弟弟穆王安排的人。

您的姐姐、弟弟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想把您从陛下身边带走,其实穆王从头至尾就没有安排过接走您的人,他不过是诓骗您的罢了,他指望着您昨夜就将陛下毒害了呢!

陛下让我们姐妹把您带出来吃这回苦头,让您吃不好睡不好一路担惊受怕,实则就是想给您个教训,让您吃过苦头后乖乖再回到他身边而已。

可惜,这个差事对于施家姐妹来说的确太难太难做了。——应该说,对于任何人都是很难做的。

毕竟直至如今,皇后还是陛下捧在手心的挚爱,如若没有她自己折腾出来的这番幺蛾子,陛下哪舍得让她吃一点苦、受半分罪?

那都是疼在陛下他自己身上啊。

现在陛下让她们带皇后吃苦,不让皇后好过,既要全了陛下的吩咐,又不能真的叫皇后受了大罪。

这样娇滴滴的没尝过半分人间疾苦的美人,真遭了什么大罪、受了什么委屈,回头皇帝自己又心疼后悔了,万一把气再撒到她们身上,她们岂不是完了。

施家姐妹按下腹中心思,照媜珠的话一一都回了她,说她们这一夜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了,而且期间几次改变道途,她们三人用的也是穆王安排的假身份,到时候走到大路上,再用黄土之流涂抹了娘娘的面容,哪怕是守城官兵也查不到她们身上来。

媜珠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好,多谢你们了,这一路辛苦你们。”

她在身上摸了摸,本想摸出个首饰金镯玉镯的赠给她们当做谢礼,但是这才想起昨夜从周奉疆身边离开时什么也没带,眼下身上身无分文,只好不动声色地作罢了。

趁着这时停在山路边,施家姐妹因说娘娘大抵也饥饿了,咱们三人停下来吃些东西饱腹才好再走。

往常在宫里时,媜珠的一日三餐无不被人打点的尽善尽美,席间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金碗银勺、象牙为箸皆不在话下,即便这样,她胃口不好的时候还要挑挑拣拣一番才肯吃点东西呢。

眼下逃亡在外,她能吃到的只有一块硬邦邦的几乎嚼不动的干粮饼,似乎是粗粮和麦麸所制,勉强嚼下来的一小块,入口也粗糙生硬,味道干涩,咽下去都剐蹭得她纤细的喉管隐隐作痛。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吃上这些东西。

从前她听周奉疆提过这种干粮饼,她知道行军在外,有时沿途埋伏设陷敌军时,将士们不敢生火做炊,皆是躲在山林或峡谷两旁啃着这种干饼。

有的时候一些干饼实在太硬了,啃都啃不动,他们只敢掏出火折子、隔着火沾水小心地烤软一点就勉强入口。

后来媜珠曾和冀州城里的厨娘们钻研出一种更为适口、柔软的干饼,用北地冀州所产的稻麦所制,中间还可夹以肉干,保存的时间也更长。

因其做的更加精致了些,所需花费当然也会提升,虽然不能让三军上下士卒都吃上,但分给那些长于埋伏阻击的精锐骑兵步兵和潜伏在前方探查敌情的斥候们还是可以的。

周奉疆那时候在外面打仗,偶尔中途抽空回冀州一次,媜珠都会在他走之前为他准备许多这样的干粮肉饼,夹在里面的每一块肉干肉酱都是她亲手所制。

有许多个夜晚,他在离家临走前仍想着从她身上索取更多,媜珠勉力在床帷间满足过他,趁着他熟睡下来,她还会披衣起身,到家中小厨房里检查她为他准备的那些肉饼做的如何了。

做好后,她和婢子们一起将一块块肉饼精细地用油纸单独包好,好让他行军在外时可以随身带在身上,哪怕沿途遇到风吹雨打这肉饼也不会被淋坏,让他不论何时都能好好吃一顿饭。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了,爱与恨实在不能一一分得太清。

在这桩虚假的、充斥着欺骗和强夺的婚姻里,她对他并不是没有过付出,她也曾好好做过他的“妻子”。

见媜珠吃得极慢,仿佛还有些噎着了似的,施家姐妹又给媜珠递来一只水囊,让她就着水咽下几口。

媜珠一时不察,没发现这水囊里的水也是冷透了的,一口水下了肚,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冷得发抖起来。

显而易见,她吃不惯这些东西。

施家姐妹又赶忙请罪,说是她们思虑不周,没有准备好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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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喜欢的糕点吃食,外头的条件艰苦,叫娘娘受委屈了。

媜珠不好意思这样麻烦她们,她又急急摆手称不是,说她并没什么不习惯的,只要能逃出来、只要能去往姐姐和建德皇帝身边,她没什么是吃不得喝不得的。

听得这话,施家姐妹心照不宣地低下了头。她们也很为难啊,

——皇后说的这些话,该原封不动地告诉给皇帝么?

