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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慧眼识人

蒋化面色有点难看, 竭力蠕动嘴唇才勉强吐出两个音节。

他拿着钱替谢恒逸办了好些年的事,对方身边凭空冒出一个不简单的人,他当然留意过, 而且暗自揣摩过两人相识的契机。

本以为是谢恒逸拿捏住了此人的把柄, 逼迫其办事。没想到是反被“拿捏”住, 成了“办事”的关系。

霎时, 蒋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糟糕的事, 五根手指攥成一团捏得死紧。

齐延曲注意到他的反常,眉间微蹙, 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

至于谢恒逸则是轻哼一声, 用齐延曲的手又把自己的嘴捂上了。他哪管蒋化高不高兴, 他高兴就行,哪管祝福诚不诚心,说出来意思意思就行。

但凡换个不那么正经的情境, 他高低得为难对方一番。

蒋化握起的拳头骤然松开,说回正题:“我不仅仅是在替谢先生做决定,更是在替温小姐做决定。”

每每说出“温小姐”三字,他的嗓子都无端发哑:“温小姐百般犹豫, 只能我来替她做这个决定。”

俗话说旁观者清, 齐延曲虽跟此事不挂钩,却隐约明白了什么。

谢恒逸也被这话激得眼眸微眯, 但当局者迷:“你说什么呢?打什么哑谜?是我哑了还是你哑了?”

蒋化:“……”

你什么时候哑了, 不是聋了么。

此番谢恒逸说话时声音从指缝中出来,唇一张一合,和着呼吸的水汽,掌心因此湿濡濡一片。比潮湿感更明显的是痒意。

齐延曲把手收了回来。

速度很快,从脸颊拂过, 像是一道很轻的巴掌。谢恒逸有点怔住,遂开始了自己飘飘忽忽的沉思。

蒋化笑了笑:“打哑迷的不是我。”

“李信国先生的名讳我听过,若是他没有辞去公职、若是他还在世……”缅怀的话音言尽于此,蒋化朝齐延曲点点头,“时隔多年,能听见这份录音是我的幸运。不过,齐先生想借此告诉我什么?……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有意无意的将谢恒逸拉入同一阵营,想以此提醒谢恒逸不能过于相信外人。

然后意料之中的——

谢恒逸仍在装聋作哑。

蒋化没有立即挪开视线,继续紧盯着,祈祷对方立马清醒过来。

在他眼也不眨的注视下,谢恒逸动了。

动了!手动了!动手了!

动手把齐延曲衬衫的两颗扣子系上了。

死恋爱脑。蒋化在心底狠狠骂道,不再对死恋爱脑抱有期待。

“抱歉,请你们离开吧。”他闭了闭眼,下了逐客令。

“李副局的话确实让我很感慨。但恕我直言,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家国情怀那样的远大抱负,打这种感情牌在我这行不通。”

蒋化的声音里带着决绝。

齐延曲却从这种决绝里察觉出另一层意思——这种感情牌行不通,得换一种。

那就换一种。

“我不是想唤醒你的家国情怀,”齐延曲不慌不忙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演说里有一句话是温小姐也曾说过的。”

在来之前,他仔仔细细看过那封遗书,跟演说内容两相结合起来,令他一个外人也心情复杂。

转头再看看谢恒逸毫无芥蒂和戒备的面容,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倒宁愿谢恒逸的年纪再小些,他倒希望谢恒逸是真的不懂事,这样苦难就可以用懵懂来化解。如果可以,那些苦难最好不要有,一个都不要有。

“反抗是我的责任。”

哪怕不论温小姐,不论李副局,就单论他而言,这句话也是他想说的。

“还有一点,蒋律师应该也是清楚的。大多数自杀都不能被称为自杀。当事人不是因为想死而死,只不过是在无可奈何的境地下,把死亡当成了唯一的退路。”

蒋化闻言愣住,瞳孔有些涣散。

见他这副模样,齐延曲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就拿温小姐的事来说,也不能被称为自杀,那是一种反抗。那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反抗。”齐延曲慢慢说着,垂眸看了眼空荡荡的杯子,发现谢恒逸也听进去了。

