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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知命不忧(6)玉杆银索半弓船……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奔向紫城大桥,靠近桥梁的时候,路潇听见了一阵悲切的丝弦声。
这支伶仃的琴曲哀哀欲绝,如歌如诉,一时如寒天冻鹤泣别爱侣,一时又像是将死的战马跪地悲鸣,再近一些,琴曲里还出现了一个合声做唱的女声,唱腔缠绵悱恻,声声入骨,似美人柔柔软软地含着听者的耳廓吐息。
路潇不禁停下脚步,寻找起歌声的来源。
但见辽阔的河面上,点点余烬从天而降,一艘三丈长的画舫缓缓逐水而下,稳如养在缸里的一朵莲花。画舫无有船舷,坦露着甲板,上面建造着种种屋舍花圃,一位衣袂飘飘的歌女正流连于花丛之间,挽袖捻指,缓歌曼舞。
吟唱至酣时,歌女移步回腰,望向了岸上的路潇,两人四目相对,她的歌声更加柔肠百结,娇媚的脸庞上眼波流转,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来,这滴泪划过歌女的面颊,好似落进了听者的心里,能融化人间一切铁石心肠。
路潇被歌声迷住心神,恍惚间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被那鬼差甩开了,而她当下身处之处,正是紫城大桥的桥头,桥上烟花不绝,桥边观者糜集,几条麦秆扎制的小船被拴在桥下正中的河面上,船身形制和路潇刚才所见一模一样。
最前方的那条小船甲板上点燃了一圈蜡烛,明晃晃照亮了船上的一切,因此最清楚也最醒目,这些小船长都不过两米,船身外侧画着斑斓的纹饰,甲板上插满苇杆制作的假花假树假房子,只不过每条小船上的布景各不相同,似是代表不同的场景。
这条烛火小船上方的桥面上,正站着一个拿竹竿的艺人。
这根竹竿可不普通,是将竹杆中间笔直掏穿,穿过六根十米长的丝线,丝线上端各拴着六枚指环,下端却拴在一个二尺纸人的身体关节上,艺人如垂钓般把竹竿伸出桥外,让系着丝线的纸人刚好落到了小船上,然后操纵指环,便可控制纸人或走或跳,或飞或跑。
艺人身后,另有一个拉弦子的乐师以及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三人默契配合,让下方小船上的纸人化身歌姬,在小小的舞台上载歌载舞,而这纸人的衣着竟然与路潇见过的歌女有八分相似,只是这纸人的歌舞好虽也好,但无论身姿还是唱调,都少了那股勾魂摄魄的魅惑。
一曲长歌收音,小船上的烛火也刚好烧尽,火苗触底点燃了甲板,这船是麦秆做的,一着起来便不得了,火势顿起,连带烤断了拴纸人的蚕丝,佳人萎落火海,锦绣华服和雕梁画栋一并烟消云散了。
此时桥上的艺人搁下竹竿,解开了桥栏上拴着火船的细绳,让小船随波逐流而去,那火船飘远后,他又用长杆挑着蜡烛点燃了下一艘小船甲板上的蜡烛,然后重新放下了一只纸人,三人调弦清嗓,再次唱起了一支新曲儿。
路潇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戏曲,觉得十分新鲜,原来这桥下的每艘小船都有与之般配的纸人,一船一纸人乃是一折戏,而一折戏的时长刚刚好够烛火烧上甲板,他们便唱完一折戏放走一艘船,如今桥下还绑着三艘船,应该就是还有两折戏没有开场。
虽然她很想留下听听热闹,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能耽搁太久。
深秋之夜,河畔露重风冷,衰草里还藏着走到生命尾声的蚊虫,随时准备用自己强壮的肢节和口器对一切血肉之躯发起最后的攻击,围观群众们都明智地站在堤坝上看戏,只有路潇偷偷潜行到了水畔,而与她隔世相望的冼云泽则位于河流中央。
“不行,我不会下水的,绝对不行,这怎么行啊……”路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拨了拨河水,“冼云泽啊冼云泽,我欠了你的,我八百辈子前一定掘过你的坟,你听着,以后你要是还记得今天,多往我银行账户打点钱……”
路潇絮絮叨叨地脱下外套挂到树上,把手机和钱包也放进了外套衣兜,然后只身迈入了河流,她伏身潜向红河中心,河中的鱼虾被礼花和戏曲声惊扰,纷纷躲进了茂密的水草之间,仅有一些胆大的水族聚拢在河中唯一的光斑周围,那便是苇船烛火照进水下的寸光。
袅袅歌声降落进红河水里,唱词既讲述着历史,也积淀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路潇来的早一些,就能听到主持人介绍这折戏的由来。
桥上唱的这折戏叫做《告梦》,是年年紫城霜刀节的固定曲目。
这折戏讲的是百年以前的旧事。传说某任紫城知府乘船赴任,夜渡红河,昏昏欲睡之际,忽然看见一队戏班掀开船帘走了进来。班主说他们意欲南下金城,但因路上花费良多,囊中羞涩,故而登船叨扰讨个赏钱,不等知府回答,班主身后的琴师歌女们便施施然就位,自顾吹拉弹唱起来,而他们的戏文中竟然也讲了一只南下的戏班。
不过戏文中的这支戏班实属不幸,他们留宿渡船时,正遇上水匪打劫,水匪不仅抢走了贵重的行头,还将全船七人尽数捆住手脚,坠上重物,沉进了滚滚河水之中,现如今这批赃物正寄放在紫城一当铺里出卖,其中一支金步摇上刻着“玉卿”二字,乃是班中一位小旦的艺名。
那知府听到这里,似有所感,恍惚起身却无端跌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好端端躺在船舱里,所遇一切不过是个离奇的梦而已。
