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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第 31 章
洛嫣心思简单,榻上也整洁,唯独软枕与瓷枕诡异交叠,仿佛镇压了什么。祝昀屈指拨开,抽出三张散发墨香的纸,他眼睫颤了下,沉默着收入怀中。
厨房里,沸水翻腾,冒出袅袅轻烟。
祝昀平静地沏了壶安神茶,待回至房中,少女已经披着他的外袍伏在书案酣睡。
无妨,需要安神静心的是他。
长臂一伸,捞过太师椅,紧挨着洛嫣坐下,而后慢悠悠倒杯热茶。
刚入眠时洛嫣往往睡得很沉,见闹出好些动静也惊扰不了她,祝昀有片刻的失笑。但当他掏出略微濡湿的信笺,如玉面庞变得凌厉。
每封信只有寥寥几语,他却像是初开蒙的稚童,逐字逐行艰难地辨认。
洛嫣低估了祝昀的脾性。
他的温和基于经年以来的修养,内里却是疏离淡漠的性子。一如他的容貌,虽生了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带着情绪时,久居上位的冷然气势令人不由得噤声。
昨夜别无选择,加之心中有愧,对洛嫣纵容了些。眼下青天白日,可不是她软声几句便能糊弄过去。
他将满脸哀怨的洛嫣放至树荫下,见她瞪着自己,眼底漾开浅浅笑意。继而环顾四周,有了主意,打破沉默道:“可要随我去打猎?”
打猎。走第一刻钟时,沉浸于天然风光;走第二刻钟时,气息已然紊乱;至第三刻钟,步伐明显迈得缓慢,落后体弱的祝昀一大截。
祝昀语滞,心道方才究竟是谁信誓旦旦的让自己累了便扶她?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洛嫣伸臂撑着树干,胸脯剧烈起伏,额角也起了细密的汗,宛如一颗将将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眼角眉梢俱是颜色。
祝昀鲜少同女子相处,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顿住,望着远方出神。
缓上片刻,洛嫣渐渐恢复气力,扯了扯他的衣袖,纳闷道:“你都不累么?”
祝昀垂眸,嗓音清越:“尚可。”
他如是答,实为照拂洛嫣的脸面。
自三岁开蒙起,日日闻鸡习武,走一段山路着实算不得什么。但洛嫣久处深闺,应同皇妹们一般娇弱,出行皆有软轿牛车,捱至此刻方生出抱怨,已然了不得。
可惜视野之内不见村落,否则将她暂留在此刻,自己去寻些马匹来也好。
祝昀素来不喜形于色,盘算这些时,也不过露出经年不变的温和神情。洛嫣以手为扇,凑近他面颊,冷不丁发问:“你体内的毒,何时能散尽?”
他回过神,俯眼,对上少女笑盈盈的双眸,如实道:“明日。”
洛嫣挑了挑眉:“四舍五入,你现在几乎恢复了。”
祝昀:“算是。”雨势骤歇,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洛嫣挣扎着坐起,见乌云散去,天际复又透出微光。她望向少年如释重负的神情,缓缓眨了眨眼,瓮声道:“不是要去溪边捉鱼?我与你一同去罢。”
久居现代,一日不洗浴便觉浑身难受,更何况晨间徒步行了半个时辰,汗意涔涔,洛嫣无法忍受黏腻着和衣而眠。
然人生地不熟,她独自乱闯恐有危险,盘算着先跟去溪边,再腆着脸请求祝昀望风。
祝昀猜出洛嫣本意,浓长睫羽轻颤,喉结滚了滚,化为单调的一个“嗯”字。他抬掌推开木门,耳廓发烫,默声在前头带路。
半里外便是清溪,流水潺潺,枝头积雨嘀嗒坠下,泛起一圈一圈金色涟漪。
洛嫣悄然打量,见两岸柳昏花螟,恰能遮掩身形。她踌躇着踱至祝昀背后,观摩他利落削尖枝条,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宛若上等玉脂,端的是好看。
她怔怔欣赏片刻,忘了要如何开口。
祝昀收起匕首,脸色微赧,主动道:“我去下游,待姑娘好了再唤我。”
“你、你知道我要”洛嫣瞳心一热,咬唇侧过身,鬓边乌发在半空滑出弧度,猝不及防地触及祝昀下颌。