因为揪着他衣服的手又开始发力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在想是不是不该让谢恒逸跟他一起来。

这个念头一出,转瞬间就被他自己打消。

即使当局者迷,当事人也拥有知情权和决定权。如果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却剥夺对方的权利,那跟蒋化自以为是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哪怕谢恒逸将决定权全权交给了他,也得看着他做出决定才行。

听进去了就听进去了吧。他的话并不是胡说。

在那个年代,温言算是在被爱包围的家庭里长大,她当然知道生命的重要性。

甚至可以说,正因她知道生命可贵,她才会毅然决然的以此做赌注。

齐延曲确信温言反抗过,只是反抗的痕迹被人擅自抹去。

“方便再添点茶水吗?”他指尖微动,将空杯子推到另一方。

既然蒋化执意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也没必要多说,点到为止。

反正无论如何,在物归原主之前,他不会离开。

出乎他意料的是,蒋化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

“反抗?反抗……不是这样!你不懂的,不是这样的,”蒋化径直忽略了齐延曲添水的请求,“如果是这样,她怎么会死?她怎么会一个人死?”

听到其中一个字眼时,谢恒逸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下,但没被察觉到,随即淡然自若地起身接水,坐回到沙发上。

水杯被送到齐延曲手中时,已是不烫手的温度。

齐延曲忽略了谢恒逸求夸的眼神,没明白蒋化的意思,尽量顺着反问道:“她应该带着儿子一起死?”

这是觉得死一个影响力还不够大?坏事要成双?

“她应该带着谢蔡一起死!!”

蒋化扯着嗓子吼出这句话,整个人骤然一瘫,瞬间又低迷下去:“还有……我。”

“谢蔡该死,我也该死……”

似乎是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回忆,蒋化沉浸在自己思维搭建的世界里,垂着头丧丧地说:

“她不该死,她最不该死,她该好好活着的,为什么偏偏死的是她?”

“不该是这样的,我希望的不该是这样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

齐延曲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

心虚?

为什么会心虚?难不成温言的死跟蒋化有关系?

可即便已经过去许久,当年温言的事也是昭然若揭的,任何人都能把此事弄得一清二楚。如果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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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导致,蒋化在其中不可能没有姓名,那就只能是推波助澜。

他暗暗分析着这每一句呢喃自语,却听蒋化突然松了口:“东西我可以给你们。”

“我的要求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谢蔡的事我不会再管,跟谢蔡有关系的人我也会断干净。”

“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件事从此以后跟我不再有任何关系!”

齐延曲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同意了蒋化的要求。同时在心底慢吞吞补上一句:

把警官当法官使呢?他点头又作不了数。

蒋化不知道齐延曲心中所想,只觉仿佛食下一粒定心丸,起身从里屋拿出来个文件袋。

里屋门口和沙发之间的距离不过五米,蒋化一步三停留,走了五分钟还没走过来,跟原地踏步似的。

齐延曲再次推了身边的人一把,这次不等他道“去”,谢恒逸就已快步行至蒋化旁边,将那文件袋夺了过来。

文件袋从手心脱落的那一刻,蒋化心中变得空落落的,由心及身的感觉到轻松。

说真的,他竟是很感谢谢恒逸此举。如果不这样做,恐怕他纠结到天黑又天亮、天亮又天黑也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终于、终于,不用再纠结,不用再忐忑入梦,不用再责问自己。

终于、终于,不用再对着黑夜里的光亮发呆。

他总想着忘掉就好了,忘了就不会有罪孽感。可当他真的忘记温言的五官时,他又惶恐了。

最开始,他害怕别人责问他。现如今,他最害怕自己的责问。

蒋化几乎有点控制不住面部表情、以及全身肌肉。他想放松身体,却等待审判般一动不敢动。于是整个人如同骨架,僵硬着支起坐姿。

真像是死了一样。

他压着眉,扬着唇,又想哭又想笑,目不转睛盯着齐延曲手上的动作。

文件袋里的东西被一一取了出来。

那些大同小异的纸张,只凭借细微差别,他就能回想起来上面分别是些什么内容。

淡绿色和淡黄色的纸张,是当年的医院诊断病历。一份是整容修复治疗,另一份是心理治疗,只有薄薄一张。包括了治疗花费账单。

更多的是白色A4纸,那些是警方调解记录,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千篇一律的模板格式,一次又一次、一张接一张。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一张带花样的信纸,书写面的周边印有五颜六色的小花。款式老土,就算放到十几年前也很廉价。

