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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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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法门寺 恶人夫妇

萧沉璧嘴上问得正经, 目光却饱含戏谑。

李修白施施然起身,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洞口。

逆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宽肩窄腰, 线条利落, 只是那身质料上乘的常服被萧沉璧压得留下了几道褶皱,在清冷的光线下,无端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暧昧。

萧沉璧紧追不舍,特意凑过去:“殿下怎么不回答?我可是忧心得很呢。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不得人?”

李修白神色冷淡,对她的试探恍若未闻, 反而话锋一转:“郡主此刻精神抖擞。昨夜却睡得深沉,轮到值夜时唤之不醒也就罢了,竟还说起了梦话,难道全然不记得了?”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沉, 梦话?她说什么了?该不会是把盘算着想杀他的话说出来了吧。

她忍不住懊恼,昨晚她真没想睡的, 但奔波了一日, 实在累得不行,这才叫李修白钻了空子。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哦?有这等事?殿下不会听错了吧,我说什么了?”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真心话罢了。若非昨夜,本王倒不知郡主对本王,竟存了这般心思。”

萧沉璧掌心瞬间沁出薄汗。

“梦话岂能当真!”萧沉璧立刻换上嗔怪的神情, “老话都说梦境与现实是反的,殿下万不可轻信,若因这虚无缥缈的梦呓与我生了嫌隙,那才真是天大的冤枉!”

李修白倏然轻笑出声:“哦?梦话全是反的?可郡主梦中分明说, 愿本王伤势速愈,还盼本王一统山河,千秋万代……难不成,这些也是反的?”

萧沉璧被一噎,霎时哑口无言,片刻,又恍然大悟,这人分明是在诈她!

一股被戏耍的羞恼涌上心头。

萧沉璧微微眯着眼:“我说的真假不甚重要,倒是殿下你,漫漫长夜,连我一句含糊的梦呓都记得如此清晰。莫非,殿下昨夜一直在看我?”

她微微歪头,目光灼灼,李修白慢慢转身:“郡主想多了。不过是你的梦话声量惊人,扰了本王安眠罢了。”

萧沉璧盯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今早他的异常,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她知晓自己生的美貌,这些年但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折服的。

李修白纵然城府极深,性情冷淡,但到底是个男人,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至少,这副躯体,对她并非全然排斥。

一丝狡黠的笑意划过眼角,她风姿摇曳地从他面前走过:“是吗?天已放晴,殿下迟迟不动身,莫非是贪恋这二人世界,想与我在此处长相厮守了?”

李修白神色平静:“郡主多虑了,本王并不想再熬一整夜。”

萧沉璧笑意凝固在嘴角,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扭头率先踏出山洞。

错觉!全是错觉!

这人言辞还是如此锋利,即便身体不排斥她,心里也绝无半分旖旎!

——

山路本就崎岖,雨后更是泥泞。

萧沉璧脚踝还伤着,这山路对她来说难上加难。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砍下一根粗壮树枝权作拐杖,这才勉强支撑着前行。然而速度极慢,很快便被开路的李修白甩开一大截。

山风呜咽,林间隐约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嚎。萧沉璧可不想沦为饿狼的口粮,没好气地扬声唤道:“殿下就不能等等我?我脚踝有伤,行动不便,万一不慎摔倒伤到了腹中孩子,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面上掠过一丝不悦,但终究还是慢了下来。

萧沉璧得寸进尺,扶着腰又娇声要李修白背她。

李修白一开始并不愿,但萧沉璧眼泪说掉就掉,瞬间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明知她这眼泪比渭河的水还要廉价,比鳄鱼的眼泪还要虚伪,但他还是盯着她的脸庞停顿片刻。

只这片刻的犹豫,萧沉璧已经动作果断地攀上了他的肩,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我就知道殿下心善,定不会抛下我这身怀六甲的发妻!”

