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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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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话“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李惜愿万未料及与杜如晦重逢是在如此尴尬时刻。

她坐在殿外踏跺上等候,殿里李渊与杜如晦君臣奏对,过了两刻时分,他终于踏出门槛,背后宽袖斗篷曳起微风。

瞥他身影于暮光中浮现,李惜愿拍拍屁股起身,慢吞吞挪动步子,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杜学士。”她斟酌用词,小杜先生再也不能用了。

“六娘。”

杜如晦缓缓踱近她,唇如新月,眉目温煦,仿佛二人之间从来无所芥蒂。

可李惜愿清楚小杜先生有家室了,他们再也不能并肩行路,无话不谈了。虽未有人教过她,她亦明晰分寸。

她面色一阵犹豫,嘴巴张了张,踟蹰着开口:“杜学士在里面那么久,阿耶与你讲了些甚么?”

杜如晦笑了一笑,猜出女孩忐忑是为何,语调抚慰:“提及六娘不过寥寥数句,其余乃陛下以天策用兵事询问杜某。且陛下对六娘爱护之心谆谆,再多教诲亦是为了六娘。”

李惜愿倏尔松口气,俄而仍是郁闷,试图为自己正名,嗓音高了些:“我不是打架,我是劝架,杜学士是知晓我的,无缘无故我从不会与人交恶。”

“是,杜某知晓。”杜如晦道。

他怎会不知呢。

始终避开他瞳目的李惜愿未能发觉,倘她愿意抬头直视他,便能窥出这张淡雅面容中挥之不去的怅然。

李惜愿道:“那杜学士答应我,回去莫与哥哥提起。”

“秦王不会责罚小六。”

李惜愿摇摇头:“不是惧怕责罚,我得罪了张尹二姨妃,哥哥知道了定会担心我,不能让哥哥为我忧虑。”

“六娘毋须隐瞒。”杜如晦道。

李惜愿蹙眉困惑。

他视入那双大惑不解而闪烁上下的瞳眸,口吻是一贯的沉笃:“秦王常年在外,而太子齐王久居皇城,张尹二位娘子圣眷深厚,太子齐王借近水楼台之机有意结交二位娘子,长此以往远近厚薄早已分明。六娘自幼与秦王亲善,二位娘子疏远秦王,自然随之疏远六娘,是故结果如何秦王早有预料。”

“那若是两位姨妃给哥哥使绊子怎么办?”

“秦王自信无碍,亦自信足以保护六娘,六娘宽心,前朝后宫一切风浪,皆在秦王掌握之中。”杜如晦喂她定心丸。

李惜愿重重点头:“天下智囊皆在哥哥帐下,我相信你们。”

耳畔寂静一顷。

他忽道:“在六娘眼中,恐怕如晦早已不足信任。”

“私事为私事,国事是国事,不可混为一谈。”

杜如晦足步滞了一瞬,苦笑低首。

终是他坚定不足。

“如晦本质懦夫,令六娘失望。”他喟叹。

“我从来没有失望,杜学士何必自寻烦恼。”李惜愿顿住脚,面目陡然严肃,夕阳橘光染遍脆白脸颊,“是我拒绝杜学士在先,杜学士此后决定便与我毫无瓜葛,你本是人中龙凤,优柔寡断可非杜学士该具备的作风。”

她未能明白他的话意。杜如晦默然想,她亦不会明白,纵明白也终究无用。

“六娘此言褒贬参半,如晦当以此勉励。”他收敛眸中惆念,恢复片刻清明,话音里带了几分玩笑意。

“我所言皆是实话,杜学士璞玉般的人品,并不会因一件小事蒙尘。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拖累了杜学士,害你举棋不定,失去你惯常的果断。”李惜愿认真道。

“六娘不怪我?”他微抱希冀地望她。

李惜愿诧异:“怪杜学士作何?”

