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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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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无尽冬你真要娶周知意?

车轮不知疲倦地碾过冻硬的官道,单调的“咯噔”声数日来一直没有停过响动。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上心绪的沉重压抑,让本就大病初愈的崔韫枝疲惫不堪。她裹着狐裘,蜷在颠簸的车厢角落里,意识昏沉,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赵大人!您就行行好吧!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这连日赶路,人都快散架了!总得找个地方歇歇脚,让殿下缓缓吧?”

禾生压低了却难掩焦急的声音,透过车帘缝隙钻了进来,带着恳求。

外面是赵昱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回应:“少主有令,需尽快护殿下抵达接应点。此时歇息,误了行程,恐生变故。”

“可殿下脸色一直不好……”

“禾生。”崔韫枝被他们的争执彻底唤醒,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沙哑,“我没事,不必争执。”

她微微坐直身体,掀开一点车帘缝隙。

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赵昱策马在车旁,娃娃脸在寒风中冻得微红,眼神却不见丝毫疲倦,直视前方。

见崔韫枝醒了,赵昱侧过头,抱拳一礼,语气依旧恭敬,他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是属下不通情理。实在是情况不容生变。”

“一则,近来时局瞬息万变,昆戈各部异动频频,河东、河北亦有流寇作乱,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未知的风险。二则,初冬时节,天象难测,若遇大雪封路,困于荒野,后果不堪设想。唯有尽快赶至与大陈州府接应之处,方能确保殿下万全。届时,殿下自可安心休养。”

崔韫枝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也明白他的不容易。

确实,多停歇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这个道理大家其实都懂。

她轻轻点头,声音疲惫却平静:“赵大人思虑周全。我明白的,无妨,你们行你们的便是。”

禾生愤愤不平地瞪了赵昱一眼,又心疼地看着崔韫枝苍白憔悴的脸,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殿下,这哪儿像是送行啊?说是押送……关押犯人还差不多!连歇口气都不让……”

崔韫枝微微摇头,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禾生气得发抖的手背,低声道:“好了,禾生。赵大人说得对。如今这天下,处处烽烟,流民遍地。若真因我们贪图一时安逸而误了时机,遭遇流寇或被困风雪,那才是真的对不住这些护卫的性命,也辜负了……也辜负了沈少主的安排。大局为重吧。”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禾生看着自家殿下强撑的样子,眼圈一红,只得咽下满腹委屈,默默坐到崔韫枝身边,轻轻帮她揉捏着因久坐而酸痛的肩颈。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疾驰,车轮滚滚,碾碎了崔韫枝本就微弱的精力。她昏昏沉沉,意识再次模糊,只感觉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不断晃动,仿佛飘荡在无边的苦海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阵剧烈的颠簸,伴随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比寒风更刺耳的嘈杂声浪,将崔韫枝彻底惊醒。

那不是士兵的呵斥,不是战马的嘶鸣,而是无数绝望、凄厉、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哭喊、咒骂声交织成的声网。

“怎么回事?!”崔韫枝心头一紧,猛地掀开车帘。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

液都仿佛凝固了。

这哪里还是官道?这分明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蠕动的枯骨。

道路两旁,田野里,荒坡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和对死亡的麻木恐惧。

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的已经冻僵发黑,有的则被野狗和饥肠辘辘的同类撕扯得残缺不全,露出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几个枯槁如柴的孩子,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路边的沟渠里,拼命扒拉着冻土,寻找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排泄物。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婴孩,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更远处,依稀可见升腾的黑烟,那是被洗劫焚烧的村落残骸。

燕州城外那些等待入城的流民,与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相比,竟显得像是秩序尚存的净土。

崔韫枝被这人间惨剧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看到了这队装备精良、马匹肥壮的队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瞬间爆发出疯狂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朝着马车冲了过来!

他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对食物和活下去最原始、最野蛮的渴望。

“食物!有马!抢啊——!”

“贵人!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要饿死了!求求你们!”