她眼中泪光未散,唇角却格外甜润,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事已至此,李修白所受的皇家教养让他无法再将人强行扯下,于是就这么背着萧沉璧一步一步往前走。

头顶烈日当空,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李修白额上汗珠密布,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肩胛处那处伤口也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渐渐染红了深色的衣料。

萧沉璧伏在他背上,自然瞧见了那抹刺目的红。她可不想他真死在这荒山野岭,这样就没人能带她出去了。

她假装好意道:“要不,殿下还是放我下来吧?我瞧着殿下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李修白冷笑:“不必了。今日若将郡主放下,只怕不出三日,不仅仅是妇人闲谈,长安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传遍本王不行了。”

萧沉璧被他一讽,那点轻微的心虚顿时消弭于无形。既然他要逞强,那就让他背!累死也是他自找的!

她索性扭过头,目光闲适地扫过路旁。看到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便伸手折下一枝,凑到鼻尖轻嗅。遇到低垂枝头的野果树,便娇声唤他停下,指挥着他将自己托高,去摘那些酸甜的果子,解渴充饥。

一个背负沉重,一个却悠闲自在仿佛春游踏青。

萧沉璧愈发得意,李修白脸色则越发深沉。

——

又艰难行进了半日,不知翻过几道山梁,绕过多少弯道,一座驿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距长安三十里的官驿,专供往来官员歇脚换马。

李修白亮明长平王身份后,驿站的小吏连滚爬爬地召集所有人手,战战兢兢地将这两位狼狈却难掩贵气的贵人迎了进去。

之后,他们暂且歇下,叫驿使给长安传了一封信,命王府的人前来接应。

快马来回至少需半日,两人暂时在驿站里歇下。

换上驿站提供的干净常服,又用了些简单的饭食,萧沉璧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再想动手已是千难万难。萧沉璧于是暂时压下杀心,不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彼时,李修白也已收拾停当,简单的青色圆领袍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气度清贵。

萧沉璧一刻也闲不住:“殿下,依你之见,昨日那些伏击的贼人,是谁的手笔?我猜,多半是岐王或庆王。只可惜死士身上干净得很,没留下半点凭证。”

李修白目光则落在驿站提供的茶水上。茶汤色泽尚可,看来他先前废止榷茶、整顿茶政的举措已初见成效,连这偏远驿站也能供应像样的茶叶了。

他语气平淡却笃定:“是庆王。”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佛骨一事是岐王主导,意在邀宠。庆王岂会坐视?他必然另有所图。此人向来笑里藏刀,行事狠辣,何况……已有前车之鉴。”

萧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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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想到什么:“你是说,燕山雪崩之事不是意外,是庆王的手笔?”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王守成是庆王一党的靠山,当初前往幽州宣慰之时,本王任宣慰使,他是监军,处处掣肘,之后,在回程路上,他借故迟来,然后本王便在燕山遇上了雪崩,一行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迟来的王守成一行平安无事。”

他这么一说,萧沉璧哪还有不清楚的。

兜兜转转,让她权柄尽失,不得不雌伏人下,受尽掣肘的罪魁祸首竟是此人?

若说先前剪除二王只是为了大业,此刻更夹杂着私愤。

萧沉璧眸色转冷:“庆王必须死,废黜远远不够,殿下对此,没有异议吧?”

李修白瞥了一眼桌上溅出的茶水,语气平静:“自然。但眼下,佛骨一事更为紧要。待此间事了,再全力对付庆王。想必郡主这点时间还是能等的?”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那殿下可要尽快了,若是拖上两月三月的,本郡主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李修白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五日之内,迎佛骨之事,必见分晓。”

真是好大的口气,她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手,于是含笑着接过:“那便静候殿下的手段了。”

傍晚时分,流风率领长平王府的精锐护卫风尘仆仆赶到驿站,瑟罗也跟着一起来了。

此时,长平王遇伏的消息早已传回长安,庆王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动手。

休整一夜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平安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扶风县,法门寺-

