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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气逐渐被潮湿的雨丝冲淡,胃部翻涌的难耐方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腕子上如同蚁虫啃咬的难耐疼痛。
疼痛难忍,他额角渗出冷汗,唇色发白,幸而戴了面纱,不至于被她瞧出来。
裴淮义只当他是讳疾忌医。
“大人忙于政务,让大人费心,是我的不是……”
裴淮义按下他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我们不是友人吗?”
听她这般说,楚临星小幅度点了点头。
昔日将要成为他妻主的人,成了他的友人。
命运弄人。
裴淮义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疼痛的腕上:“既然是友人,为何这般见外呢?”
曾经在颍川,他因着痼疾,备受煎熬的时候,裴淮义就这样为他暖着腕子,温声哄他。
分明眼前人还是她,可他换了一层身份,与裴淮义之间的那些情分也不再作数了。
楚临星试着将手从她的掌心下抽出来,可拉了两下发觉无法收回,便不再坚持。
“多谢大人。”
他知道,若是裴淮义不想放开,不论怎样他也是逃不脱的。
车厢内格外安静。
裴淮义神色如常,为他暖着腕子,另一手持着书册阅览。
雨下大了,潮湿的水汽氤氲到了车帘上,清新的味道也袭来。
成恩是不喜欢下雨的。
她看了眼身旁正襟危坐的人,楚临星依旧神色如常。
适才说什么都不肯上车,不肯接受她的好,生怕再欠下更多人情的人,这会拘谨地坐好,因着只手被她按着,没有再打手语。
楚临星每次都能解释许久,生怕自己一句话,将她惹不高兴了似的。
裴淮义眸光落在他的指尖,纤长白皙的指节察觉到她的眸光,往里缩了缩,仍旧躲不开她的眸光,干脆不再动作,任由她打量。
车厢内过分安静,叫他有些坐立难安,楚临星还是用一只手朝她比划:“大人,那日我听说您中了暗箭,在府上养伤。”
他轻轻嗅闻,试图找到血腥味的来源。
只是孕期的男子对气味十分敏感,即便血腥气被雨水冲淡了些,他不能保证自己一会是否会再犯恶心。
在她面前如此失态,实在非他本意。
“是啊,我中了暗箭。”裴淮义顺着他的话道。
那日伏刻炎安排了数名刺客,原本便是她陪着伏刻炎做戏,将这事闹大,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如此才能不被那帮老狐狸们注意到。
所以不论楚临星有没有为她挡箭,众人得知的消息,都是她为刺客所伤。
楚临星闻言垂下眼睫,像是有些自责:“是我没能保护好大人。”
“你,保护我?”她轻笑一声,放下了那本书册,视线笼罩着他,“小楚公子,你就这么想保护我吗?”
那句小楚公子莫名叫人耳热。
楚临星知道她要逗自己了,纠结地点了点头。
掌中伶仃的腕子总算热了些,她看着眼前别扭地想要逃离,又控制着自己的人:“哪怕是像那天一般,用自己的性命来护?”
裴淮义的声音很轻,却见他点了点头。
往日疏冷的眼眸里藏了太多的情绪,他就这么对上裴淮义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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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任由她在这一息去剖析他的情绪。
要护,哪怕用性命。
裴淮义缓慢揉捏着他的腕子,这是她当初为成恩舒缓的动作。
果不其然,引起楚临星的反抗,但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抬手,将他面上轻薄的面纱卸下。
他应当是预料到了这个动作,故而没有闪躲,只是微微偏头,又忍住了这个动作,闭上眼睛,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了她面前。
像是将自己柔软脆弱的肚腹袒露,示好的流浪猫。
“为什么救我?”
裴淮义不放过他面上的一点情绪。
楚临星的眼睫要将他的全部心思都遮住,吝啬地遮严,一点都不肯再给她看。
“不是害怕我,讨厌我吗?”
裴淮义柔软的指腹摩挲过他的腕内,又薄又软的腕肉覆在他的腕骨上,只要她稍稍用力,指腹就会陷进去,激起他的战栗。
他微微抿唇,整个人瞧上去憔悴、消瘦了不少:“不,我从来没有讨厌大人。”
“不讨厌,那喜欢吗?”裴淮义淡笑着问他。
捏着袖口的手一顿,呼吸也跟着停滞了。
她先前从来不这样的。
裴淮义也没有对寻常公子这般过,为何独独坏心思的逗他。
“不敢。”
“不敢喜欢,还是不喜欢?”
