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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欧阳修

都亭西驿斜对面的酒楼二层中,得见这一幕的赵昕扬声道:“店家,再上一盘五味杏酪羊!”

这家店原是不做早餐生意的,但在见到了梁鹤皇城司的腰牌之后立刻决定增加这一门生意,并将整个酒店的二楼腾空,专供这些个一看就不是凡俗的贵人们使用。

在楼下伺候的堂倌一听这声,更是赶紧向后厨传话去了。

一边跑还一边想,一大早上就吃工序这么繁复的菜,看来楼上贵人的心情很不错嘛。

赵昕的心情的确很不错,多日来的筹划终于方才变为现实,予他的感觉如同前世钓鱼钓到了巨物。

在中鱼的那一瞬间,肾上腺素和心情直接被拉满,让人感到无比畅快。

但当鱼上了岸入了笼,心情就会回归正常状态,人依旧是开心的,但可控。

而且开始考虑起旁的杂事,比如说如何迷路。

赵昕如今面临的情况也差不多。

众所周知,这世上最容易被鼓动的有两种人。

前者是身无长物的贫苦百姓,只要有一口吃食,就算下一刻将他卖了也无所谓,只求旦夕满足。

后者则是青春年少的读书人,一腔热血,满身气力无处发泄,怀揣着梦想追求心中的真理与道义。

所以如今聚集在都亭西驿大门口的就以这两种人为骨干。

前者是赵昕撒了银钱让梁鹤有意识地招聚了东京城中的泼皮无赖们。

后者则是把汴梁日报卖到了国子监附近,那里汇聚着众多的国子监学生和过往几科未中的落第举人,他们本就对与西夏签订合约不满。

两者汇聚到一块后形成声势,就挟裹了大量的普通东京市民。

于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和朴素正义,干就完事很自然地结合到了一块。

赵昕提前安排在其中的泼皮无赖们再稍稍用语言一激,立时便造就了火星掉到干柴堆上,怒气冲霄汉,携手围攻都亭西驿,蛋打贺从勖的奇景。

按照常理,赵昕的目的既已达到,就该立刻收手,否则很容易过犹不及,把施压占据主动位变为谈判破裂。

但有句话说得好,世间万事,只该难得,不该易得。

百姓动起来容易,静下去可就难了。

尤其是在某些人已经尝到了甜头的情况下。

不过赵昕的优势在于他是当今世上最大的特权人士,可以使用非常规手段。

于是他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借味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刨了个干净,然后冲着隔壁桌上志得意满的梁鹤招了招手。

本就只坐了半个屁股的梁鹤嗖地一下就到了赵昕身边,脸上挂着谄媚与骄傲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笑容,对赵昕说道:“大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可是要牛三那些个泼皮再把声势造大些?”

声势造得越大,他日后论功行赏时位置也能更靠前。

昨日沾二大王的光,他可是见到了官家呢。

赵昕见不得他这幅浑身骨头都似轻了二两的轻狂模样,移开眼淡淡道:“不是,是让你叫他们收工,然后半月之内能离东京城多远就多远。敢回来的后果自负。”

与预想截然相反的话语令梁鹤大脑陷入了暂时性的短路,没能立即应答,还是曹评见不过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梁虞侯是吃得太饱,听不清楚大王的话吗?”

梁鹤这才如梦初醒,一脸惊恐地连声应是,然后直接从二楼翻下去,亲自去寻他安插在围堵人群中的暗线交代具体事宜了。

赵昕又看向对面面色明显和缓的富弼,拱手道:“本王还要麻烦彦国一件事情。”

富弼是一个优秀的政治生物,对赵昕办事手段的不满意,不影响他对结果的高度赞扬。

于是他立刻站起身道:“臣不敢当大王一个请字,有事大王尽管吩咐。”