护卫的亲兵们立刻呈防备状态,刀剑瞬间出鞘,寒光闪闪。

“拦住他们!不许靠近!”赵昱厉声喝道。

他身边的亲兵毫不犹豫,扬起手中的马鞭,朝着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灾民狠狠抽去。

“啪!啪!”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但这并不能阻止后面更多陷入疯狂的灾民!他们如同潮水般涌来,有人甚至试图去抓扯马腿,抢夺马背上的行囊。

混乱中,一个骨瘦如柴、双目赤红的汉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嚎叫着扑向一个试图驱赶他的亲兵。

那亲兵眼神一厉,手中锋利的腰刀已然举起,眼看就要朝着那汉子毫无防备的脖颈劈砍下去。

“住手——不要、不要杀他们。”

崔韫枝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混乱的喧嚣。

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看着那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那是她的子民啊。

是大陈的子民。

就算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那也是她崔氏皇族治下的子民。

他们不是敌人,他们只是被饥饿和绝望逼疯的可怜人。

赵昱闻声,猛地回头看向崔韫枝。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决绝,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他并未下令停手,只是对着混乱的场面再次厉喝:

“不要纠缠!驱散即可!保护马车,全速前进!冲过去!!”

他不再看那些哀嚎的灾民,一夹马腹,率先策马前冲。

护卫们得到命令,也收起了杀意,只是用刀鞘、马鞭和战马的冲撞力,粗暴地将挡路的灾民推开、撞倒,硬生生在汹涌绝望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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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冷酷的道路。

马车在亲兵的保护下,如同狂暴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颠簸着,碾过冻土,也碾过那些被撞倒、来不及躲闪的躯体边缘。

车轮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泞、雪水和暗红的痕迹。

崔韫枝被巨大的惯性甩回车厢内,她死死抓住窗框,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缝隙,最后看到的,是无数双在尘土和绝望中伸向马车的手,是那些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是倒在地上无助呻吟的身影,是这片被战乱和饥荒彻底撕裂、吞噬的故土山河。

她瘫软在座位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

殷州太守慌忙带人前来接应。

他长什么样子,崔韫枝其实大记不清,她的全副身心都在城外那一幕幕惨剧上。

崔韫枝神思恍惚,被搀扶着进了殷州府邸。

府内景象与官道炼狱截然不同,管弦丝乐袅袅,绫罗锦缎耀目,一派歌舞升平。

太守堆着笑,已然为崔韫枝设好了接风宴。

崔韫枝刚踏入府门,一股浓腻的脂粉香气猛地钻入鼻腔。

少女脸色骤变,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对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大吐特吐起来,直吐得撕心裂肺,几乎脱力。

见那刺史吓得脸色苍白,还要上前,赵昱眉头紧锁,一止住了他的动作:“不必铺张,这宴席便撤了吧,殿下连日劳顿,急需静养。”

太守脸上笑容一僵,连声应“是”,不敢再多言,急忙引路,将一行人带到早已备好的寝殿。

寝殿陈设极尽奢华,竟然远胜沈照山的节度使府。

崔韫枝目光扫过那些晃眼的金玉器物,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从心底窜起。

那些东西金灿灿、明晃晃、甜腻腻,崔韫枝却一点儿都没有高兴起来。

她实在倦极,任由禾生搀扶着褪去外袍,躺倒在柔软得惊人的锦衾之中。

禾生放下重重帷幔,悄声退下。

殿内死寂,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奢华寝殿的暖意驱不散骨髓里的冰寒。崔韫枝闭上眼,身体却像仍在颠簸的马车上,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

车轮单调的“咯噔”声顽固地在耳边回响,渐渐扭曲、放大,变成了无数枯手抓挠车壁的“沙沙”声,变成了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最终化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碾轧之声。

眼前光影晃动。琉璃花灯的光晕扭曲着,滚做华彩一片。

崔韫枝实在是太累了,这熏香中又有安神的东西在,于是尽管思绪纷乱,她仍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一闭眼,睡了过去。

只是噩梦连连。

*

沈照山独自坐在崔韫枝曾住过的别院石阶上。初冬的寒意浸透了石阶,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他手中握着一柄未成形的木剑,小刀在木头上缓慢而专注地移动着,削下一片片薄薄的、带着清香的木屑。