轻若鸿毛,撩起莫名痒意。
他不动如山的沉静眼眸漾开波纹,不待深想,撩袍朝反方向行去。
直至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苍翠枝叶间,洛嫣发烫的双颊总算恢复往常颜色。她寻了干燥处燃起篝火,先褪去衣袍洗净晾晒,而后赤足踩入溪中。
水温微凉,洛嫣渐渐适应,她舒展双臂,似鱼儿回归大海,不断下沉,又不断浮出。
奔波带来的辛劳在此刻消弭无踪,她欢快地游着,不时哼唱几句。
百步之外,祝昀轻轻摩挲玉佩,回想洛嫣所说的“十三载未见”。
照此来看,她与江辰除却一纸婚约,应当并无情愫,甚至对面不识。
如今民风开放,虽不至于因肌肤相亲便声名尽毁,终究于女子不利。也许,查验过身份后,自己该向她提议——
若将来江辰颇有微词,可为她出面解除婚约,或是另择一良人。
总之,他会负责。
思绪理清,堵在心口的愁闷也一哄而散,祝昀总算眉目舒展,静看鱼儿穿过草荇,一面无声等候。
话毕,见洛嫣抬起纤细手臂,十分不见外地搭上自己肩头。
力度轻微,却令祝昀一僵。
洛嫣料定他要搬出“男女之防”、“授受不亲”诸如此类的话,率先耷拉下眼,哀怨道:“救命恩人找你借点力,不会不同意吧?”
见祝昀竭力忍耐着不将她的手拍落,眸色幽深,姿态写满了拒绝。洛嫣下一剂猛药,掀起眼皮瞧他:“当真是走不动了,若非顾及你的身子,便是让未婚夫婿背一背,也无可厚非。”
未婚夫婿。她穿戴妥帖,唤祝昀过来炙烤溪鱼。因着存了心思要拉近距离,撑着脸问:“江公子,往后可以唤你阿辰么?”
闻言,他动作一顿,天生含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抬起,俊秀容颜被火光映照得温柔,而目如点漆,仿佛有诉不完的情意。
洛嫣腮畔微烫,鬼使神差地移开眼,慌忙装作捋平衣襟。
祝昀咬肌微鼓,在舌尖无声滑过这四个字眼,僵直的脊背明显松动,颔首:“走罢。”
有了人形拐杖,洛嫣略略提速,但口中难免抱怨:“上一回这般绝望,还是校运会跑八百米的时候。好想回家,好怀念沙发。”
她原是细声嘟囔,殊不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祝昀听了个全乎,虽似懂非懂,但能清晰感知到她的疲惫,莫名为自己方才的计较而羞愧。
尚未从鬼门关彻底逃脱,他死守礼法,多少有些迂腐。
祝昀垂眸,扫一眼少女因愁容而显得可怜兮兮的脸,微微心软,温声道:“我背你,如何?”
闻言,洛嫣瞪圆了眼,黑眸亮盈盈,盛着毫不掩饰的错愕。
不知该为他终于舍“姑娘”而取“你”惊诧,还是为他有所软化的态度惊诧。
旭日当空,光华自枝叶间隙洒落,即便不燥人,半个时辰的行走也令祝昀鬓角晕开汗意。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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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沉静,呼吸轻缓,给洛嫣一种游刃有余的错觉。
但形状漂亮的唇,由苍白转为淡紫,如何也不是健康颜色。
洛嫣勉强压制住对提议的心动,有气无力道:“不必,若将你累坏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听着少女口是心非的说辞,祝昀不禁莞尔,又极快移开眼,继续穿梭过繁茂灌木。
洛嫣兴致被勾起,当即翻篇,笑说:“是要送给村民?”生怕多对望几息,便要被美色吞噬理智。
祝昀自想通以后,虽做不到心无芥蒂,但周身的刺有所收敛,嗓音清越,含着温度道:“姑娘唤我阿昀便是。”
“阿昀。”洛嫣呆呆重复。
“对。”祝昀颔首,示意她看向远处,“此地偏僻,想来离镇上有些距离,今日兴许要借宿一夜,两手空空总归不妥。”
且一路行来,果树、农田不多,但高山绵延,想来是以打猎谋生的村落。投其所好,也更易于探听消息。
她觑向祝昀腰间的匕首:“一来没有弓箭,二来做不成陷阱,要如何猎?”
