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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封珏负手立在长廊,缓缓闭上眼。
这样的夜晚,段封珏忽然想起,幼时阿爹时常训斥他,他说:“阿珏,为父跟你讲过多少次,段冽或许可以成为西雍的一柄锋利宝剑。你为何处处嫉妒他、排斥他?他越出众,越能发挥出更大价值。日后,你莫再刁难欺负他了。”
段封珏那会儿还小,发育又晚,身高只到段冽肩膀,瘦弱得像只竹竿儿。
小小的孩子嘴角噙着笑,认真望着父亲道:“爹爹总说段冽身世凄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像从没啃过肉的流浪狗。但凡别人施舍点善意,他便恨不得把全身骨肉都剔下来,双手捧着,赠送给对方。”
老凉王颔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
小段封珏歪着脑袋,天真又残忍道:“爹爹,可段冽他并不是一条狗啊!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怎能用狗的方式驯化他?咱们得用人的方法。”
老凉王好笑,没怎么当真的语气:“阿珏有何高见啊?”
小段封珏眨眨眼:“就是像我这样呀!爹爹对段冽的好,不过是予以温暖爱护,予以关怀栽培。这些说重则重,说轻也轻。但加上一个对他嫉妒羡慕恨的我,效果就不一样了。我越恨段冽比我优秀,越妒忌他夺走爹爹宠爱,越羡慕他散发的才华光芒。他便能时时记着,他段冽得到的温暖,都是从我段封珏手上夺去的,他能有今日成就,都是我段封珏的施舍。他往后得到的越多,享受的越多,越忘不掉这点。他会一直忍让我帮助我,就像怎么飞也飞不远的风筝,我拽拽丝线,他就马上飞回来啦。”
段封珏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看着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喜悦。
事情诚如幼时的段封珏所料。
这些年,无论段冽飞得再高、再远,他的魂,始终系在他手指上。
西雍能有今日,多亏有他段冽!
是他出谋划策,是他在京城周旋遮掩,才给西雍足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暗地里,一步步发展壮大。
甚至在短短几年间,拥有与朝廷可战之力。
可惜啊。
段冽总是如此天真。
他爹说他不爱权势,不执着于夺回皇位,只想让西雍百姓过上富足平安的日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傻瓜!从头至尾,他都只是在像养蛊一样培养你欺骗你啊!
夜色低迷。
段封珏勾了勾唇,他望向远处,仿佛在与段冽隔空对话:“人人都道你聪慧冷硬,实则你最愚笨柔软。你明明有很多脱离命运的机会,可我还没扯动手中丝线,你便自己飞回来了。既然你放不下西雍这点温暖,为何不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偏偏你毫不贪慕权势地位,又有自己的那点欲望与执念。所以段冽啊段冽,世间岂有双全法?既然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那便用你毕生的荣誉名望,用你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来成全我与西雍吧!”
第54章 五四章 你诊你的,我亲我的。
晋|江独发/五四章
威仁帝在位时, 朝廷内忧外患,局势动荡。
定、衢两座城郭,不幸被周边彧国占领。时至今日, 仍未收复成功。
定城与衢城毗邻,若要取衢城,必先拿下定城。
春节后, 段冽带着丹卿, 秘密来到雁门, 于城北客栈落脚。
经过小半月实地考察, 段冽制定出一项大胆且冒险的计划。
在朝廷大部队抵达雁门前,段冽决定率三十余人的轻骑军,夜袭定城,擒住将领莫少北, 打定城一个措手不及。
轻骑军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高强,擅迂回包抄。
这晚,数十道黑影如同夜蝙蝠般,在段冽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攀至城墙。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绞杀值守士兵, 一路向定城深处前行。