——

法门寺,又名“阿育王寺”,相传事古天竺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敕建的八万四千塔之一,用来供奉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此寺历经数百年,底蕴深厚,尤其近日传闻寺中佛塔大放佛光,祥瑞普照,更引得举国震动。

进入扶风地界后,萧沉璧便深切感受到了此地近乎癫狂的崇佛信仰。街道两旁售卖香烛、佛珠、经幡的摊铺鳞次栉比,通往法门寺的官道更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萧沉璧掀开车帘一角,命护卫询问,方知这些人多是听闻佛光祥瑞,不远千里从各地赶来的虔诚信徒。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车驾,豪商巨贾的队伍,车上满载了准备供奉给寺庙的金银财帛。

王府出行,按律,官民皆需避让。拥堵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车驾得以缓缓驶入通往寺门的榆杨林道。

越靠近寺庙,香火气息愈发浓重。

眼见即将抵达山门,萧沉璧好奇地再次伸手欲掀帘,想一睹这传闻中佛光普照的名刹是何等气象。

李修白却先一步按住了帘角,声音低沉:“走侧门。”

萧沉璧挑眉:“为何?堂堂亲王,还入不配这法门寺的正门不成?”

“不是不配,是怕你不适。”李修白语气平静,“那些信徒为表虔诚,供奉香火无所不用其极,正门景象恐污了郡主的眼。”

“小瞧人了。”萧沉璧不屑,“沙场白骨我都见得,还怕看这个?”

李修白眉梢微挑,不再阻拦。

厚重的车帘掀开一角,扑面是一股极其猛烈的刺鼻气味传来。

是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但又不止于此,还混合了贵重的檀香气和浓烈的香烛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法门寺巍峨的山门前乌泱泱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信徒。许多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却将手中紧攥的、可能是毕生积蓄的铜钱,拼命举高,想要投入巨大的香火箱中。

更骇人的是那些以肉身供奉的苦行者。

有人盘膝而坐,头顶燃着数支极为粗大的线香,皮肉在青烟中滋滋作响。

有人面色惨白,紧咬牙关,用柴刀生生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鲜血喷溅,断臂处白骨森森,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还有人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用尖锐的匕首不断刺向自己的胸腹……

香火缭绕,梵呗声声,与痛苦的呻吟、狂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凡此种种,不像普度众生的佛寺,反倒像是惩罚人的十八层地狱。

萧沉璧猛地放下了车帘,饶是她见惯生死,也被这自残式的狂热信仰冲击得心神震荡。

李修白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样子,递过一方素帕:“别吐在车上。”

萧沉璧扭头:“本郡主还没那么娇弱。只是……这些人为何要如此?”

李修白淡淡解释:“富者献财帛,贫者舍肉身。断臂、炼顶、燃指、刺心……这就是所谓的以身供养。”

萧沉璧生长于魏博,虽也崇佛,但从未见过如此极端景象。她实在难以理解:“供奉香火,不就是为了祈求神佛庇佑?他们将自己弄得如此伤残痛苦,活着已是煎熬,还求什么庇佑?”

“佛有三世,”李修白目光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冰冷,“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他们求的,不是今生,而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大乘教义宣扬的是今生受苦,积攒功德,来世方能享福,永脱轮回苦海。”

萧沉璧渐渐明白了:“所以,这些人牺牲现世的一切,甚至残害自身,只为换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简直愚蠢至极!”

李修白侧目看向她:“哦?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下颌微扬:“来世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悬在人眼前的一个诱饵!为了一个未必存在的幻影便舍弃触手可及的今生,不是愚蠢又是什么?我只信今生,与其将命运寄托于泥塑木雕、虚无神佛之手,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纵使真有来世,为奴为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未必不能逆风翻盘!”

李修白在她明艳夺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萧沉璧迎着他的目光:“怎么?殿下觉得我不敬神佛,大逆不道?”