复舒扬眉梢:“我怎会舍得责怪朋友。”

朋友这词说得真诚,他听着却似针尖,猝然戳刺心口。

“六娘——”

“阿盈。”

杜如晦正欲回言,蓦一道男声遮盖他嗓音,冷冽肃峻。

二人循望去,长孙无忌敛袖立于宫门处羊角灯前,晕黄烛光照亮他下颌,勾出清晰骨锋。

他向杜如晦视一眼,互致揖礼,后迈步上前,袍袖略一轻拂,将李惜愿遮入身后阴影。

“烦劳杜学士一路相送。”长孙无忌道,“在下来接公主回府。”

杜如晦闻言,目中掠起错综神色,唇齿隐隐翕动,有话倾吐却堵滞胸口,欲言又止。

末了呵笑:“既如此,杜某先告辞了。”

他折身又行一礼,握住仆役牵来的缰绳,掀袍上马。

驰至家中,下马入邸,妻子韦氏正侍奉母亲郑氏饮茶。女子行止端秀,青绿茶粉在那双纤纤素手下溶为画卷,白汽微微散去,女子便捧着翠玉荷花纹瓷碗呈予上首婆母。

郑氏抿一口,眉间蕴出赞许笑意,忽听女婢唤道:“郎君来为老夫人请安。”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起身,韦氏迎上前,笑容温婉:“夫君回来了。”

郑氏示意韦氏:“你先下去罢。”

韦氏并一众女婢遵令退下,杜如晦欲执壶为郑氏添茶,手尚未出袖,郑氏淡淡睨他一眼,转过面庭,声调若漫不经意:“为何才回?”

“回母亲,临下值时蒙圣人召对。”

郑氏瞳珠陡然转向他:“圣人询了你甚么?”

“一些军务事项。”

郑氏神态深长,茶水自壶中潺潺淌出,倏道:“这段时日为母小恙,皆是韦氏衣不解带贴身服侍,倒比亲生女儿愈发尽心。””

“儿亦感激在怀。”

“当初若非我做主,还不知新妇愿不愿侍疾。”郑氏意有所指。

斟茶的手骤而一顿。

有顷,杜如晦道:“母亲不知其人性情,她并非母亲所想。”

郑氏不置可否,偏开首,话音里含了三份讽嘲:“便是知又能如何,我还曾指望你能尚公主,原是我无福与圣人做亲家。”

杜如晦无话,郑氏便也不再言语,摆手令他自去。

他步回房中,韦氏正端坐褥中缝织衣物,他闭目揉按额际,睁开双眸,对上妻子关切的面容。

“夫君可是头疼?”韦氏道。

杜如晦摇首,却听她言:“妾予夫君视一物。”

观她起身,自屉中取出一捆卷轴,打开时,乃一幅韦氏小像。画师笔触细腻,线条灵动,女子娴丽深静的闺秀仪态跃然纸面。

“你去寻了她?”杜如晦瞥了画像一瞬,旋即不可思议地抬头。

韦氏微颔,坐入他身旁:“妾不过是欲见见传闻中令夫君倾慕多年的公主是何模样,谁料妾甫见了她,便知缘由。”

杜如晦缄声不答。

韦氏笑道:“公主盛情款待了妾,妾与她一见如故,并提出为妾作此肖像,妾自然不敢,公主却言她欠夫君一幅画尚未兑现,不若予了妾。夫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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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可为真?”

他刹那怔默一顷。

「公主拒了你的婚书,你不若及早死了这条心。京兆韦氏长女之母是我闺中旧交,其女淑均守则,堪为主母,我已为你聘请媒妁登门提亲,此事半刻也耽误不得。」

「如晦无心婚事,母亲莫再逼迫。」

「逼迫?是你逼迫为母在先,为母不得已作出让步,如今倒好,公主已明确拒绝于你,你若再固执己见痴心妄想,为母宁肯舍却性命不要。莫非你情愿背负不孝名声,亦要将母亲气死在榻么?」

「母亲当真要绝情至此么?」

「放眼全长安,还有孰人能像我这般容忍儿子年过而立仍孑然一身?」郑氏态度坚决,再无回旋余地,一双眼目似利刃汹汹射来,「三日后为母替你纳采,一切由为母持办,木已成舟,你不必多言了。」

……

原来,到底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暮日斜照窗扉,移转花影,杜如晦自回忆中抽离思绪,长叹一息,仰倒入椅中.