从背面看是纯白色,蒋化却十分清楚——

那张是谢蔡写的忏悔书。

上面的每个字都透露着虚假,轻飘飘落在纸上,毫无重量。减轻了施暴者的罪恶感,却没能减轻施暴者的罪行。

光是回想,他就忍不住握起拳头。

下一秒,这拳头不由自主落在他自己的脸上,发着毫无保留的狠劲,带动牙齿将嘴唇磕破了皮。

他没日没夜地感到恍惚懊恼,不也是为了减轻心底的罪恶感?他在装给谁看?

蒋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傻,是绝对会引人嘲笑的傻。

他忍不住虚着眼偷偷瞧向对面两人。

只有谢恒逸稍稍抬起头,不解地问:“什么声音?”

齐延曲拿出文件袋里最后一张纸,淡定道:“可能是天塌了。没事。”

谢恒逸放心地埋下头去。齐延曲则默看起了最后那张纸上的内容——被藏匿起来的、温言的后半份遗书。

蒋化看不透齐延曲面上的神色,愈发坐立不安。

他在煎熬地等,在等着来自谢恒逸或齐延曲的责问。

温言的遗书总共两张。一张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他如约交给了谢恒逸。

而他藏起来的第二张,则只有匆匆两行字,分页时还恰好断了句。正因如此,他才有把握不被发现。

突地,他心头生出一丝迟来的疑惑——齐延曲究竟是怎么发现他在其中做了手脚的?

但很快他就想通。

这种人命关天的案子,有物证记录也说不定,再不济就是警局里的老人透露了些什么内情。

真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谢恒逸居然能跟公安局的人搞在一起。

蒋化正惆怅地想着,察觉到齐延曲的视线来到了自己身上,便猛地直起腰。

来了!责问!

他心如擂鼓地绷紧身子。那视线却移开了,去了谢恒逸身上。

“要看吗?”齐延曲轻轻捏着纸张晃了晃,对上了谢恒逸眼巴巴望他的目光,心中竟有些不忍。

谢恒逸点头:“要。”

齐延曲尊重对方的选择,把纸递了过去,等着谢恒逸伸出手来。

等了会儿,却只等到一只手将竖起的纸张往下压,仿佛是嫌它挡住了视线。

“不看这些,要看你。”

齐延曲一顿:“好。”

今天大概是他说这个字最多的一天了。

回答完,他看出谢恒逸的犹豫,于是又耐心地问了一次:“要看吗?”

这次他把纸横着递了过去。

谢恒逸仰面看看他,又低眸看看纸,终于下定决心:“就看这一张,看一眼就行。”

那张纸到底还是被接了过去。

短短两行字,谢恒逸看了很久,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唇角扯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弧度。

浅浅的弧度慢慢地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

这是温言最后一次逗他笑了。谢恒逸意识到。

这个意识让他顿感到不真实,似乎有什么透明的物质把他包裹起来,让他听不清看不见。

蒋化好像说了一句话。

他努力分辨了半天,发现那话是对齐延曲说的。

“我希望你多加权衡。”蒋化认真劝道。

谢恒逸眨了眨眼。接下来齐延曲的话就清晰多了。

齐延曲漫不经心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谢恒逸的头发:“不用,温小姐已经权衡过了。”

说着,齐延曲放过了谢恒逸的头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无论是纸的材质还是大小,都和此时谢恒逸手中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是温言的第一张遗书。蒋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齐延曲将其展开,平铺在桌上。

蒋化的目光不知不觉汇聚到了那张纸的下方,也就是他故意让谢恒逸误会的“结尾”——

【谢小鬼,你脑瓜子聪明、记性好,你告诉妈妈,妈妈是什么时候走错了路啊?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嗐,我居然把自己给绕住了。

他们都骂我笨,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啊?你要是也这样觉得,就也这样骂我吧。我真是笨,我真是死脑筋,遇上点事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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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头怕得紧!不怕他们笑,不怕你笑,怕什么呢?怕你难过呀……

你总是跟我生气,气我为什么不反抗。不怕你笑!我在学呢!

