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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慕容锦面露难色,嘴唇嗫嚅半刻,一个字没吐出来。

闻折柳将手中那白玉雕的平安符盘在手中,沿着红线,一下一下捻,静心感受其中纹路,细细把玩。

“有话直说。”

“陛下恕罪,微臣并不知陛下之意,乃让微臣将此讯息传到何大司马耳中。”

慕容锦原本只是双膝合拢下跪,这下光跪都不成,头不住磕地,触到毯子,发出“咚咚”闷响:“微臣只是让人将信送去中原京城,并未确保会传入何大司马耳中,她究竟是何态度,微臣更是不甚清楚。”

闻折柳并未提到“何霁月”三个字,可慕容锦到底跟他相处过一段时日,知晓他有多稀罕手里那何霁月亲自给他求的平安符。

他口中的“她”,还能是谁?

闻折柳身子下意识前倾。

这是个渴望获取更多信息的姿态,身为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他这样暴露自己此刻的情绪,实在有所失态。

可此举,若落到个仅仅想得到妻主消息的小夫郎身上,倒还挺惹人怜。

但慕容锦一声没劝,只是低头等候闻折柳的吩咐,她实在清楚,这份怜惜,她给不起,闻折柳也不要她的。

他只求何霁月怜。

闻折柳语速不自觉比平日快几分。

“你有没有让人刻意强调,说那个新生的婴孩,与何霁月的眉眼,有七八分相像?”

这其实是无稽之谈。

孩子刚出生一两周,只吃奶和哭泣利索,其余时段都在酣睡,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五官压根儿没长开,只隐约瞧出是个人样儿,根本看不出来像谁。

闻折柳命慕容锦对中原那头这般说,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他生母已逝,整个西越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再没有什么人会横在他与何霁月中间,将她们俩拆散。

能阻碍她们的,只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国仇家恨。

闻折柳不是没想过即刻抱上孩子,拖着虚弱的残躯,去中原皇宫求见何霁月,将他欺瞒她一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给何霁月叩头请罪。

可这样做,就能解何霁月心头之恨么?

他可是整整骗了她十几年。

他知晓何霁月最讨厌别人骗她。

他明知故犯,得了便宜还卖乖,骗了何霁月,还想恬不知耻求她宽恕,让她继续为他牵肠挂肚,在他病中悉心照顾,天底下,哪有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是他欠何霁月的。

他既然承袭这西越皇位,就要带着整个西越,同他一并赎罪。

挽回何霁月心一事,他已布局。

她愿入,是她们余情未了。

不愿,那他就真的只能抱着孩子,咬牙去中原求见了。

这恨缠缠绵绵到今生,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再续到下一世,又让他站到何霁月的对立面。

他不愿与她为敌,他只想将他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叫她快乐心安。

“陛下刻意嘱咐过,要提到孩子容貌一事,微臣没齿难忘。”慕容锦恭敬跪着,“微臣已将这个消息一并传去中原,请陛下放心。”

“嗯,有劳。”

闻折柳摁了摁太阳穴:“你我曾成过亲这件事,一定要瞒住她。”

慕容锦仍跪得四平八稳:“臣遵旨。”

“没别的事就下去罢。”闻折柳伸手想调身后软枕位置,可掌心一离开床榻,那总使不上劲的腿就开始抖,好似手臂沾了水珠子,人要甩掉似的。

他咬牙强撑,将滑到嘴边的痛呼咽回去,只道:“离开的时候去偏殿一趟,让小白送公主回来。”

这不争气的腿,总在他想关心闺女之时掉链子。

难受得紧,他还是念着小姑娘。

虽说整个养心殿都是闻折柳的人,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加害公主,断不容易。

可他是个爱操心的,眼里一刻没有那小姑娘的身影,心里便一刻放心不下,总觉得她离开他,他大半魂魄也被勾走了。

不自己亲眼盯着,总是不放心。

慕容锦领命退下,小白抱着悠悠转醒的公主进来,他见到闻折柳苍白的脸,以及锦被下不住抽搐的腿,眼睛瞪大:“陛下,您这腿,怎地又……”