次日这位知府到任,依然因那怪梦心神不宁,便打发人去寻梦中听说的当铺,结果他不仅找到了同名的当铺,甚至还找到了那支刻着“玉卿”的金步摇,最后水匪们通通被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旧事终了,桥上唱曲儿的女子婉转息声,曲中戏散,戏中曲停。
这条小船再次因烛火烧了起来,艺人解开拴住小船的细线,火船开始随波逐流。
路潇追逐着火光游向这条小船,临至近处,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河底升起,竟然是一具被水泡到肿胀的尸骸。
尸骸的衣装已经被水流冲散,褶皱的皮囊上布满鱼鳖啃咬出的漏洞,五官成了五个窟窿,双手双脚全被绑住,怎么看都死得不太妥帖,早该化为齑粉的它凭借一股怨气傍身,在漫长的岁月里维持着尸体的皮相。
这具诡异的尸骸浮到了火船下方,用捆缚于背后的双手托住船底,背起船只龙骨,缓缓朝下游游去。
河岸方向,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依旧不绝于耳,相机闪光灿若群星,谁又能想到这繁华安晏的现代都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一具尸体正顶着万千人的注目巡礼而过,当此一刻,戏文与真相,历史与现实,神鬼与人间,都只隔着三寸浅浅的红河水。
路潇潜藏在水面下,跟着尸骸一起游远,上方小船随时间流逝渐渐烧尽,张牙舞爪的火焰萎缩成了暗红的光斑,最终徒然熄灭,待小船完全脱离了游客视线后,甲板上的火光竟重新亮了起来。
路潇见状浮出水面,环顾一周,此时四方天色阴黑,雾气缭绕,焦痕累累的苇杆船又变回了披红挂绿的画舫,孤单单顺水漂泊,原来她已经和小船一起飘进了另一个国度。
她不再犹豫,直接跳上甲板,一抬头便又看见了那位妩媚的歌女,同时歌女也看见了她。歌女踏着莲步,一步一停,且歌且舞着走近过来。路潇察觉到歌女身上虽有怨气,却并不凶煞,便没有动手阻止,任由她围着自己浅吟低唱,约过了一折戏的时间,画舫缓缓靠向了岸边,雾气中影影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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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能看见一个码头,码头上还竖有两根旗杆,挂着一黑一白两道垂地长幡。
画舫马上便要触岸时,歌女移步到了路潇眼前,微微一礼:“彼岸水浊鱼噞,民不堪命,贵人何苦来哉?幸而今迷途未远,尚可归去,不如就此早回罢!”
路潇摇了摇头。
歌女叹了口气,让开了登岸的路:“请自珍重。”
路潇谢过歌女载自己一程,提步走下画舫,踏上栈桥的瞬间,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众多鬼影,影子们彼此交叠重合,数量成千上万,那一黑一白两道幡下则站着两个手持钢鞭的阴差,暴戾地驱赶着往来的碌碌鬼影,像是牧犬在驱赶羊群,其中一位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身形倏地拔高了三丈,然后弯下腰来伸长脖子,脸贴脸地嗅探起码头上的鬼魂们。
路潇运转法诀锁住了自己的生气,阴差贴着她发顶嗅了嗅,没有嗅出活人气息,便重新缩回了人形大小,路潇趁机混进鬼影里跑远了。
彼岸的景象和人间完全不同。
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地面像是沼泽一般泥泞,这里没有任何类似人间的建筑,只有沉默的山川和山川上无穷无尽的黑色石笋,其中最矮的石笋也有三四米高,且越向远处,石笋越高,天际尽头的石笋几乎接天触日,当高空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石笋时,还会吹出悲伤的呜咽声,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路潇疾走一阵,等身边鬼影都走散后,便选了一颗石笋注目细瞧,那上面如墓碑般刻着一个生卒年月和一个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石笋,触感阴寒如冰,淋漓细雨滴在石笋顶端,渐渐凝结成为石笋的一部分。
“小姑娘,你挡着老头我回家的路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徒然响起。
路潇闻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老人穿着金钱纹绸缎马褂和长裤,佝偻着背,身上已经被雨浇透了。
他长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很和善:“小闺女,你迷路了吗?趁午夜未到,快往河边跑,若天可怜见你,许还有一线生机。”
路潇摇摇头:“老先生,我是专门过来的,可这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怔了一怔,反问说:“你既是专门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那河就是三途河,这路就是黄泉路,你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呢?”