是,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我是你妈妈呀,我有我的责任呀!我已经学得差不多!我知道反抗是我的责任啦!

可是生来就有两个欺负你的坏人,总是要叫你难过得,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第一张遗书在此处戛然而止。

在最后一个字的后边跟着一个小黑点,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句号。也难怪谢恒逸没起疑心。

紧接着,不等齐延曲开口,谢恒逸已将自己手中的第二张遗书也放在了桌上。

这份遗书才完完全全呈现出来。

【不过你不要怕,你大着胆子往下活,坏人不会做你的绊脚石。你的一切,你都可以决定。

妈妈再也不叫你小鬼了,妈妈才是小鬼,是胆小鬼!给你做了个坏榜样!你不能跟我学,你要跟好的学,记住没有?

胆小鬼也挺好的,只要是鬼就好,做鬼就不会再害怕了吧。】

谢恒逸忽然有些庆幸,庆幸温言相信鬼魂之说。这样的话,会少一些痛苦多一丝期待的吧。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就能再见到温言了。

就能再见到“妈妈”了。

这个词,已经久远陌生到,失去了声音。

可惜没有如果。

再也见不到了。

他忽然紧紧握住齐延曲的手,怔怔吐出一个字:“她……”

再也没人给他讲鬼故事了。她再也讲不了鬼故事了。

因为小孩真的会被她吓哭。

她总喜欢静静抚摸脸庞,嘲笑自己好像比鬼还要可怕。

“没关系。”

在齐延曲蹙眉投来的担忧视线下,谢恒逸倏然冷静下来,沉声安抚道。

也似乎是在告诉自己,故而强调了两遍:“没关系。”

变不成鬼也没关系,只希望温言下辈子能慧眼识人。

慧眼识人。

这四个字如同烙印。不仅是他,就连谢嵘也牢牢记着,并且将网吧取名为“慧识”。

这时,蒋化仿佛故意找茬一般,很没眼力见地出声解释说:

“温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你执意要送谢蔡入狱,那么证据都在这。如果你打算从事公职,那就得考虑考虑了。”

一旦谢蔡的罪名落实,属于直系亲属有严重暴力犯罪记录,跟铁饭碗基本上是无缘了。

这是蒋化从一开始就考虑到的,这也是他偷藏证据的原因。

谢蔡已经影响到了谢恒逸的前半生,他不想谢恒逸的后半生也受到影响。

“以你的成绩,未来想涉足什么行业都不愁。但如果有了谢蔡这个污点,你没办法进入重要岗位!”

蒋化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半天,终于等到谢恒逸吱了声。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考公职?”

谢恒逸满脸疑惑,挑了下眉,道:“我是什么很穷的人吗,需要沦落到去考公职?”

穷得沦落到考公职的齐延曲:“……”

第92章 他好过分

谢恒逸此话一出, 另外两人双双沉默了。

齐延曲知道谢恒逸是张口就来的性子,没放在心上。

倒是蒋化噎住好半晌,最终仍是忍不住狠狠皱起眉, 气结道:“你的存款够你挥霍几年?源远根深才是硬道理!”

这话他说得有气势, 却说得不踏实。

他并不清楚谢恒逸的生活情况, 更别提那更私密的经济情况。这些年, 与其说是他在给谢恒逸打工, 不如说是在暗戳戳给谢恒逸当监护人。

一开始,他只是希望谢恒逸的安全有保障。到后来, 他希望谢恒逸的未来也有保障。

他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尽管拼尽全力想与时俱进, 也还是无法转变成年轻人的思维。在他看来,没什么比铁饭碗更有保障。

只要谢恒逸步入正轨了,他的愧疚好像就能消散掉大半, 他的心就不用总围着当年的事情转了,他就能重获“自由”了。

“我知道我说话不讨喜,但你至少要听一听!”