“不必声张。”

闻折柳双手撑着床榻,坐都坐不住。

他想抱会儿孩子,但有心无力。

孩子到他怀里,只怕

会摔到地上。

“先把公主找个温暖地儿放下。”从小病到大,闻折柳早已习惯与痛楚共处,他只要鼻子还出气,眼睛还睁开,吩咐起人来,依旧有条不紊,“再将那治疗腿疾的药,煎一副过来,我吃过,自然就好了。”

“是!”小白忙不迭领命退下。

小公主闭眼酣睡,对自己父亲的病痛一无所知。

闻折柳盯着她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又想起他刻意让慕容锦放出去的,“西越公主与何霁月面上有七八分相像”的传闻。

她到底是何霁月的孩子,日后长开,定会有她的影子。

现今纵没有,也总让他想起何霁月。

她娘此刻,在做什么?

她听到他刻意传出的消息,得知他的身份,心里会怎么想?

她最恨叛徒,倘若知晓与她青梅竹马十几年的他,竟然是西越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以女子为尊的世道,用男人的身子继承西越的皇位,与她“分庭抗礼”,又会怎么想?

只怕是要除之而后快罢。

快刀斩乱麻,是她最拿手的事儿。

心中烦躁,身子跟着不好受。

闻折柳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痛之中,连苦药何时被端入屋都不知。

直到小白将药碗端到他面前,他才缓过神,接触到熟悉的苦味,胃脘一阵翻江倒海,闻折柳并不理会,硬是咬牙咽下平日非得小白用糖哄才肯咽下的药。

“呕!”

忧虑伤脾胃,药才刚入喉,未抵达胃脘,就被无情吐出,甚至是一种爆发性的姿态,从鼻腔喷到痰盂。

他满口鼻都是火辣酸苦气儿。

“咳,咳咳!”

嗓子受这火辣一呛,完全受不了,闻折柳瘫在一堆软枕上,有气无力轻咳。

“啊啊!啊?”

小公主是个好奇心重的,又听到熟悉的呕吐声音,下意识往他这儿叫。

只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清醒时间终归短暂,闻折柳草草漱过口,还没来得及哑着嗓子同小姑娘解释,她又眼睛一闭,自顾自睡去。

“叫贺兰远过来。”

闻折柳略一阖眼,吩咐小白。

小白很是不解:“您方才不是说,不碍事,不必请太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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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折柳伸手,戳了下闺女脸颊:“不是给朕看,是给公主请平安脉,她年纪尚幼,粗心不得。”

贺兰远召之即来,她给公主诊脉,轻声细语道句“公主一切安好”,又提议。

“此刻临近夏末,天儿凉快起来,公主又活泼好动,总在宫里待着,只怕是闲不住,趁她不睡觉之时,带她出去走走,让她看些新鲜事物,是极好的。”

“……嗯。”

不光闺女,他也该出去走走了。

总在屋子里怄着,哪怕是盆再娇艳的花,也要蔫了。

在榻上躺了三五日,闻折柳整个身子骨酸透了,他乍一动弹,四肢百骸便发出叽哩嘎啦的声响,好似辆年久失修的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苟延残喘。

好不容易扶着床头,缓慢从榻上挪下来,他心悸得厉害,嘴唇泛紫,不动声色吞了颗东方岚赠予他的救命丹才缓过来。

小白“咯吱咯吱”推来步舆。

“贺兰太医说,陛下有心外出透气是好的,只是您身子虚弱,贸然行走容易伤筋动骨,可以用这个。”

“贸然行走”?贺兰远还真会挑词用。

他现在连动都动不得,怎么走?

