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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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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魂梦“纪凛,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赵敬时和夏渊说了很久才出来。

纪凛一直在外头等,站位不远不近,太行剑握在手中凝成一线银光,映着他的侧脸倔强又冷硬。

颜白榆陪着秦黯站在一旁,一个抱刀一个抱剑,双双沉默不语。

夜风飒踏而过,吹起夏渊的衣摆,他跳下马车前转头:“敬时,莫留遗憾。”

赵敬时默了默,目送他们三人消失在夜色里。

等回过神来,纪凛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挡去了大半夜风。

“回去歇息吧,明日就进京了。”纪凛抖开大氅替他挡着,“京城天暖,不会太冷,于你身子有益。”

赵敬时“嗯”了一声却没动:“纪凛。”

纪凛应了一句,赵敬时沉默一下,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方才我跟承泽聊了些什么?”

“你想告诉我你自然会说,不想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迫。”纪凛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赵敬时盯着他肩头布料上绣的一只展翅白鹤,“早些回去吧,外面冷。”

赵敬时不置可否,双双弯腰进了马车,缓缓驶向驿馆的方向。

段之平他们已经休息了,整个驿馆静悄悄的,赵敬时和纪凛先后上了楼,在两扇房门前,纪凛缓缓顿住了脚步。

赵敬时手里哗啦啦响的钥匙也停下了。

“你早些休息吧。”纪凛退了半步,“我去隔壁睡。”

赵敬时眼中划过一丝看不清的情绪,很快,转瞬即逝。

他的手指落到锁扣,门开了。

纪凛看着他左脚跨进门里,下一刻,赵敬时长臂一伸,抓住纪凛的领口就把人薅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上门,驿站再度变得静悄悄。

昏暗的房间里却激荡着猛烈的心跳。

纪凛被赵敬时突然暴起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整个人都被抵在门上,赵敬时紧紧压着他,呼吸急促。

“阿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赵敬时吗?”赵敬时前额抵着那只鹤,纪凛看不到他的表情,“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给小姨的孩子取名叫赵敬时吗?”

不等纪凛回答,他自顾自道:“因为赵家从攵从日,还因为,娘亲给我起了个鲜为人知的小名,就叫阿时。”

“时者,定四时成岁,千年万年都在其中。若那孩子也叫‘阿时’,旁人一看我们就是表亲。”

纪凛宽厚的手掌落下,轻轻抚在他的后背上:“……阿时。”

“纪凛,我给你讲了个故事,一个小小的真相,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变得哽咽,“你……还会梦见靳怀霜吗?”

纪凛半边身子一僵,倏然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夏承泽那小子……”

“纪凛,我不要你可怜我,可我也不想可怜你。”赵敬时掀起眼帘,“但好像很难,我以为尘世牵挂于我而言不过烦恼丝一把,可现在才知道,为何还有斩不净、断不清的。”

纪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用指腹擦过他眼下:“不哭。”

赵敬时本来就不爱哭,偏生所有的哽咽和泪水都送给了纪凛。

赵敬时凑近了他,微凉的唇压着灼热的泪和锦绣布料,烙在了他心口上。

“纪凛,你先说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你想听的,所有、全部,我都告诉你。”

*

隆和二十五年正月初一,万家灯火。

夏渊装了个醉,借口从团圆宴上溜了,一路狂奔来到安置纪凛的那处院落。

他从午后眼皮就开始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他推开门,本该在榻上安心修养的人滚落在地,凌乱的被子一半都跌在了地上,混迹在阴影里。

纪凛抚着心口、脸色惨白,像是快要窒息冷汗濡湿了他的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前,散乱的眸色四处飘乎,没有一个落点。

“这是怎么了?!”