李修白缓缓收回,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并无。”

他并非反对,而是觉得这番言论竟与他少年时对母亲说过的话有几分神似。

纵然立场相悖,但他们二人在对待这虚妄来世的态度上,竟意外地一致。

——

马车终于绕过血腥弥漫的正门,驶入相对清净的侧门,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也终于淡去。

小沙弥飞报入内,不多时,法门寺主持慧安法师亲自迎出。

慧安位列当朝四大高僧之一,身披一袭金线织就、缀有七宝的华丽袈裟,长眉雪白,宝相庄严,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步履沉稳,尽显高僧风范。

他亲自出迎,足见对长平王夫妇的重视。

寺内景象与寻常大寺并无二致,古木参天,红墙碧瓦,殿宇重重,飞檐斗拱间透出庄严肃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是那座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的十三级八棱砖塔。

这次前来礼佛的由头是还愿,因此萧沉璧顺利成章地被接引去了那座佛塔。

塔内木梯盘旋而上,直通顶层。萧沉璧状似不经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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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法师,听闻日前佛光普照,祥瑞降临,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缘得见这奇景?”

慧安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夫人,信佛讲究一个‘缘’字。那佛光乃佛祖慈悲示现,但只持续片刻便渐渐隐去。此刻佛缘已过,恐难再现了。”

萧沉璧面上适时流露出惋惜之色:“既无缘得见佛光,那不知我可否近身瞻仰一番佛骨舍利?也好为腹中孩儿多积些福报。”

慧安法师面露难色:“夫人,这舍利乃本寺镇寺之宝,为保万全,信众皆在第十二层瞻仰礼拜,第十三层恐不便近前。”

李修白适时上前一步,讲明了圣人迎佛骨之事,慧安法师脸色微变,连忙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殿下身负皇命!是老衲失察了。既是奉旨勘验,自然可以。”

一行人终于得以登上顶层佛塔。塔内空间不大,光线略显幽暗,中央设有一座雕工繁复的汉白玉须弥座,其上供奉着一个镶嵌宝石的铜函,最核心处则安放着一枚色泽微黄、仅小指大小的骨质物件——便是引得信徒疯狂的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

久闻其名,萧沉璧本以为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宝物,此刻亲眼所见,顿时兴致索然。

这就好比一些人,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全靠外面那层皮,若是扒下来,丢进人群,兴许连最平凡的人都比不过。

但戏,必须做足。她面上立刻浮现出虔诚与敬畏,对着舍利恭敬地参拜。

之后,萧沉璧又耐着性子听慧安法师讲了一段冗长的经文,才终于得以脱身。

一日之内无法返回长安,一行人便在法门寺的贵客精舍暂住下来。

因佛光异象,寺中早已人满为患,精舍也颇为紧张。但长平王身份尊贵,慧安法师特意启用了最为清幽雅致的兰若院供二人下榻。

院内陈设古朴雅致,竹帘垂地,颇具禅意。随后,小沙弥送来了精致的素斋,有雕胡饭,清炒时蔬,还有一盅豆腐羹。

萧沉璧奔波一日,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不顾仪态,风卷残云般将斋饭扫荡一空,脸上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的笑容。

“饭粒清香,野菜爽脆,法门寺这斋饭倒是不错,不过……那慧安法师虽顶着四大名僧的名头,但听他讲经,感觉和荐福寺的小沙弥讲的也差不太多嘛。”

李修白抬眸看她一眼:“你去荐福寺不是为了与本王私会么?竟还有闲暇听法师讲经?”

萧沉璧被噎了一下,旋即笑得妩媚:“殿下这可就误会了。我可是真心实意为殿下做过好几场法事祈福呢!”

李修白只回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不过,他并不介意向萧沉璧透露些内情:“你的感觉不错。这慧安法师佛法造诣确实平平。他能坐上法门寺住持之位,全因他是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为人长袖善舞,加之佛门内部派系倾轧,几番权衡,才将他推上此位。”

“而且,”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冷诮,“此人在寺外还秘密蓄有一妻,并育有二子。”

萧沉璧顿时感慨万分:“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佛门清净地,腌臜事只怕比朝堂还多。不过这等隐秘之事,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修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这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萧沉璧心下了然。此人野心勃勃,隐忍蛰伏多年,在长安乃至各地必然布下了无数眼线。若非燕山雪崩打断了他的计划,如今的长安,恐怕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她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切入正题:“单凭慧安私德有亏,恐怕难以撼动迎佛骨这桩祥瑞盛事?殿下想必还有后手?”

