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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一夜之间,阎涣眼里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他不再玩闹,不再撒娇,每日除了读书习武,就是坐在母亲亲手养育的那几盆芍药旁发呆。

有时管家半夜醒来,会看见小主子站在院中练剑,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挥汗如雨,木剑破空之声凌厉竟如真正的兵器。

“母亲。”

某日练剑间隙,阎涣突然抬头,对着一片空气自言自语。

“您说,爹爹最后疼不疼?”

管家告诉他,仇恨太沉重了,他扛不起,会很痛苦。

“不重。”

阎涣的声音平静异常。

“比起爹爹受的苦,这点恨,不算什么。”

流苏花又一次盛放时,阎涣十岁了。他在父亲逝世的祭日那天,独自进了祠堂,再出来时,指尖滴着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挺直了脊背,定定地望着皇宫的方向,轻声自语着:

“爹爹,等将离长大,定亲手杀了那昏君,替你和母亲报仇。”

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个早熟的少年,片片凋叶飘落,如血如泪,覆盖了少年前行的路。

花轿在颠簸中行进了不知多少日夜。

骆绯终日沉默地坐在轿中,仿佛一尊穿着嫁衣的玉雕。只有当轿帘偶尔被风掀起时,她那死水般的眼眸才会微微转动,望向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

中原的青砖黛瓦渐渐被黄土丘陵取代,空气中开始夹杂着青草与沙土的气息。护送队伍的装束在悄然变化着,除了贺朝官兵的制式铠甲外,人群中,还渐渐多了一批身着皮毛镶边的草原士兵。

这日清晨,一阵奇异的花香透过轿帘缝隙钻了进来。

那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涩,熟悉得让骆绯心口发紧。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掀开了轿帘一角。

刹那间,漫山遍野的芍药花海撞入眼帘。

时值五月,正是芍药盛放的季节。在怀朔草原与中原交界的这片土地上,野生芍药如火如荼地绽放,粉的、白的、红的花朵在晨风中摇曳,一直蔓延到天际线处。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着初升的阳光,整片花海仿佛在燃烧。

骆绯的呼吸骤然停滞。

芍药。

那是她最爱的花,是颍州的城花,也是她为儿子取小名的由来。

“将离…”

她无声地喃喃,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怀涣儿时,正是颍州芍药盛开的季节。阎垣从战场归来,抱着一束刚从园中采下的芍药走进产房。那个惯于握剑的武将,小心翼翼地将花朵放在枕边,轻声道:

“夫人,你看这芍药,又名将离,但咱们一家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在,将离成了谶语。

夫妻阴阳永隔,母子天各一方。

护送队伍的怀朔骑士们注意到轿中的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年轻的骑士策马靠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夫人也喜欢萨日朗花?”

“在我们草原,这是长生天赐予的祝福。”

骆绯轻声重复着:

“萨日朗?”

骑士笑着回应,许是看出了骆绯情绪并不高,于是语气里带着些安抚:

“是啊,萨日朗,意思是月亮之花。”

“单于知道您来自颍州,特意吩咐了婢女,将阏氏的帐房设在萨日朗花海附近。”

骆绯愣了一下,没想到怀朔王会对自己如此上心,不过她也只是扯出一丝笑意,略微点了点头,默然放下轿帘,重新陷入昏暗之中。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繁复的绣纹,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鸾凤,此刻看来仿佛是被困在锦缎中的囚鸟。

就在骆绯眺望芍药花海的同一天,贺朝皇宫深处,一场秘密焚烧正在进行,十几个大箱子的物品被投入火中。

骆绯的画像、诗稿、绣品,甚至她在阎府时用过的茶具、穿过的衣裳。所有能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都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太监总管面无表情地监督着这一切,尖细的嗓音在空荡的殿中回响:

“陛下有旨,承恩侯之母骆氏已暴病而亡,从今往后,贺朝再无此人。”

“有敢妄议者,斩。”

诏书很快传遍各州郡。

颍州太守府首当其冲,骆成章书房中所有与女儿相关的物品都被查抄。老太守跪接圣旨时,双手颤抖得几乎捧不住那卷明黄绢帛。

“臣…领旨。”

他重重叩首,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当夜,骆成章独自坐在空荡的书房中。

抬头去看,墙上还留着取下画轴后的淡印,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稿被收走大半。老人颤抖着手,从暗格中取出一幅小小的画像,上面画着小女儿及笄时巧笑倩兮的模样。