直到这时,楚临星才恍然意识到,他也被裴淮义骗了。
如果真的温和纯良,又怎么会做到这个位置上,朝堂上又有谁是表里如一的。
楚临星咬着一点唇肉,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再次陷入她精心编制的甜蜜美梦里了。
雨声还在继续。
他害怕下雨天,但有裴淮义的日子,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手腕的疼痛在消减,但心尖的痛楚是无法抹除的。
没人知道,他比划出这些话的时候,宛若对自己施以凌迟之刑:“大人是我朝肱股之臣,我只是小小琴师,与大人,并不登对,更不敢肖想、冒犯。”
“大人也不能有事。”他比划道。
裴淮义对此不置可否:“因为我是对朝堂有利的肱骨之臣,所以你舍命也要救下我?”
“这么说来,楚公子还当真是深明大义了,不过,你不是为伏大人做事吗,救我做什么?”
“担心无法向你师兄交差?”
这是句玩笑话,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
他这次没再躲闪,少有的平静:“不,不是因为朝堂,只因为大人,因为遇险的是大人,我必须救大人。”
裴淮义支颌看他:“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原因?”
楚临星没有瞒她,竟也点头应下了:“我也的确为伏大人做过事,除此之外,也为许多大人做过事,但都是为了活下去,抚琴不足以我在郝掌事手下讨生活,我没有银钱。”
“……你对谁都这么,赤诚吗?”裴淮义凑近他。
她只说了一句话,这人就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他这会同剖心给她看有什么分别。
要她相信他是纯良无害的?
楚临星打手语的动作幅度也小了许多:“我只对大人说……”
救她,是因为她只是裴淮义。
坦白一切,也只是因为她是裴淮义。
他希望眼前的女人,还是那个值得托付、信任的女人。
裴淮义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还真是……”
真是大义,舍己为人。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心思,裴淮义也不会主动去点破。
楚临星心悦她,心悦到了为她舍命。
他真诚待她,会施舍路边的乞儿,良善到近乎愚蠢。
这幅真诚的模样,第一次让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在官场上见惯了虚伪,也习惯并擅长应付那些虚伪与阴谋,但楚临星不一样。
即便被她为难,他还是捧出了一颗心给她看。
擅长了伪装和演戏的人,有一次因为对方过分真诚而停顿,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反应。
“大人是在生我的气吗?”
见她没有言语,楚临星有些不安地问。
“不是,”裴淮义松开了攥着他腕子的手,“在想一些事。”
闻言,他放松了些许,又带了一点严肃叮嘱:“大人,你中了暗箭,当好好养
身子。”
裴淮义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有些心虚,才道:“好,我知道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举动不妥,他稍作停顿,又道:“因为我们是友人,这是大人自己说的。”
“我只是关切友人,不算逾矩的。”
他关切友人,这没什么的。
这幅认真解释的模样,和他先前的疏冷形成了极大反差。
裴淮义失笑:“对,我知道的。”
“主子,肖府到了。”
随着雪竹声落,楚临星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她。
裴淮义温和地询问:“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多谢大人送我回来。”
她收回眸光,假做没有看到蒹葭有些着急的神情:“那我们下次见。”
雪竹等了许久,目送两人入府后才道:“主子,就这么送他们就去吗,可肖府……”
“肖府有豺狼虎豹,”裴淮义淡声说出她想说的话,“楚公子会回来的。”
雪竹了然:“属下明白。”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也会变得越来越像。
譬如现在楚临星与成恩。
师兄弟都如此赤诚,成恩是被保护的极好,不曾见过世道艰难,而楚临星则是见识过了人心险恶,哪怕害怕她、哪怕先前曾被她为难,也要舍命相救。
“像他这么有趣的人,不多了。”
疏冷、倔强,又那么坚韧,好似什么都压不倒他,一个与京城公子,还有她所见格格不入的人。
肖柏买下了他也无妨。
想要留在哪座府邸,还是楚临星自己说了算的。
——————————
没有暴露身份,这是于他而已最好的消息了。
楚临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包裹。
他的东西少之又少,一个小小布包便装下了全部家当。
“公子瞧上去很高兴?”蒹葭不解地看着他,“喜从何来?”
要知道,他在肖府待的这段时日,因着那位郭堂小姐的事担惊受怕,多日为之食不下咽,楚临星此刻露出放松的神态,蒹葭便不能理解。
“无事,只是庆幸,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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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楚临星神色没有异常。
裴淮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幸而他那夜不曾开口说话,她的语气太笃定了,楚临星一睹以为自己的身份真的被她发现了,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彻底暴露了。
也难怪,她在刑部做事,裴淮义就是很聪明的女人。
他为自己庆幸过后,又捧出那方帕子,珍重地嗅闻着其上要散尽的瑞香。
如果她们二人是友人,裴淮义会收留他吗?