祝昀半蹲下身,如玉长指夹起一颗石子,行至青青草色间,头也不回,“咻”地射出,石子残影掠过,将肥硕野兔击倒在地。
野兔行动迅疾如风,他竟能听声辨位?
洛嫣看得呆住。
这厢,祝昀捏着猎物后颈,依稀忆起皇妹颇是喜爱毛绒绒的小兽,便朝洛嫣递了递,温和笑道:“喜欢?”
“不不不不喜欢。”她慌忙后退两步,背过手。
见她抗拒,祝昀将杂草拧成细绳模样,绑住野兔四肢,又故技重施,悠然打了一只山鸡并一只野鸽。
他看似养尊处优,行动却干脆利落,洛嫣不禁好奇:“嬷嬷告诉我,说你幼时在边关历练过几年,可是那时学来的一身好本领?”
闻言,祝昀撩了撩眼皮,不予作答。
洛嫣渐也习惯他的寡言,兴致不减,眸子亮晶晶的,仿似盛着繁星,她摇头晃脑道:“你有这般身手,我们便是在这深山里住下,想来也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
祝昀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么。”
待崔无恙去到外间吩咐底下人,她悄悄问雪宝:“你知道那两个护卫去哪儿了吗?”
雪宝不由得忆起月黑风高夜,它浸在冰凉江水中,目睹清瘦高挑的少年轻松抛下两具成年男尸……
它抖了抖,坚定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只小狗。”
第 32 章 第 32 章
两年前,崔无恙留了十三人在寒梅镇,每旬送信以及送些金银。
但洛嫣态度并不热络,事事由贾玉芳出面,他渐渐从中品出一丝抵触,待京中风头过去,撤回十人。
余下三位盯着城门,以防有可疑人士进出。至于清源村里,他叮嘱一切按照表妹心意行事,莫要主动监视。
时间一长,护卫们发觉寒梅镇意外的安全,仿佛有某种力量冥冥之中护着,密不透风。加之崔无恙点拨过郡守,命官府暗中照应妹妹,便再度撤去一人,指派去了边疆。
最后两位拳脚功夫远胜寻常衙役,亦无心谋取军功,就此在寒梅镇安家。每月递两封信,告知京中洛嫣康健与否。
“这是昨夜到的。”周伯脚步匆匆,将密信呈上,“往前推算,应当是九日前送出。”
她趁势偏过脸,目光飘向湍急水流,动之以情:“我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只不愿被葬在荒郊野岭,从此与虫蚁作伴。求您顾念以往情分,允我沉江,与藻荇同眠罢。”
少女形容虽狼狈,却难掩风姿,螓首蛾眉,如同朝霞映雪。
身躯疾速坠落,劈开呼啸而过的山风,发出阵阵嘶鸣,宛如巨兽之嚎叫,倒令洛嫣忆起穿越前坐过的大摆锤。
她心底无端升起希冀——
倘若在此间死去,是否能回到现代?