夏渊赶紧跑过去,又想扶人又想替他顺气,忙手忙脚半天却也没能将人搀起来,急得直冒汗。

“惟春、惟春!纪惟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夏渊吓疯了,“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纪凛抬眼时,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弄花了他的脸,显得好可怜,“承泽,我梦到他了。”

仿佛有一阵剧痛袭来,纪凛痛苦地蜷缩起身体:“他看着我,一直在笑,可是他不跟我说话,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我问他真的走了吗,他不说话;我问他能不能留下,他不说话;我问他知不知道迎春花开了,他还是不说话。”

“我去抓他,可怎么都抓不到,我只好求他,我说我求求你理理我,你别不跟我说话,哪怕只是嗯一声都好,但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儿,他就是不理我。”

“他为什么不理我。”纪凛前额抵在冰凉的地砖上,“为什么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连在梦里都不能让我再听一次。我连呼吸都带着疼。”

“不是、不是的惟春。不会的。”夏渊扶住他,“是这样……是这样!我听说过,故去的人入梦是不能说话的,说话了就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所以他是想多见见你,所以没有办法回应你。”

纪凛痛苦地喘息着,夏渊也害怕:“你别这样,惟春,你这样谁都不安心,你要让我让他怎么办——”

纪凛颤抖着抽了一口凉气,打断了他的劝慰。

“夏承泽,我好疼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心肺快要碎裂般的疼痛,纪凛紧紧抓着心口,似乎想要把心掏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为什么啊?

他的心悸症从此落下病根,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能看见靳怀霜坐在延宁宫的檐下抬手接雨,感受到他的注视,靳怀霜就会收回视线,温润的杏眼轻柔地看着他。

却真的从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天赵敬时从火海中撞门而出,目光交错间,像是延宁宫的绵绵细雨突然化作根根钢针,刹那间刺破了梦与现实的交界。

你回来了,对不对?

“对。”赵敬时抚过那只白鹤,“现在还疼吗?”

“疼。”纪凛眼神一沉,“疼的要命,我该怎么办呢?”

赵敬时五指搭在他心口一蜷。

下一刻,纪凛一把搂过赵敬时的后脑,低头深深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间,那柔软的触感如同潮水一样抚平了心头的沟壑,赵敬时身上的气息,微颤的眼睫,潮湿的眼尾,让纪凛像是一个迷路于沙漠的旅人,终于寻到了救命的绿洲。

没有昏迷、没有模糊、没有梦。重逢而来第一个不为任何的吻,只想确定他的存在,他还存在。

活生生的,不仅会笑还会说话的,与靳怀霜不一样的人。

纪凛扶着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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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敬时手指蜷缩得更厉害,抓得纪凛有点痛,但纪凛没有松手,反而更加凶狠地撕咬,像是要把两人亏欠的悉数补回来。

直到赵敬时喉中发出难以忍受的闷哼,纪凛才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放过他。

他抵着赵敬时的额,轻声道:“赵敬时。我真的好疼啊。”

赵敬时的身躯被他紧紧锁在怀里:“我不为难你,如果你一定……那起码,起码现在我们不谈以后,行不行?”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再好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都可以。”纪凛闭上眼,“你上次太过分,连告别都没留给我一句。”

“这次哪怕同我好好说句再见呢,哪怕就一句呢。”

赵敬时的呼吸缓缓平复:“……纪凛,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他伸出手,扳正了纪凛的头,踮起脚尖在他额前一触:“依你就是了。”

纪凛眸色一动:“不骗我?”

“不骗。”

“守诺吗?”

“会守的。”

“阿时,”纪凛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句话,“你,还爱我吗?”

赵敬时怔怔地看着他,就在纪凛以为他又要回避掉这个问题时,赵敬时突然开口。

“那天你问我,在火烧靳怀霁府邸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你,到底是觉得找到了一条实现复仇之路的天梯,还是,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赵敬时眼睫一颤:“或许我明白了当时秦黯的不满意与冷嘲热讽,因为他看穿了我假意借口下,按捺不住的本能。”

我本能地,想再看看你。

七年了,再看看你。

纪凛的唇都在哆嗦:“阿时……”

“我爱你,只是我已经没力气了。但我还是会心疼你。”赵敬时摸上纪凛的脸颊,“所以,我没办法全答应你,却也没办法不答应你。”

纪凛抓下他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足够了。”

我要的并不多,你的心软就够了。

屋里一直没有点灯,纪凛护着赵敬时摸索回了床上,被褥松软,纪凛压着他也不会觉得疼。

直到他的颈侧被摸了摸,赵敬时才从昏昏欲睡的混沌里清醒过来,纪凛收回手。

“这个,你愿意讲吗?”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在他上扬的眼尾摸了摸,“还有这个,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2章 清思“该死的不是我!是你们!!!”……