“你饿么?”观李惜愿嗅着集市飘出的饼香,似乎陶醉,长孙无忌问。

李惜愿眨眨眼皮:“谢谢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便嘱咐她原地等候,莫要跑远。

“公主莫非还喜欢杜学士?”侍女瑗儿眼尖,窥见适才杜如晦告辞时李惜愿扭头瞥他背影,将疑问埋入腹中一路,此刻终于遇到机会,一时嘴快道。

李惜愿摇摇头:“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他了。”

“公主过去没想过嫁给杜学士么?”瑗儿遗憾道,“杜学士那么温柔,公主还是能照样写字击鞠打猎,杜学士定然不会干涉,即便他的母亲有所不满,也不敢指责公主。”

李惜愿一笑:“郑伯母是不会指责我,但她会让杜学士为难,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不快乐。我的自由不能拖累别人。”

身后车流不息,人来人往,一阵足步渐近,长孙无忌踱来,将购买的胡饼递予她。

“你受伤了么?”他思及宫中风波,将李惜愿头脸手足望了又望,确信完好无损,于无人可见处缓缓松释。

“我无事,辅机老师不必担心。”李惜愿摊开手心任他观察,满不在乎道。“再说他们哪里敢动我。”

又是这副为了他人而不爱惜自己的做派。

他心中无端愠恼,片刻哂道:“那你不如遁入江湖专去打抱不平罢了,大盗贼子皆知你是公主,定不敢伤你分毫。”

李惜愿未听出他是反话,把头一点,欣然接受建议:“我正有此意,辅机老师深得我心。”

长孙无忌失笑。

返回家中,李世民正于前厅与一苍袍老者交谈,远观老者形貌依稀眼熟,李惜愿再度跨上前,须臾,眸中霎时发出光亮。

“虞老师!”

虞世南耳听一声猝烈欢叫,随即一个小身板扑上来,三寸外站定,咧出一个延伸到耳根的笑容。

他不禁微笑,抚过李惜愿发髻,手掌比了比少女的身量。

“长高了,也长大了。”虞世南端详少女,感慨万千。

岁月悠悠荏苒,山河亦改换他姓,时隔多年,老者历经目睹君王遭弑,兄长遇害,前朝一夕倾覆的坎坷,又辗转飘零为宇文化及、窦建德幕宾,随着河北易主,终于结束漂泊作客的动荡,最后回到了长安。

归唐后的第一日,便能得见昔日故人,而李小六仍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嘻嘻脸盘,年近古稀的老者目中盈泪,不觉落下沾裳。

李世民观他老泪纵横,不由劝慰:“小六在家,时常惦记牵挂远在他乡的虞先生,目下终能长久团聚,该是人间莫大快意事。”

李惜愿忍住哽咽,点头附和:“虞老师终于回来了,又能指导小六读书习字,难道虞老师不高兴?”

虞世南闻言,颊中热泪逐渐拭干,过尽千帆的澄澈目间牵出一抹笑意:“自然高兴。上天眷顾,令虞某又能再回长安,再见阿盈,余生虞某再不敢奢求他物,惟求阿盈闲时常来探望,亦足以为欢。”

他的愿望不日成了现实。

武德四年十月,李世民上请设立文学馆,邀大行台司勋郎中杜如晦、记室考功郎中房玄龄、太学博士陆德明及孔颖达、王府记室参军事虞世南等十八位当世名儒入馆议论政事典籍,儒雅之风旷古少有,君臣亲近亦是百代难及。

入馆学士皆为时所倾慕,世人谓之登瀛洲,于是李世民请阎立本作“十八学士图”,又称十八学士登瀛洲图。

“如何?”李世民炫耀似地牵着李小六参观才建成不久的馆舍,得意道,“哥哥从不哄骗小六,君子一言,说到便是做到。”

李小六环顾着宽广华美的装潢,浩瀚如烟的书卷,最关键的,饭菜品类繁多,道道精细的公厨食堂,顿时欢呼雀跃:“好棒!”

