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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我行永久(一)

深冬,落雪,潇州,阿图伦川。

此刻,阿图伦川广袤的雪原浸入一种奇异的,深邃的靛蓝之中,白昼的最后一丝暖意彻底沉入西边金山的脊线之下。

天空是冰冷的琉璃盏,由浅孔雀蓝向穹顶渐次过渡为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几粒早出的寒星,忽明忽暗。

积雪失去了白日的刺眼,此刻泛着一种沉静的青蓝调子,铺陈至天际,与山峦模糊的暗影相接。

万籁俱寂,连风似乎也被冻得迟缓。

蹄铁踏破雪壳的声音由远及近,两骑身影自雪原深处行来,马匹高大的轮廓在蓝幕下显得格外清晰,喷出的鼻息化作团团更浓的白气,马背上的人影裹着厚重的毛皮风帽和斗篷,几乎与坐骑融为一体。

袁琢勒紧了缰绳,身下的白驹打了个响鼻,他回首对身后的祝昭道:“祝昭,此处坡地,前路雪深难测,又没有踏出来的马道,我们下马步行。”

言罢,他利落地一偏腿,厚重的皮靴一下陷入尺余深的积雪中,他站稳身形,一手熟练地挽住缰绳,一手安抚地拍了拍马颈。

祝昭依言勒马,长时间的严寒和跋涉消耗了太多体力,她微微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才翻身下鞍。

落地时脚下积雪松软,她身形微微一晃,袁琢眼疾手快,隔着一步之遥伸出手臂虚扶了一下。

祝昭站稳,摆了摆手,低声道:“无妨。”

她抬手拂去斗篷上沾染的雪沫,牵住了过隙的缰绳。

两匹马儿顺从地被主人牵引着,马蹄再次踏入深雪,二人并肩而行。

无垠的靛蓝雪原上留下几行蜿蜒向前的足迹。

天地辽阔,而他们渺小。

无垠的靛蓝雪幕沉沉压下,寒意渗入骨髓,祝昭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沉重的镣铐,跋涉仿佛永无止境。

“祝昭,看。”祝昭顺着袁琢抬手指去的方向看去。

她在与连绵的山影融为一体的混沌的影子里,看到了几点极其微弱的橙黄色光点。

是灯火!

祝昭一下子觉得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却令人眼眶发热的力量。

他们终于再次看到村落,看到人烟了。

“袁琢,说实话,潇州风光虽好,可也确实是苦寒之地。”祝昭叹了口气积蓄力量。

“此地苦寒,陛下方能安心,不惧魏国公府再起风波,阿图伦川风光无限,世子方可继续莳花种草,寄情所爱。”

“也是,这确实是最好的去处了。”

二人边闲谈边牵马走着,那几点微光逐渐清晰,再接着连缀成片。

低矮的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缕淡灰色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却几乎立刻就被寒风吹散。

村落边缘,一间比其他屋子稍显孤立的木屋透出了昏黄的光芒,在雪地上投下一方温暖的光斑。

小院低矮的木栅栏几乎被积雪掩埋,袁琢将缰绳在冰冷的拴马桩上绕了两圈系紧,示意祝昭稍等。

祝昭点了点头,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呵出一口白雾试图取暖。

他走到厚重的木门前,抬手,敲了三下。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滑动的声音,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翁站在门口,昏黄的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两个裹得厚厚的陌生人,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

祝昭抱拳行礼,问道:“老丈,叨扰了,请问您可曾见过一位唤作崔协的男子?”

老翁皱起眉头,显然没听懂,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祝昭见状,上前一步,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崔,协,崔,幼,和。”

这一次,老翁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缓缓点头,又说了一堆他们二人听不懂的话。

他转身回屋,片刻后提着一盏风灯出来,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出门前,他低头对脚边一只毛茸茸的大犬说了几句话,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狗呜呜两声,乖乖蹲坐在门槛前,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扫来扫去。

老翁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

风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摇曳。

祝昭紧了紧斗篷,低声问袁琢:“这个老翁可靠吗?”

“不知道。”袁琢安抚她,“不过别担心——”

“我不担心呀。”祝昭抢过了他的话头,“总之你的武艺是十分可靠的。”

袁琢一愣,低下头笑了笑。

他们跟着老翁,穿过几座覆雪的木屋,最终停在一间看起来很新的木屋前。

屋内隐约传来激烈的争吵声,男人的怒喝与女子的反驳交织在一起,语调急促,听不太懂,显然争执正酣。

祝昭和袁琢对视一眼,祝昭眉头微蹙,低声道:“现在进去合适吗?”