谁知生母温氏早已离世,便宜爹碍于岳丈权势,虽不敢贸然扶正妾室,然姨娘掌家,少了主子名分,却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权。
苛待原身不说,还眼红她与江府四公子的婚约,暗中投毒,意欲由庶妹洛蓉李代桃僵。
洛嫣便在此时“死而复生”。
她深知姨娘不会轻易作罢,思来想去,唯有走为上策。于是,上京议亲途中,她佯作坏腹,趁势敲晕盯梢丫鬟,撒腿便跑。
“噗通——”
纤细身躯重重砸入浪间,莲红衣袍被水波卷裹着翻滚,绽开瓣瓣凄美艳丽的花。
喜的是,自己尚且活着;
忧的是,果真没能回去现代。
幸而是春夏更迭之际,水意寒凉,却不至于将人冻得失去知觉。洛嫣继续漫无目的地漂着,恨不得与萤州相隔十万八千里再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流水渐而清澈,深不及八尺。
洛嫣趁余力未尽,舍了浮木,咬牙游向岸边,和着沉甸甸的衣袍瘫倒在巨石之上。
血迹透着鲜亮的红,似是自上游淌下。
她踮脚眺望,当真于一块怪石后发现源头,黑黢黢的。
是衣袍。
洛嫣莫名郁滞,心道今日莫非赶上了河神寿辰,连落水也讲求买一赠一?
待绕过石块,视野清晰,见地上躺了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衣袍质地华贵,靛青色泽,远观如黑墨。此时他半截身子浸泡在水中,血迹正自下摆渗出。
这失血量,怕是凶多吉少。
洛嫣将将死里逃生,胆量比往常大了些许,却也无法坦然面对尸体。
她果断后退,意欲离开,但闻尸体咳嗽一声,突兀至极,惊起林间短暂歇脚的飞燕。
还活着?如此想着,替他拢了拢莲红外袍,一面细声念叨:“且与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不醒,我可就独自逃命去了。”
方才剥衣时,洛嫣已探过他上身情形,不见外伤。至于底下么,她不便细瞧,可若仅仅是伤了腿,会失血过多而死么?
跳跃的火光为少年精致的侧脸镀上金边,眉目柔和,隐隐透着神性。
比黑黢黢的山林好看。
听着近在咫尺的平稳呼吸,她心底紧绷的弦也稍稍放松,开始试图捋清思绪。
“姨娘不愿我嫁入江家,是想为女儿做筹谋,可你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谁要阻拦你迎娶洛家女?”
洛嫣并未继承原身的记忆,仅从乳母与丫鬟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她知江辰乃是嫡子,前头还有一位兄长并两位姐姐,至于庶出姊妹,倒不曾说那般细。按理,洛家大不如从前,应当碍不着江辰长兄的地位。
左右猜不出个所以然,她懒懒阖目,只琢磨起今后的事。
少女正处于深眠,柳眉轻折,朱唇饱满,似是含着朝露的花瓣。许是夜里愈发冷了,无知无觉地朝祝昀靠近,侧脸不经意枕住他的几缕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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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昀定定看了几眼,确信素未谋面,余光扫视一圈,大抵猜出了此刻境况。
是她救了自己?
意识昏沉时,却也隐约听见女子的声音,如今想想,原来并非幻觉。
祝昀万年淡漠的神情僵了一瞬,小臂微微发颤,带着不可置信,掀开掩住腿根的衣料——
未着寸缕。
四更天,
万籁俱寂,弦月偷藏进云里。
洛嫣生生薅秃了一茎绿叶,终究敌不过好奇,壮着胆子用长枝戳了戳:“喂!”