路潇失笑,她也投过胎,怎么就没走过这个流程?
她接着问:“那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石笋啊?”
“人死后下到冥府,都要立此转生碑。”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这天上的雨是亲人泪,从来不停的,转生碑也就跟着年年岁岁往上长,等什么时候它长到天上去,亡者也就能转生回人世了。老头子我来到冥土十七年,这座碑才长了七米,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要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留在这片洼地,而不去高处立碑呢?”
老人不禁叹息:“人活着的时候有尊卑贵贱,人死之后也分三六九等,你说的高处我们想去也去不了,那都是上等人的地盘。”
“原来如此,没想到阴曹地府的土地也有价码,那我该去哪儿找这里管事的人呢?”
“管事的人?”老人的语气恭敬起来,他指着远方接天的转生碑说,“你往那边走,过了一道狱二道狱,阴司至高处就是森罗殿。你是关氏还是许氏?你是走无常的阴差?”
“我是地税局的稽查员,来查账的。”
她说笑一句,随即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了远方的石林之巅。
鬼魂们不用脚走路,这座所谓的鬼城也没有修整过道路,石笋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蔓生出来,更使得歧路多艰。路潇跋涉之时,便察觉到许多鬼鬼祟祟的视线躲在石笋后窥探着自己,有些好奇,有些怨毒,有些麻木,不过都不肯现身相见。
十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无一物的阔野,阔野尽头则横亘着一条纵贯大地的深渊。深渊宽逾百丈,长逾千尺,两壁像两面垂直相对的镜子一样,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立足点,白茫茫的寒气从深不见底的谷底飘荡出来,将天空飘落的细雨凝结为冰霰。
深渊此岸,一排时隐时现的鬼影沿着悬崖的岸线一字排开,队伍蜿蜒伸出了视野,它们全都伸长脖子望向彼岸,时不时会有鬼魂迈近一步,然后又立刻恐惧地退回原位,许是心情太急,其中一只鬼影被身后的同类挤下了悬崖,它半透明的身体在坠落中变成了实体,呆滞的面庞也逐渐恢复了生气,可当鬼影完全恢复人形之时,新生的身体也撞破了谷底积云般的寒气,气团像海浪一样荡开,就是这云开雾散的一瞬间,已经足够悬崖上的人看清谷底的全貌了。
原来那深渊最底部横卧着一条沥青般黝黑的大河,水里挤满了腐尸与骷髅,那个刚刚才拿回身体的鬼魂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行尸走肉拽进了水底,磅礴的寒气随即像海浪一样荡回,重新掩盖住了深渊惨绝人寰的真相。
悬崖边的鬼魂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待寒气平定之后,它们便再次眺望向对岸,继续进进退退地妄图跨越深渊。
路潇拨开两只鬼影,蹲到悬崖边,向前伸出了手臂,一些蓝色光缕从她的五指间流淌出来,水一样往下滴落,她的力场不受物理规则约束,所以灵息本不该出现遵从引力下坠的情形,一定是那条沥青般的大河在吸收周遭能量,而鬼魂都是纯粹的能量体,所以它们一旦踏足深渊,立刻就会被吸下去,因此这道深渊成了它们不可跨越的天堑。
不过鬼魂和人类渡不过的难关,可拦不住路潇。
第112章 知命不忧(7)鸡生蛋,蛋生鸡,鸡生……
她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刻意隐藏的力场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周遭鬼魂受到震慑,飞快逃散,很快就全部从视野里消失了,她向后退行约三丈的距离,手指搭在钢管上一滑,钢管上便多了十二道湛蓝的符环。
路潇半跪下来,手里的钢管像筷子扎进豆腐一样,顺畅地钉进了膝前的地面,经过一阵时间停滞般的静谧后,地下传出了滚滚惊雷之声,接连不绝,此起彼伏,直指路潇所处的方位,当连绵的炸响终于来到路潇身前时,却无端戛然而止,接着钢管插入处迸溅起一撮细微的尘埃,而后以钢管为界限,悬崖边突然出现了一道长达十公里的裂纹,整面崖壁随即倒向了深渊里。
断崖触底,掀起惊天动地的黑色怒涛。
浪头蓄势迅猛,裹挟在沥青里的骸骨和碎石都被高高抛上了天空,路潇便在此时屈膝跳起,弹向了摩天的浪尖,当她凌跃至制高点时,触手可及的浪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人类的手,她与那只手十指交握,用力一拽,把冼云泽从泥沼和尸骨中拽了出来,沥青般的液体似乎有种凝聚的本能,纷纷从人偶身上褪去,化作无数蛇一样的细流落回了泥沼。