木剑的雏形已隐约可见,剑身流畅,带着某种执拗的专注。然而,他的眼神却空荡荡的,全然不在眼前的剑上。

刀锋一滑,没有预兆地切进了他握木的左手指腹。

尖锐的刺痛感迟了一瞬才传导到麻木的神经。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渐渐多了起来,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阶和手中的木料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沈照山只是动作顿了一下,眉头都未曾皱起。

他仿佛感觉不到那痛楚,也看不到那鲜血,只是将刀锋移开染血的位置,又继续沿着木纹刻削下去,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血珠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落,在灰白的石阶上留下点点印记。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朱红衣袂翻动的细微声响。明宴光人未到,那股常年浸染药草的清苦气息已先飘了过来。

“哎呀!”明宴光一眼瞥见沈照山手上淋漓的鲜血,惊叫一声,快步上前,“你这是……”他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查看病患的伤口。

然而,沈照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到来和惊呼毫无反应,只是继续着手下刻削的动作,只是那动作显得越发滞涩,刀锋在木头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乱痕。

明宴光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染血的手指和那柄渐显扭曲的木剑,皱了皱眉,没急着处理伤口,反而轻轻“啧”了一声,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几块废料,忽然开口:“这木剑……倒是很多年没见人削过了。上一次见,还是你爹在时,他一个习武的,非要和我一个学医的比削剑,可恶得很。”

沈照山握刀的手猛地一顿,刀尖在木头上戳出一个深坑。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那层空洞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

、猝不及防的茫然。

沈照山看着明宴光,嘴唇微动,半晌,才极其低哑地吐出几个字:“……我削得没他好。”

明宴光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形态各异、却都宣告失败的废木料上——有的只粗粗有个剑柄的轮廓,有的剑身从中断裂,有的则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带着点了然和无奈:“心都不静,悬在半空里,手下怎么能稳?又怎么能削出好剑?”

沈照山沉默着,没有回答。他重新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和手中那柄已然走形的木剑,仿佛那上面承载着千钧重负。

指腹的伤口因为方才的用力再次渗出更多的血,沿着木头的纹理缓慢地蜿蜒。

就在明宴光以为他会继续沉默下去,准备再次开口劝他先处理伤口时——

沈照山握着的半成品木剑毫无征兆地一翻!

手腕灵巧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竟在极小的幅度内挽出一个凌厉而迅疾的剑花,那粗糙的、带着新鲜木刺和未干血迹的剑尖,带着破空的风声,倏地直指明宴光的咽喉。

明宴光瞳孔骤缩,呼吸瞬间停滞。他离得太近,那木剑尖几乎要贴上他颈间跳动的脉搏。凌厉的剑意和木头的毛躁感同时袭来,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下一刻,沈照山脸上冷冰冰的表情褪去。

他忽然像个恶作剧得逞又觉无趣的顽童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自嘲,还有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晦暗。

他手腕一松,沾血的木剑便“啪嗒”一声被随意扔在脚边,混入那堆宣告失败的废料之中。

“这把刻不成。”他声音平淡,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和此刻扔剑的动作都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明宴光这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后退了小半步,用力按了按自己狂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瞪着沈照山,声音都带着后怕的微颤:“吓死人不偿命!你这手……还刻?刻什么刻!暴殄天物!等着!”

他转身快步走进屋内,很快提了个小巧的药箱出来。

他重新蹲在沈照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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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动作带上了点不由分说的力道,一把抓过沈照山受伤的手。

明宴光动作麻利地洒上止血的药粉,再用干净的白布条一圈圈仔细缠好。

整个过程,沈照山一声未吭,目光越过明宴光的肩膀,落在那堆废弃的木料上,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灵魂又飘向了不知名的所在。

鲜血很快在洁白的布条上洇开一小块刺目的暗红。

明宴光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才似不经意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这么急?非赶在这寒风里里把人送走?等明年开了春,路好走些,天气暖些,不好吗?”

沈照山眼睫微动,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废木上。

石阶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凝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回了一句:“谁知道明年春天……又是个什么景况呢?”