男子无声无息,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昭示着他尚在人世。
既非死者,洛嫣少了顾虑,凑近去打量。不成想,瞧见一张精雕玉琢的面庞。
虽双目紧闭,难窥眼型,然鸦羽浓密纤长,脸骨优越,挺鼻、薄唇,无一处不完美。
“阿嚏——”“多谢姑娘相救。”
他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将侧脸留给洛嫣,只耳廓红如滴血,与口中的淡定截然不同。
气氛奇异地僵住,幸而鱼肉烤得差不多,祝昀沉默着递与她一串。
洛嫣自是比古人“见多识广”,极快适应,坦然道谢,甚至趁他回避眼神交流,明目张胆地打量起。
醒时的江辰多了分生人勿近的气势,一双桃花眼天生含笑,偏薄唇紧抿,冲淡了柔和之意。
言谈间有问必答,却是出于经年礼教熏陶出的涵养,嗓音清越,态度冷然,看似温润如玉,内里实则冰冰凉凉。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所以,我暂且只能跟着你,你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
祝昀既承诺偿还救命之恩,自是不会扔下她一人。想了想,待与下属汇合,再查验她的身份,若当真是洛家女,则差人将她送去真正的江辰身边。
见他一本正经,洛嫣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我们这般——”
“像不像是私奔?”不论如何,短暂而浅显的情谊总算破冰,渐也有了盟友的实感。
洛嫣自在不少,细细咀嚼鱼肉,待咽下,礼尚往来道:“一会儿换我替你望风。”
祝昀唇上已涌现血色,余毒微乎其微。他既坚持,洛嫣也不愿枯坐着喂食蚊虫,回至草屋后,乖巧坐于床尾:“那你快去快回。”
二人俱是一怔。
祝昀几不可察地点了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满屋破碗烂盆,尘埃飞舞,墙角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左右寻不到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洛嫣起身,立在窗前出神。胡思乱想着,听闻屋外传来轻盈脚步,继而门扉“叩叩”响了两下,熟悉的嗓音道:“是我。”
洛嫣连忙移开门闩,烛光映照在莹润眸中,迸发出夺目光彩。她分明喜出望外,却噘了噘唇,埋怨道:“怎么这么久。”
实则祝昀仅仅离开了两刻钟。
生生蹉跎了。
是以祝昀并不反驳,生涩地回答:“以后会尽快回来。”
语罢,他意识到不妥,呼吸凝滞几息。
洛嫣却未深想,神情因困乏流露出三分委屈。她揪下一根干草,状似随意道:“你、打算怎么睡。”
祝昀指向床尾:“我坐着歇息便是。”
“不行。”祝昀了然,怪道她方才不及白日里自在,原来是此刻浑身干爽洁净,难以忍受和衣躺于漂浮着灰尘的铺上。
他垂眸看一眼,自己这件外袍倒是宽大……
不想洛嫣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杏眼圆睁,好似觅食的小兽,晶莹专注,闪动着希冀。祝昀不忍拂了她的兴致,却还需硬着头皮拒绝,“这般,有失体统。”
再事急从权,也不便仅着中衣与女子独处。遑论早已逃脱追兵,他也恢复了内力。
只见洛嫣秀气地打了呵欠,眼中水雾朦朦,美艳不可方物。她倾身靠近,目光流连在祝昀领口,默数他究竟穿了几层。
祝昀被盯着无奈,目光扫过少女柔顺的发顶,天人交战片刻,弹指灭了油灯。
“你也睡。”她打断祝昀,“养精蓄锐,方能应对明日,不是吗。”
祝昀不应。
洛嫣加重力度,将木板拍出声响。
他重重闭了闭眼,僵直着躺下,半边身子悬空,竭力留出距离。
然而,少女的清香无孔不入,甜而不腻,似是某中夏花,霸道地占据了鼻间、脑海、心头。
祝昀微微吐息,不由得感慨万千。
纵观过去十余年所遭受过的磨难,竟不及此刻难捱。
他倏然生出堪称是离经叛道的念头——若与她定有婚约的实则是自己,会否能坦然处之?
她曾参加春游,长途硬座,夜里又冷又乏,困得云里雾里,忒折磨人。
恰值山风掠过,湿衣裹在身上,无疑有制冷功效。洛嫣擤了擤鼻,回至先前的巨石,将外袍铺开晾晒。
歇息片刻,身子渐暖,她也慢慢有了实感。定睛远眺,见男子并未如预想中消失。
要么,他仅是出于利用,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视今日为污点。而她,则要被先伤后杀。
洛嫣越想越慌,决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殊不知,男子瞧着清瘦,却因身量高,以她之力难以撼动。洛嫣直忙得小脸紫胀,方将人成功拖至岸上,然而地面血迹斑斑,活脱脱像是凶案现场。
“这都不醒。”洛嫣气喘吁吁,嘟囔道,“先说好了,从现在起我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往后可不能恩将仇报,知道吗?”