隆和二十四年腊月十九,夜。

屋内没有点灯,内侍以为里头已经睡下,于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他看天上浓云滚滚,唯恐今夜有雨落下,准备加条毯子。

“衔枝。”

内侍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跪下:“惊扰您了,主子。”

一颗星火擦亮了暗色,跳跃在黯淡的杏眼中,靳怀霜握着火柴没说话,直到快烧到手指,衔枝才膝行两步上前将火星摘下,扔进烛台里。

屋内亮起暖融融的光。

“主子,夜深了,您该歇了。”衔枝垂下头,娓娓劝道,“您已经好久不曾睡过安稳觉了。”

靳怀霜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盯着自己的指尖,惘然道:“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我自问没有多少欲望,我只想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疼宠妹妹、爱慕……”

声音戛然而止,靳怀霜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并不贪恋权位,可我贪不贪恋没有用。自古以来太子难善终,我以为淡然处之能解决一切,到头来都逃不过如此下场。”

“主子,那些事情并不能怪您。”衔枝轻声道,“树大招风、象齿焚身,皆因你是东宫之故,而这些,非你本来之罪。”

“罢了,”靳怀霜抹了把脸,“罢了。”

灯火如豆,靳怀霜脸上的泪痕如霜如雪,他这些日子哭了太多,为母后,为外祖,为姨父,为小姨,为他那尚未来到世上的表亲,更为郑氏与赵氏满门和三十万定远军。

何以至此。

靳怀霜那笔一字千金的好书法刻在墙上,字字斑驳——何以至此!!

衔枝忍了忍泪:“主子,您——”

“砰——”一声巨响砸彻夜空,靳怀霜与衔枝双双一怔,衔枝率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门前,一把拉开,院内寒风如刀,卷着火苗腾地烧了进来!

着火了!!!

衔枝当机立断一把关闭大门,火龙轰然撞到门扉,刹那间木门滚滚燃烧,靳怀霜霍然起身,在衔枝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他已然明白了一切。

衔枝泪光就在眼圈打转:“……主子。”

靳怀霜突然笑了。

他像疯了一样,张狂又疯癫地大笑着,缠滚着浓烟的空气顺着他的喉管一路往下烧,烫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衔枝惊慌地看着他:“主子!你逃吧!从后门走吧!!”

“斩草除根,我能去哪里。”靳怀霜嗓子火辣辣的疼,但有个地方比之更甚更痛,“原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竟然都是一场空,一场空!!!”

靳怀霜几乎要夺门而出,又被衔枝死死抱住腰身,听他声嘶力竭地咆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我何曾对不起过你们任何一个!?到底为什么!!!”

“主子!!!”衔枝砰地跪下,“奴婢愿意保主子一条生路!求您走吧!!!您不止为了自己,您就当为了皇后娘娘,还有懿宁公主啊主子!!!没了您,他们才是真的翻不了身啊!!!”

靳怀霜绝望道:“还有翻身的一天吗?”

“有!一定有!”衔枝定定地望着他,“世人都道我们内侍是没根儿的东西,所以最会苟且偷生,可是奴婢倒觉得,真到没有退路时,命才最重要,否则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余地,还有什么退路!”

“逃吧,主子,殿下!真有冤屈不能说给奴婢一个人听,你要说给天下万万人听,你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堂堂正正的大梁皇太子!”

衔枝的身体从来都是微微佝偻的,但却在此刻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坚韧和力量,他一把扑倒靳怀霜,火龙自他们身上呼啸而过,刹那间一片火海!

衔枝拉着靳怀霜爬起来,一脚踹碎了后门,将靳怀霜推搡出去:“快走,殿下,清思宫接护城河,跳下去还有一线出路,奴婢留在这里再添一把火,等到房屋倒塌,奴婢身成焦炭、骨骼尽碎,便无人知你是你、我是我。”

靳怀霜不可置信地看着衔枝,这个从他幼时起便一直伴随他身边的内侍,从来说话都轻声细语,却能够将他的喜恶记得清清楚楚,这么多年一丝不苟、从无出错。

他不怕死吗?

衔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靳怀霜,然后一把将其推出了门!