明宴光手下包扎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话里的意思,他懂。昆戈异动,流寇四起,这北境的冬天太长,变数也太多。

况且阿那库什汗是真的想杀了她。

将那样一个身份敏感、又大病初愈的娇弱女子留在风暴中心的燕州,确实夜长梦多。

寂静再次笼罩了小院,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明宴光收拾好药箱,却没有起身离开。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空寂的厢房,最终落在窗棂上——那里,悬挂着一串早已干枯、褪尽颜色的花草。

那是崔韫枝不知何时随手系上的,如今在冷风中瑟瑟摇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落。

“那……”明宴光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周家那姑娘的事……你真要应下?”

沈照山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那点残余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终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诮的锐利。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目光扫向明宴光,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那还有假的吗?”他站起,将地上那一堆废木材踢到一边儿去,“她把消息已经传得北郡无人不知了,消息比我的海东青飞得还快,就差没在节度使府门口搭台唱戏了。”

“不就是为了绝了我反悔的后路吗?”

他口中的“她”,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那库什。

明宴光被他止不住的戾气慑住,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顺着沈照山的目光,也望向了那扇空窗。

窗棂上,那串风干的花草在凛冽的北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几片枯叶终于支撑不住,悄然飘落,无声地坠入冰冷的泥土里。

天气已经很冷了,明晏光总觉得要下雪。

第52章 故人面要是还呆在沈照山身边就好了。

又是长安。

描金绘彩的廊柱,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飞檐斗拱依旧华美,分明是初冬,太液池的荷叶却绿得实在惹眼,一壁巨大的翡翠。

然而触目所及,空无一人,连一丝风都没有,死寂像层层厚重的香气,糊住了她的口鼻。那些曾象征无上尊荣的匾额,此刻冰冷地矗立着,巨大而虚假的布景。

崔韫枝走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四周八面的风倒灌而下,让人有些裹足不前。

忽然,咔嚓一声,死寂被打破。

无数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身影鬼魅般出现,从宫殿的阴影里,从空旷的广场尽头,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它们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崔韫枝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

脚下的金砖冰冷坚硬,她的绣鞋敲击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巨大的死寂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更添恐慌。

她拼命奔跑,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宫门,绕过一根根冰冷的柱子,然而那些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她惊恐地回头——那些追逐她的身影,皮肉正在飞速地干瘪、剥落。

转瞬之间,刚才还挣扎蠕动的灾民,竟化作了一具具森森白骨。

嶙峋的指骨向前伸着,下颌骨疯狂开合,空洞的眼窝里一片黑暗,发出刺耳的、重叠的、如同骨头摩擦般的尖啸:

“殿下……殿下……”

“我们要饿死了……”

“饿死了……饿死了……”

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直直刺到她灵魂深处去。

崔韫枝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逃。

前方,长安城那标志性的、象征着皇权与繁华的层层高楼,在绝望的视线中骤然扭曲、变形。它们不再是坚实的建筑,而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刺目的金银箔片。

如同雪崩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华丽与毁灭感,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她所有的去路。

没有逃跑的余地了,前是金箔崩雪,后是骷髅追命。

崔韫枝再次感到窒息,她的胃像是一块儿抹布一样,被拧紧,把最后一点儿空气排了个干净。

在意识彻底崩溃的刹那,一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本能般的依赖,冲口而出:

“沈照山——”

“沈照山,救我,救我——”

她拼命地嘶喊,目光穿透纷扬刺目的金银箔片,死死锁住不远处一个模糊却熟悉的背影——他正逆着那片虚假的金银洪流,朝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无论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个背影没有丝毫停顿,更不曾回头。他走得那样决绝,仿佛从未听见她的求救,也从未……属于过这片金银堆成的土地。

崔韫枝看着眼前的身影最后被翩飞的金箔覆盖,消失不见。

她跌坐在地上。

“啊——!”