莫少北住处防守严密, 似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没人知道, 段冽是如何在固若金汤中杀出重围。
但当敌军将领莫少北于睡梦中惊醒时, 才发现, 他的脖颈, 早已被一柄寒芒毕露的利剑抵住。
定城这场战役,段冽赢得毫无悬念,且未废一兵一卒。
衢城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 因为彧国已高度警觉。
朝廷欲扫前耻,只剩硬碰硬强攻这条最后的路。
春三月,万物复苏。
驻扎营地里,丹卿举着小钳子,慢悠悠地往小炉子里添炭。
丹卿正在给段冽煮面。
段冽太忙了,经常忙到饭菜冷却,都顾不上吃半口。
长期以往,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更何况,他身体还不是铁打的。
于是丹卿捡起遗落的手艺,为段冽烹饪充满爱心的膳食。
阳光普照大地,空气暖融融的。啁啁蹲在绽出绿芽的树下,懒洋洋打着盹儿。
丹卿不时用手揉揉小鹰雕脑袋,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面锅里。
肉汤已经煮沸,雪白面条随气泡翻滚着。
丹卿往里面打了两颗鸡蛋,加了些时令蔬菜。
煮面而已,难度系数并不大。
丹卿单手支着下巴,一举一动,皆显得游刃有余。
最后用筷子搅拌两下,丹卿自信地往里面加了些香料。
然后兴冲冲端起小锅,跑进帐篷里。
内室榻上,段冽半躺着,鞋履未褪,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丹卿把面搁在桌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叫醒段冽吃面,还是让他好好睡个饱觉。
蹑手蹑脚走近床榻,丹卿无声叹了口气,他替段冽脱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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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动作温柔。
乍暖还寒,容易受凉。叠成豆腐块的被褥,放在床榻内侧,丹卿够不着。
他只能弯腰俯身,双手撑在榻上,越过段冽,努力去捞。
指尖正要触及被褥,段冽的身体猛然一阵剧颤,他似做噩梦般打了个寒噤,然后睁开略微猩红的眼睛。
他双眸陡然生出两簇火焰,又盛满茫然。两种神态,极具违和感。
丹卿有被吓到,忙问:“你怎么了?”
段冽反应略显迟钝,他目光徐徐落在丹卿脸上。等待片刻,仿佛才认出他。
“好像梦见不太好的事情。”段冽捏了捏眉心,嗓音喑哑,“具体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丹卿松了口气,他轻拍段冽手臂,很老道地安慰他:“哦,梦都是反的。”
段冽被逗得轻笑出声,下意识就想抱住他:“没关系,就算是正的,我这不还有你么。”
丹卿拍掉段冽搂过来的手,嗔他一眼,示意他别动手动脚:“我给你煮了面,还热乎着,快过来吃吧。”
段冽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你煮的面?你在哪儿煮的面?”
丹卿眉梢微扬,得意洋洋道:“我用小炉子小锅子煮的,面很香,这次味道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段冽默默看这位小公子半晌,事实上,他很好奇,丹卿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到底是丹卿的一番心意,段冽不好辜负。
他忐忑坐在桌前,目光追随这抹纤瘦的浅青色身影移动,竟挪不开眼。
丹卿把面条装在碗里,上面堆满荷包蛋与青菜,看着颇为爽口,亦闻不出什么古怪味道。
段冽咽了咽口水,有被丹卿的淡然自如糊弄住。
或许是丹卿太优雅太招人喜欢了,段冽觉得,他做的面条,也该同他这般招他爱不释手。
举起竹筷,段冽很给丹卿面子,他直接挑起满满一筷,送入口中。
然而段冽的动作,突然有片刻微滞。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好吃。”
丹卿眼睛熠熠生辉:“是吧?我就知道,煮碗面而已,定然不难。”
段冽努力笑得自然,继续埋首吃面。
丹卿略兴奋:“这碗面都是你的功劳,多亏你传授我烹饪经验,谢谢你啊!”