“不错。”李修白放下茶杯,“郡主先前不是也提到了吗?佛光。”

萧沉璧的确是想从此下手,她只想尽快解决佛骨的事,好全力对付庆王,于是也不吝啬,道:“不错,这所谓的佛骨舍利,我在魏博也曾见过一颗。当时也有所谓佛光显现,虽不及法门寺传闻盛烈,但本质无二。所谓舍利不过是高僧火化后未烬的遗骨,那光芒,不过是骨殖自燃发光罢了!这光出现在佛寺里,便成了佛光,若是在荒郊野外,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火!”

李修白略一挑眉:“郡主果然博闻强识,见识不凡。”

“难道殿下不是这般想的?”萧沉璧反问,“那殿下当初点出佛光,意欲何为?”

李修白道:“本王与郡主所见略同。此行也只为确认这舍利确是人骨无疑。既已确认,只需将其拆穿,迎佛骨之举,自然再无根基。”

萧沉璧蹙眉:“殿下是想直接禀明圣人?圣人笃信神佛,正沉浸于祥瑞吉兆之中。殿下贸然去说,只怕非但不能取信,反会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

“自然不能面刺。这位圣人最重颜面。最好因势利导,倒逼其不得不改弦更张。如同先前的科举案和榷茶案。只有流言四起,民议沸腾,闹到朝野皆知、无法收拾的地步,触及了他的颜面,他才会真正重视,并急于平息。”

萧沉璧从李修白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可,他们不是亲叔侄么?他为何好像对李俨有一丝恨意。

其中必定有缘由,或许还可为她所用。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完全未觉,只就事论事:“殿下欲制造流言,我倒有一计,或可推波助澜。不妨在长安周边的乱葬岗也用死人骨殖造出些佛光来,最好再寻一个恶名昭著、人神共愤的凶徒,在其伏法后,取其骨殖,也依样画葫芦,就说恶贯满盈之人死后遗骨亦能放光,这法门寺的佛光岂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祥瑞之说自然也不攻自破!”

此计堪称阴损毒辣。

“郡主这手段……着实过人。”李修白微微侧目,指尖轻扣,“光是如此还不够,最好还需一些人散布流言,将慧安法师在外娶妻生子、破戒败德的丑闻也一并散播出去,更要渲染其如何借佛骨敛财,欺瞒圣听,届时,流言如沸,此事必成朝野笑柄,圣人纵使再信佛,也绝无可能再行迎奉之事。”

萧沉璧挑眉:“殿下手段,果然狠辣。如此一来,这祥瑞便彻底成了丑闻,妙,当真是妙!”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刹那间竟有了一种狼狈为奸、恶人夫妇的感觉。

这念头让萧沉璧心头一跳,她摸了摸鼻子,旋即又抛开。

李修白则悠然准备倒茶。

然而此时肩膀一阵剧痛袭来,他手腕一抖,又坐了回去。

萧沉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旧伤疼,”他声音发沉,“替我倒杯茶水。”

他不提还好,一题萧沉璧便忍不住来气,就那点擦破皮的伤口,已经敷了药了,至于疼到现在?

还这么光明磊落的支使她,这是把她当女使用了?

她没忍住:“殿下的伤似乎没那么重吧,难不成连茶壶也拎不起了,用得着使唤我吗?”

李修白只是冷笑:“本王说的不是昨日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郡主当年曾重伤本王一箭,至今,每逢阴雨仍会剧痛,郡主该不会忘了吧?”

萧沉璧顿时心虚不已。

不过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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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她确实记不清伤到他哪里 。

“当时我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殿下也不能太过责怪我,你不是也伤了我的阿弟?”