路潇顺势抱住冼云泽,看准时机踏上一块凌空的巨石,而后浪头抛起巨石,巨石抛起两个人,将他们送到了深渊对岸。
平稳落地后,路潇松开了冼云泽,扳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一番,他身上衣装褴褛,陶制的皮肤也出现了裂纹和缺口,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象,但却残破而落拓,好像一个被遗弃在老房子里几十年的旧玩具,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路潇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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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然后退下手腕上的珠串,当做发绳给他重新扎了起来。
冼云泽说:“这条河连通着阴阳,此岸为阴,彼岸为阳,如果能沉入河底,就可以回到人间去,我们之前在胡同里看见的就是这条河的彼岸。它们都很痛苦,痛苦到宁愿魂飞魄散,可是这条河不愿放过它们。”
路潇察觉到他心情沮丧,立刻抱了抱他:“要是你心情不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不要,我们去找到统治这个地方的人,打他们一顿。”
路潇答应:“好。”
深渊彼岸之后照旧是一片旷野,只是岸边少了浪迹的幽魂,而旷野尽头朦胧的烟雨中,依然伫立着林海一样的石笋。
彼岸的石笋比对岸更加高大,而且密度更低,看上去好像一株株被大火烤焦的原始巨木,而且每尊石笋都被硬木、彩绳、玉石组成的正方形矮栅栏围绕着,好像某种精心设计的装饰。石笋与石笋之间的空地上则铺着和石笋同种材质的砖块,组成了包含许多直线和圆圈的复杂图腾。
冼云泽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石笋,还没碰到,便有一只手从石笋里伸出来推开了他。这只手往外一努,带出来一个奇怪的“人”,“人”带着缝了元宝的瓜皮帽,穿着印有福禄寿纹的宽身衣裤,脚下是大红大紫的布袜尖头鞋,如此一身极具地域特色的阴间装扮,一看便知土生土长的本地鬼了。
本地鬼抱怨:“乱摸什么,有没有点儿礼貌?啊哟!你……你怎么长这副德行?怎么皮都裂了?你家人没给你整理遗容就火化了吗?这看着也太吓人了吧!”
冼云泽呆呆地举着被推回来的手,脸上从好奇变成了委屈:“你才吓人呢!你都不是人!”
本地鬼偏偏看不出眉眼高低,还表情骇然地揣测:“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得了严重皮肤病死的!那可挺惨的!我前天看见一个自制火|药炸鱼结果把自己炸成拼图的鬼,可都有没你这么瘆人啊!”
这下冼云泽真的生气了,他重重放下了举起的手:“我才没死呢!你这么会说话,下辈子肯定投胎成酱鸭舌!”
“你没死?那你们怎么——”本地鬼惊讶地顿住话头,扭过头,又上下打量了几眼路潇,发现两个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与鬼魂不同,“哦,今天三途河连通阴阳界,嗨,俩倒霉孩子!”
本地鬼摇了摇头,却不准备多管闲事,一抬脚又要回石笋里去。
路潇赶快伸手拦住它:“您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
本地鬼不耐烦地拨开她:“没空!忙着呢!”
冼云泽:“忙着投胎被酱吗?”
“哎呀你这人——”本地鬼转回身来,瞪着冼云泽,“我跟你说,你这一身汝窑开片似得疤肯定带到下辈子去,你干脆转生成茶叶蛋算了。”
“那你就投胎成瘟鸭,连做酱鸭舌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就转生成臭鸡蛋,你妈都不孵你。”
“一只小瘟鸭,叫声嘎嘎嘎,扔进填埋坑,烧成灰渣渣。”
“鸡生蛋,蛋生鸡,鸡生你,你生蛆,略略略——”
路潇实在听不下去了,两臂一推强行分开了这两个非人:“你们*幼稚不幼稚?”
冼云泽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本地鬼还在那儿继续吐着舌头略略略。
路潇对本地鬼叹了口气:“我们刚从深渊对面过来,人家那边儿的鬼都苦大仇深的,你怎么这么,嗯,活泼呢?”
“对面的鬼啊?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它们生前罪孽深重,所以死后要留在地狱里消业,就是搭那个劳什子转生碑。可我们这边的都是好人,不用这个那个的,只要简单走个流程就能投胎了。”它说完又指向冼云泽,“你这种坏人就该呆在那儿边,你来好人这边叫偷渡!”