袁琢尚未回答,老翁却已抬手,“咚咚咚”地敲响了木门,力道还不小。

屋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门被拉开,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眉眼间还带着未消的愠怒,但在看清老翁的瞬间,他的神情缓和了下来,知道面前这个老翁耳背,所以大声而清晰地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语。

老翁侧过了身。

崔协的目光越过老翁的肩头,落在祝昭身上,他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僵在原地。

就在这凝滞的瞬间,一个身材高挑、眉眼深邃的女子从崔协身后探出头来,飞快地说了一句,又是祝昭听不懂的话。

那女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崔协如梦初醒,只是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出门前的路:“外面冷,进来吧。”

风雪呼啸,光影摇曳,千山万水,再次相逢。

木门在身后合上,风雪被彻底隔绝在外。

屋内炉火正旺,热浪扑面而来,松木燃烧的清香混合着奶茶的醇厚气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崔协引着他们在炉边的矮桌前坐下,自己则转身去取热饮。

那女子仍站在一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们,目光里满是好奇。

“你们……是谁?”她突然开口,虽然说得磕磕绊绊,却能让人听懂。

祝昭正要回答,崔协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回来,闻言手上一顿,低声道:“拉麦,他们是我的故人。”

拉麦眨了眨眼,真诚发问:“故人,是什么?”

“是从前认识的朋友。”崔协一字一顿地耐心说道。

“朋友。”拉麦似乎理解了,她豪迈地向坐着的二人行礼,“朋友,好!”

祝昭和袁琢起身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沟通。

崔协拉着拉麦坐下了,将马奶酒递给三人,他沉默片刻,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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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你们,你们怎么来了,怎么是,是一起来的?”

他的容貌与在元安时相比,有了微妙的变化。

阿图伦川的风霜在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些许粗糙的痕迹,眉骨和鼻梁的轮廓更加锋利。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温润如玉,沉静儒雅。

祝昭轻轻放下陶碗,抬眸直视他,语气平静:“我和中郎将成婚了。”

崔协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恭贺,恭贺秦晋之好,协,憾为俗务所羁,未奉合卺之礼,实为缺礼。”

他的声音很轻。

“时间不早了,天寒路远,想必二位都乏了。”他忽然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客房简陋,我去拾掇。”

脚步却快得不容打断,颀长的身影几乎是仓皇地撞开里间的毡帘,消失在昏暗中。

拉麦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眸子在祝昭和袁琢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落在祝昭脸上,用生硬的话语一字一顿认真道:“他,看见你,是不是?”

祝昭只捕捉到“看见”二字,不解其意,只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夜雪无声。

晨光刺破靛蓝的天幕,将连绵的雪峰染成一片柔和的金红。

破晓的曦光微微透过了窗棂上的兽皮纸。

袁琢睫毛颤动,睁开了眼,却并未挪动,只将身上的羊毛毯又往祝昭身上盖了盖。

祝昭正蜷在他怀中,脸颊贴着他心口,散乱青丝铺满他臂弯,此刻呼吸绵长安稳。

微弱的晨曦吻在她的后脑勺,镀上一层细碎金芒。

她一条手臂松松环着他腰身,指尖无意识攥着他腰间一绺衣带。

他低眼看她,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想拂开她颊边碎发,却见她悠悠转醒。

四目相对。

祝昭懵懂眨了眨眼,忽觉自己整个人又缠在了对方身上,绯色倏然从耳根漫到颈间,她连忙缩回手,慌忙向后挪:“我昨日方和崔世子说了我俩成婚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再和他开口说分榻而眠,我承认我这睡相也确实不好,你下次就直接把我推开就好,我今晚我——”

“泠君,你名分这么正,你怕什么呀?”袁琢忍着笑意将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打断了她。

祝昭无话可说,将脸埋进羊毛毯,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她昨日明明是贴着墙角睡的啊,可恶!

袁琢低笑一声,他展臂将试图缩进墙角的人捞回,用羊毛毯裹粽子似地将她严实裹住:“躲什么?”