“你这般激动为何?”李世民刮了记少女鼻梁。

李小六笑眯眯:“因我有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

“那哥哥可不会像你一般激动。”他慢条斯理道。

“嗯?”

“因我有全世界最馋最馋的妹妹。”

“……”

第52章 第五十二话“那阿盈喜欢么?”……

“哥哥又要走了?”李小六失望地垂下眼,鼻音沉闷,满脸写着不高兴与舍不得。

“哎哟,莫装了。”李二郎露出两撇笑,“平日里没见小六如何喜爱哥哥,怎么哥哥一带兵就作出这副可怜相,看来是哥哥一走,你便明白了哥哥的好处。”

就不该让他蹬鼻上脸。李小六翻了个白眼。

“行了,不逗你了。”李二郎穿戴整齐,取下壁间佩剑,悬于腰侧蹀躞带,腾出一只手捏她脸颊,“多读读书,有事向你老师们请教,哥哥这回应能在数月内回来,你记着在家乖乖听你嫂嫂的话,无事多去探望阿耶,念两首诗汇报你的学业成果,让阿耶高兴高兴。”

“哦。”

“记下了么?”李二郎挑眉,抬高音调。

“记下了。”李小六答声响亮。

“那哥哥走了。”仆役推开门,李二郎踏至门口,驻了足靴,又回过首,发觉李小六亦定定注视他背影,“若委实思念哥哥,不妨常来寄信,自有人送至哥哥手中。”

“我才不会想你。”李小六吐吐舌。

李二郎轻笑而去。

武德四年照旧风起云涌,七月,原窦建德部下刘黑闼起兵反唐,飞速攻取河北大部及河南一众地区,自号汉东王,成为大唐心腹之患。

十二月,李渊令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率军讨伐刘黑闼,收复河北。

与此同时,为铲平南梁萧铣,李渊调李靖赴夔州协助平定,李靖即刻领数骑赴任.

“唤我姑姑,我是姑——姑——”

榻上稚婴摇晃双手咿呀学语,李小六半蹲榻前,张着嘴巴拖长了腔调,婴儿口齿含糊不清,难以拼凑出“姑”的发音,李小六却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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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耐心,一遍遍跟他重复,势必要将他教会。

长孙无忌与罗士信立于门外,耳畔接连不断传来屋内少女不厌其烦的教学声,罗士信笑道:“小六瞧上去很喜欢行俭。”

长孙无忌视了房中一眼,道:“她一贯执拗,今日行俭若学不会那二字,只怕她不肯罢休。”

罗士信会心一笑。

长孙无忌移目,转视他:“此番士信随我等征讨刘黑闼,不知行俭如何教养?”

月前温氏病故,将孤儿托付予罗士信,他珍重地接过女子遗愿,独自抚育裴行俭。

聆他问话,罗士信摇头,目露惆怅:“士信拜问过裴氏五支宗族,丞相裴寂倒是提出收养行俭,只是士信与裴相公话不投机,更兼外有传闻称裴相公素有贪赂之名,士信恐他单单觊觎行俭丰实家资,是故拒他所请。”

“那可有问询秦王?”长孙无忌道。

罗士信面泛难色:“终不敢拿此事拜托秦王。”

长孙无忌知晓少年讷言面薄,遂道:“这数月出征期间,士信不妨以行俭寄养于秦王府中,待归来后再接回不迟。”

“这——”少年扯起脸皮,面一红,“劳动了王妃,士信过意不去。”

“此乃舍妹之意,在下不过代为转致。”

罗士信终于呼出一息,悬在喉咙口的巨石搁回原处,唇畔顿牵出一痕笑容,心底漾起由衷感激:“多谢王妃心善,待士信自河北凯旋,定登门拜谢秦王与王妃。”

语未竟,门里陡然响起一道喜悦惊呼,少女激跃万分:“哇,他会说姑姑了!成功了,我成功了!”