画中的少女莞尔嫣然,一双狐狸眼中闪着灵动的光采,尚未染上日后那些愁绪。

“绯儿…”

老人轻唤一声,老泪纵横。

三日后,颍州太守府传出讣告:

颍州太守骆成章,因丧女伤心过度,旧疾复发,溘然长逝,长子骆绍为父扶棺办礼。

消息传到边境时,骆绯正被迫换上怀朔的新娘服饰。婢女为她梳妆时,小心翼翼地说道:

“夫人节哀。”

骆绯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满头珠翠,额贴花钿,完全是一副草原新娘的打扮。她突然轻笑一声,笑声凄楚得让梳妆的婢女手一抖,玉梳掉落在地。

“父亲是知道了我的事才这样伤心的吗。”

骆绯轻声问,手指抚过镜面,仿佛这样就能触到父亲的容颜。

婢女跪地,始终不敢答话。

骆绯不再追问。

她起身走到帐外,望向南方颍州的方向。漫山遍野的芍药在风中摇曳,像是无数故人的魂魄在向她告别。

她缓缓跪倒在地,抓起一把带着芍药芳香的泥土,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贴身收起。

“将离。”

她在心中默念。

“等着母亲。”

夕阳西下,芍药花海被染成血色。骆绯站起身,整理好繁复的嫁衣,向着单于的金帐走去。她的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坚定,仿佛不是去完成一场政治联姻,而是奔赴另一个战场。

从这一天起,贺朝的骆绯死了,活下来的,是怀朔的阏氏。

但在那袭华美的嫁衣之下,一颗属于母亲与女儿的心,仍在跳动。

风中,传来怀朔牧歌的调子,伴随着芍药花的清香,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怀朔部的王帐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草原上永不沉落的太阳。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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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漠北最辽阔的部族领地,牧草丰美,牛羊成群,骁勇的骑士们策马奔驰时,整片大地都在震颤。

斛律阿斯楞单于站在王帐前,望着渐行渐近的和亲队伍。

这位年轻的君主年仅二十五岁,却已经统领怀朔部五载。

他身着一袭玄色貂裘,裘袍下露出银甲寒光,腰间佩戴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狼头形状的蓝宝石,那是独属于单于的权力象征。

当花轿停稳,侍从掀开轿帘时,阿斯楞看到了他的新娘。

骆绯穿着一身繁复的贺朝嫁衣,金线绣制的凤凰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但她苍白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让这身华服显得格外沉重。当她抬头望来时,那双含着三分悲戚的狐狸眼,让阿斯楞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欢迎来到怀朔。”

阿斯楞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同时伸出手臂。

骆绯没有接他的手,自己步下花轿。她的目光掠过阿斯楞,望向远处无垠的草原,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单于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一个心如死灰的妇人。”

阿斯楞收回手,不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赏。

“阏氏误会了。”

“在草原上,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生活,你的过去,只会让你更加珍贵。”

他顿了一瞬,补了句:

“这是我的草原,今后也是你的草原,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骆绯睫毛微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夜的王帐喜宴,草原各部首领齐聚。

篝火熊熊,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马头琴声悠扬婉转。骆绯坐在阿斯楞身旁,面对满桌佳肴一动未动。

一位醉醺醺的部落长老举杯,用着有些黏糊糊的语气道:

“单于为何要娶个汉人寡妇?美虽美,却是中原人,恐怕未来她的话难以服众啊…”

话未说完,阿斯楞手中的银杯突然重重砸在案上。

整个王帐瞬间寂静无声。

“纳吉长老。”

阿斯楞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息。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那位长老顿时酒醒大半,慌忙跪地请罪。

阿斯楞起身,走上前去扶起长老,目光却扫过全场。

“从今日起,她就是怀朔的阏氏,谁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他转向骆绯,语气突然放得温柔:

“阏氏可有什么想说的?”

