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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沧溟歧路(二)
寻迹术在“飞廉”额间化开, 明明是极微弱的灵法,“飞廉”却似受了重击一般,仰头一阵咆哮,狂怒着朝阿织攻去。
“古魔”掀起的飓风令溟河水倒灌, 浊雾遮蔽天月, 一旁的瞿如肝胆俱裂, 慌不择路地躲去叶夙身后。
斩灵与祺同时掠向阿织身前,准备抵御“飞廉”一击。
这时, 阿织似乎感应到什么, 出声阻拦:“祺、斩灵, 退开!”
“飞廉”的雀首已逼近阿织身前,忽然,它的体内传出一声异响。
这声异响, 几乎不能被称之为声音, 它是一种源自于骨髓的共鸣, 铮然而铿锵。
仿佛回应似的,阿织眉心的罪印乍然浮现,与之同时,“飞廉”的额间也出现了一道同样的黑色罪印!
罪印就像一道神谕, “飞廉”周身的魔气刹那消退, 它的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挣扎着跌落地面, 庞大的鹿躯不断缩小,最后化为人形, 发出哀嚎之声。
阿织愕然看着“飞廉”眉心的印记,古神文中的“罪”字,只会刻在端木氏一族身上。
她怔道:“阁下是……端木氏族人?”
人形“飞廉”半跪在地, 听了这话,混乱的神思终于捋出一丝清明:“端……木……氏……”
它断断续续地重复,然后给了自己答案:
“是了……我是……端木氏,来自……痋山,伤魂谷……”
痋山伤魂谷?
阿织闻言大惊。
其实早在瞿如说“飞廉”时而与天妖厮杀时,她便猜到它或许和端木氏有关——端木氏一族的职责,不正是为人间镇守妖窟妖谷?
她这才领悟到“寻迹术”的真正用法。
她不该在沧溟道漫无目的地寻找,所谓“寻迹祛溟”,应当在遇上“飞廉”后,以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祛除它周身的溟浊之气,唤醒它有关古族的记忆。
但她没想到,被唤醒的“飞廉”会自称来自伤魂谷。
阿织仔细朝“飞廉”看去,五官被浊气侵染,已然狰狞可怖,四体早也畸变,可以说空有人形,并无人貌,但她还是从它浑浊的灵息中辨出一丝熟悉。
她不禁上前一步,哑声道:“族长……是您吗?”
这话出,连叶夙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银氅本来躲在叶夙身后,眼下却顾不上怕了,落到阿织身边,看看她,看看仍在苦痛挣扎的“飞廉”,“什么族长?阿织,他……是当初把你投下伤魂谷的坏族长?”
宗族已灭,唯剩一个势不两立的端木怜,今日有幸再见故人,当初的一番恩怨,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隔世醒来,历经千帆,许多谜题已是出水浮石,阿织知道当初族长那么做,是有苦衷的。
她再度在指尖凝聚了些许灵力,送去“飞廉”眉心。
端木氏一族的灵力缓解了“飞廉”周身的苦痛,他终于平息下来,缓缓睁开眼,看向阿织:“……慕忘?”
阿织道:“族长,是我。”
慕怀的目光随即落在叶夙身上,虽然模样有些许变化,但这一身春雾般的气泽,他不会认错:“……青阳氏之主,又见面了。”
叶夙抚心施礼:“族长。”
慕怀颔首,接着便要起身。
他四肢畸变,兽形虽然灵活强大,化为人形,连支撑起这幅身躯都非常困难。半晌,浊气在他手中化为一根长杖,他终于站稳,看向阿织,方要开口,忽地欲言又止。
阿织明白他的顾虑,她微微一招,祺便到了她的跟前,与之前和“飞廉”过招时的试探不同,她这一次没有保留,剑刃脱鞘,剑光如烈阳,刹那照亮了整片地带。只见矮崖两岸、溟河水中、远处山脊近处山谷,居然伏藏着数以千计的妖物!它们自以为躲得好,不期然被剑光逼照现形,仙尊剑势惊人,剑不出招,单是这脱鞘的剑华便仿佛刺穿了它们的躯体。妖物们痛苦地嘶叫起来,好在阿织不欲理会它们,只冷声道:“滚!”