门外二人闻声,相视而笑。

因翌日一早即需出发,长孙无忌复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李小六跟着他一块站起,两只眸底一片莹亮,不知是熠熠烛光,抑或星子映照在她瞳间。

她郑重其事与罗士信告别,拍拍他劲瘦却有力的肩膀:“士信万要小心,我听闻你每回出征,定要首登城门,冲入万军阵中亲取敌将。虽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你太将自己性命置身事外,请莫要让我与其他在乎你的人担忧,务必保重自己。”

少女神情真诚,抚过肩臂的手心沁出温热,倏忽拨动自认朗硬的少年心中柔弦。

他尽力绷住面部,不使自己眉目流露分毫松软颜色,喉间几番踟蹰,终道:“士信还得接行俭回家,自会珍惜性命,小六便毋须牵挂了。”

“那我借你一位伙伴。”李小六仰天吹一声口哨,须臾,一匹通体雪白,四蹄青黑的宝驹呼啸而至,缓行庭间。

李小六抬手爱抚白马的鬃毛,若有不舍,一刻后,盯视业已发怔的少年:“她名唤踏夜雪骓,是突厥王子赠我的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我听你抱怨过你的坐骑脚力不足,所以现在我将她借予你,助你战阵上所向披靡,早日将她归还我。”

罗士信陷入一瞬沉寂。

原来他偶然间脱口而出的抱怨,说者无意,却早被李小六深深记下。

“收着罢,记着一定要还予我,我可舍不得送给你。”李小六瞅他呆愣,以为少年出于矜持而犹豫,咧出笑容。

半晌后意识归位,罗士信对上她灿烂的笑容,鞠躬至腰,而后直起身,同样勾起唇齿:“谢小六的马。”.

已至一更,夜底悄默无声,星月俱暗,惟剩二楼阁子一盏小灯溢出微光。

李小六白日出府一天,晚上还需完成两位老师所布置课业。自打虞世南回来,一下又添了一份,任务瞬间加重,只得挑灯夜战,熬到双眼发青。

她攥着笔杆,伏案写字,偶尔揉揉双目,咬口酥饼,继续投入战斗。

爱学习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她一定能成为让阿耶和哥哥都引以为豪的小才女!

李小六给自己打着气,笔下唰唰不停,忽听一阵疾风啸卷梧桐,几滴雨点撞击窗扉,旋即雷声大作,转眸间雨势骤急,倾盆而落。

聆听雨声常有静心功效,李小六安然自若,墨尽后再在屉中取一块,两指夹着往端砚里研磨。

正专心捣着圈,身畔两扇窗蓦地发出吱呀声响。

以为是风大吹开了窗,李小六搁下笔,转头起身去关窗。

抬眼一刹那,顷刻目瞪口呆。

“小六,是我。”一声低唤。

李敳从外及内推开窗,半坐框沿,衣袍湿漉漉,正自额前乱发沿面孔滴淌,滚落脖颈,浸润襟口。

李小六缓过神,卸下防备,瞳眸震惊:“怎会是你?”

“我能否进屋说话?”

深更半夜爬上少女的窗,李敳显然亦面露愧色,就着她伸来的手腕跳下,落地后抖落两袖雨水,喘着气拭汗。

“你如何进得来?”

“你家一至夜便守卫森严,我磨破了嘴皮亦进不来,只好翻墙窃入,观整座宅邸独你这盏灯尚亮着,为躲避你楼下家仆,万般不得已只好爬窗寻你。”

李小六深深视他,满脸警惕:“又来让我陪你相亲?上回教训吃够了,我才不干。”

李敳摇头:“是比见家长愈十万火急之事,求小六帮我。”

“究竟何事?”

“你阿耶又要杀我阿兄!”

“甚么?!”

……

李敳连她端来的热茶也未喝一口,着急忙慌叙罢前因后果,恳求道:“我已不知再寻何人,本不愿再劳烦你,无奈秦王出征,除了你我再无他人可求。”

竟是李渊调命李靖征伐江陵萧铣,途中萧铣控制险塞,唐军路阻,迟迟不得进兵。此事被千里之外的李渊闻之,立时大发雷霆,以为李靖有意贻误战机,前仇旧恨涌上心头,旋密令峡州刺史许绍将其以军法处置。

李敳目眶灼红,几乎垂泪:“天子近侍曾蒙我李家之恩,甘冒风险向我报信,我欲入宫陈情,你阿耶却将我拒之门外,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来求你。”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教人敲了几敲。