蒹葭正于这时开口:“公子,那家大人又差人来问。”
“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日宴会遇刺一事过后,那些想讨好裴淮义的人,总想从他这里下手。
但他同裴淮义没有什么关系,她们却认定了他一定能获得裴淮义的喜欢,要他入裴府。
“你打探到了什么,”楚临星将包裹藏起来,“裴大人心悦的那位公子是谁?”
在得知裴淮义曾有心悦之人后,这种消息便好打探了。
蒹葭点头,思量着道:“听闻大人心悦的那位公子善琴,娇纵,其他的,蒹葭不曾听闻。”
“至于,那位公子究竟是何人士,家住何方,又缘何没有做成裴主君,蒹葭就没能打探出来。”
楚临星轻声道:“没关系,足够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早在他之前,裴淮义也有过心悦的男子。
初次得知这件事时,说不介意定是假话。
即便知晓,从他不告而别,离开裴淮义的那一刻起,就算彻底的背叛,他做了裴淮义最厌恶的事,与她之间再无以后可论。
那她下颍川,与自己成就一段露水情缘,也是在借他来缅怀那位前辈吗?
楚临星低低地笑一声,只觉自己当时蠢笨。
跟裴淮义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只顾着看她的脸、跟她夜夜笙歌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裴淮义有哪里不对劲,如今也无从考究。
“公子?”蒹葭眨了眨眼。
他知晓孕夫情绪不稳,更何况是像他们公子这样,没有妻主照料的孕夫。
独自照顾腹中血脉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楚临星但凡此刻低迷,落泪,他都能上前哄一哄,说一些宽慰的话,但楚临星没有,他收拾好东西静静地坐在一旁,随后笑出一声来。
蒹葭看着他,没有捕捉到半点笑意,不由得有些害怕了:“公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闻言,楚临星微笑着看他:“别担心。”
“……公子你别笑了,我害怕。”他凑上前为楚临星试温。
额头比蒹葭的掌心温度还要低一些。
他收回手,狐疑地看着自家公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楚临星看他这幅模样,知晓蒹葭是担心他,也真被他吓到了,只好出言解释:“我只是,方才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高兴的事吗?”
“不,”楚临星看着他,轻声道,“我竟才反应过来,裴大人并非不要我们的意思。”
当初他恳求裴淮义买下他,说自己愿意为她当牛做马,只要能留在御史府。
裴淮义说的是:“我这府上有厨郎,你要顶替他吗?”
“楚公子抚琴的手,怎好做粗活?”
她说自己的理由不够。
裴淮义从来没有把他的路堵死,是他自己一度认为自己走投无路,无处可去,只要他理由充足,是可以留在她身边的。
他便误以为自己被拒之门外,误会是裴淮义不肯要他,却没有细想她后面那句。
“成恩的死,你们还在查吗?”
效仿成恩,便是效仿那位曾与裴淮义在一起的前辈。
“楚公子,郭小姐唤您过去抚琴。”
屋外有侍人唤。
蒹葭如临大敌地攥着银簪,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楚临星却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下。
“没事的,别怕。”
安慰归安慰,楚临星并没有半点把握。
他清楚,自己和蒹葭不能得罪这些贵人,只能找机会逃出去。
别院,郭瑞哼着曲,躺下廊下的躺椅上。
“小美男,过来。”
她叫的是蒹葭。
蒹葭原本跟在楚临星的身后,听见被叫,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袖:“公子,公子……”
楚临星挡在他身前,朝郭瑞艰难地行了一礼:“郭小姐,我觉得还是有蒹葭在身边方便些,可否请郭小姐让他留在我身边……”
他点了点额角,表达他的想法。
蒹葭被吓坏了,没有及时解释他的意思,郭瑞一头雾水看着他:“啊,你脑袋疼?”
“……我们公子说,我得侍奉在他身边!”蒹葭颤声道。
郭瑞是个混不吝的,本也是看中二人容貌,没有半点要继续听琴的意思,听他不肯过来,直接起身,一把攥住蒹葭的胳膊。
“啊!公子……”
郭瑞不管他的哭喊,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把一旁的楚临星拽了来。
——————————
雨越下越大。
裴淮义身边的侍人持着小剪,上前为她将手畔那盏烛火的灯芯剪短:“大人可要歇息一会?”