嗓音裹挟着他身上独特的冷冽青橘气息,丝丝缕缕钻进她的缝隙里。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就这般被那气息和臂弯的力道定在原地,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眨着。

袁琢垂眸看她,他并未再逼近,只是维持着这个将她半拥在怀的姿势:“你应当是知道的,我要是不愿意,旁人近不了我的身。”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所以答案显而易见。”

第82章 我行永久(二)

祝昭假装没听懂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袁琢望着她,顿了顿,“我喜欢你靠近我。”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像一道毫无预兆的炸雷。

短暂的轰鸣。

长久的空白。

她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袁琢似乎很满意她这迟钝又诚实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近乎无声。

时间在这无声的角力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

阿图伦川群山沉睡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清晰,屋内仍被一层朦胧的青灰色笼罩。

袁琢终于放开了她,起身走向不远处的衣桁为她取来衣服:“穿好,外面冷。”

令人心慌意乱的折磨暂歇,祝昭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她慌忙穿上衣裳。

袁琢也利落地取过自己的衣裳穿好,又拿下自己的鶠蓝色披风抖开,披上肩头,系好领口的丝绦。

再回头时,袁琢见祝昭已穿戴整齐,他径自走向那紧闭的雕花木窗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了木质窗栓。

“咔哒”一声轻响。

他用力一推——

哗!

刹那间,仿佛一幅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画卷猝然在祝昭眼前展开。

是阿图伦川的朝阳。

没有一丝遮挡,毫无保留地,将整个天地泼洒上最纯粹的金红。

连绵起伏的远山,此刻被这磅礴的旭日点燃了山巅,雪线之上,是燃烧般的金红色,向下层层晕染成橘、金、暖黄,直至山脚处被阳光尚未完全眷顾的深黛与靛蓝。

清冽得仿佛能涤荡灵魂的空气鱼贯而入。

祝昭看得痴了。

天地大美,足以震慑灵魂。

袁琢站在大开的窗前,逆着光,金色的光芒勾勒出他的轮廓,也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

他并没有看窗外的日照雪山。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祝昭身上。

她眼中映着雪山与朝阳,清澈得像山巅融化的雪水,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她站在哪里,轻易就能撩动他心底的弦。

年少之时,他来过潇州的阿图伦川。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它。

那时孟夏,他独自一人,身负要务,连夜策马,整整一夜,不敢停歇,耳边只有风声,马蹄声。

天快亮时,他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人和马都精疲力竭,就在这时,它升起来了。

如同此刻一样的光,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

于是一个疲惫到极点的少年,勒马驻足,在无人的旷野,猝然撞见天地间最盛大,最蛮横的日出。

很奇怪。

看着这片被瞬间点亮的天地,所有的一切,焦虑、委屈、甚至恐惧,都像晨雾一样,被这光,生生晒化了。

那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类何其渺小,如蜉蝣,如尘埃。

不论当时觉得是多么天大的事,多么过不去的坎,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山河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也就是在那时候,在于连雪山之下,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阔珂草。

澄澈,盛大,纯粹。

就如同他所认识的祝昭一样。

这是他少年时代在绝望与重压中,被天地伟力所救赎的瞬间。

天地伟力,吾生须臾。

也正因为这须臾的一生,在这浩瀚天地间能抓住的、能感受到的、能为之动容的,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暖意,一缕光,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知道祝昭想救他。

他承认,他有些期待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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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想告诉她,在他心中,能与这份天地伟力的震撼与救赎力量相提并论的,唯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

时空重叠。

同样是在潇州阿图伦川。

第一次救赎他的是天地,第二次救赎他的是祝昭。

所以他将救赎过他的朝阳献给了祝昭。

祝昭回过神来,裹紧了身上那件蔚蓝色斗篷:“世子也该醒了,我们出去吧。”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清寒雪意气息的凛冽晨风扑面而来,瞬间激得人一凛。

金色的光线慷慨地洒满了小小的的庭院,也照亮了正从隔壁房间缓步走出的崔协。

崔协显然是刚起,一身衣服裹得紧紧的,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

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微凉的手,脸上带着初醒的慵懒和柔和笑意。

他的目光在祝昭和袁琢并肩而立的身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被温和地关切:“中郎将,祝姑娘,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祝昭笑着回答。

他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调侃,目光坦然地掠过两人,最后落在远处被金光点燃的雪山上。

他知晓她的心意。

她待他始终是温婉有礼,却也始终隔着一层疏离的纱。

他对她那份情愫,从来都是未曾萌芽便已了然结局。

此刻看着她与袁琢,心中虽有涩然,却也生出一丝释然。

至少,她的身边,并非空无一人,那人,也并非庸碌之辈。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又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的呼唤:“朋友们!饭!”