李敳立即噤声。

“外头暴雨,公主屋中可还安好?”是侍女的声音。

“无事,你自去忙罢。”李小六赶紧回话。

足步渐远,李敳方放松耸起的双肩。

“小六可有办法?”祈求眼神紧盯住尚在思忖之中的李小六。

李小六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脑海里闪过无数后果,末了深吸一口气,作出决绝姿态:“罢了。”

她提笔呵开墨,从旁取过一卷空白丝绢,李世民常以此传达教令,她一笔一画模仿李渊字迹,摇动笔杆,以李渊口吻迅速撰下数行字,大意为经朕反复思量,适才口谕不作数。

口中道:“宫里有夜禁,阿耶早已睡下,目今去寻阿耶已然来不及,我练过阿耶笔迹,你拿着这封信,无人能窥出真伪,他们料不到有人敢假传谕旨。”

俯身吹干余墨,李小六折起绢布,塞予李敳:“你乘夜飞马加鞭,在传令官后脚抵达峡州,方能在行刑之前救下小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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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事情败露,你该如何?”李敳忧问。

李小六扬声:“你忘了,我是阿耶的女儿,最多不过被阿耶责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自古矫诏便是弥天大罪,李小六虽不爱读史书,也对后果清楚不过,小则重罚,大则丢脑袋,便是公主也不例外。

李敳尚自犹疑,她连声催促,予他一颗定心丸:“你莫怕,我就赌阿耶会反悔,明日清醒后定会收回成命,只是届时懊悔也来不及了。”

时刻紧迫,李敳点点头,望她一眼,攥紧手中绢布,匆匆转首,留下一句:“日后再来重谢。”

“速去罢!”

他再度推开窗扉,跳上框沿,回头再视她面容,随即飞身跃下,消失于茫茫雨夜.

约莫后半夜,雨势渐息,至凌晨时分,晨光熹微间,天地万里无云,清澈澄晴。

李小六一夜无眠,趴在窗沿凝视天外,心里惦记李敳,掰着手指测算他此刻应该到了何处。

楼下忽作一阵骚动,间杂数道兴奋女声,细听去,乃几位女婢叽喳快语:“快瞧哪,那里有位少年将军在舞剑!”

李小六循沿她们伫望的视线,跑到屋内另外一侧,踮脚推开窗户。

甫定睛,却见一位翩翩少年一袭白袍,迎风持剑,端立府外屋脊之上,身姿皎若临风玉树,不多时吸引底下无数目光,纷纷然仰首望来。

是罗士信。

剑尾缠裹紫绸,迎风猎猎而舞,少年手中剑锋折射朝阳,来如日出龙翔,罢若江海清光。

倏尔,长安城远处回荡晓角,他便伴着这霜天鸣响下劈上刺,龙行五步,那飘荡的紫绸随他动作肆意飞扬,行云流水,首尾相接,当空划破天际。

底下啧啧称赞,掌声四起,霎时淹没长安晨鼓。

一曲浑脱舞罢,少年收剑,竟面向李小六的窗棂,倾下身,折腰深躬一礼。

原来少年攀上屋脊至高处,在烁亮的清晨薄日之下,于炽热的睽睽众目之中,为她献了一舞。

身后长孙知非缓步踱来,观罢全程,唇角微牵:“罗将军临行前特意来为阿盈舞剑,阿盈作何感想?”

李小六仍趴在窗台,明净青空下,少年已然离开,而看客们意犹未尽,久久不愿四散。

“他是为了感谢我借给他的马,他素来便这般客气。”

“那阿盈喜欢么?”长孙知非笑问。

李小六挺直腰板,撤离窗台,点点头:“他舞得比我好多了,待他回来,还要好好教教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话向李世民临时辞行的第七日……

李渊踱入万氏寝屋,恰见李惜愿正与万氏伏坐一张案几,撑着小脑袋,冥思苦想棋局走向。

万氏起身相迎:“陛下来了。”

李渊摆手示意她入座,揉按女儿后背,笑若春风:“你们母女二人对弈怎不唤上阿耶?”