段冽:……
吃完面,漱了漱口,段冽又要召集将领继续探讨策略。
本来他抽空回营帐,是想同丹卿亲近亲近,可他唇齿间的那股怪味儿,似乎还未完全驱散。
最后段冽克制地揉了揉丹卿脑袋,离去前,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丹卿被他笑得云里雾里。
段冽眉眼像是化雪的潺潺溪河,他目不转睛看着丹卿,低低道:“我想说,你做的面条,是真的挺好吃的。”
丹卿信以为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丹卿也很舍不得段冽又去辛苦操劳,便轻轻捉住他袖摆,眼里浸满信任:“那我明天再给你做多点。”
段冽:……
营地的将士们明显察觉,这位素来脾气古怪的肃王,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变样了。
譬如他不再眉头紧锁,譬如他对他们提出的废物建议,不再嗤之以鼻,而是以鼓励安抚为主。
那态度,简直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得不得了。
偶尔,肃王还会出神。
然后微微勾起漂亮的唇角。
因为他笑得过于柔和,反而显得无比诡谲可怖。
将士们如临大敌,此后干活做事更加卖力,生怕肃王的温柔,只是疾风暴雨到来前的征兆。
对于大威朝来说,被彧国占领的衢城,是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攻城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双方在四十多天里,三度试探交手,都未决出最后的胜负。
段冽早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毕竟定力耐力,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这些天,丹卿发现,段冽陷入梦魇的频率,明显增多。
他煮了几次安神汤,初期倒是有些效用,后面就再没什么效果。
凌晨,段冽再度惊醒,他呆呆望着头顶,被魇住的时间似乎也长了些。
丹卿随之醒来,他双眼还迷蒙惺忪着,双手已惯性替段冽擦汗,然后轻轻抱住他。
“我好像,又做了噩梦。”
“还是不记得吗?”丹卿拉着段冽坐起来,指腹搭在他手腕,语气慎重,“我再给你把把脉。”
段冽慵懒无力地靠在床榻。
他涣散眸光逐渐聚焦,然后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光线昏暗,他五官轮廓半隐于夜色,透着某种难以令人抵抗的吸引力。
段冽情不自禁靠过去,想吻他饱满的唇。
丹卿气得瞪圆眼睛:“我在给你诊脉。”
段冽像是在耍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道:“你诊你的,我亲我的,各司其职,互不相干。”
丹卿唇中溢出一声短促冷笑,看都懒得再看他。
段冽可怜兮兮地抿抿嘴。
他胸口莫名有些烦躁,好像只有亲亲丹卿,转移下注意力,才能得以排解。
不过生气的丹卿,段冽实在惹不起。
丹卿眉头紧蹙,他细细搭着段冽的脉,再三摸索。
结果还是同先前几次一样,说异样确实没有,但脉象与正常脉象,也存在些微区别。
“你把你最近吃过的食物,用过的膏药丹丸,都列个详细单子给我。”
段冽反握住丹卿的手,把人搂进怀里,懒懒散散道:“上次不都说了吗?”
丹卿很认真:“上次你给的并不详尽,这次要事无巨细。”
段冽把玩着他一绺墨发,忽然坏笑出声:“哦,那我一天亲你几次,拉你几次手,是不是也都要写得清清楚楚啊?”
丹卿恼了火。
他正要发作,段冽已经及时觉悟,他乖觉地举起双手:“明白,理解,没有异议。”
丹卿还想说什么,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叫:“殿下,不出您所料,彧国的人终于憋不住偷偷行动了。”
段冽眼底猛地划过两簇亮色。
当即下榻更衣,段冽难掩激动,离去之前,他笑着对丹卿道:“待在这里别动,乖乖等我。等这场战役结束,你以后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第55章 五五章 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去见你。……
晋|江独发/五五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 段冽率领的大威军告捷,成功从彧国手中夺回衢城。
至此,被敌国强占百年的定、衢两城回归大威怀抱。
段冽率兵入城那日, 被奴役百年之久的百姓自发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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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无数百姓哭着笑着,欢欣着、雀跃着。还把采摘的鲜花, 纷纷抛向为首的段冽, 以及那些可爱英勇的将士们。
整片晴朗天空, 响彻高亢激昂的叫喊声, 经久不息。
“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
段冽驱逐契族,并先后收复定、衢两座城郭的荣耀,使之声名空前鼎盛。
四海百姓, 无不尊崇感激这位肃王殿下。
但凡提及段冽,人们的眼睛瞬间点亮。
他们侃侃而谈,毫不吝啬用各种言辞,来称赞溢美这位神勇无双的肃王殿下。
战争结束,诸般善后工作,徐徐展开。
段冽带着丹卿等人, 搬进衢城。
他们暂住的, 是彧国太守在此建造的府邸。
春暖花开, 段冽坐在书案前, 隐约能嗅到淡淡花香。
丹卿清早从花园里剪了几枝芍药月季, 斜插在墙角雪白的瓷瓶里。
段冽视线微抬, 像是在看那些粉粉娇娇的花,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他粗糙的右手掌心,转动着小小一盒药膏。
这是西雍常用的止血生肌膏, 西雍将士,几乎人人皆有。
数月前,林行交给他几盒。
段冽一直都在用。
月前,丹卿初次检查他药品时,这盒止血生肌膏便经了他手。
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思绪飞远之际,檐下传来轻浅脚步声。
丹卿端着几碟菜肴,沿窗而来。
他手里捧的,都是当地有名特色菜。譬如黄芪煨羊肉、酱梅肉荷叶饼,还有半炉鸡等。
段冽不动声色地把药盒收入袖中,起身,与丹卿面对面用膳。
美食在前,丹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难得的是,今儿段冽也分外安静。
待吃饱喝足,丹卿心满意足地落箸,望向段冽:“你给我列的食物单子,还有最近用药,我都细细核对检查过,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你还有遗漏的药品需要补充吗?”