崔韫枝猛地从锦被中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贴在冰凉颤抖的皮肤上。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禾生焦急的声音在耳

边响起,带着被惊醒的慌乱。

她显然是守在外间听到了动静,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掀开重重帷幔,扑到床边,用早就洗好的布巾慌乱地擦拭着崔韫枝额上、颈间淋漓的冷汗。

崔韫枝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她失神的眼睛茫然地聚焦,最终落在眼前轻轻垂落的、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上。那轻柔的薄纱在昏暗中微微晃动,像极了梦中那些扑向她的、冰冷破碎的金银箔片。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后怕,混合着梦中那被彻底遗弃的冰冷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深处嘶嘶地钻出,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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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无处不在的甜腻熏香,此刻非但没能安抚心神,反而如同梦中那虚假宫殿的气息,混合着官道上尸骸的恶臭,再次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呃……”胃袋一阵剧烈的抽搐翻搅,崔韫枝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禾生立刻察觉,又急又怕:“殿下?”

“香……”崔韫枝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字,声音虚弱得厉害,“……把香灭了!快!”

禾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几乎是扑到那缠枝紫香炉旁,手忙脚乱地揭开炉盖,又嫌不够快,干脆用旁边的银簪子将里面燃着的香丸用力戳灭。一股更浓烈但带着焦糊味的烟气腾起,随即迅速消散。

寝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终于淡了下去。

崔韫枝靠在床头,闭着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身体深处那股冰寒的战栗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未完全消失。她在柔软的锦被里呆坐了好一会儿,任由禾生重新绞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脸颊和脖颈。

禾生一边擦拭,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殿下,方才殷州太守遣人来问安了。赵大人说您歇下了,便没让打扰。太守还说……让您安心在此休养些时日,朝廷那边……已经在派人往这边来了。”

朝廷派人……崔韫枝眼睫微动,却没有任何欣喜。

她的思绪依旧混乱地沉浮在方才的噩梦里,沉浮在官道上那片人间炼狱的景象里。

那些深陷的眼窝,枯枝般的手,倒毙的尸体,还有那车轮碾过冻土边缘时沉闷的触感……最后,是梦中那个在金银雪崩前、在她绝望呼喊中、始终不肯回头的、决绝的背影。

沈照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混乱的心绪。

现实与梦境重叠,搅得崔韫枝一阵难受。

一股尖锐的酸涩混合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更深沉的后怕,猛地涌上心头,让她喉头发哽,眼眶瞬间又热了起来。

她慌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下丝滑冰凉的锦缎。

寝殿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尚未完全平息的心跳,在耳边沉重地、一下下地敲击着。

“禾生,”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陪我去外面透透气。”

禾生正在整理熄灭的香炉,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露出犹豫:“殿下,您身子还虚着,外面天寒地冻的……”

“无妨。”崔韫枝打断她,掀开身上沉重的锦被,赤脚踏上冰凉的地砖,那寒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就在府内或府外附近走走,闷得很。”

禾生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终究没再劝阻,默默上前替她披上厚实的狐裘。

殷州太守得知公主要出门,几乎是立刻小跑着赶了过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殿下要出门散心?好好好!下官这就安排!”

他转身便对下人疾声吩咐:“快!把本官为公主准备的那驾红檀镶宝的暖车备好!用最好的四匹河西骏马!务必让殿下坐得舒坦暖和。”

不多时,一驾极尽奢华的马车被牵到了阶前。

车身由名贵的檀木打造,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车帘是厚重的织金锦缎,四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不耐烦地喷着白气。

这排场,与记忆中燕州节度使府邸的简朴实用截然不同。

又想到沈照山了。

崔韫枝摇摇头,想让自己不去惦念这人,却发现总是徒劳。

她自嘲一笑,叹了口气。

燕州最好的马,不会是用来拉车的。

少女的目光掠过那耀眼的车驾,又仿佛穿透了高耸的府墙,看到了城外官道旁那些在寒风中瑟缩、为一口食物挣扎的枯槁身影。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这殷州府库里的金银,这拉车的骏马,为何不能分润城外那些垂死的子民?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殿下……”赵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惯有的冷静。他眉头微蹙,看着那过分招摇的车驾,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对太守道:“太守大人,殿下心绪不佳,不宜如此张扬。可否换一乘简朴些的?”