李惜愿心里有鬼,不敢直视李渊,只答:“对弈对弈,那自然只能一对两个人下棋,已经满员了,总不能让阿耶来当棋盘罢?”

“这孩子!”万氏嗔怪。

李渊笑意加深,掂量李小六手臂斤两,有意逗她:“二郎不在,阿盈又偷吃了多少夜宵?”

“阿耶冤枉,我才没偷吃!”李惜愿气呼呼,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吃的!

“你若非阿耶女儿,换作寻常人家,孰人养得起你这只小饕餮。”李渊哂道,“不过民以食为天,吃乃头等大事,阿耶从未以此拘束你,只一件,二郎设了文学馆,阿盈有了得天独厚条件,学业可有精进?”

又到了最讨厌的每期保留节目。偏还得乖乖回答:“最近一直在习字。”

“可有进步?”

“有无进步,女儿自己看不出来。”

李渊并无责怪意,微笑问:“师傅们如何说?”

“虞老师夸奖我,欧阳老师让我把字挂去书画坊。”

李渊奇道:“欧阳信本这是何故?”

「你认为自身水平如何?」彼时欧阳询刚批阅完她的作业,眯目转头,侧过脸盯向她。

李小六脊髓生凉:「小六不好说,一切得依老师评价来定。」

欧阳询啧声:「老夫是评不得了,但有个法子可助你认清。」

「你将一幅得意作品挂去书画坊售卖。」欧阳询语调一贯平稳不惊,李小六向来听不出褒贬,这次也不例外,「隐去你的姓名,视来者愿意开价多少,如此便可半窥你的水准几何。」

李渊听罢她转述,欣然扬唇颔首:“这是个好建议,你不妨一试,也莫怕观者品评指摘。阿耶纵是皇帝,亦需谏官时时督劝行止,你既有志于此道路,便免*不了批评之声。”

话是这个理儿,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话锋一转,复问:“那你文史学得如何?阿耶来考考你。”

李惜愿毛骨悚然,向李渊张开白亮牙齿,瞳眸眨巴眨巴:“阿耶我先走一步!”

随即趁李渊尚未回应,脚下生烟,迅速溜掉。

“你瞧瞧她!”李渊望她背影消失得飞快,向万氏无奈笑道。

不料稍顷,那阵风再度卷了回来。

“阿耶!“”李惜愿似有事遗漏,于李渊座前站定,气喘吁吁,“我还有个问题。”

“甚么?”李渊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李惜愿咬了咬唇,齿关启阖数次,半晌后终于问出了口:“阿耶……李靖将军呢?”

李渊面色沉了一寸,但依旧保持舒畅容色:“怎好端端的却问起他来?”

“小李将军家里有一只温驯的大老虎,与御苑养的猛虎不一样,我想去摸摸。”李惜愿自小到大不擅长撒谎,就连借口也显得荒谬。

可李渊不以为怪,神态瞧来深信不疑,并认真回答了她:“李靖攻灭了南梁便可回京,届时阿盈千万注意安全,老虎再温顺,屁股亦摸不得。”

李惜愿大脑轱辘转动,表面安静,心里暗自揣摩着李渊的话意。

听阿耶的口风,他果真赦免了小李将军!

李渊不知眼前李小六想到了甚么高兴事,陡然间嘴巴咧到耳根,笑靥粲然。

“多谢阿耶,谢谢阿耶!”李小六深弯一腰,大声谢过,旋即扭头跑路。

“慢些,莫跌跤。”李渊高声叮嘱。

“阿盈自幼受父兄宠爱,又无忧无虑,难免天真率性。”万氏不由牵唇,倏尔,眉间浮出忧色,“只是这婚事始终搁置心头放不下,为父母者,则为子计深远,我无法不为她将来思虑。我本一力促成她与杜学士,杜学士亦向我保证一世呵护阿盈,孰料这孩子平白无故将人拒之门外,如今还有何合适郎君可配她!”