外头阴雨,屋里早早便点了烛火。
手头还有许多政事,裴淮义没应声:“将门窗闭上吧。”
风兰道:“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主子还要等吗?”
裴淮义唇角勾起一点笑意,道:“你不是才与雪竹打赌了?”
“这都瞒不过主子,”风兰挠了挠头,少见的露出点不好意思来,“主子说楚公子会来,属下还是觉得悬,便拿了这个月的月钱跟雪竹赌……”
她颔首,不大在意:“你押的什么?”
不影响公务的情况下,裴淮义并不会严格限制手下人找乐子。
风兰眼神转向另一边:“……属下押楚公子今日不来。”
言毕,语速很快地解释:“今儿这雨太大他也来不了啊。”
“主子,”屋外混着雨声,雪竹的声音传来,“楚公子来了,在门外侯着您。”
裴淮义看了她一眼,风兰则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憋了
半天才道:“……主子英明,楚公子竟真的来了。”
一个月的月钱没了,风兰不高兴,但今个有的是人高兴。
暂住肖府的那位郭小姐死了。
这于不少人来说,都是件大好事。
裴淮义坐于那把交椅上,垂眸凝视着跪在雨中的人:“楚公子这是做什么?”
雨丝细密,楚临星不顾裴府侍卫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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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跪在雨中等她。
冰冷的雨将他整个人都淋得潮漉漉的,楚临星跪在湿冷的地上,乌润的眸子看着她,随即开口求救:“求大人、救我命。”
裴淮义指尖敲击在桌案上的动作一顿。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人:“什么?”
方才楚临星并非打的手语。
她亲耳听到楚临星开口说话,亲耳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第26章 第26章会伺候吗
楚临星恍惚地看着眼前女人。
郭瑞死了,他和蒹葭脱不了干系。
如果裴淮义不救他们主仆二人,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裴淮义撑了把伞,一步步朝他走来。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也踩在了他的心头。
“我愿意扮做您的心上人……”
他攥着湿透的衣裳,涩声道:“我会扮做他的样子,您可以把我当做任何人,求您,求您收留我……”
油纸伞朝着他倾斜,潮冷的雨水再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裴淮义道:“起来,跟我走。”
她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眼睫扑簌簌,撑着身子起来。
手腕生疼,楚临星空空吞咽了一瞬,将那点委屈的情绪全都咽进肚子里。
他攥紧了自己颤抖的手,裴淮义攥着他的腕子,将人带进正厅。
想象中的诘问没有出现,他听到裴淮义道:“带楚公子下去沐浴更衣。”
楚临星嗓音沙哑:“裴大人,您不要问我吗……”
“那也要等你换了衣服,”她面色冷淡,“你还想大病一场?”
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御史府的下人往外走,只是在临出门时,带着点小心,回头看了她一眼。
随着门扉被紧闭,正厅彻底安静下来。
裴淮义指腹抵着那枚玉戒。
风兰为她呈上一盏茶:“主子……”
“很像,不是吗?”她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或是说,世上能有几个这般相像的人。
她从见到楚临星的那一刻起,便觉得,他就是成恩。
风兰道:“可是,先前主子如此问楚公子,他也没有露出过马脚,这次,主子打算如何?”
额角抽痛,但裴淮义只按住隐隐作痛的地方。
她已经鲜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生在河东裴氏,从众多姐妹中脱颖而出的人,小小年纪便见识了太多残酷,或许早已不能算作常人。
只有成恩无数次勾起她平淡的情绪,几次让她濒临失控。
裴淮义道:“不论他是不是,先将他留在我身边。”
成恩的存在就是一个变数。
此刻同她的梦中不同。
她也曾在梦中见过这样的场景。
梦里的成恩嫁人后,终于被她找到,梳着人夫鬓的人哭着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恳求她放过自己,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
成恩说,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一团烈火盘踞在胸膛,气血冲向头顶。
那是她近些时日以来,情绪最激烈的一次,时隔今日已有整整一月。
初次的情绪不受控,也是因为成恩。
只是她所设想的,找到成恩后的怒气、质问,或是温存,这些通通没有,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喜欢玩,她就陪着他玩,只要他是成恩,就迟早会露出马脚,她并不急于这一时。
裴淮义放下杯盏,听着清脆的磕碰声混着雨声,耐心等待着他的到来。
妙音院。
被雨淋了一遭,楚临星此刻周身都冒着寒气。
蒹葭跟着他,忍着眼泪小声道:“公子,我们不怕,本就是她有错在先。”
郭瑞将他扯进怀里还不够,妄图再抱住楚临星。
她喝醉了酒,自然没有抱成,只拿了酒盏要灌他酒。
楚临星身子骨本就弱,更是鲜少饮酒,一时没防备,当真咽下了些酒液,到现在头都是昏昏沉沉的。
“小浪蹄子,做出一副寡夫模样给谁看,要不让郭姐姐疼疼你……”
楚临星本就厌恶被人触碰,自然连连后退,郭瑞见有人胆敢反抗她,登时怒不可遏,一片混乱。
后来不知谁趁乱推了一把,郭瑞就跌在地上,额角渗出血来。
她成日寻欢作乐,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谁都没想到她一个女人能一头撞在桌案上。
“反正当时院里有两个郭瑞的夫侍,他们、应该会为我们作证的吧?”