路潇怕冼云泽再把它气走了,忙把小陶人拨到身后挡住,然后抓紧问本地鬼:“这边儿的投胎流程是什么样的?”
“跟书上写的一样,无常把人接引下来之后,判官会用七七四十九天审判你的生前言行,好决定你下辈子投什么胎,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后到了九九八十一天,阎王爷就会把人发送入轮回。我已经下来七十四天了,再过七天就能转生,我有什么可苦大仇深的!”
“你真信这一套啊,别动——”路潇抬手点中了本地鬼的眉心。
随着她手指一点,浅淡的蓝光忽而流过鬼魂全身,像是着色剂般染蓝了它心口的一根刺,它做鬼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胆寒,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并按住了心窝,而它脱离路潇手指的刹那,那根刺也和蓝光一同消失不见了。
本地鬼扑打起自己的胸口,惶恐发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把你怎么样,那根刺一直藏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让它显形了而已,就是它钉住了你的魂魄,令你不能往生。”
本地鬼满脸警惕,刷地跳回了石笋里,显然是被她刚才的操作给吓到了。
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问:“怎么了?”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离散犹如飞光,想要聚合它们必须有追光逐电的本事才行,可刚才攻击我的那只鬼差太弱了,根本办不到。如果那个鬼差想要拘魂,我只能想到一种办法,就是趁人的魂魄离散之前,直接抽魂,也就是说……那狗东西拘的是生魂。”
拘生魂,其实就是在杀人。
可这地方有数不清的鬼魂,如果每个鬼魂都代表一场谋杀,那背后的情况就太恐怖了。
路潇暂且放下自己的思虑,继续向前跋涉,直到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重深渊。
这座深渊之下不再是寒冷的沉雾,而是沸腾的血海,那些滚烫的液体沿着陡峭的绝壁逆流而上,途经之处,连岩石都蒸发出了厚重的灰色烟霭,遮蔽住了对岸的景象,当血河将将漫出深渊的时候,一声空灵的磬音忽然从对岸传来,声波在血河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河水旋而凝固,冻结成一整块带着波纹的红玉,并与磬音一道泠泠共鸣。
这声悠远绵长的磬音久久不绝,玉石共鸣的音阶也越拔越高,最后终于高不可及,于是顷刻之间,万里玉碎,凝挂在绝壁上的红玉化作无数颗石榴籽坠落下去,少顷磬音止息,填满谷底的红色碎玉也重新融化为液态,并再次沸腾起来。
血河不停地逆流,凝固,破碎,周而复始,像是一种诅咒。
冼云泽将手停在深渊上方,灼热的气流很快将他的手指烧成了赤红的陶胚,可见这道屏障温度之高。
路潇后退一步,猛地将手里的钢管甩过了深渊,钢管飞穿过灼热的气墙,在空中就熔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像一道弧形闪电一样击中了罄音发出的方位,砰然击碎了什么之后,又借着强大的惯性回旋,精准地回到了冼云泽的手里,滚烫的钢管立刻把刚刚退火的陶瓷手指再次烧红了。
没有了罄音的干涉,血河像煮开的牛奶一样漫上两岸,经年累月的尘埃和杂质纷纷燃为灰烟,当炙热的岩浆将要横扫平野的时候,一道银光忽然从天而降。
银色的竹节钢鞭带着啸响斜插入绝壁下三米左右的位置,随后一个人影亦义无反顾地纵入火海。
来者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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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熟面孔,就是刚刚码头上点验鬼魂的那名白衣阴差。
它穿着一身宽大肥长的白色筒衫,头顶素白锥帽,帽檐里掖着铜钱串,脸上画着白惨惨的哭丧妆,轻盈落向并蹲踞在那支钢鞭上,足尖一前一后踩着鞭身,右手背起,左手向前按着鞭梢,耸肩弓背,像极了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豹子。
不过片息之间,超乎寻常的高温就把它的身躯和衣装都烤成了红近于白的焰火,这团人形的火凶悍地盯着路潇,眼睛眨也不眨,右手却抽出另一支竹节鞭抵住了身下的竹节鞭,接着缓缓拉动,两鞭应力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已经漫上岸去的血河被这声音震慑,通通瑟缩回了深渊里,不多时便凝结破碎,又一次散做千万万红宝石落跌入谷底。
鬼差厉声斥问:“何人在此行凶作乱?”
路潇从冼云泽手里拿回冷却的钢管,抛接着散去余温:“明明是你们先在大庭广众之下非法绑架的,怎么还敢说我行凶作乱?”