两枚半月玉佩拼合成饱满圆盘,严丝合缝。
洛嫣不信邪,凑近了比对起纹路,竟也完美无缺,是一副鸳鸯戏水图样。
她倒吸一口气,抬指戳了戳男子的肩,不可置信道:“你是江辰?”
据温母留下的陪房所言,洛家长女与江府四公子的婚约在十余年前便已定下。
彼时,洛长庆出身寒门,高中探花后求娶温太傅之女。
温怜又与将军府的少夫人乃闺中好友,诞下长女后,两家有意亲上加亲,差名匠打磨了玉佩作为信物,婚事便就此说定。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温怜如他所料,见洛蓉已是蹒跚学步的年岁,又念在为女儿行善积德的份上,故作大方地接纳柳巧儿作贵妾,是以有了后来的姨娘。
心病却落地生根,不出几月,温怜溘然长逝。
洛长庆随之失势,被明升暗贬指派去了萤州,自那以后,原身与未婚夫江辰已有十三载不曾碰面。
姨娘柳氏倒是个颇有耐性的主儿,从前熬死主母,如今便惦念着“熬死”嫡女
光是仰仗着姻亲情分,举家迁回京城,亦是早晚的事。
可惜,眼下新郎官就在她身侧,不论是死是活,柳姨娘的如意算盘已然落空。
虽不合时宜,洛嫣却忍不住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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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同是天涯落难人。”
洛嫣用绿叶掬了清澈江水,替他润泽发白的唇,心道于自己而言不全然是坏事。
他擦了擦额角虚汗,决意出门晨练,将满身精力消耗。
途经洛嫣房间,如往常般侧耳听了听,以为会听见少女平稳的呼吸,可今日静得出奇。
祝昀脸色骤变,一把推开门,见帐内空空如也,信件已不在原处,甚至他送的木剑、暗器还有几支发簪都消失了。
她走了。
走得悄无声息。
第 33 章 第 33 章
能在祝昀眼皮子底下带走一人,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事实如此,看情形,洛嫣也并非是遭受了胁迫。
他急躁难安,扯松衣襟,额角青筋直跳。
静立片刻后勉强找回理智,在屋中踱步两圈,查验角角落落的痕迹。而后回房取剑,意欲动身,却在剑穗下瞧见熟悉的信笺。
这不可能。
昨夜他亲自放回枕下,今晨洛嫣离去时人也醒着,警惕得不能再警惕。除非信笺自己长了腿,凭空出现。
霎那间,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包括怪力乱神,但最终搁置一旁。
重中之重还是即刻上京,确认洛嫣安全无虞。
祝昀取了令牌与信烟,吹哨唤来棕马,云片糕隔着院墙好奇瞥了眼,又懒散地卧了回去,和它主人一个德行。
祝昀几乎是瞬间坐起,用匕首拨开罪魁祸首——一只杯盏大的小鼠。
洛嫣怕得不行,整个人黏在他身上,柔软的脸紧贴着少年肩臂,瑟瑟发抖。
她委屈地仰起脸,因四周黑黢黢,显得目无焦距,嗓音可怜:“我要睡外侧。”
祝昀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又言简意赅地应声:“好。”
方要扶她下床,洛嫣毫无征兆地呜咽一声,极轻,恍似猫儿叫。而素来受太傅夸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祝昀,额角抽了抽。
“外袍脏了。” 话头既扯至婚约,洛嫣倒也好奇,撑着脸看他:“你在京中就没有什么小青梅、白月光、心上人?话本里,凡是父母命,可都落个凄惨下场。”
祝昀不好代为作答,幸而青娘端来热气腾腾的鹿肉:“荤菜重油重辣,不知二位能否吃得惯,灶上还有清汤并两道素菜,莫要拘束。”
前世的洛嫣,习惯了替双亲打下手,连忙起身布置碗筷,不忘朝西南偏房唤道:“吴阿姐,用饭啦。”
见她生得娇滴滴,十足的大小姐派头,行事却伶俐可亲,青娘渐也打开话匣子。
原来,男主人名唤陈丘,以卖牛羊为营生。因着郑员外纳妾,在镇上大摆宴席,陈丘天蒙蒙亮便驱车送肉,要待用过晚膳方能往回赶。
提及丈夫,青娘麦色的面颊微微一红,眼睛往洛嫣身后扫了扫,问起:“二位是夫妻吧?”