告诉了吧,皇帝生气,这柔弱的皇后又少不了被惩罚一顿;若不告诉,这又是她们的渎职,毕竟皇帝可是让她们把皇后时时刻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如实一一回报的。

哪怕只是和这赵皇后才相处了不足一日,可她们二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赵皇后本性是极柔软善良又好相与的,她生来何等高贵显赫,又被皇帝宠了这么久,结果养在金玉丝帛之中,竟没有沾上半分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脾性。

一国皇后啊,这样的美人,她和她们说话时皆是客客气气、温声软语的,叫她们心都软得不行,甚至有些不忍继续照着陛下的命令带她过苦日子了。

哎,她又是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的宠后日子过着还不行么?非要闹这么一出?和谁都能好好说话,就是和陛下不行。

正好趁此机会,施二娘遂委婉地规劝媜珠道:

“娘娘,婢等皆看得出来,娘娘千金万金之躯,本不该受这番颠簸劳苦的。临行之前,穆王和穆王妃也曾与婢等说过,娘娘若是路上实在吃不得这苦头,或是身子有所不适,只要娘娘愿意,婢等也可带着娘娘返程回到长安,送娘娘回到陛下身边。毕竟陛下宠爱娘娘如珠似宝,若娘娘愿意回头,还可继续去做陛下身边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娘娘,陛下也不会舍得责怪娘娘的。”

媜珠霍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眸,神情激动起来:“送我回去?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怎么能这么跟我说……我不要,我才不要回头!我不要回去,不要把我送回他身边……”

施家姐妹又立刻安抚道:“娘娘!娘娘您别激动,婢等只是这么一说而已!穆王和穆王妃如此叮嘱,也是实在害怕娘娘经不得路途劳苦折磨,都是为了娘娘好!”

媜珠忍不住泣泪:“求求你们……不要吓我,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回头,我要去见我二姐姐和河间王殿下,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施家姐妹只能悉数答应下来:“是,是,娘娘您别哭,婢等皆知了,再不敢和娘娘提这话,一定把娘娘好好送到岭南的二娘子身边。”

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施家姐妹带着媜珠再度启程。

媜珠几乎没吃几口——因为她根本嚼不动那块干饼。上了马车后,她仍然可怜兮兮地捧着那块干饼,麻木地不停咀嚼着,想要填饱自己早已空瘪的肚腹。

是夜,三人昼夜兼程继续赶路,媜珠艰难蜷缩着身子再度睡下,而确认媜珠睡下后,施家姐妹放飞了一只信鸽。

不过几个时辰后,这只信鸽静静停在了陈阳陵围场内皇帝的营帐前。

倪常善满心忐忑地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躬身送到皇帝的御案前。

自皇后走后,皇帝至今滴水未进,连睡都没再睡一觉。

彼时,周奉疆身披一件墨色龙纹襌衣,正背对着倪常善负手而立,在夜色中望向一片漆黑的南方。他眸中布满血色,眼底沉着一片可怖的暴虐的怒意。

倪常善提着胆子小心提醒皇帝:“陛下,施氏姐妹的信回来了。”

皇帝沉默片刻后转过了身来,他慢慢踱步走回书案前,没急着先拆那信,指尖轻扣桌面,反而问倪常善道:

“你猜,她在外面过得如何?她可有后悔?可有想回到朕身边来?”

倪常善是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自己先一头撞死再说。

这样的问题他怎么能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先捡好的说:“不论早晚,娘娘总归会后悔的,一定会回到陛下身边来。”

周奉疆轻笑:“朕准你来做个见证,只要她此刻有丁点悔意,朕还能留她弟弟周奉弘一条活命。朕还可给她周家的血脉一点活路。”

倪常善垂着头不敢说话。

皇帝把那信纸先推到倪常善面前:“你看看,有这样的好姐姐在,穆王是该死还是该活?”