赵昕没急着说话,先吸了一大口豆浆,感觉到其中足够的甜味后,幸福得眯起了眼睛,缓了缓后才说道:“有劳彦国携着太子的仪仗卤簿,绕内城走上那么一圈。”

赵昕之所以直到今日还用着亲王的自称与他称,是因为还没有举正式举办册立太子的仪典。

但太子的一应仪仗器物,则是在他被谕封为太子时,赵祯就许给他的,可以自由调动。

富弼在几次三番都没能猜中赵昕的心思之后,整个人就进入了摆烂状态。

这位大王思维迥与常人,如羚羊挂角无处可寻,行事则像天马行空让人摸不着头脑。

与其费尽心思猜,不如老老实实问,或者照办之后根据得到的结果细细琢磨。

富弼觉得自己是有资格直接发问的,但他选择了更为稳妥的方式:“臣斗胆问一句大王,以什么理由请出太子仪仗卤簿?”

赵昕笑得开怀,但语气却很冷:“就是是本王听说了东京城内有人意图抢劫勒索商铺,遂编造消息,挑拨宋夏关系制造混乱,想要破坏议和。

“本王作为此次和议正使,为安定民心,才嘱咐你如此行事。

“彦国你记好了,那些滋事扰民,作奸犯科者一旦被抓,通通解往开封府从快从重判处,好涤荡风气,正本清源,也正好给咱们的刑法报提供一些素材。

“等这些事做完之后,你再去带一些慰问品去见夏使,就说本王对他们的遭遇深感同情。

“但民意沸腾,属实难抑,还请他们多考虑一下咱们的难处,为了和议顺利,这些时日就不要外出了。

“我们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好他们的人身安全,让他们放宽心住下。”

若非君臣有别,富弼此时都想冲赵昕竖起大拇哥了。

这一招倒果为因,是玩得真溜啊。

这么说是责任也甩出去了,秩序也稳定了,还啪啪又往西夏使臣脸上甩了两耳刮子。

你知道是我做的,我知道你知道是我做的,但你如果想要继续和谈,就老老实实待那把这个亏给我咽下去。

妙极,实在是妙极。

有时候答案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但难点在于揭穿。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而在赵昕主动捅破窗户纸后,以曹评为首的几个大伴读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

那可是对西夏使臣的诛心之举,效果绝对不比臭鸡蛋糊脸差,甚至还会更好。

试问大宋朝如今有志于效命疆场的热血男儿,又有几个不曾欢幻想

过这种场景呢?

赵昕也看出来了,他因两世为人,心理年龄要更大的缘故,对麾下这些伴读颇有些宠溺纵容的老父亲心态,于是小手一挥道:“你们几个若是感兴趣,那就都去吧,以扈从仪仗的名义。”

然后伸手拉住了腿短跑得慢的晏几道,笑道:“身体为重,就不要同他们去闹了。”

种谊甩着腕上的小马鞭,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是啊是啊,几道,平素喊你骑马,你不是嫌太阳大,就是嫌灰尘多,还是不要同我们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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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熙也笑嘻嘻地接话:“是啊是啊,就不要去了。”

晏几道小脸紧绷绷的,眉毛往下拉,一副我很生气但不说的模样。

赵克坚暗暗扯了拱火的两人一把,示意不要再说了。惹恼了这位声名在外的小神童虽不像惹了大王那么严重,但以后作业可就没得抄了。

宋师傅的眼界被大王越拉越高,近来布置的作业也是越来越难了。

种谊和张熙立刻闭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往外走去,还是曹评弯腰拍了拍晏几道的肩膀,安慰道:“以大王之才,此种机会定然不在少数,好好锤炼身体,且待将来。”

赵昕也觉察到自己做事有些不妥,他不让晏几道去是考虑他为晏殊之子,亮相后意义不一样,却忽略了小孩子敏感的自尊心。

可以自己选择不去,但不能被别人限制不能去。

于是他立刻松了口:“罢了,想去就去吧,只是要选那等温顺的小矮马,一路上也慢行。”

果然赵昕一改口,晏几道脸上就现出挣扎的神色来,最终还是拿起了调羹,一脸严肃的催着曹评他们快走。

赵克城凑趣道:“几道,又不去了?”