……左不过怕得罪他罢了。

“推朕去看看静江。”整个人坐到步舆上,闻折柳手空出来,又能稳稳当当抱闺女了,他将盖腿毛毯往上一提,侧头吩咐。

静江不仅是下游百姓用水的主河,也绕处于中原的大都一周,算是护城河。

江畔风大,闻折柳身子骨弱,本不该去吹风,可一想到这江水通中原与西越两国,他总按耐不住那汩汩流动的思念之情,说什么也要来亲眼看一看。

静江悠悠,如中原江南小桥流水。

妻住静江头,夫住静江尾,日日思妻不见妻,共饮静江水。

闻折柳静静在江边步舆坐着。

好似块盼望妻主归来的望妻石。

只是他这望妻还没望上半刻,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就哇一声哭出来。

她又饿了。

她不懂她小父亲的伤春悲秋。

她只是要喝奶。

“乖乖,不哭了。”闻折柳看她嚎啕大哭,心中一酸,泪水随之蓄满眼眶,“爹爹给你喝奶,不哭了好不好?”

赶回宫中,少说也得一刻。

这孩子性情急躁,想来是等不到的。

他只能在这儿,立刻给她喂。

“小白,你领侍卫将这附近拦起来。”

小白嘴唇张了张,却没敢说出心中疑惑。

就在这儿给公主喂奶,岂不是有袒胸露乳之嫌?若要被朝中那些言官知晓,又要参谋权篡位的陛下一本了。

小姑娘不懂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饿,要吃东西。

“还不快去!”眼见晶莹泪珠,从自己千娇百宠的小姑娘眼角滑落,闻折柳挥手斥责,语气上难免重了些。

“是。”小白只好照做。

窸窸窣窣声起,公主哭声渐消。

闻折柳环抱闺女结实的身子,纵是身子被她咬得生疼,心中仍如明阳高照,暖烘烘一片。

她母亲见她这样健壮,定会欣慰。

他父凭女贵之日,指日可待……么?

用闺女来换取何霁月的怜悯,他还真是个恬不知耻、不称职的父亲。

第92章

“啊,啊啊!”

小公主吃完奶,又活蹦乱跳起来。

她才出生一两周,头上只有薄薄一层胎发,许是早产的缘故,这发丝细软,打着卷盘在她头顶上。

只是这么看,她倒像温顺猫儿。

可她分明是山大王。

想喝奶就要立即喝,晚一息都不成。

现在肚子吃饱了,又想让人陪她玩,不顾她爹哺乳后身子倦,非得在他怀里蹬腿。

“呃!”身子一倦,各种难受都找上门来,闻折柳刚给她吃完奶没一会儿,正想强撑着陪她玩,腿部一阵猛抽。

好似那民间绘本中的抽筋扒皮。

腿难受,手也跟着没劲儿,他脊背紧紧贴步舆,好几次下滑,险些连孩子带自己一同摔下去。

小白在一旁看不下去,自告奋勇要替闻折柳分忧。

“陛下累了,属下来抱您,可好?”

“哇——”

公主方才嘴角还隐约上扬,这会儿完全撇下去,露出唇内那还没长齿的牙床。

一声接一声,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

她还不会说话,但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不消思索一息,便用实际行动告诉小白,就要爹爹,就要爹爹!

“不哭不哭。”

腿部抽搐来得快,去得也快,闻折柳好不容易缓过来,不顾头上出的那层薄汗,从袖里摸出帕子,直直往小姑娘眼角点,轻轻拭去她夺眶而出的泪珠。

“呜呜……”小姑娘还不足月,照理说并不重,可闻折柳抱着,却隐约吃力。

应当是她才喝完奶,比平日略沉些?

哄闺女还来不及,闻折柳无暇细思。

“爹爹抱,爹爹抱,不哭了。”

闻折柳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哭泣声渐轻的闺女,心里柔如蒲苇。

他就只剩这么个宝贝了,能不哄着么?