靳怀霜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是那个内侍挺起了一直低垂的头,伸手将那烛台拿起,颤颤巍巍地爬上桌面,点燃了破布裹缠着的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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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好冷。

大街上人头攒动,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靳怀霜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布料,面容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自护城河中逃命已半月,他不敢在京城多停留,只能跌跌撞撞往南走,最终来到昌州。

昌州入秋以来流民增多,官府无力全部核查,情况往朝廷奏报数次,此事靳怀霜与众大臣商讨再三,却没想到在此时成了靳怀霜救命的一根稻草。

他躲在街头巷尾,想着熬一熬,再熬一熬,总能过了这个冬天。

可是过冬之后,他该往何处去呢?

茫茫天地,他举目无亲,既不敢抛头露面,也不敢写字作画。

一切都是会夺得他性命的痕迹。

靳怀霜躲躲藏藏地活着,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已经偷偷观察他很久了。

原因无他,靳怀霜只裸露出来的那一双眼太漂亮。

像是刚结的杏子,茫然之外又带了一丝委屈与可怜,这样的眼睛不该在流浪街头,而是应该被供奉养起,卖出高价,寻欢作乐。

倚花楼是昌州最有名的青楼。

几日流民增多,官府管控无力,那些有着漂亮皮囊的男女便成了倚花楼的目标,抓进一个是一个,抓进两个是一双,靳怀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经历过众叛亲离、跌落尘埃之后,他居然还会面对濒临风尘的命运。

这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亵渎和侮辱。

他奋起反抗,在这个绝望的地方终于理解太子太傅当年苦口婆心地劝说,然而昔日恩师通通作古,他在倚花楼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三千两百白银,他被绑着押进一间厢房,房中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到他的面容时,微不可查地一怔。

倚花楼的老鸨和龟公把人送到了,客客气气地退场,靳怀霜长发散乱,唯有那双眼睛倔强又明亮,房中的男人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他口中塞住的布料扯掉了。

“我不是卖的。”这五个字几乎就能折断靳怀霜所有的傲骨,“我不是这里的人,他们强掳我来这里,是他们逼迫我!如果你也要逼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男人挑了挑眉,对他威胁充耳不闻,反而蹲下来,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手。

就在靳怀霜以为这人听进去了,男人幽幽道:“反抗的话,说不定我会玩的更尽兴。”

靳怀霜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等到双手获得自由的那一刻,猛地扑向桌子,哗啦一声,茶杯茶碗打翻在地,靳怀霜顾不得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慌乱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

“别过来。”靳怀霜几近崩溃,“我让你别过来!!”

“我要是非要过来呢?”男人慢慢靠近他,“三千二百两,我付过钱的。怎么,你要杀了我不成?看你那样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吧。”

靳怀霜的手指都在抖,男人太聪明也太尖锐,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但却错误地判断了他的矜贵骄傲。

“我是没杀过。”靳怀霜眼中含泪,“但我……还有一种选择。”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闪动,瓷片割破肌肤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刹那间靳怀霜那张苍白的脸上血痕遍布。

男人仿佛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登时站在了原地。

“来啊,不就是看好这张皮囊吗?”眼泪落进伤口里,火辣辣的疼,靳怀霜手起刀落,又多了几道口子,“那我就毁了它。”

那伤口割得太深,鲜血顺着每一道痕迹落下,在灯火映照下,靳怀霜的惨笑像是一只艳鬼。

艳鬼咧开了唇,血泪斑驳:“你们逼我……你们都来逼我!!!”

男人僵了僵。

“如果这样还能下得去嘴,那你就来吧。”靳怀霜恶狠狠道,“但我不保证下一次割的还是我自己的脸。”

染血的瓷片被他攥在掌心,很快就割出了深可见骨的口子。

男人从怔愣中缓缓回过神,长叹了口气:“……一点反抗算情趣,这样就没意思了。”

靳怀霜缩在角落,防备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可我银子都花了,既然这般,那我只能换种取乐方式了。”

比瓷片更甚的寒光划亮靳怀霜的眼瞳,那是一把修长的剑,握在男人手中,剑锋就落在他的颈侧。

“我对杀人也比较有乐趣,不然,我们换这个玩玩?”