谢恒逸冷笑一声:“何止是说话不讨喜,你人也不讨喜。”

“你不早为自己做打算, 以后谁来给你托底?”不讨喜的人继续说着不讨喜的话, “难不成吃软饭?”

谢恒逸“哎”了一声:“这个提议不错。”

他投去称赞的眼神:“看来你还是会说点讨喜的话的。”

像是生怕自己好话说多了、对方会蹬鼻子上脸似的,又紧着补上一句:“不过人依然不讨喜。”

说完他就不再管蒋化了, 侧首贴近身边人的耳畔, 扬着眉调笑道:“男朋友,给不给吃?”

齐延曲不语地瞥他一眼,示意他少说点浑话。

“你这、这……这怎么能行!到时候被甩了你都没地儿哭去!”

蒋化被气得失去理智,甚至忘了避讳当事人。

谢恒逸仿佛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晦气话,连忙捂了下耳朵装聋, 再扯着人的衣袖控诉说:“齐警官,他好过分。”

齐警官没搭理。齐警官有点想直接走人。

见状,谢恒逸只好自己报复回去。

他振作起刚耷拉下的头,唇角仍勾着,看上去毫无恶意地说:“你能再来一次那个吗?”

蒋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茫:“哪个?”

谢恒逸似笑非笑。因为背对灯光,那张脸显得格外的晦暗阴森,令人看不清神色。

“就……这个。”

他不顾蒋化满脸的惊恐,对准那处微微耸起的颧骨,捏拳揍了下去,语气随着力道猛地加重。

太过分了。

怎么能这么诅咒人呢,真是恶毒。

“砰!”

蒋化痛嚎着躺倒在沙发上,下意识用手臂挡住面颊,被这直接的一下给干懵了。

谢恒逸收了手,肉眼可见的心情转好,转着手腕道:“这次算我帮你的,下次揍自己的时候记得吃饭。”

眼看着蒋化左顾右盼似乎在找趁手的工具了,齐延曲当即神情微凛,起身上前,握住谢恒逸的手往身后拉了拉。

混蛋小孩,真能惹事。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蒋化的注意:“还记得么,当初陈高飞为什么答应替我们做事?”

“陈高飞他……”蒋化的脑袋嗡嗡地响,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此人是谁。

陈高飞,是谢蔡身边那个老汉。

“我、我……”蒋化讷讷讲述着,“我帮他把欠款讨了回来。”

一说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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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就像缺了一块似的,如同那任由冷风灌进来的破窗户。相较之下,脸上的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算了,算了,这一下揍本就是他应得的。

齐延曲点了点头:“审讯的时候,他执意要拉杨霄下水,这一点是他自发地。又是为什么?”

陈老汉咬死了说杨霄是故意掷刀的,

“还能是为什么,”脸上的痛渐渐消下去,蒋化也渐渐回过神,半茫然半认真地答,“一伙人里就杨霄一个有稳定工作的,还能是为什么。”

“他们那群人整天无聊得很,也就是这种人最容易心生嫉妒,见不得别人好。”

“我的问题是,”齐延曲着重强调道,“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拉杨霄下水啊……”蒋化彻底迷茫了,“他们根本不在意留不留案底,可能纯粹是想耽误杨霄的时间吧,对于他们干苦力的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你说得对。”

齐延曲先是给予了肯定,而后话锋一转:“就连那样无聊的人都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你为什么不知道?”

“追诉时效二十年,你是想让这二十年乃至一辈子都被浪费掉?”