李修白没再说话,只是还是疼,脸色不大好看。

萧沉璧于是装模作样,好心地给他倒了茶递过去。

非但如此,她又关切道:“我还略懂些按摩之术,帮殿下按一按,兴许殿下能好受些。”

李修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郡主会这般好心?”

萧沉璧委屈:“天地良心,算是赔礼吧。”

李修白看着她那湿润而卷翘的眼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她的睡颜,睫毛也是这么长而卷翘。

他嗯了一声,并未再拒绝。

萧沉璧于是站到他身后,轻声问:“殿下的旧伤在何处,知道位置我才好帮殿下。”

李修白淡淡道:“左肩下三寸。”

萧沉璧目光落上去,纤长而柔软的手也缓缓抚上去。

动作轻柔,当真像在赔礼。

李修白微微一僵。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沉璧唇角无声地划过一丝冷笑。

她可不是真想赔礼,也不是真关心他,只是想知道这旧伤疤的位置。

这是他的弱点所在,如此,将来想杀他之时便直接刺这个地方。

到时候,旧伤加新伤,必能一击致命——

第42章 意难平 月色恼人

翌日一早, 一行人便启程回长安。

这回他们带的护卫足有百余人,一路风平浪静,再无波折。

然而, 自扶风兴起的崇佛之风已席卷至长安地界。刚入城门, 浓郁的香烛气息便扑面而来,沿途典妻卖子、断臂燃身以表虔诚的惨烈景象也屡见不鲜。

萧沉璧放下车帘,面色凝重:“此事还是尽快着手吧,若当真奉迎了佛骨, 此等愚风必将愈演愈烈,不知还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修白缓缓睁开眼, 带着惯有的疏离:“郡主还有如此悲悯之心?”

萧沉璧冷笑一声:“难道在殿下眼中我便只是个冷酷无情、鱼肉百姓之人?”

车内气氛骤然凝滞。

李修白未再言语,重新阖上双目。

萧沉璧也扭过头去。

一路沉默,直至抵达长平王府,入府后, 萧沉璧自动换上一副假笑,跟在李修白旁边。

李修白看着她脸上强撑的笑容莫名有些烦躁。

府中早已得知遇刺消息, 老王妃忧心如焚, 一见萧沉璧便拉住细看:“可伤着了?不行,还是唤侍医来诊视一番罢。”

萧沉璧忙温言安抚:“婆母宽心,在法门寺时已请大夫诊过,这孩子皮实得很,不必再劳烦了。”

老王妃这才稍缓神色,转而追问刺客之事:“听说是山贼作乱?怎就这般巧, 盯上了你们?”

李修白递了个眼神,萧沉璧心领神会,知他们母子有要事相商,顺从地告退歇息。

待她离去, 李修白神色一肃,道:“并不是山贼,儿子观这些人身手路数大约是庆王手笔。”

“我就知此事不会这般简单!王守成这阉宦先是构陷害死你父王,再设计燕山雪崩欲置你于死地,如今竟敢在长安京畿之地公然伏击,此人不除,后患无穷!”老王妃忧心不已,“但此人有从龙之功,当年若非他拥立,李俨焉能登基?如今他权倾朝野,深得圣眷,恐怕不易剪除。”

“母亲安心,儿子自有筹谋。待佛骨事了,便是全力清算庆王与王守成一党之时。”

李修白随即简明扼要地说了后续安排。

老王妃频频颔首:“你行事,母亲向来放心。可需母亲做些什么?”

李修白略一沉吟:“母亲不必入局。只是……儿子需向母亲询问一些旧事。”

老王妃微微一怔,长叹一声:“……好,若是能帮助你,想必抱真也十分欢喜。”

——

庆王府邸

刺杀再度失手,庆王对王守成大为光火:“先前燕山雪崩叫他逃了便罢,此番山路险峻,天赐良机竟又功亏一篑!真是废物!”