靳怀霜仰头望着他,像是很难读懂他话语里的含义。

半晌,他低头一笑。

他不是没听懂,而是没想到。

原来无权无势、任人鱼肉的人生,就是这样容易被击溃。容易到他还没做好准备,他的生命便要被吞噬碾碎。

冰凉的刀锋压进肌肤,血气蔓延,靳怀霜跌坐在那里,任由疼痛一点一点席卷,他闭上眼,只有衔枝临终前的那一眼。

活下去。

殿下!你要活下去!!

为了我们!!!

靳怀霜蓦地睁眼,突然暴起,朝男人扑了上去,那男人显然被他吓住,剑锋咣地坠地,他压在那男人胸口,双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颈。

“该死的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们!!!”

男人艰难地掰着他的手指,用力到骨骼都在咔咔作响。

“去死吧,都去死,都去——”

男人猝然将他翻过去,又是哗啦一声,椅子在两人打斗中被踹倒,靳怀霜的头被男人死死按在地上,挣扎再三,还是无果,只能听见那男人啐了一口血沫,暗骂一句。

气喘吁吁中,靳怀霜已经做好了咬舌自尽的准备,那男人却突然用一副无奈语气说:“你过关了。”

他一愣。

什……什么??

什么过关了?

“我说你过关了。”男人依旧压着他,“方才不过是吓你,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多想活,又有多不怕死。”

不等靳怀霜出言,那男人手腕一抖,一张令牌就晃在他的眼前:“小子,知道拘魂道吗?大梁第一杀手组织,只要给钱,谁都可以杀,哪怕是皇亲国戚,都可以。”

“小子,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时候,他就无坚不摧了。”男人见他平复下来,于是放开了对他的桎梏,向他伸出一只手,“我是拘魂道门主,荆慈。如今正在广纳门生——你,愿不愿意?”

靳怀霜怔忡地望着他,在那男人逐渐柔和下来的笑容中,他听见对方说:“不过么,这张脸还是要救一救的,我们杀手也要靠脸面,虽然说要叫人闻风丧胆,但你这模样,有点让人过于害怕了。”

*

是夜。

赵收明走在回家的路上,怀里还抱着一只热腾腾的烧饼做夜宵,刚刚拐过一道街口,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有人在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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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蓦地一颤。

自从怀霜案后,那群人似乎放弃了对他的追杀,但幕后金主仿佛并不相信已经斩草除根,所以对他的调查仍在继续。

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当账房先生,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久,却不想该来的终归还是躲不掉。

他抱着烧饼渐渐加快步伐、疾走、慢跑、快跑!

悠长的小巷没有人影,周围只有他的心跳和跑动的声响,他奋力地跑着,可身后跟着他的人如影随形,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啪——”一颗横出来的石子绊倒了他,烧饼摔了一地,他踉跄着回头,那几道追杀他的影子终于显出了身形,手持长刀,眼含杀意,赵收明艰涩地吞了口口水,不住地往后挪动着身躯。

不……

为首的那个快步向他跑来。

不要……

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不要——!!!

赵收明用力闭眼,眼皮上一道光芒闪过!!!

“砰——!!!”

一声重响拔地而起!

赵收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一黑衣人从天而降,一脚踏在为首那人的头顶,砰地一声砸了个满地开花。

身后的杀手们纷纷拔刀上前,只见那黑衣人当机立断,斩断足下那人的头颅,手中长剑剑花一挽,殷红血珠纷扬而落,他没看赵收明一眼,直奔那身后的刺客而去。

他身法灵活,手中长剑在夜色中划出森然亮色,如一条细长银索,顷刻间绞断了三人脖颈,刹那间血花四溅,却也没有一滴沾染其身。

剩下的见势不对,当机立断要跑,在惊慌失措的脚步声里,突然,一道寒光乍现!

那黑衣人用力将长剑掷出,剑身深深插。进墙壁缝隙,下一刻,黑衣凌空掠过,霎时撩起一阵阴冷的风。

他一把抓住剑柄,发狠一抽——

墙壁轰然倒塌!