话音落,妖物岂敢多留,争先恐后地遁逃了。
慕怀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阿织有今日修为,他早有预料。
随后,他柱杖转身,蹒跚地朝身后山谷走去:“随我来吧。”
往里走是一片密林,或许因为此地曾经有人守护,如荒漠中生繁花,反见枝藤葳蕤。
很快瞧见一方耸立的石碑,上刻“生者止步”四个大字,慕怀不敢越界,在石碑旁休憩了片刻,看向阿织和叶夙:“你们会来,应该已经见过端木怜了吧?”
听慕怀提起端木怜,阿织并不意外。
当年端木怜养魂慕衿之身,慕怀作为慕衿之父,应当有所察觉。
后来伤魂谷慕氏灭族,不正是端木怜和九婴做的?
阿织道出心中困惑:“嗯。慕家人分明是端木氏之后,端木怜为何要对同族人下手?还有,族长,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还是她回到族中,亲自为族长收的尸。
慕怀道:“真正的慕怀,的确已经死在了当年九婴的献祭当中。你眼前的这个我,并不算是他……”
“这幅躯体,还有它的大部分神志,都不是我的。我只是附着在它身上,属于慕怀的一缕神识,因为你的到来才被唤醒。”
阿织不解:“神识附着?”
这如何做到?
“因为端木氏的先祖对后来的一切早有预料。”
慕怀说着,没有对此事多做解释,语锋一转,看着阿织:“罪袍在身,去过禁地了。”
阿织点头:“族长去后,神罚之阵选了我做继任族长,告诉了我端木氏一族被神降罪的古史,以及白帝剑的由来。”
“……后来我在一座荒村遇上端木怜,他说端木氏一族纵然有罪,族人为持白帝剑付出良多,几乎有半数为此牺牲……我族罪不至斯。”
慕怀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信么?”
阿织摇了摇头。
至少不全信,否则她不会来到这里寻找答案。
“事实与端木怜说的大同小异,当初为了白帝剑,端木氏一族的确死伤近半,但……真正的缘由截然相反,族人牺牲至此,并非为了持剑,而是为了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阿织怔道:“可是……为何?”
得知这段往事后,她设想过无数种端木氏被降罪的可能——力有不逮、神明错罚,她宁愿相信当年族人是情非得已。然而结果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割断”二字一语破的,原来,他们当真主动背弃了使命。
慕怀语气苍凉:“当初端木纠在族中何等威望?他的话,族人奉若神谕,是他告诉族人,拿起白帝剑,端木氏币会灭族。”
“自然,族人也非盲目信他。白帝剑以三神物所制,当中灌注了白帝灵力,威能堪比真正的古神。后人修道,至多纵横山海,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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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雪,睥睨人间,但真正的神力,却能跨越六界,引渡光阴,破万物之定则。因此,相传持剑人持剑的一刻,心意与白帝剑相通,能短暂地获得神力,窥见将来。端木纠告诉族人,他在持剑时,看到端木氏会因白帝剑灭族,想要保全族人,唯有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
“这些话他是当着白帝剑说出来的,若有欺瞒,神剑会阻止他,是故族人坚信不易。”
阿织道:“可是持剑人的使命关乎人族的命脉,背弃使命的后果,族人没有想过吗?”