鬼差的一张脸烈烈燃烧着,三道代表眼睛和嘴巴的暗红色的裂隙浅浅抽动,作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脸:“冥府有冥府的王法,这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它说完敲了一下手中钢鞭,叮然一声后,谷底的血河如同受到感召般疯狂暴涨,沸腾的岩浆直冲云霄,转眼之间,天河倒挂,竟然从深渊里长出了一道万丈火墙,这股喷薄的力量将旷野撕成了千沟万壑,岩浆灌流其中,像是张开了一幅红色的巨网。
第113章 知命不忧(8)阴曹地府敲心鼓……
终年暗无天日的地府都被这盛大的火光照亮,一时间明若晴昼。
路潇被河水与雨水打湿的衣服迅速烤干,这副由蛋白质为主的碳基生物躯壳虽有灵力加持,仍然难以承受灼烧,她的眼睛开始感到枯涩,换个凡人在这儿,炙热的空气几秒钟就能把人烤成焦炭。
鬼差跳起的同时拔出了崖壁上的竹节鞭,双鞭在手,它挑开火幕,踏上了皲裂的土地。
“区区一介弱女,血肉捏出来的凡胎,怎敢触犯冥府威严?”
路潇的脚步随着鬼差的逼近寸寸后退,以免太过灼热的气流突破她的防线,她一面揉着干涩的眼睛,一面指着鬼差手里的竹节鞭问:“这就是你控制血河的东西吗?”
鬼差冷笑:“死到临头想死个明白?”
“我想说那东西最好别太难用,不然还要我花时间研究。”路潇突然站定,不再让步,然后看着鬼差叫到,“冼云泽。”
三字出口,一道黑影瞬间从鬼差身上弹出,路潇眼疾手快,挥起钢管把黑影打向了火墙,黑影凌空反转,擦着火墙折了个90度的弯,晃悠悠扑倒在地上。
其实这名“鬼差”不过就是一个不会化形的灵体,全仗着附身纸人和兵器逞能,但说到附身这种事,没有谁抢得过冼云泽,毕竟段位差太多了。
只见那鬼差——现在应该说是冼云泽了——扑腾着熄灭了身上的火,重新恢复成一只做工精巧的纸人。他好奇地舞弄着手里的两只竹节鞭,但终究不得要领,没办法让谷底的火墙熄灭,看来这东西还需要配合法诀才能发挥效力。
真的鬼差灵体摇摇晃晃站起身,虚影缥缈,看起来是刚才蹭到火墙时受了伤。
它不可思议地指责:“你竟使出这种手段,胜之不武,有本事真刀真枪的来!”
路潇:“算了吧,真刀真枪那是我欺负你。我看你就是个打杂的,所以不为难你,带我去见你们老大,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鬼差的脸色变了几变,衡量一番两方实力,不得已妥协:“你把招魂幡扔下火海,自有桥渡你过去。”
“什么招魂幡?这个么?”冼云泽手比嘴快,顺手就把一只竹节鞭扔进了深渊。
像舞台分开了巨幅红幕,火墙亦如愿分作两边,一道红宝石般剔透的拱桥架立当中,直通彼岸,鬼差好似开了笼门的麻雀一样,转身窜上宝石桥,簌簌消失在了迷雾里。
越向冥府深处,石笋越发高大,天色越加深沉,生机也越稀薄,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岩石之间,如同穿梭于废弃的创世遗迹,似乎希望和光明从未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直到步入极深,再也不能分辨出一座碑比另一座碑更高时,路潇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沥沥细雨中闪过了几点微弱的星芒,好像有碎钻混在雨滴里从天而降,这些细小的杂质触碰到地面,却带来了陨石重击般的效果,飞溅的尘埃接连成线,环绕着路潇绘制成禁锢的阵法,刹那间雷电暴起,似成千上万条金蛇被圈禁于阵法之中,疯魔狂舞,相互吞噬,但片刻之后,混杂的电闪竟开始有秩序的旋转,渐渐形成了一个金色的漩涡,而路潇便站在宁静的风眼中心,抬头望着隐没于黑暗里的天顶。
阵仗确实挺大,但没什么用,这种普通的冰火雷电根本伤不到路潇,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片刻后,七只形似耗牛的巨大生物踏空而下,只一截小腿就远比路潇还要高了,耗牛的头上生着一对螺旋尖角,身上长着柔软而纤细的白色长毛,一步一踏间,拖及地面的毛发就像流苏般颤动着,稳重而沉静,耗牛落蹄时,会留下一点晶莹如钻石的足迹,牛蹄抬起,足迹便飘然坠地,化为一道闪电劈下。
七只耗牛走到两三百米的高空,虚空中忽然有一道电光牵住了耗牛的鼻环,耗牛们受痛挣扎,向不同方向绷紧了电光,连着牛鼻环的电光编织成一张炫目的网,阴司诸公直挺挺站在网上,俯视着下面的路潇。
“此岸彼岸,千百年来互不打扰,这位朋友缘何无事生非?”