那些杀手避之不及,纷纷被掉落的砖块砸得头破血流,黑衣人趁机一剑封喉,刹那间血雾弥散,如一片绯色薄纱笼罩夜色。

他拨开薄纱,一步一步向赵收明走来。

晚风抚落他的兜帽,月色映照他遮蔽的容颜,上扬的眼尾妖冶过甚,狭长的凤眼古井无波,赵收明在猛烈的心跳声中一点一点放大了眼瞳。

“……怀霜哥。”

第63章 敬时我只求我自己。

夜风凄凄,对面的人没有说话,赵收明撑着膝盖站起来,跌跌撞撞往他的方向跑了两步,又顿住脚。

他试探地问:“……是你吗?怀霜哥。”

面前的人乍一看与靳怀霜有着相像的容貌,可仔细分辨,那五官都不尽然相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靳怀霜的杏眼里总是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当这抹光芒出现时,他怀霜哥总会将他拦在身后,替他求情,亦或是夸赞他聪慧。

而眼前的人有着一双再艳丽不过的凤眼,狭长、妖冶,眼眸中无悲无喜、平静无波,如一口月下枯井,月光碎在其中,如堕深渊,许久都听不到一声响。

赵收明攥起拳,是了,怎么可能会是靳怀霜,废太子死在清思宫大火里的消息沸沸扬扬,整个大梁都知道那个意图弑父逼宫的逆子已经死了,哪怕他知道怀霜哥不是那样的人,可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扯破嗓子也不会上达金銮殿,告知全天下。

“我认错……”

“赵收明。”

赵收明眼瞳猛地一缩,对面的人嘴唇动了动,再度叫他:“收明。”

真的是他!?

赵收明紧紧盯着他平静的眼眸,不敢置信地靠近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那只左手。

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背,冷得他一抽手。

他捂住唇,情绪就从眼睛里流下来:“你是人是鬼?!”

“如果你问靳怀霜,那是鬼。如果你问我,那是人。”对面的人自嘲道,“从清思宫大火中爬出来的余烬,是人还是鬼,我也不清楚。”

“砰——”话音未落,赵收明的拳头便已经砸到了他的肩头,那拳头又重又凶,砸得他一个趔趄,赵收明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揪着领子将他咣地撞上巷墙。

“靳怀霜,靳怀霜!!!”赵收明咬紧牙关,怒不可遏道,“你还活着啊,你还知道活着啊!!!”

他垂下眼:“……对不起。”

“谁要你的道歉!我稀罕你的道歉吗!!!”赵收明低吼道,“事到如今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我们,不都是孤儿了吗……”

攥着他领口的手指渐渐失力,缓缓落在他胸前,赵收明抵着他的心跳,长久压抑的委屈、辛酸、伤心、失意霎时倾泻而出,如同天上落下的雨,愈来愈急、愈来愈大。

“哥——我没有家了。爹、娘、姐姐、小叔小婶,没有了,什么都、什么都没有了——”赵收明嚎啕大哭,“哥——哥——!!!”

垂在身侧的手僵了僵,终于缓缓抬起,将赵收明拢进了自己并不温暖的怀抱。

“你还有我。”他在赵收明耳边轻声说,“从此后,我就是赵家人,天地之间,你就不再孤单了。”

靳怀霜改名赵敬时,屠杀拘魂道就是那之后的事。

荆慈对门内厮杀从来袖手旁观,杀手组织从来都是以命相搏,觉得收了不该收的钱、拿了不该拿的命,随时可以在拘魂道内下战书。

赵敬时带着改名秦黯的赵收明回到了拘魂道,让他一一指认当年的杀手,再由自己一一杀掉。

那场屠戮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杀手倒在孤鸿剑下,赵敬时居高临下地踩着他的头颅,面若修罗。

“到时候了。”

旁观数日的荆慈终于开了口,他从门主之位站起身,看向台下的赵敬时,青年一身白衣皆成血衣,淋漓血珠沿着指尖滴落,赵敬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放在唇边抿去。

荆慈一步步走下高台,赵敬时长臂一伸,将秦黯拦在身后。

“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荆慈看着这一对并无血缘的兄弟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终于要亮出你的所求了,不是吗?孤鸿。”

赵敬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荆慈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你有不甘有怨恨,一直在忍、一直在藏,如今你走出了复仇的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的路,就好好走完吧。”

他说这话时,山门外大雪磅礴,赵敬时闻声回眸,眼瞳尽处看到那无尽的白雪。

又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曾跪在大雪里那样卑微的求他的父亲,可得不到一丝垂怜。

没关系,我既不用求旁人,也不再求垂怜了。

额间血落临云门,七瓣血莲铸深恨。

我只求我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斩却这世上所有的冤屈与不公,剑指金銮殿!