“后果?后果离那时的我们太远了。谁都没见过没有神的人间,神的告诫只是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恶果什么时候会来?千年,万年,还是数十万年?而我们是人,只活在这当下百年,难道要为了一个所谓的末日,赔上全族人的命?再说,我们也并非背弃使命,只不过希望白帝剑更好的主人。”
“其实当时族中为此争执过,因为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也需付出不小的代价。有人说,既然同意持剑,无论后果如何,都义不容辞。可万物贪生,牺牲自己已经很难,何况看着爱人、亲人为此亡命?所以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歧路。
“白帝剑已认下端木氏,割断羁绊,需要散去剑中端木氏一族的剑意。白帝剑轻易不能碰,我们只能清散自己血脉中的剑意。那是一种去骨剥髓的刑罚,原本不致死,可能因为我们背弃了使命吧,那些年,族中老少相继病亡,连端木纠也奄奄一息……”
阿织听到这里,想起端木怜说的话。
他果真有所欺瞒。
原来当年族人之死,不是为持剑,而是弃剑。神赐予的天材地宝没有被挥霍,却也没有被用在正途,而是用来救治弃剑而病的人,端木纠最后重疾缠身,因为他体内剑意最多,散去剑意,几乎要了他的命。
“到后来,族中也开始质疑端木纠的做法,几位长老决定向端木纠问个究竟。”
然而晚了,不等得到答案,神罚便降临了。
涑水岸边的神罚之言渗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原来白帝剑有句芒神木护佑,即使神离开,神剑依旧无恙,可惜端木氏此举,令剑中剑意相冲,以至剑体最终崩坏,人间难寻。这一点,端木纠知道,却没有告诉族人。
同样没有告诉族人的是,当年他在拿起白帝剑的一刻,所感知到全部恶果。
“你知道这世上最难防备的谎言是什么吗?”慕怀道,“是只说一半真话。”
第202章 沧溟歧路(三)
阿织听慕怀说着, 却是疑惑:“可是,这些事,族长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像回忆一段亲身经历的往事,每一个片段, 每一次动荡, 都历历在目。
慕怀没有回答, 他仿佛陷在那段混沌的回忆中,只顾着往下说道:“端木纠没有把他看到的全部告诉族人。他死在神罚中, 端木氏于是被降罪, 前往镇守妖窟妖谷。”
“那时我们一至认为痋山伤魂谷最为危险, 所以,族中挑选了端木云戟带主族的一支支系前往此地。”
这一段经历阿织听端木怜提过。
端木云戟是当时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是除了端木怜外, 另一个抵达玄灵境的族人。族中几位长老垂垂老矣, 端木云戟本来打算上昆仑斩妖, 除绝后患,但因为端木怜的选择,他做了妥协,带族人避世于痋山。
“……如此百年, 妖物猖狂, 各地端木氏族人相继覆灭,唯有主族的三支艰难繁衍, 其中伤魂谷有端木云戟坐镇,反而是过得最安稳的。”
又一年, 伤魂谷忽然接到沧溟道传信,信上只有一句“长老失踪,险境难至, 望族长相助”。
两三百年过去,端木氏族中多是后人,他们被神罚,不知自身的罪过,自然也不知道沧溟道与伤魂谷的关系,等闲不会传信。能够传信求助的,必是那一两个知道神罚之故的遗老了。
端木云戟一看到传信,便知大事不好,立刻赶去沧溟道。
当年神在,百年不过弹指,而今神走了,才知百年光阴漫长,足够许多荣枯轮回。端木云戟一到沧溟道,便被这里的变化震惊了。原本尚算安泰的沧溟道,浊气已浓得肉眼可见。妖物横生于四野,且不提那些猛兽禽怪,树上的藤蔓、枝头的繁花,都变成食人恶魔。
前来相迎的遗老是当年跟在端木云戟身边的一个少年,他修为不高,加上长年住在恶土,已经进入五衰之境,他道:“其实在几十年前,长老便觉察到这里的变化了,但他想着,痋山的近况未必比沧溟道好,便没有向族长求助。近日,族人、妖物、异草多有失踪,长老猜想因是浊气过浓所致,便决定去中心地带看看。”