段冽蹙眉,似乎又开始走神。
丹卿等待片刻,然后在段冽眼前晃了晃手,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
段冽目光落在丹卿脸上,回以一笑:“在想你刚刚提的问题。”
丹卿最近心情不错,加之段冽脉象并无大问题,他便松口道:“算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衢城的事处理完,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往常鲜少在人间走动,五湖四海的许多稀奇药物或病症,我都不太了解。过几日,我们去找民间大夫,让他再为你诊诊脉。”
段冽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晌午天儿热。丹卿陪段冽喝了杯茶,便回房间歇息。
四下静寂,段冽重新拿出那盒药膏,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眉心拧起。
若是药膏里有毒,想必瞒不过丹卿的眼睛。所以,它里面的猫腻,是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身体倒没有旁的不适,只是情绪不稳定,入睡便做噩梦,偏偏又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与林行虽相处多年,但林行是西雍人,在他与段封珏之间,他选择段封珏并不奇怪。
假如药膏当真有问题,段封珏究竟想要做什么?
段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寻找出正确答案。
他的命?亦或是,他们想控制他?
段冽忽地扯扯唇,一个人,如何才能控制住另个人?
这世上应该并无这样的邪术。
而且,段冽不信,有谁能够掌控他的心与意志。
下午,段冽召林行过来谈话。
绚烂阳光里,段冽坐在翘脚凉亭下,似在闭目养神。
林行垂着头,沿小径疾走。
将至凉亭,林行抬眸望去。葳蕤草木后,隐约可见那抹熟悉的玄色。
林行怔了怔,脚步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陡然闪现出许多画面。
被帝王召回京城的那一年,肃王还是个青葱少年。他眼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恨,以及年少的意气。
林行那会儿比段冽大不了多少,他听从封珏公子吩咐,与暗卫们从西雍到长安,跟随在肃王身边。明面看似保护,实则更像监视。
这六七年来,大多时候,林行都伴随肃王身侧。肃王从不当他是暗卫、是仆从,他待他更似朋友。
但他林行,从来都不配做肃王的朋友。
西雍才是他的家。
封珏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林行闭眼酝酿片刻,终是拔步向前,来到段冽身旁。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段冽睁开漆黑的眸,他没看林行,只淡淡道,“我与段璧的君子协议已完成,待此事了却,我与西雍,与大威朝廷,再没任何关系。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让你转告给段封珏。”
“殿下,您可以亲自同封珏公子说,”林行忍住难堪,低声道,“封珏公子上午已经抵达衢城,稍作休整,就会来到这里。”
短暂的意外之后,段冽唇中蓦地溢出一声轻笑。
林行埋低脑袋,臊得脸颊通红。他能听出,肃王语气里的讥诮。
段冽斜睨了眼林行,扯扯唇角,不咸不淡的口吻:“行,那便让他来见我。”
夕阳橙红,洒在段冽散漫却自负的脸上。他深邃眸子里,仿佛含着几缕嘲弄。
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段封珏。
林行动了动唇,眼神悲哀。
此时此刻,他不知肃王若远走高飞,是否还能飞得出这座城。
但封珏公子所言不虚,肃王并不会走。
哪怕他明知他们可能对他不利,他依然没有防备。
除了肃王骄傲到骨子里的性格,剩下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抵是他对西雍、对老凉王的感情。
在肃王心底,他从没把封珏公子当作过敌人。
哪怕封珏公子从小到大,一次次地捉弄他、欺辱他。
有时候,林行会想,值得么?
老凉王的那些付出,真的值得肃王殿下不遗余力的回报吗?迄今为止,肃王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随便换个人,大概都很难做到这步。
或许,这也正是封珏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
太阳西斜,厢房榻上,丹卿仍睡得香甜。
半时辰前,丹卿醒来过一次。
许是春季容易犯困,丹卿辗转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竟又睡了过去。
寂静中,似乎有人推门而入,随即关门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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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丹卿听到动静,挣扎片刻,终于睁开惺忪的眼。
原来是段冽。
拥被起身,丹卿懒懒望向窗外,有些讶异道:“怎么都近黄昏了?”