骆绯抬起眼帘,轻轻摇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侍女不小心将奶茶洒在了骆绯的嫁衣上。在场的草原贵族们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按照草原的传统,新婚带污,可是不吉之兆。

第92章

阿斯楞却大笑起来,解下自己的貂裘披在骆绯肩上。

“看来,长生天都觉得这身汉人衣裳太重了,该换我们草原的服饰了。”

这番机智的化解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骆绯下意识地拢了拢还带着单于体温的裘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婚后次日,阿斯楞并没有急于圆房,而是带着骆绯参观整个王庭。他耐心地教她认草原上的各种野花,告诉她哪些可以入药,哪些有毒。

当看到一片芍药花时,骆绯终于主动开口:

“这花,中原也有。”

阿斯楞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波动,柔声道:

“我知道你思念故土,从今往后,每月月圆之时,我都陪你去边境,让你遥望家乡。”

他当真履行了承诺。每个满月之夜,无论政务多么繁忙,阿斯楞都会亲自陪骆绯到两国边境的山坡上。在那里,骆绯可以远远望见贺朝境内的灯火,而阿斯楞就安静地陪在一旁,从不催促。

某个月夜,骆绯望着南方突然落泪。阿斯楞没有说话,只是递上一方丝帕。帕子上绣着一枝芍药,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单于何必如此费心。”

骆绯声音哽咽:

“我不过是个…”

阿斯楞突然打断道:

“不过是个思念故土和孩子的母亲。”

阿斯楞接话道:

“我虽未见过那孩子,但能让你如此牵挂,必定是个好孩子。”

骆绯终于转头正视这位年轻的单于。

月光下,他的面容英俊而刚毅,眼神却异常温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轻声问。

阿斯楞望向远方:

“我母亲也是被迫来到草原的,她至死都望着故乡的方向。”

他顿了顿:

“我不想让同样的遗憾,发生在你身上。”

从此,骆绯开始慢慢接受草原的生活。她学习骑射,研究草药,甚至帮助阿斯楞处理部族事务。她的聪慧和见识,很快赢得了草原人民的尊重。

一个午后,骆绯正在教部落里的孩子们认汉字,阿斯楞突然策马而来。他在马上弯腰,一把将她捞上马背,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马奔向草原深处。

马停在那片芍药花海中,阿斯楞才开口:

“贺朝来使,要我禁止你接近边境。”

骆绯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但我拒绝了。”

阿斯楞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她:

“我斛律阿斯楞的妻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枚狼牙项链: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现在我给你戴上。”

骆绯看着眼前的男子,看着他眼中的真诚与坚定,终于缓缓点头。

狼牙项链落在她胸前时,远处传来牧人的歌声。

阿斯楞站起身,用草原语高声和了一句,然后对骆绯笑道:

“他们在唱,月亮之花终于为怀朔绽放。”

骆绯没有回答,但她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阿斯楞的手。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那片开满芍药的边境线。在那里,两个曾经平行的命运,终于开始交织在一起。

怀朔部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狼嚎与牧羊犬的吠声打破这片沉寂。骆绯站在王帐外,望着天边那轮将圆的月亮,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狼牙项链。

这是她在草原度过的第三个秋天。

帐内,阿斯楞正在批阅各部送来的文书。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衬得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格外专注。

骆绯悄悄回头望去,不禁想起这三年来这个男子给予她的尊重与温暖。

他从未强迫过她,即使大婚那夜,当骆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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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在毡毯中瑟瑟发抖时,阿斯楞只是轻轻为她盖好貂裘,自己则在一旁的矮榻上和衣而卧。

三年来,他们同帐而眠,却始终以礼相待。

“阏氏又在看月亮了?”

阿斯楞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将一件温暖的狐裘披在她肩上。

骆绯微微颔首:

“快要月圆了。”

每月月圆之时,阿斯楞都会陪她去边境眺望故乡,这三年来从未间断。

阿斯楞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南方,忽然道:

“阏氏可知道,为何我总在月圆之夜陪你去边境?”

骆绯摇头。

“因为我母亲说过,月圆之时,思念能传得最远。”

阿斯楞的声音很轻:

“她临终前,还望着月亮说,故乡的月亮应该也是这么圆。”

骆绯的心猛地一颤。

这是阿斯楞第一次如此详细地提起他的母亲。

次日,部落里来了中原的商队。骆绯在巡视集市时,偶然听到几个商人在议论夏州的新任节度使,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侯爷。

“听说承恩侯姓阎,是那个叛将阎垣的儿子。”

商人的话飘进耳中,骆绯手中的牛皮水袋砰然落地。

她的儿子已经十一岁了,他还好好活着。

当晚,骆绯彻夜未眠。

她躺在毡毯上,睁眼看着帐顶,耳边反复回响着商人的话语。将离才十一岁,就要在虎狼环伺的朝堂中挣扎求存吗,他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有危险?