话音未落,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拉麦姑娘,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托盘走了

进来。

托盘里是几块烤得金黄、厚实、边缘微微翘起的馕饼,散发着纯粹的麦香和烘烤后的焦香。

一大壶浓稠雪白的热气滚滚的咸奶茶,浓郁的奶味混合着独特的茶香扑面而来。

一碟子洁白厚实像雪片似的奶皮子。

一小碗凝固如脂又金黄透亮的蜂蜜。

还有一小碟切成薄片,色泽深红的风干肉。

“热,吃!”拉麦爽朗地笑着,把沉甸甸的托盘放在院中扫净了雪的小木桌上。

祝昭新奇。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朝食。

“有劳。”

崔协无奈致谢,主动上前帮忙摆放碗碟,动作自然流畅。

“有,劳,什么意思?”拉麦好奇地问。

崔协提起那壶滚烫的奶茶,给每个人面前的粗陶碗里倒了大半碗,乳白的奶茶在碗中晃动,浓郁的香气四溢:“谢谢的意思。”

“谢谢,嘿嘿。”

拉麦满意地笑了笑,将一块厚实的馕饼掰开,递给祝昭,“好吃的!”

祝昭接过馕饼,口感厚实,带着纯粹的麦香,嚼劲十足。

拉麦又舀了一小勺奶皮子,淋上一点金黄的蜂蜜递给了祝昭。

冰凉厚实又甜润,在舌尖慢慢融化,浓郁的奶香混合着蜜糖的清甜,是一种从未吃过的美食。

拉麦见祝昭吃得还习惯,又乐呵呵地又给袁琢来了份一样的。

崔协无奈,只能见缝插针地介绍着这些食物的来源和吃法。

身外的是壮阔无垠的雪原,身处的是这方寸小院。

听着崔协介绍,祝昭不禁好奇,问道:“世子初来阿图伦川时,可还吃得惯这些食物?”

崔协闻言动作微顿,眼中漾着对故园风物的怀念和追忆:“初时确实是……颇感新奇,也略有些许不惯。”

他坦诚道:“可实话实说,这奶茶咸香,馕饼厚实,风干肉韧劲,都是需要时日去体味的,我还记得自己初尝这咸奶茶,只觉怪异,如今倒也离不开了,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的饮食,也自有它滋养生命的一番道理。”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吃着的拉麦,似乎捕捉到了“奶茶”、“馕饼”几个关键词。

她立刻放下碗,脸上绽放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用带着口音,语序也有些混乱的话语热情地对崔协说道:“奶茶很好喝,崔协,你喝,多喝。肉干是我做的,最香了。”

崔协无奈,他安抚地对拉麦笑了笑,然后用拉麦熟悉的语言同拉麦说话,拉麦点点头也回了他几句。

祝昭看着拉麦姑娘纯粹热烈的眼神,心中了然,也觉有些莞尔。

崔协这般人物,有教养,知分寸,此刻在阿图伦川被如此直白地爱慕着,对他而言,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崔协和拉麦交流完了,又问道:“说起来,阿图伦川虽美,却非寻常游历之地,尤其在这苦寒时节。二位为何会远道而来?”

袁琢放下手中的碗就要将那封信拿出来,祝昭忙按住了他。

她迎着崔协温和探询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此事说来话长,也颇有些复杂,不如等我们用完朝食,我再寻个安静处,慢慢与世子细说?”

崔协也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自然,是我冒昧了,那便先用饭,此等美景美食,莫辜负了才是。”

用完朝食后,祝昭对袁琢递了个眼神,袁琢将信封交给了她,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微微颔首。

祝昭对他笑了笑,回头对崔协道:“世子,我们边走边说?”

崔协会意:“好。”

他披好自己的裘氅,两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小院的门槛。

昨夜新落的雪铺满了天地,厚厚一层,洁白无垠,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两人沿着被踩出浅浅痕迹的小路慢慢走,身后留下两串并行的脚印。

祝昭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了崔协。

“世子,我与中郎将临行前,受人之托,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你。”

崔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伸出手小心地接过,信封上没有署名,他带着疑惑,拆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目光落在信纸上,只扫了几行,他就顿住了。

祝昭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等待着他说话。

过了许久,崔协这才极其艰涩地挤出几个字:“……你都知道了?”