“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抓王仁吧!”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
“他勾结巫蛊,擅用邪术,盗取他人寿命,逾越了生死的界限。这种事若无人管,则世间生者不死,死者不生,岂不大乱?你已经知晓前因后果,没有理由再为难我们,回去吧,回去问问他女儿的病是怎么好的,或者说,他把他女儿的死嫁祸给了谁。”
“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回去核实,第二个问题,这地方魂魄都是你杀的吗?”
她的问题触怒了对方,耗牛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高抬起前蹄重重践踏下来,蹄下生出凛凛电闪,好像凭空长出了一片银白色的森林,其中一只耗牛还挣脱缰绳冲下了地面。
路潇拉住冼云泽跳上了暴怒的牛头,耗牛猛地甩头把路潇送到了石笋半腰,冼云泽则留下来摸了摸牛角,狂躁的猛兽立刻变得安静而驯服,就好像它是冼云泽一把草一把草从小喂大的一样。
路潇挥起钢管打中旁边的石笋,石笋应声折断,钢管也承受不了这非凡的力量,自行化为了齑粉。
但见接地的半截石笋中心,赫然栖息着一只暗红流金的骷髅蝶,异兽乍见天光,立刻伸展双翼腾空而起,随后更多的骷髅蝶从石笋断口鱼贯而出,浓稠如沥青的液体顺势喷涌,可知这根石笋应该连通着深渊下的黑色大河。
是了,这地方汇聚着成千上万的怨灵,当然能生成黄泉,有黄泉的地方必然有骷髅蝶。不过黄泉和骷髅蝶都是自然产物,眼前的阴曹地府可不是。
那些口口声声因果报应的阴司诸公占据了这处黄泉,年复一年将活人的生魂拘进来,制作成供养黄泉的怨灵,再圈禁骷髅蝶控制它们的食量,以确保黄泉面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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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减,而后它们利用这本无正邪善恶的黄泉虚构了一个地狱,编造了转生的谎言,划分了毫无意义的鬼阶,建立起了生杀予夺的王国。
路潇对这鬼地方本就几近于无的敬畏终于完全消失了。
“我还当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不过如此。”
她朝冼云泽勾了勾手指,冼云泽便把手里的两支竹节鞭扔了上来。
路潇接住武器,交叉双鞭划出一道颤音,蓝色的环纹随即浮现,她的身姿稳如蜻蜓点水,一连跳过四座石笋,四连敲击之后,两只竹节鞭承载不了符文的力量化为废铁,石笋也像骨牌一样一座挨着一座倒下,断口如泉眼般流出黑色的液体,上百只骷髅蝶布满天空,鬼魅结群翱翔,如同一幅幅招展的黑色旗帜。
空中的耗牛受到惊扰,纷纷挣断缰绳逃散,悬天的网失去半边支撑,残破垂落下来,网上的阴司诸公随之跌掉,路潇跳到半空截住一个阴公,劈手抢走它手里的木杖,再狠狠把它踹了下去,她则借力弹向了下一樽石笋。
木杖在路潇五指间回旋一周,湛蓝环纹听令随行,之后人到杖到,石笋再次应声而断。习惯了作威作福的阴间老爷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上去一个送一个,白白给路潇进献兵器,好在路潇只想砸东西不想开杀戒,所以才给这群鬼东西留了活路。
路潇一口气铲平了石林中心区域,过完了瘾,拍了拍手,就准备先撤了,兹事体大,关系到数以百万的人命,现在弄死这些阴间老爷太早了,暂且留着它们审问所谓阴曹地府的来龙去脉,而且这个烂摊子合该交给宁兮去烦恼,她把工作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的薪资了。
她满意地俯视一番遍地狼藉,然后跳回地上对冼云泽招了招手。
冼云泽拍拍坐下耗牛的头顶,驱使巨大的坐骑走向路潇,两人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尚未碰面时,地面上浅浅的积水忽然颤动起来,自发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涟漪此消彼长,最终拱起一滴滴泪珠般的水滴,倒升上行,仿佛一场倒着下的雨,雨水在空中汇聚成潭,如镜悬天,映出了下方的景象,但镜中世界却与现实有着些许不同。
映像中仍是这片异域,仍有路潇,仍有鬼差,仍有电闪和泥潭,不过那些已经被路潇毁掉的石林却依然完好,且中心最高的八根石笋中间还绷紧了一张奇形怪状的皮,皮革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纹理纵横交错,与其说是什么生物的皮毛,倒不如说是内脏一样的质感。
皮革上,一对男女被发跣足,相对站立,他们全身具是彩绘图腾,肌肉健硕,姿容端庄,却没有半点儿烟火气息,仿佛古代文明遗址中的雕像。
天上的悬潭与地上的积水交相辉映,恰如两面相对的镜子,折射出无穷无尽的镜像。