洛嫣佯作害羞:“岁初将将成的婚。”
“怪不得。”青娘子由衷艳羡,“新婚燕尔,当真是甜蜜。
这时,吴氏备妥了客房,给祝昀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米饭:“年轻后生,且多吃些,才能有力气为你的美娇娘撑起一片天哇。”
祝昀瞟向洛嫣,一贯冷沉的眸中罕见生出几分无助。
洛嫣忍笑,自他碗中匀走些许,一面信口胡诌道:“阿姐有所不知,我夫家是做水路生意的,此番陪着夫君南下,半途竟遇见水匪。乌泱泱的,少说有三五十人。”
她作势拍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硬拼不过,夫君护着我下了水,被冲至离咱们村子几里外的地方,侥幸保住性命。”
吴氏听得泪意涟涟:“天可怜见。”
青娘也感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弥陀佛。”
“谁说不是呢。”洛嫣应着,飞速将碗中的芥菜夹给祝昀,“含情脉脉”道,“夫君,多吃些。”
一时,吴氏从怜悯转为欣慰,直夸她二人夫妻情深。
祝昀:“”
真相怕是某些人挑食罢。
饭毕,洛嫣向青娘借了身干净衣物。她知陈家并不富裕,窗纸还漏着风,便提出以自己身上的来换。
华贵料子拿去镇上,能抵不少钱。青娘大喜,也愈发殷勤待客,将珍藏的澡豆取了两粒,赠与洛嫣:“后山有一条清溪,各家各户,除去冬日里舍得烧些热水,寻常是去那处洗浴。”
“多谢青娘子。”
祝昀正在院中劈柴,架势虽生疏,力道却精准,小臂长的石斧在他手中,仿似轻若无物。
洛嫣抱着衣服,目光扫过他细窄精瘦的腰身,腮畔发烫。
而祝昀早便察觉到她的出现,等了一等,不见洛嫣靠近,疑惑地掀了掀眼皮:“怎么?”
她总不能说自己被美色所惑。
洛嫣轻咳一声:“你,陪我去洗浴。”
第 8 章 新婚
洛嫣催促:“你理我呀。”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清冷如玉的面庞被绯色覆盖,祝昀嗓音微哑,强作镇定道:“并非我不情愿,只是女子私物……”
“先点灯。”
光亮能给她带来无尽暖意,但于祝昀而言,一切神情都将无所遁形。
洛嫣却并不给他思量的空隙,轻扯衣袖,用毫无威慑力的语调命令:“快些嘛。”
祝昀依言直起身,用火折子燃起油灯。
“等等。”察觉到他欲离去,洛嫣连忙道,“我在屋外等你,随意搓洗两下便是,千万早些回来。”
祝昀不在,她是万万不敢独自与鼠蚁作伴。
他依言将外袍挂高沥水,心道,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夜。
又不禁想,若是江辰在此,会如何做?