蒹葭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阵阵后怕。
“不一定,”楚临星打破他那点可怜的幻想,“那是郭瑞的夫侍,郭瑞千不好万不好,也是他们的妻主。”
没有妻主的人,更何况还是小侍,如何在京城求生。
“裴大人欣赏公子,那,大人会帮我们吗?”
可错了就是错了,不论是否是人陷害,他们两个是一定要被牵扯进去了。
楚临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去收拾一下,不能这样见裴大人。”
一旁的侍人上前:“我们服侍公子沐浴更衣。”
“我自己来就好。”
他屏退侍人后,才缓缓将缠在小腹上的布帛解开。
原本柔软的腹部有些僵硬了,痛得他发出急促的低喘:“啊……”
剧烈的痛楚让他颈侧的青筋凸起,坠着他扬起脖颈的动作,几乎能瞧见脉搏的跳动。
圆润的小腹被强行勒平,这是他每日都要经历的痛楚,一切都是为了好好活着。
勒痕下已出现青紫的痕迹,楚临星咬着牙关,将痛哼悉数吞下。
“不怕不怕,没事了,”楚临星轻声呢喃着,也不知究竟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腹中血脉,“我们到母亲的府上了。”
安全了,却好像也没有全然安全。
在孩子生母的地方,他仍旧不敢解开布帛。
在裴淮义的手下讨生活,只能更小心谨慎,若是被发现他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兴许不会被它的母亲容下。
世家女娘,更何况是裴淮义这般年少成名,受帝王赏识的肱股之臣,至今仍未娶夫,若是娶,也要娶个门当户对的。
没有娶夫的女人,怎能先与府上小侍或是外室育有女嗣,更何况,他没有名分,连外室都不是。
未来的裴府主君不会准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没事的,”他安抚着腹中安静一些的孩子,“九月不怕,爹爹会护住你,九月要乖乖长大。”
楚临星将自己浸入温水之中。
裴淮义兴许是恨他的,可不论裴淮义对他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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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如何,他不能与她相认。
来京的这六个月,他一步步摸清,只要有人肯帮他对抗李云邦,只要有人助他复仇,事成之后他就可以到裴淮义面前请罪了。
水珠从细白的颈侧划落,没入水面消失不见:“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要想办法让裴淮义不再怀疑他。
腹部令人恐惧的颜色令他皱起了眉头。
积聚之疾同夫郎有孕也差不太多,倘若他顺着王娘子的话,不再束腹,又是否会引起她的怀疑呢。
如今月份越来越大,他赌不起,他和裴淮义的血脉不能有事。
生长痛愈发严重,楚临星面露难色,对此束手无策。
起初的疼痛还能忍,然他如今连大口呼吸都不能,就连寻常的衣料都会磨得他生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临星羞愤欲死,他环紧自己沉进温水里,却又以一个奇怪的姿势避开疼痛的地方。
谁曾想,温热的水反而刺激的他更为难受了。
“公子,大人于正厅还等着。”
楚临星忍着两端的痛痒,嗓音喑哑:“……马上了。”
——————
————
正厅,裴淮义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喝盏姜茶驱驱寒。”
成恩是最厌恶姜味的。
她支着额角,看着楚临星接过煮好的姜茶,垂着眼帘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这次没有戴面纱。
楚临星哑着嗓音道:“多谢大人收留。”
她轻笑一声,面上却没有笑意:“不是天生哑症吗,什么时候会说话的,楚公子?”