突然之间,那两个雕塑般的人动了起来,他们同时向下一跪,四只膝盖重重撞击在皮革上,那并无共鸣腔的皮革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如同鼓槌敲击鼓面,路潇听闻这声鼓音,身体不由得一颤,她立刻意识到让她汗毛立起的声音并不来自那张皮革,而是来自她的心脏——一次炸裂般地心跳扯动全身上下的神经,引发了颤栗和耳鸣,令她误以为自己听到了鼓声。
鼓声的另一重作用,是使天上的映像与地上的实物交换了位置,路潇瞬间“掉”到了天上,她稳住脚步站起来,抬头再看时,男女和鼓已经投射到了对面去。
跪在皮革上的两个人舒展两臂,扭动腰肢,继续着原始野蛮的仪式,一举一动皆带有鼓乐似的节奏,他们每动一次,鼓声就响一次,空间随之颠倒一次,路潇的身体也跟着摔落一次,心脏跟着跳动一次。那两个舞者的动作越来越快,路潇的心便越跳越急,心脏像是要撞破肋骨跳到外面去,反反复复的摔打与爆炸的心率终于打破了肉|体极限,路潇开始感觉到痛苦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能突破路潇的力场影响到她的身体,足可称之为神器。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身上散发出蓝色的光晕,她与普通人不一样,人类的肉|体庇护着灵魂,而她的灵魂则庇护着肉|体。
只是对身体的攻击被压制下去后,精神攻击就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路潇只感觉一股无名火烧上心头,激发出滔天的愤怒、仇恨和暴戾,再加上冼云泽受到的情绪波动二次叠加,好似火上浇油,更让她怒不可遏,但这些坏情绪不仅没有削弱她的力量,反而让她产生了把这该死的地方夷为平地的冲动。
她在颠颠倒倒中抓住一柄不知哪个鬼差遗弃的剑。
“这可是你们非要留我的!”
第114章 知命不忧(9)果然是这个小混蛋!……
路潇完全没意识到鼓声正令她失控。
她的力场开始肆意扩张,原本春风化雪般和煦的力场变得冷酷而肃杀,蓝色的光芒倾泻而下,既像江河一样磅礴,又像云海一样飘逸,浩浩汤汤,奔流不竭,很快吞没了石林,奔涌出视野,凡被这股洪流冲刷过的物体都镀上了一层荧荧的湛蓝色,而那些因镜像异位而剧烈翻滚的事物都迅速静止,一一虚浮于半空。
阴司诸公察觉危险,纷纷从怀里掏出纸人抛洒上天,纸人落地既成阴差,而后黑色的泥浆再次分流,最终围绕石林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十二面体,几何体内部光滑如镜,仿佛一支万花筒,囊括在内的碎石、骷髅蝶和纸人被往复折射,映照出无穷无尽的影像,那些纸人的影像竟也一只只钻出镜面,凭空诞生了真正的实体,如此一化十三,十三化一九六,代代增长,转眼之间就召唤出了千军万马。
被纸人围攻的路潇很快杀红了眼,紧贴她身周的一层力场转化为了另一种更加斑斓的颜色,似是许多桶颜料被混作一堆,翻搅成的千丝万缕的一团云,这些颜色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它蕴含着每一种已知的色彩,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瞬息之间历经无数次融合、分离、转化,生死寂灭,犹如对无常命运的隐喻。
力场所及之处,无垠辉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无论石笋还是纸人,外露面都开始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为齑粉。
唯有冼云泽的力量与路潇同本同源,才能在这逃无可逃的境地中依然安稳,他从纸人的帽子上摘下一枚铜钱,弹到地面上,铜钱滴溜溜滚出一条孤光,从铺天盖地的湛蓝下切割出一小块净土,那些挣脱了束缚的耗牛则凭借灵敏的直觉感应到了出路,陆续聚拢到了弧线后的扇形区间里。
紫城市中心,红河河畔。
庆典散去多时,楼群灯火阑珊,星月也隐入了藏青色的早夜,仅剩下三三两两的人仍徘徊在路上,许是排解余兴,许是消遣长夜,都只不疾不徐地聊着走着,时间和人的思绪一道沉寂下来,惝恍似是将走入一场梦境。
宁兮与米染沿着河堤踱着步,他们下榻的酒店离这里还有很远,不知多久才能回到。米染寄附于人的躯壳,也承受着人的苦恼,此刻的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抱着宁兮的手臂挂在他身上,梦游般一步一趋。
宁兮侧头看着几乎睡过去的米染,忍不住撞了撞她的头:“我们飞回去吧?”
“不行,会被人看到的。”
“没关系,我们把道路监控删了,就说他们看错了。”
“啊,那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滥用职权像是小路潇和林川那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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