黑暗中,她感觉到阿斯楞起身点了灯。

“阏氏可是有心事?”

他温声问道,递来一碗温热的马奶。

骆绯终于忍不住,将这些年的牵挂与担忧尽数道出。说到最后,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还那么小,就要独自面对那些豺狼虎豹…我…”

阿斯楞沉默地听着,宽厚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马匹。

良久,他忽然起身穿衣:

“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阿斯楞带着一身寒露回到帐中。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彻夜未眠。在骆绯惊讶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我想了整整一夜。”

他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送你回去。”

骆绯愕然:

“单于说什么?”

阿斯楞重复着,语气坚定:

“我送你回夏州,回到你儿子身边。”

“我会亲自带队护送,以怀朔单于的身份正式访问贺朝。届时你可以借机留下,中原皇帝不敢对我怎么样。”

骆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到将离身边,这是她这三年来日夜期盼的事。

“那你呢?”

她轻声问:

“你怎么办?”

阿斯楞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苦涩:

“我是单于,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骆绯望着眼前这个男子。

这三年来,他给予她的不仅是尊重,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记得她喜欢的每一样食物,知道她每个情绪变化,甚至为了她学习汉语诗词。而如今,他竟然愿意为了成全她的母爱,冒着与中原朝廷冲突的风险,亲自送她回去。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骆绯却缓缓摇头。

“不,我不能回去。”

阿斯楞怔住: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念…”

骆绯打断他,声音颤抖却坚定:

“我若回去,不仅会给你和怀朔部带来麻烦,更会害了将离。”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当今皇上多疑善忌,若知道涣儿有怀朔单于做靠山,只会更加忌惮他。到时候,涣儿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阿斯楞沉默着,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可是,若你不走,恐怕就没有机会再回去了。”

他轻声说。

骆绯凄然一笑:

“有时候,惦念一个人,不一定要守在他身边。”

她望向南方,眼神温柔而坚定。

“只要知道他平安,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够了。”

帐外传来牧人吆喝羊群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阿斯楞仍然跪在那里,仰头看着骆绯。晨光透过帐帘缝隙照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传说中那些慈悲而智慧的女神。

“阏氏…”

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意。

骆绯弯腰扶他起身:

“这三年来,多谢你的体谅,从今往后。”

她顿了顿,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我会安心做好怀朔部的阏氏,你的妻子。”

阿斯楞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这是骆绯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

当晚,王帐中举行了小小的家宴。

骆绯特地换上了草原服饰,还亲自烤了全羊,当她把第一块最嫩的羊肉放到阿斯楞盘中时,在场的部落长老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宴后,阿斯楞牵着骆绯的手走出王帐,满月如银盘高悬天际,将整片草原照得亮如白昼。

“今日不去边境了?”

阿斯楞轻声问。

骆绯摇头,握紧他的手。

“不必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身处何方,我和将离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从这一夜起,骆绯真正开始以怀朔阏氏的身份生活。

她协助阿斯楞处理政务,调解部落纠纷,还将中原的农耕技术传授给牧民。她的智慧与慈悲,很快赢得了整个怀朔部的爱戴。

而每个月圆之夜,她仍然会去边境,只是不再是为了眺望故乡,而是为了在那里种下一株株芍药花苗。

“等这些花开满边境的时候。”

她对阿斯楞说:

“我的故乡和我的新家,就连在一起了。”

阿斯楞从身后拥住她,下巴轻抵她的发顶。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看你爱的芍药花。”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紧紧相依,仿佛本就该如此。而在遥远的南方,十一岁的阎涣正在灯下苦读,偶尔抬头望月时,总坚信母亲就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地方。

他相信,母亲没有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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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说的那样抛弃自己,她一定和自己一样,痛苦地思念彼此。

第93章

转眼间,九年过去,骆绯甚至已经模糊了中原的模样。

而怀朔部的王庭,近日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各部首领和长老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骆绯依然平坦的小腹,而后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眼神。

这日朝会,白发苍苍的纳吉长老再次出列,手中的权杖重重顿地:

“单于,您登基已近十载,后宫却仍只有阏氏一人。怀朔部需要更多的王子来巩固统治啊!”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几位部落首领纷纷上前,有的推荐自己的女儿,有的提议与邻近部族联姻。

阿斯楞端坐在狼皮王座上,面色平静如水。待众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诸位的好意,阿斯楞心领了。”

“但怀朔部的未来,不在于有多少王子,而在于能否有一位贤明的继承人。”

另一位长老急切道:

“可是单于…”

“阏氏至今未有喜讯,若是…”

阿斯楞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长老。”

“我娶阏氏,不是因为她能生儿育女,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朝会不欢而散,阿斯楞回到寝帐时,发现骆绯正在为他缝制新的战袍。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外界流言的影响。

“阏氏可听说了今日朝会之事?”

阿斯楞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骆绯抬起头,微微一笑:

“单于是说,为我挡下纳妃提议一事?”

阿斯楞叹了口气:

“他们也是为部族着想,只是我不喜欢。”

骆绯放下针线,眼神温柔。

“我明白的。”

“其实单于不必总是护着我,若是为了部族,也并无不可。”

阿斯楞握住她的手,缓缓道:

“我娶你时就说过,在草原上,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选择了你,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这个选择。”

骆绯凝视着眼前这个男子,五年的时光让他更加成熟稳重,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初。

她想起这些年来,他如何顶住压力,一次次拒绝纳妃的提议,如何在她思乡心切时,陪她在边境一坐就是整夜,又如何细心记住她的每一个喜好。

“单于。”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我可能…有孕了。”

阿斯楞愣住了,仿佛没有听清:

“什么?”

骆绯的脸颊泛起红晕。

“月事迟了半月有余,而且近日总是嗜睡,闻不得羊肉的腥味…”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斯楞一把抱起,在帐中转了好几个圈。这个一向稳重的单于,此刻笑得像个孩子: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骆绯又羞又急,拍了下他的肩膀,羞怯道:

“单于快放我下来,小心伤着孩子!”

阿斯楞这才慌忙将她轻轻放下,手足无措地问:

“有没有不舒服?”

“想吃什么?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模样,骆绯忍不住笑出声来。

“才一个多月,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消息很快传遍王庭。那些曾经催促纳妃的长老们,此刻都换上了笑脸,纷纷送来贺礼。纳吉长老更是亲自牵来一百头最好的母羊,说是给未来王子准备奶食。

随着月份渐大,骆绯的孕吐越来越严重。草原的羊肉奶食她一概闻不得,唯独想吃中原的清淡小菜。阿斯楞便派人快马加鞭去边境城镇,寻来中原厨子,专门为她做饭。

某个深夜,骆绯从梦中惊醒,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她披衣走出寝帐,看见阿斯楞独自坐在月光下,手中刻着一把小木刀。

“怎*么还不睡?”

她轻声问道。

阿斯楞连忙起身扶她坐下:

“睡不着,就想着给孩子做点玩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展示手中的半成品,缓缓道:

“以前看我父亲做过,真自己动手,才发现不容易。”

骆绯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她靠在他肩上,望着天边的月亮:

“单于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阿斯楞揽住她的肩,柔声道:

“都好。”

“若是男孩,我就教他骑马射箭,若是女孩,一定会像你一样聪明美丽。”

临产的那个月,整个王庭都紧张起来。阿斯楞特意请来中原产婆和草原巫医共同待命,自己更是推掉所有政务,日夜守在骆绯身边。

分娩那日,阿斯楞在产帐外来回踱步,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声,脸色比产妇还要苍白。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终于传来时,他几乎站立不稳。

“恭喜单于!是个小王子!”

产婆抱着襁褓出来报喜。

阿斯楞颤抖着手接过儿子,小家伙刚出世,还有些皱巴巴的,却有着一双和骆绯一样的狐狸眼。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然后急忙走进产帐。

骆绯虚弱地躺在毡毯上,发丝被汗水浸透,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容。

“我们的儿子…”

阿斯楞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藏不住激动:

“我们的孩子,他很像你。”

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夫人,谢谢你。”

按照草原传统,新生儿要在满月时取名。

这一个月天看来,阿斯楞翻遍了所有典籍,咨询了部落长老和巫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名字。