太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精心准备这最华贵的车驾本就是为了讨好,被赵昱这样直接驳回,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不敢违逆赵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崔韫枝,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

天下无人不知,柔贞殿下最喜华贵奢靡之物,连喝的茶都要掐尖的嫩叶子,别说是出行这么大的事儿了。

崔韫枝望着太守那张堆笑的脸,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终究在喉头滚了滚,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移开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赵大人说的是。换一驾吧。”

太守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与惊诧,但立刻又堆起笑,连声应着,慌忙命人去换了一辆青布围幔、只由一匹马拉着的普通马车。

车轮碾过殷州城内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崔韫枝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府邸内的富丽堂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城内的景象竟是萧瑟一片。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户紧闭,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寒风中,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避风处,眼神麻木空洞。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也多是步履匆匆,面带菜色。这座城,似乎所有的生气和财富都集中在了那座奢华的州府之内。

马车行至一处街角,崔韫枝的目光被一个空置的摊位吸引。那简陋的木架上,一块褪色的布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依稀能辨出“栗子糕”三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熟悉的、带着微甜暖意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是燕州城里最寻常的滋味。她下意识地轻声道:“停一下。”

车夫依言勒马。禾生会意,探头对跟在车旁的侍从吩咐:“去问问,可有栗子糕卖?”

侍从很快回来,脸色为难,隔着车帘回禀:“殿下,那摊主说……这城里的小买卖,已经很久没人做了。买不起料,更……没人买得起。”

崔韫枝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框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回府吧。”

侍从应声,动作利落地返回。

马车调转方向。刚行出不远,前方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小叫花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倒在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贵人!贵人开恩呐!”嘶哑的哭喊声响起,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那叫花子匍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对着马车和车旁的守卫连连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求贵人收留!做牛做马都行!打骂随意!只求……只求赏一口吃的!薄粥也行!馊饭也行!”

守卫立刻上前,厉声呵斥:“大胆刁民!惊扰贵人车驾!滚开!”说着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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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手驱赶。

崔韫枝本就心情沉重,这凄厉的哀求更是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本不欲多事,但那嘶哑哭喊中一丝

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音调,像一根细针,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她心头一震,不顾禾生的阻拦,猛地掀开车帘,探身朝那被守卫推搡着的叫花子看去。

那人浑身脏污,头发纠结成块,脸上沾满泥垢,只有一双因为长期饥饿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蓬乱的头发缝隙里透出一点绝望的光。

崔韫枝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几乎辨不出五官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身形轮廓……那声音里残余的、属于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质感……

“恪……恪儿?”崔韫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崔恪?”

那正在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守卫钳制的叫花子,身体猛地一僵!

磕头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乱发缝隙,对上崔韫枝震惊而急切的脸庞。

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羞愧、巨大的恐慌……种种情绪瞬间将他淹没。

让崔韫枝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曾经最爱风流的少年,在认出她的那一刻,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得救的欣喜,反而像是见到了最可怖的妖魔一般,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猛地用那双肮脏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不是……不认识!我不认识你!”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却充满瑟缩的呼声,身体一刹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守卫的钳制。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旁边的人群缝隙冲去,想要逃离。

然而,连日来的饥寒交迫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脚步虚浮,踉跄着没跑出几步,便被反应过来的沈照山麾下精兵轻易地再次擒住,牢牢按倒在地。

“恪儿!”崔韫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在禾生的搀扶下匆匆下了马车,快步走到被按在地上的崔恪面前,心中的震惊和巨大的酸楚让她声音都在发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怎么会流落到此地?成了这般模样?”

崔恪被死死按着,脸贴在冰冷肮脏的石板上。他听到崔韫枝的声音靠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不认识!我不认识你!我不是!我不是崔恪!”他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摇头,脏污的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承认身份本身,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崔韫枝被他这反常激烈的反应彻底震住,心中疑窦丛生,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痛。

“恪儿,你……”她蹲下身,试图安抚,声音放得更轻,“别怕,我是……”

她的话音未落。

崔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最后看了崔韫枝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恐惧,有怨恨,有哀求,最终化为一片绝望。

就在所有人都被他这眼神惊住的刹那,崔恪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上身猛地一挣!

他并非挣脱束缚,而是借着这股力道,将头颈朝着身旁一个守卫手中拿着的弯刀刀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了过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按住他的士兵只觉得手下一沉。

崔恪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额角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凹陷下去,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灰白的浆液,迅速洇开了他本就肮脏不堪的粗布衣襟,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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