晏几道一本正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而且还有大王的关切爱护,为臣下者,要好好珍视。”

再说了他打小的理想是东华街唱名,使天下知,对武事的兴趣真的不大。

李玮已经手口并用给自己扎好了束袖,闻言仿照晏几道平日的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太阳大,灰尘多嘛。”

此言一出,几人均是哈哈大笑,连一直绷着脸的晏几道也不由莞尔。

王贡笑到一半,觉得自己身为和晏几道一个阵营的人,这么笑太不厚道,是故双臂张开,拢着众人往外走:“赶紧走吧,莫要耽误了大王的事。”

富弼赞许地对晏几道点了点头:“能珍重己身,不错。”

富弼正要离去,赵昕忽得想起一事来,急声说道:“彦国,遇到那些国子监书生和落第举子,勿要收系监牢,告诫一番也就是了。”

富弼心中生出纳罕,这位大王平素表现是半点不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祖训放在心上,却突然如此行事……

但面上还是恭敬应下,因为即便赵昕不这么吩咐,他也会这么做。

赵昕忽然就生出无趣来,这些个文官啊……

看着富弼的背影与专心致志干饭的晏几道,赵昕的好奇心又起来了,于是小声问晏几道:“晏相公当初是怎么把彦国瞧上的?”

这又倔又硬的模样,绝对是最不受老丈人喜欢的那一类女婿。

晏几道暂停干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自己与富弼的距离,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感觉距离差不多的之后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听家里人说,不是父亲瞧上了,是母亲喜欢,姐姐乐意。”

好好好,直击问题核心丈母娘是吧。

听到的富弼却好悬一头扎到楼梯下去。

行行行,你小子这么漏底是吧,这几年给的压岁就当是白给了。

今日回府就告知娘子,看她归宁时揍不揍你小子就完事了。

富弼在心中发下大宏愿,脚步却半点不慢,事情还是尽快平息得好。

有富弼收拾手尾,赵昕是再放心不过,吃饱喝足后就带着落单的晏几道回了东宫,还打包了几盘酒楼的拿手菜带回宫去给苗昭容他们。

正巧,张茂则奉赵祯得命令来给他送箚子来了。算是汉唐太子开府建牙,处理政事的超简化版。

当前的主要做法是赵祯将觉得重要的箚子挑出,做好批示,由张茂则送来给他翻阅,若遇不解之处再借着视膳问安的机会去问,了解其中蕴含的政治考量。

今日的头一本箚子就是晏殊的举贤良疏,赵昕第一眼就看到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欧阳修。

赵昕惊得又跳回了开头,确认这份箚子真的是晏殊所写才罢休。

不是,外间不是疯传你们师生不和吗?

第22章 师生、父子、君臣……

据赵昕所知,魏晋南北朝的世家子弟有一门叫做谱系学的必修功课,这门功课的目的之一就是记住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免得上演费尽心思打脸,搬出老祖压阵,最后却发现大家都是亲戚的闹剧。

不过最为重要的是区分远近亲疏,有好事情都先紧着自家人来,并抱结成团,共同对抗皇权。

不过随着小农经济的发展,世家大族不断被瓦解,唐末时的黄巢又来了一出天街踏尽公卿骨,按着族谱做清洗,把本已日薄西山的世家大族彻底给摧毁。

但权力和财富只会被转移,不会被消灭。

而今取代从前世家大族位置的就是一个个士大夫家族。

相较于世家大族的好处在于彼辈并不掌握大量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全靠科举发家,消亡与衰落都很迅速,对皇权能造成的威胁越来越小。