许是睡过头,丹卿脑袋昏沉,一点儿都不清醒。
段冽面上没什么表情,一进门,他便匆匆打开衣柜,给丹卿打包衣物。
“我们要走了么?”丹卿满脸疑惑,他趿拉着拖鞋起身,小尾巴般跟在段冽身后。
段冽一回眸,便看见这位月白睡袍的小公子。
他墨发睡得凌乱,几根睫毛也翘了起来,显得呆呆的,特别可爱。
若非时机不合适,段冽真想俯首亲亲他。
“是你先走。”把包袱和啁啁塞到丹卿怀里,段冽牵住丹卿,快步走到博古架旁。
伸手握住小小的麒麟雕刻品,段冽驱使它,左右分别转动三五次。
然后,嵌在墙壁壁面的一扇暗门,陡然朝两侧开启。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
段冽笑道:“我当日杀进府邸时,就发现了这条暗道,所以安排你住进这间房。”
丹卿意识瞬间清醒,他抓住段冽衣袖,神色肃穆:“你是不是有危险?”
“算不上危险,是段封珏来了,我想让你先走。”
“既然如此,那我与你一起。”丹卿望着段冽,眼也不眨,语气笃定,“你不同意,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段冽摁了摁眉心,不知该喜悦还是该烦恼。
他知“楚之钦”素来聪慧,有些事根本瞒不住,索性坦诚道:“阿钦,你听我说,这条暗道直通关西街,那儿有家名叫来瑞的客栈,你在里面等我。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去找你。”
丹卿固执地仰着下巴,定定凝视他:“我们不可以一起走么?”
段冽摇了摇头。
他与丹卿同行,能不能平安离开衢城,尚且是个问题。
再者,他与西雍、与段封珏,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与宿命。
无论段封珏心底憋着什么主意,段冽都没办法决绝转身。
面对段封珏,段冽似乎已经习惯忍让、包容。
段封珏对他的恶意,并非没有缘由。
或许他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段封珏的很多东西。甚至于老凉王的死,被段封珏算在他头上,也不是毫无逻辑。
当年,如果小段冽死在前去西雍的路上,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不会发生。
都怪少年段冽年轻不知藏拙,以为凭自己一手之力,便能扭转乾坤。
结果呢?西雍百姓非但没能安居乐业,反倒让帝王注意到西雍,进而生出杀心,间接害老凉王与将士们战死沙场。
那一条条英魂,都是段冽背在自己身上的债。
所以段冽比任何人都希望,西雍好,段封珏也好。
思绪复杂,段冽在心中默默叹了声气。
俯首望着丹卿,段冽亲昵地捏了捏他鼻尖:“就这么不信我?阿钦,我实话同你说,让你先走,并非事情有多危急。而是我不敢让你冒一丁点儿的凶险,只有你安安全全的,我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丹卿脑子有些乱,他紧紧抓住段冽衣袖的手,并没松开。
事情果然太顺利了。
从攻打契族,到夺回定、衢两城,一切顺利得如有神助。
段冽的命格,不是注定多舛吗?会不会他所有的厄难,都将在此时揭开序幕?
“阿钦,若真遇到事,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负担累赘,”看着丹卿茫然无措的眼睛,段冽狠下心道,“你能帮我什么?”
丹卿明知段冽故意激将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凡间这个“楚之钦”,能帮忙的地方,确实少之又少。不拖累段冽,或许就算是帮了大忙。
“殿下,封珏公子正在花厅等您。”寂静中,林行颇为复杂的嗓音,赫然从门外传来。
段冽拧眉望了眼木门,迅速捂住丹卿的唇。随即轻笑一声,他在丹卿耳畔温柔低语道:“别怕,只要我没死,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去见你。”
言罢,不给丹卿反应时间,段冽把人推入暗门中,马上关闭机关。
暗门关闭的速度很快,丹卿抱着啁啁,只来得及看段冽最后一眼。
待墙面恢复如初,段冽理了理袖摆,若无其事般,开门走出厢房。
第56章 五六章 没有人爱你啊!