瞬间,蒋化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沙发上,眼神闪躲。

齐延曲却不给他闪躲的机会,一字一句说出了重点:“浪费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温小姐的一条人命。”

温言是人,当然怕死。

但比起怕死,她更怕谢蔡不死。

家暴会被判定成家务事,那么要是跟人命挂上钩呢,总能多获得一些重视。就算不能让谢蔡抵命,也能多困住谢蔡几年。

这点他能想到,蒋化自然也能想到,故而那张过分恶毒的嘴总算是闭上了。

没闭多久,又张开了。

是人都会忍不住好奇,蒋化这个中年男人也不例外:“我记得我告诉过谢恒逸,温小姐的遗书经由李副局定夺过部分,我应该没有暴露才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齐延曲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过去:“大概十分钟前,你亲口说出来的。”

蒋化如遭雷击。

“啊……原来是这样啊……”他恍恍惚惚地转身去拿碘伏和冰敷袋,同手同脚地走着。

原来是他自己暴露了一切啊。

齐延曲本想带着人直接走掉,谢恒逸却在这时随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蒋化的住址的?”

话说出口,谢恒逸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确定地想着,齐延曲好像……有几分不自在?

不过这丁点异样转瞬即逝,他的怀疑很快被打消。

齐延曲瞥他:“长了嘴不会张嘴问?”

谢恒逸刚准备胡乱点几下头,正好蒋化在这时候走出来,听清了两人对话,登时反驳道:“你没问过我住址啊?”

齐延曲没说话,意思是坚持自己的说法。

“那应该是我没记住。”蒋化没多想就做出了让步。

反正事已成定局,追究这些细节也没用。

……事已成定局。

蒋化看着门口两人将要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桌面,忽然如释重负般长叹了口气。

谢恒逸却在关门的前一刻回过头来,落下一句意义不明的话:“‘110’,我知道你。我妈一直记得你,希望你也能一直记得她。”

蒋化愣愣地点了头。

紧接着,一股酸涩感后知后觉地攀爬上他的脊椎,这种感觉里裹挟着十年如一日的愧疚和悔意。

他明白谢恒逸的意思了。

十年如一日,一日又一日,十年又十年。

如果当年他能像这两人一样,强硬一点就好了。

……

“解释一下,你刚刚的话。”齐延曲没有立马启动车子,不经意地开启了“讯问”。

“字面意思,”谢恒逸淡淡笑着,那笑里却带着残忍的狠意,“既然他喜欢考虑,那就让他永远考虑下去。”

不过既然齐延曲想知道,谢恒逸当然也不会敷衍,一个眨眼便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尖锐情绪:“蒋化跟我妈的事,说来也很简单。”

他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示意齐延曲接着。

齐延曲不想接,于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别给我。”

完全不委婉且绝情:“看见手机就头疼。”

谢恒逸猜出了原因,感觉有点受到打击。

他满脸不高兴地输入了如同乱码的密码,再次把手机递过去。

这次齐延曲接了。

已经解锁的手机屏幕上,是联系人列表。

一划下去就能发现,从开头到末尾,这些联系人的备注齐刷刷的全是三位数字。

谢恒逸开口了:“我小时候其实不怎么聪明,记性特别差,老是记不住别人的人名,而且有点脸盲,不仅记不住人名,还记不住人。”

“好在我妈跟谢蔡都不会来接我放学,否则我跟了别人的家长回家也不一定。”说着说着,谢恒逸自己都有点乐了。

“不过我妈是真怕我被拐,所以就给我认识的大人都编了号,说要是有人找我搭话,都让对方先报上号来。”

齐延曲刚想顺着夸温阿姨一句聪明,就听谢恒逸幽幽道:“其实我那时候记性差到连编的号也没记住,得亏我小时候看上去不好拐,才有幸活到现在。”

“我倒是记得她还挺自豪的,说她们高中的时候班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特别酷,传情书纸条跟演谍战片似的。”

“蒋化暗恋过我妈,也传过情书。因为编号是‘110’引起了我妈的注意。直到我妈结婚,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都很不错。”

齐延曲垂眸:“婚后呢?”

“婚后……可能是为了避嫌,他们明面上不怎么来往。但我知道蒋化还没放弃我妈,因为他看出来谢蔡对我妈不好,总是背地里劝我妈早点离婚。”

“可惜他的话基本上没起过作用,”谢恒逸的声音低了下去,“唯一起作用的一次,就是我妈受伤毁容的那次。”

齐延曲摸了下谢恒逸的头:“蒋化说了什么?”