“我常常梦见我从高处坠落。”末了,赵敬时的语调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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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梦呓,“一时是高山,一时是深海,一时又是磅礴的雪雾,身边所有的都在急速上升,我拼命地抓握,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们的哭声太大了,甚至包括延宁宫里的我自己,有的时候我就觉得,其实死并不可怕,背负着所有人的死亡而活在这世上的,才最可怕。”赵敬时苦涩一笑,“因为你自己都不会放过你自己。”

纪凛将他压进自己的颈窝:“活着就这么痛苦吗?”

“就这么痛苦。”

“所以你没有力气。”

“对。我给不了你天长地久的承诺。”赵敬时闭上眼,“是不是很残忍,是不是觉得……倒不如不曾相逢,便不会有期望。”

纪凛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只是唤他:“阿时。”

“嗯?”

“睡吧。”纪凛拍拍他的后背,“这次梦里,希望不再有坠落,而是有我拉着你。”

*

一行人在进入京城前分道扬镳。

纪凛先把赵敬时安置在府中,急匆匆进了宫,而夏渊则进了悦仙楼。

和他一起的还有韦正安。

二人前后脚进了厢房,夏渊长袍一震,落座前先长揖一礼:“青铜门之事,若未得韦兄出手相助,只怕定罪还需多费些时日,在下特意谢过韦兄出手相助。”

韦正安连忙相扶:“夏大人此话言重了,在下身在京城、长于官家荫蔽,自然要为国尽忠、铲除奸佞,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两人再度寒暄片刻,这才互相谦让着落座。

酒菜很快就上,两人边吃边聊,倒也还算投契,突然,韦正安话锋一转,连声音都压低了:“夏大人,有一件事在下心里一直有疑问,今日斗胆请夏大人不吝赐教。”

“韦兄请说。”

“冯际良所贪军饷,自隆和二十四年起,这个年份特殊,在下不得不猜测,是否与当年定远将军的‘以军挟政罪’有关?”

自从赵平川过世,定远将军名号被裁撤,普天之下已经很少有人这般称呼他,夏渊心中一颤,恰到好处地露出诧异表情,试探道:“定远将军?”

“啊,是的。”韦正安眉心微蹙,“其实在下心底一直觉得当年事有蹊跷,只不过陛下对定远将军讳莫如深,冯际良至死也未对当年真相予以言明。但在我心里,赵将军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实在是忠义之士,应该不屑于手段如此下作。”

夏渊一口茶绕在舌尖,半晌,才默默道:“韦兄莫不是因着懿宁公主的缘故?”

韦正安一愣,居然霎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与靳相月成亲已久,没想到提到妻子竟然还如同一个毛头小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内子……内子……也不完全是内子的缘故。”

夏渊看懂了,打趣道:“看出来了,韦兄对公主殿下一往情深。”

“兰儿她……什么都好。”韦正安瞟了一眼夏渊,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漂亮、懂事、守礼,我两年前曾有幸随家父参加宫宴,那次见到刚刚及笄的懿宁公主盛装出席,当真是……”

惊为天人,一见钟情。

若不是夏渊知道靳相月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他都快信了。

“扯远了。”韦正安见夏渊不说话,干咳两声收了一脸幸福的笑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死无对证,只盼恶人伏诛,定远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能够阖目安息了。”

夏渊端起水杯,猛地灌了两口:“……自然,自然会的。”

*

乾安宫内,靳明祈已经等待纪凛很久了。

纪凛昂首阔步走进殿内,看清靳明祈的那一瞬怔了怔。

只见帝王高居龙椅之上,两鬓竟见雪色,仿佛他这一去阙州不是才过了几个月,而是已经十余年。

“回来了。”

纪凛猛地回神:“臣纪凛参见陛下。”

“阙州的事就不必多言了,朕都知道了,冯际良的处置结果也已经通报大梁全境,想必你也接到了消息。”

纪凛摸不准他想说什么,只好谨慎道:“是。”

靳明祈似乎是头疼,为难地揉着额角:“……说说朕不知道的事,你此次督军,感觉阙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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