晋|江独发/五五章
自西雍回京, 段冽与段封珏,再没见面。
六七载的光阴,把曾经的两个少年, 都变了模样。
时至黄昏,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步入花厅。
厅堂窗下, 负手而立的瘦削男子听闻脚步声, 蓦然回首。
满目霞晕里, 高大挺拔的男子跨入门槛, 仿若踏光而来。
明明灭灭的暗影褪去,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终于清晰显现在明亮处。
望着那个英俊出尘的男人,段封珏扯了扯左唇角。
数年不见, 段冽果然没有长残,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类拔萃。
段封珏打量段冽时,段冽也在默默审视他。
这人少年时期总是阴沉沉的,惯爱歪着左唇角笑。看人尤其看他时,眉梢吊得老高,像只嫉妒成狂的黄鼠狼。
直到现在, 段封珏的微表情都一如既往, 没有丝毫改变。
“你来这里做什么。”段冽开门见山问。
段封珏神态随意, 毫无身为客人的自觉。他走到桌案旁, 从盘里拿出颗炒花生, 慢条斯理地剥开壳儿, 把花生米喂进嘴里。
“来拜托你帮西雍完成最后一件事。”段封珏笑吟吟道。
段冽面无表情看着他。
段封珏吃完花生米,拍了拍手,如老友重逢般, 熟络地问:“段冽,我之前听说你喜欢了个男人,长得跟谢映有两分相似。我原本还打算你能跟谢映好,这样也方便我日后做事嘛!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因为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厉害百倍。”
霞光渐暗,段冽望着段封珏,神色始终平淡。
仿佛无论段封珏说什么,都不能激起他胸中的怒意。
段封珏轻笑转身,他撩起袖摆,优雅地点燃香薰与蜡烛。
火光驱逐墨色,香烟如云般缭绕散开。
段封珏收起笑脸,他背对着段冽,不咸不淡道:“真好啊!你能驱逐契族,并先后夺回定衢两城,真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段冽,被天下百姓尊为神明的感觉如何?一定很不错吧!我从西雍沿路来衢城,遇到了很多人。上至官僚富绅,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对你敬仰推崇。就连大街小巷的流浪乞儿,都知道你名字,他们口里还喊着什么‘战神降世,佑我威朝’,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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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说到这里,段封珏仰头大笑起来。
他五官生得本就不大气,眉眼细长,唇很薄,颧骨有些高。
此时此刻,段封珏笑得歇斯底里,眼泪都已笑出来,像是走火入魔。
似乎笑够了,段封珏用袖摆擦掉眼角泪痕,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不知想到什么,又捂住肚子笑了半晌。等稳定情绪,段封珏这才冲段冽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若我爹九泉得知你今日成就,恐怕也得笑得肚子痛吧!哈哈哈!”
段冽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丝烦躁。
他把袖中药膏掷在桌案,冷声道:“段封珏,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但我不可能像个傀儡,任你差遣。欠西雍的,欠老凉王的,我如今都已还清。从今往后,我与西雍,与你,两不相欠。”
“真的还清了吗?真的两不相欠了吗?”段封珏似乎又想疯狂大笑,但他努力忍着,所以声音显得尤其古怪,“可是,你根本不欠西雍什么啊!”
看着段冽无语又莫名的模样,段封珏再度捧腹大笑,他边笑,边指着段冽的脸,右手用力拍打桌案。
静静注视段封珏耍疯,段冽眉头紧蹙,耐心逐渐消失殆尽。
不知为何,他今天似乎有些奇怪,情绪起伏比往常大。
察觉不对劲,段冽正欲转身离开,段封珏骤然止住笑,他在他身后,幽幽开口道:“段冽,你知道吧?皇位本该属于我父亲,是段询不折手段,抢走了它。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爹会把仇人的子嗣,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呢?”
终是忍无可忍,段冽猛地回过头,厉声警告道:“段封珏,他是你父亲,你发疯也该有底限。”
段封珏这次笑不出来了,他怜悯地望着这个男人,由衷替他感到悲哀。
到这时,他还在替害他最惨的罪魁祸首说话。
段冽的人生,是有多可悲多可笑啊!
他生在皇室,却活得不如一条狗。亲爹眼里只有权势,亲娘对他没有丁点关爱。他小小年纪被驱逐到荒凉封地,半路还差点因为宫女内侍的苛待,而命丧黄泉。这世上,唯一对他流露善意的人,是西雍老凉王。
可是,所有汹涌袭向他的恶意,都是真的。
这世间,唯一照亮他的温暖灯火,却是假的!