沧溟道的中心地带,不是地势上的正中,而是浊气最浓的地方,所谓沧溟道最深处。
那个从端木纠试剑年间活到了今日的长老,只身前往险境,结果却是杳无音信。
长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我回不来,就给云戟传信。”
端木云戟听完始末,说:“我们去寻长老。”
浊气伤魂,太浓的地方,寻常修士根本无法涉足,好在玄灵境的天尊,魂魄已非常强大。当日,端木云戟带了几名族人往沧溟道深处寻去。路途坎坷自不必提,到了最后,竟是万物消弭,只剩一片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忽然,端木云戟远远望见一道幽微的,惨白的光。
白光带来的恐惧难以描摹,即便是玄灵境的端木云戟也感到窒息,他让跟着的几个人止步,独自一人朝前走去。
“……他看到了,一个漩涡。”
一道悬挂于无边黑暗的惨白漩涡,无数此次屡屡的黑气从里面游移而出,流泻进周遭的深暗中。
如月行于深渊。
阿织想到此前在月行渊看到的场景,不禁道:“浊气裂缝……”
慕怀微微颔首:“当年神离开人间前,便预言没了四极天柱支撑,人间将会出现浊气裂缝。而白帝剑,就是封印这个用的。浊气若不封印,终有一天,人间将变成炼狱,人族将再无生存的可能。”
可是,预言只是预言,谁知道这一天多久会来,是故很少有人真正把它当一回事。
今日,当端木云戟真正看到浊气裂缝,才知当年之错。
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又在此间缓缓沉积,到最后,只有一个感觉:太快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居然有了一丝绝望感。
正当端木云戟准备离开,他忽然注意到起先被他忽视的角落里,似乎匍匐着一个事物。这团事物怡然自得地栖息在浊气裂缝下,陌生又非常危险,端木云戟本来不打算靠近,但莫名地,他在它身上感知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最终,他引了火,慢慢走近,看清了它。
雀首鹿身,魔气纯到惊人,一只……古魔。
“确切地说,是一只古魔的雏态。”
慕怀说到这里,垂下眼,看向自己畸变的手和足:
“万物清,则生灵;万物混沌,则生魔。清浊循环,而生天道。”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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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万事万物相生相灭的定则,有了天道,神魔应运而生,神从清气中吸纳灵气,魔也一样,从混沌的浊气中,提取最精纯的那一部分——魔气,如此化为己用。
“我们这世间为何寡魔?当初神魔之战,魔战败,与浊气一起被驱逐异界,神与人独居人间,四极天柱将人间与九重天相连,使得人间清气浓厚,浊气稀少罕见。”
是故千年以来,人间除了少数靠着精纯魔气所幻化的魔,譬如泯,再就是堕魔的妖,并不足为患。
但天道不是一成不变的,清浊循环本就是定则,加上四极天柱倾塌,神离开人间,人间不再与九重天相连,再次如一个漂浮于混沌世间的孤岛,在外界浊气长久的侵染下,必生裂缝。
“神魔很难真正消亡,时机得当,或将重生。从前人间清气盛,浊气衰,今时却不同,至少在沧溟道这里,浊气远远盖过清气,所以在这深渊裂缝下,古魔飞廉应势重生。”
好在这只飞廉尚算弱小,它还是混沌魔气组成的雏态,本体尚未炼成。但说它弱,也只是相比起万年前的真身而言,即使是眼下的它,亦不是人族能对付的。何况有一就有二,有二则有三,三生万物,今日是飞廉,假以时日,蚩尤、刑天现世,人间又当如何?