祝昭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崔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意似乎让他清醒了几分。

爱慕她和被她知道他爱慕她是两回事。

他再睁开眼时,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收回怀中,贴身放好。

第83章 我行永久(三)

祝昭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萦绕已久的问题。

“世子。”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斗胆问一句,祝家被流放至探州,你屡次暗中资助,托人送来银钱,助祝家度过难关,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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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念及令妹葭莩之谊,还是……还是因为我?”

狼狈,被看穿的狼狈。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用崔琬做借口,但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眼眸,所有虚伪的托词都卡在了喉咙里。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下眼帘,认命般地坦诚:“……是因为你。”

说完,他怕给她带来负担,立刻抬起头解释道:“但你无需为此困扰,此心所向,原是我一人之事,你我之间,你,我……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重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世子,在元安时,我就有猜测了。”

崔协愕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的情感昭然若揭,我非草木,怎会没有察觉?”祝昭坦然地说,目光清澈如水,没有羞涩,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平静的陈述,“只是此情难应,此心难许,抱歉。”

她的歉意真诚而坦荡。

“……原来如此。”崔协喃喃道,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

原来自己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

原来所有在他看来不动声色的关怀,在她眼中不过是明明白白却无法得到回应的情愫。

这份认知,比被拒绝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迟来的难堪和无力。

“世子。”

“初至京城,我身负凶煞之名,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唯你一人任我几番推拒,仍执意相寻。是你斥著作郎之谬,喻我以鲲鹏非草木,也是你点醒痴顽,让我提笔写尽人间。”

“此生得寻所栖文字,皆因崔协是祝昭的伯乐。”祝昭郑重其事地向他深深行上一礼。

这一刻,崔协突然释怀了。

无妨。

他们二人往后纵隔山海,却早已在文字里相逢,在文字间相拥。

矣。

也是,这才是祝昭呀。

她每次都是这样,挽起衣袂毫不犹豫地向前疾奔。

让他觉得此般纵情驰骋,方合天地逍遥意。

让他觉得原该如此,她就该这样跑向自由。

“得为祝姑娘伯乐,协,求之不得,当浮一大白。”崔协笑着回礼。

祝昭将目光转向远处:“那你在阿图伦川,过得好吗?”

崔协也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起初自然是极不习惯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笑意,“繁华落尽,身处苦寒,也曾消沉怨怼,但祝姑娘你是知道的,我平生别无所好,唯独痴迷于侍弄花草,被放逐阿图伦川,这无用的爱好,反倒成了救荒之术,在元安我种的是牡丹芍药,图的是个风雅,而在这里我教牧人垒土为棚,教他们如何在短暂的暖季里,更好地种植土豆、白菜、萝卜以及如何利用有限的阳光和雪水。”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轻快起来:“看着那些牧民捧着第一次收获的萝卜时那惊喜的眼神,那种感觉比在京城培育出任何一株名品牡丹,比那京城满园姚黄魏紫,都要有意义得多。”

祝昭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脸上焕发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的光彩。

因被放逐而生的阴霾,被他用双手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出了新的希望。

她由衷地感叹:“世子,你真的很厉害,能在这样的境遇里将莳花之好化为济世之术,这比困守朱门雕栏,何啻云泥之别。”

崔协此刻心中一片澄澈的平静。

“是啊,”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语气温和而释然,“阿图伦川是个好地方,虽冬长苦寒,然山川壮阔,民风淳朴,你和中郎将既然远道而来,不妨多留几日?这里的雪原冰河都别有一番风味,权当散散心也好。”

祝昭展颜一笑:“好,那就多叨扰世子几日了。”

崔协温润地笑了:“何来叨扰?此地能见故人,亦是协之幸事。”

小院中。

拉麦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坐在了袁琢旁边,她双手托着红扑扑的脸颊,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远处雪地上那两个停顿住了的身影。

小院的木椅上,袁琢依旧一动不动。

只是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雪地上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上。

崔协的裘氅是朴实的银鼠灰,祝昭的身影是清雅的蔚蓝色。

拉麦的问话就在这时突兀地插了进来。

“你!看见她吧?”拉麦挡在他面前,指着祝昭的方向。

袁琢的视线被打断,他看到了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依旧在移动的小蓝点。他有些不解拉麦为何要问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清晰地回答:“自然看得见,她就在那里。”

他甚至觉得拉麦的问题有点奇怪,她明明也看得见。

所以他问了:“你看不见吗?”