直到满月礼前夜,他看见骆绯抱着儿子,轻声哼唱着颍州的摇篮曲。月光洒在母子二人身上,温柔而宁静。

阿斯楞忽然有了主意。

满月礼上,王庭热闹非凡。各部首领都赶来祝贺,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当阿斯楞抱着儿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王庭顿时安静下来。

“今日,我为我儿取名。”

阿斯楞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以草原之名,唤作斛律策勒格日,愿他像这草原一样辽阔。”

众人欢呼起来,这是个顶好的名字。

但阿斯楞顿了顿,继续道:

“此外,我还要给他取一个汉名。”

在众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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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光中,他看向骆绯。

“阏氏的故乡,在中原,一个叫颍州的南方州郡,我查询地图书籍,发现颍州有一条河流贯穿全城,所有的百姓都依靠这这一条母亲河捕鱼耕田。”

“这条河,叫漴水。”

他看向骆绯,眼中有千万柔情。

“所以,我儿的汉名,就随他母亲的姓,以母故乡之水为名。”

“就叫,骆漴。”

骆绯的泪水瞬间涌出。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斯楞会如此细心体贴,用这种方式纪念她的故乡。

纳吉长老上前一步:

“单于,这似乎不合传统…

阿斯打断他:

“我的儿子,既是草原的雄鹰,也是连接中原与怀朔的桥梁。这两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他走到骆绯面前,将儿子轻轻放入她怀中。

“从此以后,草原和中原,都是他的家了。”

骆绯抱着儿子,望着丈夫,泪水中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怀中的小骆漴仿佛听懂了一般,咿呀地挥舞着小手,仿佛在回应父亲的期望。

从此,怀朔部有了两位王子,草原上的策勒格日,和中原的骆漴。

阿斯楞向所有人证明了他对妻子的深情,以及对两个民族融合的愿景。

月光依旧皎洁,照在这片孕育着新生命的草原上。而在遥远的颍州,漴水潺潺流淌,仿佛也在为这个承载着故乡之名的孩子,唱着祝福的歌谣。

怀朔部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

一夜之间,冰雪消融,草原上冒出嫩绿的新芽,芍药花苞在暖阳下悄然绽放。骆绯抱着刚满三个月的策勒格日坐在王帐前,看着儿子在摇篮中咿呀学语,小手脚欢快地踢蹬着。

阿斯楞蹲在一旁,正小心翼翼地用羊奶喂儿子。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单于,此刻却连个银勺都拿不稳,奶渍沾了满手。

“让乳母来喂吧。”

骆绯忍俊不禁。

“那可不行。”

阿斯楞一本正经道:

“父亲喂的奶更香,我儿才能长得更壮,是不是啊?”

他逗弄着儿子,策勒格日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般温馨的画面,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浑身是血,还未到王帐前就滚落马下。

“单于!贺朝…贺朝大军压境!”

骑士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便昏死过去。

阿斯楞猛地起身,脸色瞬间冷峻,沉着道:

“传令各部,即刻集结!”

战争来得如此突然,仅仅三天时间,贺朝十万大军已陈兵边境,统帅正是骆绯的兄长,时任宣威将军的骆绍。

王帐内,各部首领争论不休。

主战派要求立即反击,主和派则认为应该先派使者谈判。

“还谈什么!”

纳吉长老怒道:

“贺朝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要等他们把刀架在脖子上再反抗吗?”

阿斯楞沉默地听着,目光却不时飘向寝帐方向,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

夜深人静时,骆绯为丈夫披上战袍:

“让我去见兄长。”

“我能说服他退兵。”

阿斯楞断然拒绝。

“不行!太危险了,战场上刀剑无眼…”

骆绯摇摇头,平日里一副柔弱模样的阏氏却在此时异常坚定。

“正因为刀剑无眼,我才更要去。”

骆绯坚持道: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丈夫和兄长自相残杀。”

阿斯楞拗不过妻子的坚持,最终还是答应让她在两军阵前与骆绍见面。

第94章

次日清晨,两军对垒。

贺朝军队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怀朔骑兵则如草原上的狼群,蓄势待发。骆绯一袭白衣,独自策马走向两军之间的空地。

对面军阵中,一员银甲将军缓缓而出。

当对方取下头盔时,骆绯的呼吸骤然停滞,她如何能忘记,那正是她十年未见的兄长骆绍。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骆家特有的狐狸眼,依然如故。

“绯儿…”

骆绍的声音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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