端木云戟心底漫生出荒诞的无助感,他默立在原地,除了悔恨当年端木氏所作所为,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时,飞廉却似感应到什么,缓缓起了身。
一瞬间,端木云戟几乎祭出了全部灵力,没想到飞廉没有攻击他,它蹒跚着朝他走近两步,唤道:“……是云戟吗?云戟,你过来……”
语气像那名消失在沧溟道深处的长老。
端木云戟终于明白了,飞廉的雏态吞噬万物,长老最终不幸成了它的养料,好在生前已至分神大圆满的长老拥有强大的魂,身躯消亡,魂魄却能暂存,飞廉神志尚未凝结,于是他短暂地占据这幅魔躯,等待端木云戟到来。
神志寄于异躯,对魂魄来说是千刀万剐的酷刑,但他不在乎,魂魄碎了就碎了,端木氏一族本就没有轮回。
长老说,有些话,他埋在心底,打算在走之前,告诉端木云戟。
倾诉能令人卸下负累,可惜长老最后魂散,人也不算安详,他还有许多牵挂,于是他叮嘱道:“云戟,当心……你要当心啊……”
那日端木云戟从沧溟道深处离开,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看到的一切,族人被罪罚,提了也无用。但他很快从沮丧的沉沦中振作起来,决定不管有多艰难,他都会面对。他想过要找白帝剑的,但神剑分崩离析,何处去寻?如果说,当年端木氏被降罪,碍于神威,被迫承受神罚,那么直至今日,端木云戟终于领悟到当年铸成大错,心甘情愿地承担起使命。
端木云戟决定带着族人,以自己的方式守下这个地方。
他回了伤魂谷,在族中挑选了继承人,言明自己不会再回来。接着,他赶回沧溟道,在沧溟道深处立了一道“生者止步”的石碑,在族中挑选了几名精锐,日夜守在此处,斩杀妖物。
端木云戟以为自己会这样永远地守下去,直到自己身死魂亡,没想到数年后的一日,沧溟道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阿织听了这话,立刻猜到了来者是谁:“端木怜?”
慕怀道:“好几百年过去了,许多族人并不认得端木怜。神罚不允许他们知道当初的罪孽,可能是血脉之故吧,他们看到端木怜,便觉得异常亲切。再说沧溟道从来没有访客,端木怜是数百年的第一个。”
族人为端木怜的到来举行了盛大的宴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生而为使命所累,不得不恪守严苛的族规,这几乎是这多年来,端木氏一族最盛大的一场欢愉,他们载歌载舞,直到深夜。
然而,唯一与端木怜相熟的端木云戟却不见得多么欣喜。
端木怜在沧溟道小住了几日,称自己要去探望一名友人,尔后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端木云戟心事重重地交代身边亲信:“去查查他。”
亲信不解,听说族长和怜前辈情同手足,何故要查?但他没有多问,只请示如何查,端木云戟道:“查各地有无妖物作乱,查外间有无诡谲异事,查……长生禁术。”待亲信要走,端木云戟想起端木怜那身罩身的白袍,又提醒道:“你暗访即可,切记不要接近他,他……很危险。”
端木怜这一去便是一个寒冬,等他再回来,已是隔年春暖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个模样寻常、穿着菱纹袍的友人跟在他身边,端木怜称前些年遇上大劫,还好这位友人出手相救。
端木云戟见到端木怜,比上次热情许多,他把端木怜带到安排好的住所,解释说:“上回见到你,固然喜不自胜,但一想到这些年端木氏一族去的去,亡的亡,不禁神伤,是故有些怠慢,你不要介意。”
住所在溟河上游的山谷中,接近沧溟道深处,这里本该浊气弥漫,但端木云戟用了秘法,竟令此地生机复苏,是一块难能可贵的宝地。
端木怜道:“怎么会?这些年,你一力担起端木氏的使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不过……”他说着一顿,温言笑道:“为了招待我,你在这里设下锁妖血阵,是不是热情太过了?”
第203章 沧溟歧路(四)
端木云戟听了这话, 目色便沉了下来,与之同时,四周的阵纹乍现,巨大的血链破出阵心, 以不可抵御之势缠住端木怜友人的四肢。
友人惨叫一声, 双膝落地, 一双人瞳中忽现竖目,身上也长出鳞片。
原来这位友人, 正是跟了端木怜多年的九婴。
端木怜生来染病, 后来被神罚, 受了九道天雷,根本活不长久。再说当年他自请上昆仑斩妖,一去便杳无音信, 族人担心他葬身妖腹, 曾去昆仑寻他, 却发现昆仑不但没有天妖陨落的痕迹,钟离氏布下的妖锁也被人为破坏。
即便如此,端木云戟仍是相信端木怜的,他想他或许是不敌九婴, 战至身亡。然而, 那年端木云戟独闯沧溟道深处,寄身飞廉的长老最后说的一番话, 彻底浇灭了他的希望。
这时的九婴还不及后来强大,涑西姬家一场献祭引起的风波不小, 它虽然成功炼成了一个妖身,恢复尚需时日。而端木云戟身为玄灵境的天尊,数百年斩妖, 极富经验,他设下的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很快便把九婴耗得妖力溃散。
端木云戟对九婴残忍,对端木怜却割舍不下同族之情,他道:“如果你愿意放弃养魂,将九婴禁锢在此,我可以不计较你做的那些……恶事,今后尽力护你活着。”
端木怜看了九婴一眼,淡淡问:“把它禁锢在此,它会怎么样?”