“……前些时日,”楚临星道,“母父死后,我便再说不出话了,并非生来的哑症,是心病。”
裴淮义掀起眼帘:“看来京城有了不得的人物啊,能将楚公子的心疾治好。”
她语气不咸不淡的,但楚临星知晓,她是觉得自己在欺骗她。
她不咸不淡地道:“原是如此吗,我还以为是楚公子骗了我。”
楚临星默了三息,终还是问:“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裴淮义一改方才的坐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我能气什么,气你隐姓埋名,气你不告而别?”
“成公子的确与先前大不相同了,”裴淮义声音平平,看着他捧着的那盏热姜茶,不带任何情绪,“先前格外挑嘴,现在是什么都不挑了吗?”
“……裴大人,我的确不是师兄,”楚临星出声为自己辩解,“我师兄不喜姜茶,但我很喜欢。”
裴淮义摩挲着指根的玉戒:“方才你刚来时,说什么?”
她没有搭楚临星的话,好似不甚在意。
闻此言,楚临星下定了决心,看着她道:“我说,我愿意被大人当做前辈,我会按照大人的要求做……”
裴淮义没有出声,他有些担忧地问:“但是,大人,我不曾听闻过前辈。”
“怎么会呢,你们认识。”
正厅水钟滴答声和雨声交织着。
雨水落在叶片、屋檐上,最终汇集到一起。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扰得人心也乱了。
楚临星听到自己艰涩出声:“是谁?”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那么不可思议,叫他不敢去相信。
这个答案太美妙了,只是想一想,他就被蜜糖包裹,如果是陷阱呢,只怕他会彻底陷进去的。
如果裴淮义想要捕捉他,她无需编造精密又完美的陷阱,只需要一个甜蜜的谎言,他自己就会陷进去,甘愿被她吃的干净。
裴淮义微笑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知道怎么演吗?”
楚临星点点头,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那么,到我这儿来,演一个给我看看。”
他屏住了呼吸。
随着楚临星一步步的走近,那股熟悉的,魂牵梦绕的瑞香也更近了些,他身体的记忆被逐渐唤醒,就连发丝都跟着震颤。
他整个人周身都透着紧张的情绪。
裴淮义看着他凑近,那双疏冷的眼睛彻底闭上,仿佛这样就不会觉得难以接受一般。
那双温热的浅色唇瓣轻轻贴在她的唇角。
只是他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带着点虔诚的模样,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她方才还以为这人要做什么,结果只是轻轻地贴在她的唇角。
柔软的唇肉贴着她唇角的唇缝,带着那股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甜香,便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连亲吻都算不上。
裴淮义:“你先前就是这么伺候人的吗?”
他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避开了她的眸光,轻声道:“……我不曾伺候过人,大人是我伺候的第一个。”
“是吗,你之前不是这么吻我的,”裴淮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淡笑着问,“怎么了,是全忘了吗?”
她想看楚临星究竟如何再为自己辩解。
却听他低不可闻地道:“我真的不是他……”
“是吗,”裴淮义正欲往下说,突然一顿,蹙眉嗅了嗅,察觉到那股味道是源自他身上,“你用牛乳沐浴?”
原本一颗心就提起来的人,此刻惊恐地睁开眼睛,想要往后退。
裴淮义伸手揽住他的细腰,挡了他的退路:“怎么总要躲开我。”
“大人,我真的没有用牛乳沐浴,那样太奢靡了,”楚临星耳尖都红透了,用眼睛恳求她,“求您放开我。”
裴淮义侧眸看他,微笑道:“摆清自己的身份。”
一个上门求着收留的、无处可去的琴师,原本就是因着答应效仿她的心上人而存在,一个替身,有什么资格同她讲条件。
裴淮义公事公办地道:“只要好生扮演你的师兄,该给你的也不会少。”
像是披着羊皮的狼将猎物引入自己的巢穴后,突然卸下了伪装,露出獠牙与利齿来。
楚临星应当也是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僵直着身子不敢说话。
他身子单薄柔软,没有什么重量,而今维持着这个姿势,被她虚虚揽着,那股香甜的,类似牛乳的味道就这么传来。
牛乳的味道混着已经有些淡的苦涩药香、微不可查的酒气,还有方沐浴过的水汽、皂角的香气。
他的发尾还有些湿。
裴淮义指节绕着他潮漉漉的发尾,听他解释道:“我担心大人就久等,便还没有擦干……”
“现在说说吧,”裴淮义递给他一方拭巾,“发生什么了。”
被派去暗中盯着楚临星的暗卫与他一同回来,在他去沐浴更衣时带回了消息,将方才肖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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