而坏处就在于他们为了缓解衰亡的速度,会更加紧密的抱在一起。

赵昕在来到这个时代前完全不知道,富弼居然是晏殊的女婿。

而他前阵子通过看前几月的劄子,知晓知光化军的韩纲对待士兵过于苛严,以至激发兵变,兵卒们纷纷叫嚷着要杀掉韩纲以泄心中之愤,而事到临头,韩纲又惊恐之至,带着妻、子缒城逃命。

赵昕当时气得要死,摔了手中的劄子,连骂数句昏官该杀,直到曹评提醒才发现侍从的王贡脸色尴尬。

一问之下才知道,韩纲之父韩亿是故宰相王旦的女婿,所以按照辈分而言,被赵昕骂作昏官的韩纲是他的姑表兄弟。

赵昕登时来了兴趣,细问之下才知道,王贡不仅有韩纲、韩维这些个姑表兄弟,时下文坛颇具盛名的苏舜钦还是他的姨表兄弟。而苏舜钦的丈人,又是现任吏部侍郎杜衍…………

该说真不愧是宰相门第么,由此串联下去,几乎能覆盖大半个大宋官场,主打一个大家都是亲戚。

赵昕后来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周围的人,又惊讶地发现唐宋八大家的宋六家其实距离自己并不遥远。

比如说宋六家之首的欧阳修是晏殊的学生,而宋六家之末的曾巩,则是如今给他讲述武事、负责编纂《武经总要》曾公亮的侄儿。

经此一事,赵昕算是对朝堂上的官员关系上了心,自然而然也知晓了晏殊与欧阳修这个学生之间的尴尬关系。

早年欧阳修是相当受晏殊这个老师赏识的,因欧阳修在科举考试中勇于提问,被时任主考的晏殊亲自点为省元,结下了师生关系。

而拥有极高文学素养的两人关系很快突飞猛进,书信往来极多,且不乏诗词唱和。

但两人却是拥有几乎全然相反的脾气秉性,晏殊为官圆融,讲究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事情过得去就行。欧阳修则是清正刚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师生两个的关系最终还是出现了裂痕,至于原因么,则还是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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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元年晏殊升任枢密使,跨过了无数官员最为期盼,也是最难以跨过的宰执门槛,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于是在冬日下雪之际,将许多同僚与学生请到了府中西园,连对做诗,欣赏雪景。

当时晏殊权势正炽,心情正佳,再说客人们既是受邀赴宴,自也是给主人家捧场,宴上气氛十分热烈。

偏客人中才情最高的欧阳修不走寻常路,旁人写些随大流祝贺的律诗绝句,他却写了一首三十二句的七言长诗。

前半段“阴阳

乖错乱五行“写天下寒苦,瘟疫横行,百姓生活艰难,后半部分“郁郁瑞气盈宫庭”说天下还是有些祥瑞,西园之中欢声笑语,并不是完全没救,勉强把气氛给拉了回来,但最后四句却是彻彻底底地诛心之言。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晏殊所任的枢密使正是执掌武事,而当时西北边境战事正酣,欧阳修此举无异于跳脸嘲讽并开大,十分成功地坏了整个宴会的气氛。

这场赏雪宴会最终是怎么结束的赵昕不得而知,只是翻阅皇城司档案时发现晏殊在宴会后曾向人抱怨称:“昔年韩愈不满宰相裴度作为,作诗也不过是园林穷盛事,钟鼓乐清时,欧阳永叔怎么能这么扫兴呢!”