“九九八十一日,妖力散尽,妖体化虚。”
“就是死。”端木怜笑了笑,“你方才说‘禁锢’,我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呢。”
他想起端木云戟提的条件,看来这阵子这个人真是不少操劳,连他养魂的猫腻都发现了,端木怜道:“不过,活着对我没有意义,我也不需要任何庇护。”
这话端木云戟是信的。
养魂之难,一旦寄宿错身,魂魄犹如千锥万剐,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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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一定有比活着更重要的目的。
端木云戟道:“你是为了故族长。”
端木怜承认得几近轻巧:“对啊。当年神要试剑,我父亲便试,神说他错了,他便受天雷之刑惨死。神之一言,便让一个人从九霄堕入九幽,凭什么?谁还不是天地生灵?”
端木云戟问:“你想怎么做?”
锁妖血阵极为霸道,只这么一会儿,九婴已经昏死。端木怜看着九婴,静静地道:“助它成神。”
“……你说什么?”
“助它成神。”端木怜重复道,“我已找到方法,只要助它成神,就能为父亲洗掉罪名。”
端木云戟难以置信:“你疯了?!浊气未被封印,清浊必将失衡,若再出现一名古神妖,人族必将覆灭,人间可还是人间?”
端木怜没有在意端木云戟的指责:“我为了脱罪,你呢?你一生为了端木氏,难道你不想洗去族人身上的神罚印记,让他们重入轮回?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样的?”
端木怜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派人查我。你那名亲信大意马虎,在我面前不知暴露了多少回,有些消息,还是我化了形,亲口告诉他的。我也知道你会在沧溟道布下陷阱等我,但我还是来了,为什么?与人谈合作么,没点诚心怎么行?吃些亏无妨的。”
“既然你我终点相同,”端木怜终于道出他的目的,“不妨合作一场,云戟,如何?”
端木云戟却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注视着端木怜,说道:“其实故族长已经悔过了。”
端木怜的笑意僵在嘴角。
端木云戟道:“是真的。受刑的前夜,故族长把一切都告诉了夜长老。”
夜长老在沧溟道死于魔腹,魂散前,又把端木纠的话告诉了端木云戟。
“你可知道端木氏一族为何要割断与白帝剑的羁绊?因为当年你父亲拿起剑时,看到的端木氏一族的覆灭,是因你而覆灭,他看到你会因白帝剑一生坎坷,断绝轮回,永无生路!”
端木怜自小天资惊人,安静懂事,对于这个儿子,端木纠的爱如山如海,他想过要亲自教端木怜学剑的,但不知为何,每每看端木怜拿剑,他就觉得不祥。
后来白帝剑在手,隐隐窥见的未来终于应验了端木纠的心结。
其实作为端木纠自己,他全无所谓自身为白帝剑牺牲,亦或更多的族人为此剑战死,他以为最惨重的代价不过如此。
可白帝剑却告诉他不是的,他的族,他的手足战友亲人,会因他的最心爱的怜而覆灭,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犹豫反复,他选择了违背神命。
端木怜听完端木云戟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他始终记得端木纠最后眼中的那抹隐恨与不甘。
他为此活着,为此走了数百年历经艰辛,怎么会被故人的一席话左右?端木怜想,他的父亲,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
端木云戟道:“我理解你身为人子,为父请愿的心,但错了就是错了,那时违背神命,看不到的恶果,现在还看不到吗?其实我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故族长的错,若不是我们一族贪生,何至于有今日?所以我甘愿承担神罚之罪。”
“你说我们目的相同,的确相同。身为端木氏现任族长,我自然想为族人洗去神罚印记,重入轮回,但我不会再违背使命,我会将端木氏的职责承担到底。这只九婴,也许它真像你说的,能救端木氏,但我要杀了它。”
端木怜的目光是平静的,“看来你我,选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呢。”
他问:“如果我一定要救它呢?”