乌发顺滑如缎带,蹭过祝昀紧绷的下颌;鼻息浅浅,喷洒在拉扯间不自觉敞开的领口。
痒意直窜心底。村口坐着几位农妇在躲荫,洛嫣提起群裾,快步上前搭话。
她容貌姣好,笑时如一朵尽态极妍的芙蓉,仰着脸甜丝丝地唤起“阿姐”,轻易将农妇们哄得开怀。
一妇人生性热情,邀她去家中用饭,洛嫣也不推辞,朝几步之外的祝昀勾勾手,并道:“阿姐,我也不白吃您的,路上打了些野味,还望莫要嫌弃。”
妇人姓吴,咧嘴大笑:“净是些粗茶淡饭的,还怕你嫌弃呢。”
祝昀提着猎物淡然走来,气质出尘,长相俊秀,农妇们看得呆住,喃喃道:“竟还有这等神仙人物。”
“谁说不是呢。”
吴氏用手背揉搓眼睛,放声感叹,“你二人往跟前一站,夜里都无需烧钱燃灯咯。”
洛嫣顺势介绍:“这是我夫君,姓杨。”
她语气亲昵,姿态也如常,竟给祝昀一种错觉,仿佛彼此当真是少年夫妻。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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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昀杵着不作声,洛嫣抬指戳了戳,他方收敛一身气势,温和问好。
吴氏年逾四十,丈夫前岁病逝,膝下有一子,二十又三,并一儿媳。她道:“咱们村离镇子远着呢,你们且歇上一夜,明日坐我家大郎的牛车一并去。”
洛嫣连连称好:“亏得阿姐蒙发慈心。”
“什么阿姐,你瞧着比我儿媳还小上几岁。”
话虽如此,吴氏心中熨帖,快将洛嫣看作是自家人。
她哄妥吴氏,偏过头,朝祝昀挤挤眼,得意洋洋。一时,原就盛极的容颜愈发鲜活。
少年瞳心一烫,不着痕迹地避开视线,以免酿成大错。
祝昀抿了抿唇,半晌说不出话。
“阿昀。”她颤着嗓音唤道。祝昀于五十步外停住,背转过身,专心致志地为她望风,以免其他村民误闯。
洛嫣看一眼少年挺拔如松的背影,莫名安心,提着裙裾缓步下水。
洛嫣对此一无所知,反倒有了悠然度假的实感。入目山清水秀,归真返璞,怪不得后世之人功成名就后,追求起田园生活。
可惜不能一面泡澡一面追剧,她闲来无事,唤祝昀:“明日便能去镇上,你可高兴?”
谁家好人高兴起来语气会冷得掉渣。
她兀自消解一阵,又恢复兴致,继续道:“你可是急着回京?一路上也不见你催促,我都快忘了是在逃命呢。你不知道,这是我穿、咳咳、我病愈后最开心的一天。”
“不必同姨娘斗智斗勇,也不必被老爷呼来喝去,更不必听庶妹阴阳怪气。”洛嫣欢快地拍了拍水面,异想天开道,“我不如留下来罢?”
“不好。”他果决地道。
“哼,你这是对我有偏见。”
洛嫣只当祝昀小瞧自己,毕竟一路行来,她颇为得寸进尺,似是吃不得半点苦的千金大小姐。在这穷山僻壤,怕是生活难以自理。
好吧。
洛嫣遗憾地想。
祝昀并不回头,抬步往山下走:“先送你回去,稍后我自己过来便是。”
吴氏受老姐妹相邀,齐齐去观刚落地的小牛崽,独青娘在院中麻利地剥花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知洛嫣将自己认作是未婚夫,而民间有情人交换信物,确也以亲手绣的荷包等物居多。两者并在一处,岂非是未婚夫婿除她以外另有红颜?
荷包上绣着青翠长竹,即便洛嫣不通女红,也能品出技艺之精湛。内里放了不知名的香料,淡雅好闻,还具有醒脑功效。
他挑出一颗黑丸,告诉洛嫣:“以蜡密封,遇水不坏。”
她瞧完便坐了回去,复又叹息。
祝昀压低了眉尾,自下而上地看她,用眼神询问“意欲何为”。
洛嫣忽而心生一计,咧了咧嘴,露出讨巧的笑:“我们来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