这孩子降生在他这儿,也是可怜,出生到现在,连亲娘一面都没见过,他亏欠她太多,只好用切实行动赎罪。

待小姑娘长大些,再好生管教罢。

中原,皇宫。

“郡主,大事!”陈瑾“嘭”一下推开主殿大门,直直冲进来,竟是连丝毫礼数也不顾。

淡淡瞥了风尘仆仆的她一眼,何霁月将手中朱笔搁下:“什么事这么急?连门都不能叩一声。”

“您还记得,西越,那新皇

么?”陈瑾气喘吁吁。

“记得。”

何霁月眉眼平静无波:“可这与闻折柳何干?与我中原社稷又有何干?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与闻折柳不相干的,都不叫大事?你又谎报军情,该罚。”

“郡主,属下冤枉呀!这件事不仅与闻公子有关,还与中原西越两国形势有关!”

陈瑾嘴皮子翻飞,跟春日里的花蝴蝶一般:“那男太子不仅登大宝了,还在龙椅上生了个小姑娘!”

“在龙椅上生?”

见陈瑾连连颔首,何霁月蹙眉。

“在哪儿生倒无所谓,他自己的孩子,乐意在哪儿生就在哪儿生,只是这孩子,他何日怀上的?这,又是谁的孩子?”

“这就是古怪之处了!”陈瑾眉飞色舞,“属下派人给贴身照顾新皇的人银子,她们还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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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算,有更奇怪的……”

“少卖关子,直说。”何霁月拎起架上朱笔,淡淡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陈瑾咽了口唾沫。

“据西越慕容一族传出的消息,那男太子诞下的婴孩,与您,有七分相像。”

“啪嚓”一下,何霁月手中朱笔断成两截,原本舒展的眉紧紧拧起。

与她有七分相像?

她风流倜傥是装的,只宠幸过闻折柳一人,她族中除她与景明帝何丰以外,再无女子,何丰自己有后宫三千佳丽宠幸不过来,应当不会找西越人生。

可这孩子若是她的,那也只能是闻折柳的。

“此事有蹊跷。”

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何霁月一饮而尽,用直抵肺腑的寒凉,来抚慰心中的躁动焰火。

“这孩子出生,才约莫一周罢?怎么就看出与我有七分相像了?怕是谣传。”

她小弟出生那会儿,可是过了个把月,五官才长开,此前都是一张皱巴小脸,连美丑都分不出,怎么可能瞧得出像谁?

但这无稽之谈,能传到她耳中,多半是背后有人指使。

是谁想让她认为这孩子是她的?

是那摸不清底的西越新皇。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是他贵为皇帝,但被哪个女子玷污,有了身子,想要找个女子来当孩子生母?

那他从西越女子中找便是,找她作甚?

有捷径,非得走远道,莫名其妙。

陈瑾挠了挠头:“……这倒也是。”

何霁月缓慢转起那串翠绿佛珠,咔哒咔哒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过。

“这新皇是什么来头,你可查过?”

说起探到的消息,陈瑾又打鸡血似的,嘴唇一张一合:“听西越宫里人说,这人是流落西越民间,被司徒筠找回去的,可据属下所知,那新皇,是独孤秋驾马车带回西越的,而独孤秋,正是西越派往我中原的使臣之首。”

很好。

这西越男皇生的孩子像她,他还不生活在西越,是从中原出去的,与突然造访中原的西越使臣独孤秋有关。

当日追到断崖边,那马车里的高烧男子浮现眼前。

他眼睛鼻子眉毛,都与闻折柳两模两样,可最是那不可或缺的娇嗔,简直是依葫芦画瓢,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怎么着,闻折柳不是无缘无故消失。

他是早就计划好要跑。

怪道他之前问“郡主,若有一日奴离开,去了个很远的地方,您待如何?您会伤心么?”,神态是那样期期艾艾,眼神是那样躲躲闪闪。

敢情不是害怕,是心里发虚。

他一早便知晓,他对不起她。

何霁月嘴角勾起抹冷笑。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西越新皇,是闻折柳?”

陈瑾张了张嘴,没敢发出声音,门外倒响起关泽的声音:“臣大理寺卿关泽,求见郡主!郡主,臣有要事要报!”