四周很安静,今日大敌到访,端木云戟早就把族人驱逐去外围,沧溟道深处,只剩血阵嗡鸣,与溟河水流淌的声音。忽然,“铿锵”一声惊天动地,端木云戟手中幻化出了一柄利剑。
这是自神罚之后,端木氏一族第一次剑出鞘。
端木云戟道:“拼死一阻。”
那个曾经居于涑水畔,以剑为生与剑长伴的部族,根本无需多说,剑刃脱鞘的一刻,便已代表了他们的全部决心。
端木怜注视着端木云戟的剑华。
前路已是两个方向,说不清谁是歧路,必定是回不了头的。
所以情谊只好抛诸脑后,也不必回望曾经,如水的剑光里写尽恩断义绝。
端木怜抬手引雷。
那是一场没有人看到的殊死搏杀,所有的往昔都斩灭在剑影雷光中。即使端木云戟事先布下了结界,沧溟道也不堪承受玄灵境天尊的斗法,一时间天塌地陷,溟河水倒流,妖物死伤无数,仿佛一场天灾。
到了最后,端木云戟因常年守在沧溟道深处,浊气缠身,加上他还要分神诛灭九婴,最终落下一成。
九婴被端木怜救走,伤痕累累的妖伏在云端,在端木云戟犹未散尽的杀气中醒过来。它惊魂未定的望向沧溟道,它本该成神的,却险些堕入无间。
端木怜自嘲道:“本来想借沧溟道的浊气助你修炼,合作没谈成……落了个绝交的下场。”
听得“绝交”二字,九婴知道,从今往后,端木怜与端木氏便没有干系了。
炼化好的九身之一被端木云戟斩去,妖力也散了近半,它必须从此蛰伏,再花数百年把这一程异常艰辛的修炼之路再走一遍。
九婴的竖瞳中充斥着对端木氏的无尽恨意,它咬牙切齿道:“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九婴和端木怜走了,端木云戟在锁妖血阵的血泊中缓缓醒来,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族人忧心忡忡的眼神。原来沧溟道深处的一场斗法惊动了外围的族人,他们担心族长安危,不管不顾闯了进来。
看到族人,端木云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提醒他们:“当心……端木怜和九婴……”
然而族人只是看到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听到:“族长,您说什么?”
端木云戟难过地摇了摇头。
他这才想到,族人被神罚,不被允许知道当年往事,端木纠和端木怜都受过天雷之刑,他们的名字在族中是禁忌,至于九婴,它和端木怜签了魂契,便也成了禁忌之一。
这时,忽然又有族人来报:“族长,不好了,有一只怪魔,不知哪里来的,见人就吃!”
端木云戟心道不好,当初他立下界碑,就是为了封住浊气裂缝下的那只飞廉,今次他和端木怜斗法,竟令飞廉逃了出去。
端木云戟不顾身上的伤,撑着剑站起:“我去看看。”
外间已乱做一团,魔吞妖,妖噬人,人杀妖,宛如炼狱。往更远处看,天地变色,万物凋敝,山体崩裂,这些一部分是因他和端木怜斗法引起的,一部分是因飞廉出现。
端木云戟牢记使命,持剑的端木氏如有神威,一力把飞廉逼回它的来处。
立在浊气裂缝惨白的漩涡下,端木云戟再没有力气了,他甚至不能拖着步子,踏出这片险境。有桩事他没告诉族人,他设下锁妖血阵用了十成十的功力,而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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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被破,阵威反噬,他的身魂俱受重创,不提他还分别与端木怜和飞廉战了一场。
其实好好休养,他还能活着,但他又能活多久呢?