裴相在一旁劝:“殿下息怒!此等言语在老臣面前说说尚可,万不可传至王中尉耳中。此人睚眦必报,又有定鼎之功,若与其反目,于我等百害而无一利!”

庆王强压怒火:“本王知晓。”

若非忌惮王守成势大,他又怎会娶其养女为妃?他这位王妃心性狠毒,为嫁入王府竟一把火烧死了所有至亲以绝后患。

嫁进来之后,更是日夜监视于他,连姬妾也不让他碰。

庆王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却只能隐忍。

“还有。”他忧心忡忡,“此次失手,九弟如此聪明过人,恐怕已经猜到是我们的手笔了吧?”

裴休捻须沉吟:“刺客皆伪装成山贼,按理应无破绽。但长平王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的确需更加谨慎。好在他如今羽翼未丰,只要奉迎佛骨一事办砸,必失圣心。我等暂且静观其变,伺机再动。”

庆王深以为然,二人遂密议起下一步对策。

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短短几日,法门寺佛光普照的祥瑞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此事还要从长安郊外的数座乱葬岗说起。

数日间,坟茔间鬼火频现,磷光点点,引得附近百姓惊恐万状,流言四起。

有胆大好事者结伴探查,竟惊呼那“鬼火”光芒与法门寺佛骨祥瑞颇为相似!

此言一出,招致众怒,众人纷纷斥其亵渎神佛。

但紧接着,一件更匪夷所思之事彻底颠覆了风向。

原来是长安城内一个臭名昭著的世家浪荡子近日迁坟,其家人为求心安,重金延请高僧做法事。

岂料法事当日,此人朽骨之上竟也佛光大盛,辉煌璀璨,竟丝毫不逊于法门寺圣物。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因为这人曾纵马踏死摊贩、虐杀奴仆、强占民女,死法也十分不堪,是纵欲过度得了“马上风”暴毙的。

如此恶贯满盈、死状不堪之徒,何以与佛祖舍利并肩?

有不信神佛者趁机直言说这光并非佛光,而是人骨朽化自生出的磷火,法门寺的舍利之光也是此理。

长安崇佛之风炽烈,百姓初时自然不信。

但流言如野火燎原,加之此后数日,城中接连有尸骨出现“磷光”之事曝出,有罪大恶极的囚徒,有寻常病故的百姓,甚至低贱的部曲奴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

恰在此时,法门寺主持、被誉为“四大高僧”之一的慧安法师也被爆出惊天丑闻——

原来宣扬禁欲的高僧竟在寺外秘置外宅,娶妻生子多年!

此讯如同火上浇油。

本就对佛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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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丛生的百姓彻底爆发,怒骂这些所谓的得道高僧皆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众人对佛光祥瑞的敬畏与狂热也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取代。

一时间,三京十五道,举国哗然。

不仅平民百姓群情激愤,曾将金银财帛流水般送入法门寺的世家贵族亦深觉被愚弄羞辱。

民怨沸腾之下,香烛经幡罕见滞销,涌向法门寺的香客也十去七八。

当然,也有少数狂信徒仍在行焚顶烧指、断臂燃身之举,但其四周早没了昔日的赞叹,只剩一片嗤笑。

沸反盈天的闹剧持续四日,最终传入了兴庆宫。

慧安的高僧之名乃圣人李俨亲口敕封,法门寺更是他多次銮驾亲临、耗费巨资供奉之地。如今爆出如此惊天丑闻,李俨震怒,当即下密旨,将慧安及其妻、子秘密处死。

此举尚不足以平息圣怒。

李俨越想越怒,又将首倡迎佛骨的岐王召入宫中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于是,这耗费无数、声势浩大的奉迎佛骨盛事就此戛然而止。

奉迎佛骨一事骤然夭折,加上被严厉训斥,岐王回府后大发脾气,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柳宗弼却看得透彻:“长安城接二连三出事,慧安丑闻爆发得又如此恰到好处,恐怕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殿下细想,无论是查证尸骨磷光,还是深挖慧安秘事都非一朝一夕之功,需经年累月布局探查。只怕长平王图谋大位之心,远比我等预估的更早。”