“他偶然得知了谢蔡是同性恋的事,告诉了我妈。那次之所以吵得那样厉害,就是因为我妈揭开了谢蔡的遮羞布——”

齐延曲没再让谢恒逸说下去,换了个话题:“现在的编号是根据什么编的?”

“相关场景的定义数字,还有首字母排序。”

“我现在的记性已经很好了,”谢恒逸看了手机屏幕一眼,“不过,她觉得这法子有用,那我就用吧。”

让温言改变他的那一部分,继续陪在他身边。

第93章 以身相许

笼统讲完陈年往事, 谢恒逸察觉到气氛有些消沉,就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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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开始拯救自己小时候糟糕的形象:“其实那会儿记性也没有很差。我还是记得一些事的, 比如说……”

“比如说……”他直愣愣看着齐延曲的脸, 卡了壳, “我要比如说什么来着的?”

见齐延曲把导航目的地设置成医院, 他连忙“哎”声制止说:“我开玩笑的。”

齐延曲不吭声地瞧他, 明显是不信。

为了自证,他拿起手机又输了一遍密码, 一个标点也没错, 成功解锁。齐延曲这才取消了导航。

谢恒逸接着回忆道:“就比如说我还记得我有一次丢了。”

戛然而止, 再无后话。

齐延曲蹙眉问:“什么丢了?”

谢恒逸原原本本答:“我丢了。”

依旧无后话。

齐延曲只好再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处乱转啊,转着转着就转回家了,路上还有好多编号跟我打招呼, 夸我长高了。”

……小学生写日记呢。

看在对方今天值得怜爱的份上,齐延曲闭了闭眼,违心夸赞道:“记性确实很好,水里能排前三。”

谢恒逸自动忽略后半句话。他只觉头上抚摸他的那股力道更轻了。

暖洋洋的酥麻感顺着颈子钻进衣领, 遍布全身。因着这股力道, 他忽然犯起懒劲。

他慢悠悠地暗道:看来他前几天换的洗发水不是全无用处,回去可以给个四星好评。

缺的那一星是因为虚假宣传。洗发水只是洗发水, 根本没有特殊功效——并不能让人爱不释手!

谢恒逸懒了会儿, 有点想听更多的夸奖,于是再次凑近说:“我还记得。”

他将手按在齐延曲腰侧,指腹上下摩挲:“这里。”

车里分明没有别人,他却近乎用唇咬上耳朵,如同说悄悄话般讲些暗昧的话语。

那些话含含糊糊的, 落在齐延曲耳里还算清晰。

谢恒逸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过分,接收到眼神警告时丝毫不意外,并未受到震慑。

那双眼睛漂亮得时时刻刻引他心颤,对他来说警告跟鼓励没有区别。所以有的时候停不下来不是他的错吧。

咳,比如说现在。

他缓缓将手往下移,接着摩挲,掌箍的力没有松减半分、难以松减半分。他眸色一再暗沉,说:“还有这里。”

然后仍是在对方不自知的颤抖中附上一句低语。

按理说到这里就该停下了,不然惹人生气得遭老罪。可他一按上去就舍不得放开,想做更多。

齐延曲是不是用了他买的洗发水?

那、那好像可以给五星好评。

他这样想着,心中突生不祥的预感,下一秒就感受到头上的力道骤然加大了。

齐延曲五指收紧,忍无可忍地揪住那头黑发,把人扯了起来,就像教训儿时那条狼犬一般。

平时喜欢说点浑话就算了,这又是上哪学的荤话?句句都……不堪入耳。

再一看谢恒逸的反应,齐延曲的唇绷得更直了。

谢恒逸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躲避,而是扯着嘴角笑了出来,仿佛丧失痛觉。

甚至是反过来贴心提醒:“轻点,我发质偏硬,别把手割伤了。”

齐延曲微眯起眸,有点想直接把人扔出去。

威慑力下降不是好事。本来就不听话,再纵容下去岂不更加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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