要事要事,又是什么要事?

还能有比与她朝暮相处十几年的青梅竹马,竟然是敌国新皇,更震撼的事儿么?

何霁月依旧端坐。

只是眉眼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怒火。

“你说。”尚未全然失控,她断不会迁怒旁人。

“陛下,那户部尚书安瑞有话要禀报。”关泽咽了口唾沫,“是关于闻公子的,他道,要亲自同您说。”

何霁月眉头紧蹙:“押上来。”

“陛下!”安瑞一被人押上来,就对着何霁月嚎啕大哭。

“注意你的言辞。”陈瑾冷声提醒。

那景明帝还有气儿,这“陛下”的称谓,到底还是属于她的。

安瑞乱七八糟哭了一通,在何霁月耐心告罄前,顶着被鼻涕糊满的脸,大声嚷嚷:“微臣要告发,那闻折柳,身上流着西越皇室的血,他,就是西越新立的王!”

嗯,真是巧,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她已猜到大半之时才说。

“你有何证据?”何霁月轻叩桌案。

安瑞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慕容锦亲手所书,陛下若不信,可亲自派人去验。”

陈瑾先接过来,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可以行刺的暗器,才递到何霁月手中。

慕容锦虽是西越人,可这封书信,用的是中原语,到底是想传到谁的手上,一目了然。

可雪白之物晃眼,何霁月纵是再想忽略,也没忍住去探查真伪。

这玉碟,是真的。

书信文字做得了假,玉碟却不能。

他闻折柳,是西越货真价实的皇子。

指尖摸索触感冰冷的玉碟,脑中那零碎线索连成了片,何霁月垂眼,望向那不时随风而动的铃铛白玉耳坠,从鼻腔哼出声笑。

好一个闻折柳。

以羔羊之姿,将她耍得团团转。

她只当自己是那执棋人,对他这个需要呵护,不堪一击者,额外关照。

却不知他稳坐棋盘对面,不仅能与她分庭抗礼,还会利用她的怜爱,给自己见不得光的身份打掩护。

安瑞此人虽背刺一并谋事的相府,有可恨之处,但若无他,她还不知要被骗多久。

闻折柳啊闻折柳。

苦苦瞒我十四年,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陈瑾。”

在梨花木椅静坐片刻,何霁月兀自将突如其来的巨大情绪波动消化殆尽,再睁开眼,里头的自嘲无影无踪,只剩连日操劳留下的疲惫血丝。

“传令下去,让赤甲军即刻清点人马,集结粮草,明日一早,启程往西越去。”

“阿嚏!”

闻折柳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怀里安睡的公主嘤咛一声,又闭眼睡去,对此类惊扰见怪不怪。

“陛下,当心着凉。”小白忙不迭给闻折柳肩头搭上条薄披风,“不若,回宫去罢?外头凉,当心受风。”

“……嗯。”闻折柳摁了下略发胀的太阳穴。

怕是不用担心。

头疼脑热的,他确实又着凉了。

好在他难受归难受,没有吵到闺女吃饱奶后的小憩。

分明还处在夏日,阖宫里头都放着消暑用的冰盆,闻折柳里外裹了三层衣裳,手脚仍旧凉飕飕。

他环抱闺女,昏昏沉沉在步舆睡了一路,被小白扶下马车,才觉不妥。

“把公主抱出去。”

他这风寒来得突然,小孩子身体弱,将病气传给她就不好了。

“是。”小白抱过公主,小声劝他,“陛下,您身子不适的话,还是请贺兰太医来一趟罢。”

闻折柳扯了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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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苍白一笑。

“不过寻常乏力,歇会儿就好了。”

瘫倒在软枕中央,心脏对应的那片后背隐隐作痛,闻折柳不自觉蹙眉。

他这心,近日总是不宁。

可闺女就歇在耳房,能出什么事?