李渊亦叹了一息,抚摩万氏手背玉肌,劝慰道:“朕知你为女惶急,只婚事这桩最急不得,还得两情相悦为上。”

“这世上婚姻何来两情相悦,不皆是慢慢培养。”今时趁李渊在场,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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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索性将多日愁绪倾露,“父兄总不会伴她一世,还是得为这孩子择个人品才貌俱佳的郎君,我居于深闺见识粗浅,还请陛下在前朝为阿盈留意。”

李渊点头思忖,忽捻须道:“二郎陕东道大行台帐下青年郎君却是不少,来日朕唤二郎,令他多多为妹妹婚事上心。他们兄妹情笃,又俱是年轻人,定比你我更知晓阿盈喜好。”

万氏眉梢顿展:“那一切拜托陛下与二郎了。”

“你便莫操心了。”李渊安抚她,“养好身子,朕再令太医多来为你探看。”

万氏淡舒一笑.

遵照欧阳询与阿耶意见,李惜愿从作品库中精挑细选,择出了一幅自认为集今生之所长,堪为呕心沥血的行书,送去予东市书画坊售卖。

书画坊掌柜与褚遂良乃旧相识,递他时李惜愿心里直打鼓,瞅着掌柜身边静默无言的褚遂良,观察他脸上哪怕细微至极的一丝表情。

“这一幅,可以么?”观二人目光专注阅字,鼓足勇气,李惜愿忍不住出声询问。

掌柜蔼然,笑意微微:“不知小娘子预期出价?”

李惜愿挠挠头,她还未估量过。

“五十?”李惜愿歪歪脑袋,脸色犹豫,“不对,八十?九十?”她慢慢试探。

主人笑意更浓,与身畔褚遂良相照一眼,重新注视底气不足的少女:“小娘子低估了自己,这幅行书,至少能卖上三百贯。”

“褚某倒以为,能以五百贯开价。”沉寂良久的褚遂良忽而开口,一发言便令李惜愿大喜过望。

“褚老师未骗人?”但她仍不自信。

褚遂良勾唇:“不知褚某欺骗六娘有何好处?”

想到他正人君子,不比李淳风满嘴故弄玄虚专捉弄她,李惜愿一颗心暂且搁下,严肃道:“那我相信你。”

“六娘必须信我。”

之后三天里,李惜愿每日便抱着忐忑与期待,跑去书画坊门前张头探脑,翘首以盼有人愿意驻足停留。可现实颇残酷,固然有褚遂良信誓旦旦作保,她的作品亦罕有人问津,反倒是坊中其他书画陆陆续续卖出去不少。

又被骗了!李小六心灰意冷,原来最以信义著称的褚遂良也会睁眼说瞎话,她就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一日,她终于盼来两名打扮不凡的贵客踏入坊里,头戴幞巾,着宽袖圆领袍,观气度皆为饱学文士。

她按捺住扑扑直跳的心脏,悄然跟踪身后,脚步放轻,两耳朵紧张竖起。

那两名文士徘徊了一圈,似无书画能入法眼,皆闭口不谈,只沉默观阅。

终于,足步滞留于李惜愿的作品前,一并伫立端视。

“这行书笔法流畅,起、活、收皆鲜活生动,清晰可见,你我怎之前从未见过这幅?”一年长文士语气惊异,与身畔友人闲话。

李惜愿难抑翘起的嘴角,心里偷着直乐。

嘿嘿,李小六你可真棒!

另一稍矮者回道:“兄台有一阵子不来店里,这应是主人新得佳品。”

年长者道:“旁边开价五百贯,价值却是不菲,我来瞧瞧是哪位名家。”

身形稍矮的文士蹙起眉,摇摇头:“李小六?我竟是从未有所耳闻。”

李惜愿一颗心逐渐坠了下去。

年长文士亦失望:“我以为定是大家之作,未料到名不见经传,不值五百贯之价额,还是再观望观望罢。”

“二位留步。”掌柜唤住转身欲退的二人,背手徐徐上前,从容笑道,“此作者虽名气寥寥,却实属后起之秀,郎君皆精通书法,自能窥出此人前路不可限量,今日买回藏之阁中,日后定能价值翻倍,或成传家之宝也未可知。”

“话虽如此,只是这五百贯……”数额不菲,文士仍是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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