玄灵境并非长生不死,真到了他不在的那一天,这只飞廉该由谁来守?沧溟道的许多妖,又该由谁来杀?凶妖好说,天妖呢?没有神的人间,几个人族能破入玄灵境?何况那只逃走的九婴和端木怜始终是隐患,族人被神罚,不得知其始末,他该如何警示后人?
端木云戟简直满腹忧患。
正是这时,角落里的飞廉醒了,饱食一番,它的形态发生了些许变化,它的雏体还是雀首鹿身的飞廉,但时而,它又能分出一团魔气,化成那些被他吞噬的人、妖的模样,虽然有些畸变。
看到这一幕,端木云戟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想到当初被飞廉吞噬的夜长老。
时隔多日,当他找到夜长老,长老的神志记忆依旧残存。
从他这一任开始,端木氏罪袍加身,前任族长死,下一任才可继承族长之位,是故族长与族长之间也无法谈及古时的神罚之罪。但……如果他在死后,可以将神志暂留在飞廉身上,然后在族长手记中,指引下一任族长来沧溟道,不就可以把这些密事告知后人?
寻迹术的作用是唤醒神志,只需要一点族人的灵力。
而且这只飞廉,斩不尽,杀不绝,只要天时地利得当,它便会慢慢复苏,可同时,它也是妖兽最难对付的天敌,只要他寄宿在飞廉身上的神志足够强大,飞廉便会在适当的时机,屈从本能,吞杀那些将要离开沧溟道,为祸人间的天妖。
这也是端木氏一族的使命。
一切已经迫在眉睫,趁他还活着,趁他灵力未散。
端木云戟于是在族长手记中留下了最后的话,又传信痋山,命居于伤魂谷的族人自此改姓为慕,恪守族规,避世少出。今后千年,沧溟道有浊气裂缝,大抵保不住了,东海之滨的部族也已覆灭,主族的三支,唯剩伤魂谷一脉尚且留存。改了姓氏,若能避开九婴与端木怜,日后行走外间,大抵安全些吧,不知神罚之阵能否帮忙,就说是神褫我族古姓。
后来的三日,便是沧溟道发生巨变的三日。
其实千年前的沧溟道,也如痋山一样,是险山峻岭繁树密布的,可是先是两名玄灵天尊战了一场,又是飞廉出逃,最后是端木云戟以身饲魔,凋敝的万物彻底枯亡,沧溟道外围只余倒刺一般的死山,而那只飞廉的雏魔忽然性情大改,“生者止步”的界碑变成了摆设,它把自己圈禁在深处唯一一片危险的密林山谷中,时而与妖厮杀,只等后人。
自此,端木氏第三任族长端木云戟陨落魔口。
第204章 问道问山(一)
慕怀道:“故族长饲魔后, 凭着残存的意志,将飞廉的一部分魔气和自己的尸身融合,做了一个‘容器’。
“之后每一任端木氏族长来到沧溟道,都会分出一缕神念寄于容器当中。”
所谓容器, 就是阿织眼下看到的, 慕怀这一副畸变的肢躯。
分神即分魂, 能够承载一个人的神志。是故当年慕怀身葬伤魂谷,但他存于沧溟道的一缕神念却得以幸存。
“至于……当初为何把你投下伤魂谷。”慕怀说着, 长长叹了一声, 终于提起这段往事。
“慕衿是我的骨肉, 他素来是什么样的,我如何不知?一点细微的变化,我便能看出他不是他。”
慕衿十二岁那年, 慕怀从族长手记中得到指引, 来到沧溟道, 从上一任族长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同时开始怀疑真正的慕衿早已消亡,如今的他,是借躯养魂的端木怜。
可惜除非慕衿亲口承认, 养魂无法佐证。
慕怀也不敢赌, 一旦错杀,就是弑子, 他不忍心。
正是慕怀一筹莫展之际,伤魂谷来了两位客人, 叶夙和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