拉麦用力地点头,说:“我也看见她!”

接着,她又问:“你,和崔协,都看见她?”

袁琢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他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这个热情姑娘脑海中的想法。

“大家都能看见她。”袁琢礼貌地笑了笑。

“她好。”拉麦最后总结。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般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回来了。

袁琢站起身,他迈开步子,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拂去了她斗篷肩头沾染的雪花。

而一直坐在角落木椅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拉麦,立刻像只欢快的小鸟般跳了起来。

她目标明确,直接跑向崔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又快又急的话语,一边说还一边兴奋地比划着。

崔协耐心地听着,偶尔也用她的语言回应几句,语速平缓清晰,拉麦听着听着,笑容更加灿烂,她用力点头,然后目光转向祝昭,那份热情瞬间也笼罩了过来。

“太好了!”拉麦几步上前,在祝昭还没反应过来时,就亲昵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摇了摇,“多住几天,住,好!”

祝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她的手被拉麦温暖粗糙的手紧紧包裹着,直白纯粹的喜悦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崔协,眼中带着询问。

崔协接收到她的目光,立刻解释道:“我刚告诉她,你们会在这里多留几日,看看阿图伦川的冬日风光,她听了非常高兴,她是真心实意地欢迎你们,此间风俗是见远客盘桓,便是主人至乐。”

理解了拉麦的意思,祝昭反手也轻轻握了握拉麦的手,逐字逐句道:“多住几天,谢谢拉麦。”

拉麦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也很开心地笑了笑。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祝昭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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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轻快又带着点急切的敲门声唤醒。

门外是拉麦清脆的声音:“祝姑娘,看雾凇,好看。”

祝昭和一旁坐起来的袁琢对视一眼,就匆匆披上厚实的衣物和斗篷推开了门。

拉麦裹着鲜艳的棉袍,戴着厚厚的皮帽,一把抓住祝昭的手,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就往西边的河谷跑。

晨雾弥漫,丝绸一般,看不清朗,脚下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薄雾。

奔至河谷,豁然开朗,如临仙境。

澄蓝的天,轻盈的光,漂浮的雾。

河谷两岸无论是挺拔的白桦,还是虬劲的松柏,枝条被沉甸甸的冰晶包裹,形成千姿百态的琼枝玉树。

阳光穿透轻薄的雾,在冰晶上折射出无数细碎迷离的七彩光晕,仿若广寒宫。

“美吧?”拉麦得意地看着祝昭一瞬不瞬的神情。

祝昭愣愣地点了点头,阿图伦川当真是风光无限。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过了许久,拉麦忽然转过头,看着祝昭,她磕磕绊绊地说:“你,教我。”

祝昭有些意外,收回目光,看向拉麦:“教你什么?”

拉麦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她指了指祝昭,又指了指远处的村落方向,然后非常郑重地说:“崔协看见你,我,想像你,让他清楚地看见我。”

祝昭微微一愣。

“清楚地看见你?”这个词听起来很熟悉。

他们来的那一夜拉麦好像问过她崔协是不是看见她,她没厘清拉麦话语中的逻辑,但是见她今天说的那般认真,那般郑重,祝昭隐约感觉不是不是简单的视觉问题。

“拉麦姑娘。”祝昭一字一句尽量让拉麦听清,“清楚地看见是什么意思?是眼睛看见的意思吗?”

拉麦皱着歪着头,想起了她昨日和崔协提起她问袁琢的话。

崔协告诉她,他们的文化和叶尔金族的文化不同,叶尔金族所说的“我清楚地看见你”,在他们的文化中对应的是“我心悦你”。

拉麦眼睛一亮,终于挖掘到了关键词汇:“不是看见,是心悦。”

怕祝昭不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指着自己的心口,“看见你,心悦你。”

祝昭恍然大悟,脸上不由得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原来这就是语言的返璞归真,好清透的力量。

“所以……”祝昭整理了一下思绪,看着拉麦,“你清楚地看见崔协?”

拉麦用力点头,毫不犹豫:“是!”

祝昭好奇又小心地问:“你心悦他什么呢?”

第84章 我行永久(四)

拉麦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兴奋淡去了一些,那双眼睛里浮现出一种超越年龄又近乎无奈的清醒。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

“我,我不知道。”她带着一种困惑的坦诚,“我只知道,他和阿图伦川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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