屋中香雾越来越浓,段冽捂住额角,头莫名绞痛。
许是动怒,他眼瞳泛出点点猩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段封珏凉薄地别过眼,平静道:“段冽,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嫉恨讨厌你吗?你错了,没人会排斥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你应该很难想象,从你到西雍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成为了我父亲的猎物。你想想,像我爹这种困顿封地、濒临绝路的人,哪怕拽住一根浮萍,都当做救命稻草。只是没想到,他随便拽住的你,居然不是一般的稻草,而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宝剑。于是他兴奋地想把你培养成复仇工具,他处处待你好,为你搜罗全西雍最好的先生剑客,骑射御礼样样不落。他希望你能成为他手中的刀,指哪刺哪。但他那套路数不行,像你这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刀?你太有主见,你永远都成不了一柄单纯的利器。所以,怎样才能让你无论飞得多远,都飞不出西雍呢?”
窗外黑透了。
段封珏恶劣的笑容,在烛火下,始终挥散不去。
段冽头愈来愈痛,耳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外传来,带着重重回音。
但落在他耳畔的每个字,却又出奇清晰。
段冽不笨,他学什么,向来一点就透。段封珏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懂?但是,怎么可能?
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手心,鲜血一滴滴坠落在地。段冽像是感觉不到痛,指尖甚至触到森森白骨……
耳旁,段封珏还在说:“一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哪怕从指甲缝里漏出点善意给他,他都将之视作天上星月,紧紧捧着捂着,生怕摔了。”
段封珏说,“缺爱的人总是喜欢犯贱,其实不过是场自己感动自己的笑话罢了。”
段封珏说,“你就该有点自知之明,你的世界既然生来黑暗,凭什么以为还能遇到光亮?”
段封珏说,“认命吧段冽!西雍能有现在,都是你的功劳。就用你生命最后的余热与花火,来为西雍铺一条锦绣之路!也好全了你这场悲剧又荒诞的人生……”
屋中香气缭绕。
段冽如同置身迷雾,他血红着眼,想找条出路。
往前,段冽忽然看到母亲,她半吊在空中,像挂在树梢的断线风筝。她眼底满满都是恨意,凄厉痛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和他,是你们毁了我一生!你们赔我的一生。”
段冽仓惶后退,看见段询坐在龙椅,他满脸不耐,神情漠然又冷酷:“得了这种病,还不赶快给朕赶出宫去?贱人留下的种,就是不干不净,死了才好。”
他向左逃,老凉王突然出现,他眉目慈祥地牵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却陡然揭下面具,露出恶鬼般的白骨骷髅,然后伸出利爪直取他心脏。
段冽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
一张张充满恶意的脸,将他四面包围。他们不停地控诉、叱骂。
他们说:认命吧段冽!你生来就不配拥有爱!没有人爱你啊,你这只可怜虫……
段冽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怒吼着。
他眼瞳彻底沦为猩红,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血。
望着疯疯癫癫的玄衣男子,段封珏后退数步,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手,屋顶突然降下一个铁笼子。
它精准将玄衣男子囚在其中。
香薰燃着,段冽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死死抓住囚笼铁柱,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面色时而惊恐、时而恼怒,还不时落泪哭喊。
那绝望悲痛至极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
“不愧是蛊罂魔花!”段封珏收回视线,他扯了扯唇角,嗤笑道,“居然能让段冽这么个意志坚定的人,都沦陷在阿鼻地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过也幸亏对象是段冽,他看似冷硬坚强,却善良又软弱,说到底,他只是个被俗世情感所困的可怜人罢了。”
幕僚不知何时出现,他站在段封珏身后,担忧道:“郡王,刚收到消息,献花的人突然从西雍消失了。”
段封珏眉梢微挑,似是愤怒,但很快,他冷笑道:“跑了就跑了,咱们手里的够用就行。今晚你们给肃王熏染整夜,第二天上午,把他拉到衢城最繁华的街道,让全城百姓好生看看,他们视作神明的战神殿下,究竟被大威昏庸朝廷,残害成了怎般凄惨模样。”
幕僚拱手称是。
段封珏冷眼望着囚笼里的段冽,然后转身面向窗外,他做作地以袖擦泪,轻微哽咽道:“段询当年不仁,篡夺皇位,谋害无数忠良。有其父必有其子,二皇子段璧心胸狭隘,容不得战神出世夺他光芒。遂以剧毒摧残肃王,使其状若癫狂。这样卑劣不义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但凡英勇贤能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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