帝后这样闹起来,第一个想死的却是侍奉在君侧的倪常善。

他已然彻底麻木地接过那信纸,拆开,木讷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细细读过施氏姐妹描述的皇后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看完后,倪常善沉默得几乎失语了。

照陛下所说的话,有皇后这个姐姐如此作下去,穆王不是该死还是该活的问题了。

——他是该凌迟处死还是枭首示众?是剥皮实草还是五马分尸?

第53章

媜珠觉得委屈,周奉疆心中又何曾痛快过。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认为自己对她让步颇多,他给了她无数次回头和他认错的机会。

除了对她之外,他何曾这般宽容地对待过旁人?

如果是别人敢这样挑战他的底线,阖族上下早不知被灭了多少回了!

起先知道她和她姐姐暗有往来,他虽愤怒,但也忍耐了下来,他让佩芝用尽旁敲侧击的手段提醒她——她那些鼓动她出逃的所谓血亲手足实则都对她暗怀鬼胎,他早已知悉她的所作所为,他希望她能知错就改,早日回头。

只要她愿意在这时候停手,他可以装作毫不知情,爱她如初。

可她没有。

后来他又退步了,他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真的就这么想走,他也亲自向她暗示了他知道那珍珠手钏的事情,他希望哪怕她是出于害怕或恐惧的心理,只要她能就此停手,他便不再和她计较。

但媜珠仍是装作听不懂他的提醒暗示,不理不睬,桀骜依旧。

他都快被她给气死了也拿她无可奈何。

直到在她走的那一晚,他用了几近哀求的语气挽留了她,恳请她能留下来不要走,她还是不为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她还骗了他,骗他说她不会走。

现在她走了,去找她的旧日情郎去了,他却还在这样卑微地期盼等待着她可能会表现出来的后悔。

他一次次对她充满希望,而她则一次次让他失望直至绝望。

当看到倪常善看完信后的那一副无言以对的为难表情时,周奉疆就知道施氏姐妹捎回来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让他高兴的消息。

那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忽然被放出了笼子,在外头还不知能有多高兴,恐怕早就将他这丈夫、兄长抛之脑后了吧。

皇帝不再等待倪常善的回答,他瞥了倪常善一眼,倪常善立刻会意,将那封拆开的信小心地托在掌心里奉到皇帝面前,请皇帝再过目。

即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媜珠触怒的准备,但当从头到尾地看完这份信报后,周奉疆的脸色还是阴沉难看到了极致。

倪常善这时已悄无声息地后退了数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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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皇帝,并且自觉垂下了头去,不准备再向皇帝提供什么宽慰之言了。

——他认为这本就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不该因为皇帝的情场失意而连带着受到折磨,他也很委屈、很无奈。

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用,人家那边是铁了心的要跑,纵使你是天子帝王,纵使你将世间一切珍宝全捧到她脚下讨她欢心、求她展颜一笑,人家也照旧不领情。

皇帝一言不发地将那张纸攥在掌中,那张可怜的薄薄的信纸很快被他揉成了数片碎纸,他缓缓松开手掌,那纸屑飘了一地,像落了一地凄白的雪。

周奉疆觉得,或许他应该由他来主动结束这场闹剧。

他不愿他的狼狈再暴露在他的臣下奴仆们眼前,他已后悔让这些人一一见证了自己在这场情爱里的困顿窘迫。

寂寥的夜色中,皇帝最终低声说道:

“去,告诉施氏姐妹,不必等皇后主动后悔再把她送回来。在外的这些时日里,只要皇后说自己撑不住了、或是受不住这样的车马劳顿,无需皇后首肯答应,她们就可将皇后带回朕身边来。”

他又让步了,似乎他还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不停地继续让步。

在媜珠逃跑后,一开始他对施氏姐妹下令说,要她们不用额外照顾皇后,叫她在外面该吃苦就吃苦,等皇后受了些磋磨后,她们再出言相劝,劝皇后回到他身边来。

皇后必定会回心转意的。

他想,哪怕媜珠确实抛弃过他一次了,只要她吃了苦之后愿意回头,他还是会照旧爱她、宠她,待她如往昔一般。

然而这一招对媜珠依然是不管用。

现在周奉疆拿媜珠彻底毫无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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