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第93章

“郡主!”一听何霁月这显然是要开战的意思,陈瑾“扑通”一声跪了,“中原与西越交好一年之久,两国百姓安居乐业,贸然挑起战争,只怕是要天下大乱,郡主三思啊!”

何霁月做出这个角决策前,已让冠关泽把安瑞带下去。

主殿沉寂片刻,徒留陈瑾急促呼吸声与何霁月平稳转珠音。

何霁月略一阖眼。

“你不用劝,我意已决。”

她从来不是冲动行事之人,虽不欲与西越挑起战火,但闻折柳骗她十几年,还偷摸当上皇帝,实在欺她太甚。

她总得亲自找到他,要个说法。

何霁月到底大权在握多年,举手投足间,上位者气度尽显,她手往外推,分明是个不容抗拒的姿势。

“是。”陈瑾这下是不得不从命,她眉眼低垂,“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去……慢。”何霁月食指与中指并拢,往里勾了勾,“召见一品以上官员来郡主府,

我有事要与她们商议。”

陈瑾即刻行动,何霁月正要趁此机会,再独自平复下情绪,又见陈瑾跑回来。

“郡主,有一婢女求见,自称是养心殿来的,看着面生,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

何霁月抬手摁太阳穴。

当着众臣子的面,将“陛下”的下属打发出去,终归是不好。

倒不如放她进来,听她想说什么。

她正一肚子气没处撒,不正好打瞌睡来枕头?

“放她进来。”

“参见郡主。”来者是伺候景明帝的小侍女,她行过礼后,张口就问,“陛下差奴婢来问,外头为何闹哄哄的?”

“你这般,是在质问郡主么?”何霁月尚未发作,陈瑾已经沉不住气,听听这宫女的口气,好似她那好陛下真的还在那龙椅端坐似的!分明就是个傀儡,甩什么脸子?

“陈瑾。”何霁月略抬手。

言外之意是不必同个传话的侍女置气,总归她主子何丰没几日好活,就是在这会儿让让她又如何。

“没什么,本郡主府上的人跑了而已。”

见景明帝派来的人如此方寸大乱,何霁月心里焦躁,倒莫名少了一截。

她十个指头交叠,肘部撑在红木桌案上,于阶梯后的高椅,静静俯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

“转告陛下,不用她操心,臣的人,臣要亲自抓回来。”

何霁月一双桃花眼冰冷低垂,里头的杀气,压根藏不住。

好似猛兽狩猎前,要吃顿开胃小菜。

侍女一怔,忽地大声哭嚎起来:“郡主饶命!奴婢并非刻意冒犯郡主,只是奉了陛下之命,在对郡主出言不逊,郡主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本群主要说要罚你么?”

何霁月微哂。

这人给她带来旁的消息,转移她对闻折柳疯一样的关注,她感激还来不及。

她何霁月向来稳赢。

如何就要被个男人乱了阵脚?

“好生‘照顾’陛下,本郡主回来时,她得还能喘气,不若,她在哪儿,你就在哪儿,明白了么?”

她既要带兵去攻打西越,离开中原京城,那这景明帝,是不得不留。

国不可一日无君。

哪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也要符合傀儡的本性,稳稳当当坐在上面,让下头的人安心。

何霁月一摆手。

“下去罢。”

秋风乍起,卷起外头地上落叶,哗啦啦往窗内刮,连带着挂在窗边的白玉铃铛耳坠叮呤当啷。

何霁月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扯下这由清心变恼人的玩意儿,神情变幻莫测。

她手几次抬起,好似要摔了这劳什子。

可到底,还是没扔。

战场上,她冷漠无情,但在女欢男爱中,她是长情之人,闻折柳纵是千错万错,到底也与她相伴十几年。

如此干净利落地与过去的喜怒哀乐一刀两断。

她做不到。

西越,皇宫。

“唔……”

闻折柳缓慢睁开眼,身子骨一阵酸。

这身上的热好似没退,反倒还重了些。

他还没来得及唤小白,眼前又是一片黑,正要就着这股难受的劲儿再昏过去,却却被烧开了水一般的尖叫吵醒。

“哇——”哭声之主许是未得到及时关注,喊的音量越来越大。

闺女怎么了?