第一次真正与这位“温润无争”的九弟交手便遭此重创,岐王忧虑不已。

他坐立不安,在房内踱来踱去:“崔儋是他的姐夫,刚好升任了礼部侍郎,恐怕……恐怕他根本就是诈死,这一切都是他操纵的!如今我们损兵折将,他却蒸蒸日上,要如何与他抗衡?而且,此次奉迎佛骨一事是本王刻意设局刁难他的,以他的深沉心机,只怕下一步便要对付本王了!”

柳宗弼神色凝重,却仍安抚道:“殿下稍安勿躁。此次长平王赴法门寺途中遇袭十有八九是庆王所为。眼下,长平王首要之敌乃是庆王与王守成。鹬蚌相争,正是我等坐收渔利之时,即便不成,也可着手准备反击……”

岐王心绪稍定:“柳相有何良策?”

柳宗弼这才娓娓道来,岐王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对柳相所言自然是无所不从。

——

兴庆宫

佛光骗局与高僧丑闻令圣人李俨颜面尽失,兴庆宫内数日阴云密布,宫人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招来杀身之祸。

薛灵素也如履薄冰。

自上次李俨盛怒之下险些掐死她,又莫名晋了她的位份后,她愈发猜不透圣心。

李俨不召,她绝不敢贸然求见。

这日入夜,李俨身边的心腹内侍韩公公忽然前来传召,薛灵素深吸一口气,精心整理妆容,随他前往。

寝殿内,太医署奉御正为饱受头风折磨的李俨施针。

李俨面色阴沉如水,瞥见那熟悉的银针,积郁的怒火骤然爆发,一把掀翻御案上的茶具。

“废物!日日用这等温吞法子糊弄朕,朕知道你们怕担干系,用药施针皆是不痛不痒!十年了!整整十年!朕这头风可有半分起色?”

殿内宫人瞬间伏跪一地。

奉御也慌忙匍匐在地,声音发颤:“陛下开恩!这头风乃沉疴痼疾,需得徐徐图之,施针已是缓解病痛最快的法子了……”

“哼!好一个徐徐图之!只怕待朕龙驭上宾,你等也治不好!滚!给朕滚出去!” 李俨厉声打断。

奉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薛灵素面对满地狼藉,面不改色,待那雷霆之怒稍歇,才施施然上前,柔声安抚:“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莫要为庸医气伤了身子。妾煨了盅安神汤,陛下用些罢?”

李俨看着她沉静温婉的面容,怒火稍霁:“还是你有心。每回只有你来,朕才能安睡片刻。过来,帮朕按一按!”

薛灵素于是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渐渐的,李俨然紧绷的神经松弛,脸色也好看许多。

薛灵素觑准时机,似是无意提起:“妾听闻,奉迎佛骨不仅能祈佑国运,更能求得长生福泽。待佛骨迎入宫中,陛下虔诚供奉,这头风宿疾,兴许便能根治了……”

不提佛骨还好,一提及此,李俨面色瞬间又沉了下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久居深宫不知外事。那所谓的佛光普照不过是慧安那欺世盗名之徒为敛财编造的一场弥天大谎罢了!”

薛灵素立刻惶恐跪下,楚楚可怜:“嫔妾无知,还望陛下恕罪!”

她深知李俨多疑,若表现出对外事了如指掌,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果然,李俨见她惊惧,伸手将她扶起,语气缓和些许:“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何况朕这病根不在外物,而在故人。”

薛灵素顺势起身,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天真,试探道:“陛下总是提及故人,妾斗胆揣测,许是故人有未解之心结,这才魂萦梦绕,难以安息?昔年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令方士设坛招魂,终于得见李夫人芳魂,陛下何不效法古之帝王,寻一道行高深的方士,为故人招魂,一诉衷肠,或可解此心结?”

李唐皇室自诩为老子李聃后裔,素来崇信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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