闻折柳喜静,又正处于歇息时段,工人一举一动都蹑手蹑脚,整个养心殿里,会发出这样惊天动地嗓门的,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

“小,小白……”闻折柳眼珠往旁一转,气若游丝唤小白,正撞上他小碎步跑来,怀里抱着嚎啕大哭的公主。

他面露难色:“陛下,公主饿了。”

……也是,他的小姑娘虽然爱哭,但不会随便哭以兴师动众。

无非为两件事。

吃喝,拉撒。

后者贴身照顾她的宫人可以伺候,若是她们压不住这个哭声,那多半是前者。

没办法,小姑娘只喝他的奶。

他久久不醒,她只能饿着。

“抱过来。”闻折柳躲到帐幔后,下意识要解开盘扣。

便于喂养,他近日穿的衣裳,都是可以在侧边解开,窥见里头风光的,可凉飕飕的秋风一灌进来,他昏沉头脑一刹清明。

不可,他现在病着,喂不了她。

“抱出去。”闻折柳指尖在额角一点,眉宇浮现懊恼之色。

眼看口粮就在跟前,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被娇宠惯了的小公主,哪儿愿意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当即哭得更大声了。

眼泪不要银子似的哗哗流,全化作刀子,洒在她小父亲脆弱不堪的心坎上。

“爹爹现在,身子不好。”

闻折柳说两个字,便停下来喘一喘。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得出他中气不足,随时要闭眼昏过去。

可小姑娘还不处于能听懂人话的年纪。

她不管不顾,还是大哭。

太阳穴突突直跳,闻折柳隐约感觉不好,眼疾手快扶住床头。

他早早做出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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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以温和但不可拒绝的姿态,与啼哭不止的闺女“有商有量”。

“让白哥哥带你出去吃羊奶,好不好?”

“哇哇哇——”小姑娘以更凄厉的嗓音回报。

眼前发黑,耳畔嗡鸣,闻折柳听着小姑娘一声比一声高的哭,整个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疼。

他还要说什么,却是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小白一手抱着公主,一手扶住闻折柳直直往榻下砸的头:“都愣着干什么?快请贺兰太医——”

闻折柳这一晕,便晕了三日。

所幸他此前下奶汤喝得勤,期间奶水不断,小姑娘哭唧唧,但一口奶没少。

只是小公主的重量越发沉,闻折柳的身子却愈瘦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还没有熬到这个病走,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没几两肉,现在更是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疼。

贺兰远心急如焚,见温和方子不起效,咬牙用猛药。

闻折柳这才能偶尔清醒吃东西。

可这清醒只是暂时性的,也只是时段性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闭眼昏着。

连小姑娘在他耳畔哇哇哭都不没用。

他身上这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常是今日稍退热,明日又烧得神志不清,好不容易清醒片刻,又浑身酸痛,连坐在榻上看个奏章都费劲。

陛下到底怎么了?

贴身伺候闻折柳,小白眼见名贵药汁流水一般灌入他喉,却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病有丝毫起色,心中不禁冒出这个疑问。

自打从静江回来,陛下就是这部郁郁寡欢的病恹恹模样。

莫非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病?

万万不敢利用公主来讨好闻折柳,小白只好向不会说话的畜生去。

“雪玉,你……”他跑到庭院中,话说到一半,又僵住。

那通体雪白,极通灵性的猫,正在秋日暖阳下,与一日日清醒时刻愈多,满眼好奇的小公主“喵喵”“啊啊”叫。

一人一猫,不亦乐乎。

也是啊,陛下近日清醒的时辰太少。

睁开眼睛就是喝药,以及给小公主喂奶。

两件事做完,又沉沉睡去。

一大摞任务,全都堆给慕容一族。

不光朝臣与陛下越发生疏,连小公主都开始“移情别恋”,找猫儿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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