师生两个自此渐行渐远,不合传闻一度甚嚣尘上,赵昕也因此闻之,实没想到晏殊居然会举荐欧阳修。

赵昕能够理解晏殊的心情,假使异位而处,赵昕是铁定要派人把欧阳修这种扫兴之人给丢出去的。

你看不惯可以不来赴宴,但别为了嘲讽专程来赴宴。

多年师徒怎能不知彼此秉性,晏殊岂是一首讽谏诗就会改变的。

有这个功夫,不如直接上劄子参他一本,或是捐献家财去支援前线将士。

大宋朝文官所谓的清正耿介,也就是如此了。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事情在于偌大的朝堂之上,如欧阳修这般的人是凤毛麟角的极少数派。

所以赵昕也不愿用自己的思维过分苛责欧阳修,实是世风如此,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颜色。

相对于如今充塞朝堂那些颟顸、和光同尘,只想着熬资历升官的官员,欧阳修实在是优秀得过于突出。

赵昕将目光移向欧阳修名字旁边的御笔朱批。

那是一行极漂亮,赵昕见了会哗啦啦流口水的飞白小字:“国家财源不可利出一孔,朝堂言论也不可尽为一言。欧阳修能言敢为,出生寒家,正适异论相搅,着升为太常丞,知谏院。”

这就是帝王的制衡之道么,赵昕默默颔首,认为自己学到了。

赵昕前世背过醉翁亭记,也清楚记得欧阳修是因为变法失败被贬,所以在心中暗暗记下欧阳修的名字,准备等他抵京后寻机会见上一见。

今日旁的劄子就没有什么了,多是些经济税收事宜,大抵赵祯听说他的“土味精”有了不小的进展,准备薅羊毛。

毕竟大宋朝最擅长雁过拔毛,与民争利是基操,把他也当做可以开拓的税源也不足为奇。

对此赵昕倒没有什么意见,因为他从始至终就只把土味精当做支起杠杆的支点,真正的目的是引出晒盐法。

因为即便有受仙人抚养的说法顶在前头,但若是没有恰当的铺垫,直接把晒盐法拿出来也够吓人的。

和往日差不多,在赵昕将今日份的劄子看了个七七八八的时候,也就到了视膳问安的时辰。

赵昕依旧乘着辇晃晃悠悠到了垂拱殿,就是感觉到今日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赵昕踮着脚小心翼翼行完了礼,然后目视张茂则。

作为他爹的心腹内侍,张茂则完全可以看做他爹心情的晴雨表。

就是此时张茂则眼睛紧盯着他自己的脚尖,令赵昕不仅什么也没看出来,反而引来了赵祯不辨喜怒的冷淡声音:“看什么呢?”

赵昕想骂人了,这什么典型中式家长啊。

只把我生气的态度摆给你,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生气,诶嘿,就是猜,就是玩。

然而在这种时候,赵昕就要感谢自己这幅孩童样貌了,因为孩子是可以撒娇耍赖的。

他蹬蹬蹬快跑几步,轻车熟路爬上了圆凳,张望着桌上的菜肴道:“看爹爹你这有什么好吃的啊,儿子看劄子都看饿了。”

赵祯原是伸手在一旁虚扶着他,生怕他手脚不稳给摔了,但闻言立刻抽手摔袖,呛声道:“难得咱们豫王,不,可以叫做太子殿下了。出宫玩得那么开心,连五味杏酪羊都吃上了,还看得上垂拱殿的饭菜?”

虽然赵祯语气很冷,但赵昕还是嗅出了其中一股微妙的酸意。

他想了想,并没有找到头绪。

不过半点不妨碍他抓了一个馍,往里满满地加肉,最后殷勤地递给臭着一张脸的赵祯:“哪能呢,儿子在外边就想着这一口呢。外边哪能有家里好啊。”

眼角余光又觑见张茂则趁着赵祯不注意,飞快的给他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

“那你把外边酒楼里的餐食往皇后和苗昭容那送。”赵祯的脸色虽然和缓了许多,但语气依旧冷冷的。

赵昕悟了,他这种做法上纲上线一点可以被说做不孝。于是连忙剖白道:“儿子也想给爹爹您送一份来着,但爹爹是天子,身系天下,夏贼辽贼皆是亡我之心不死,东京城中不知有彼辈多少探子,怎么能轻易接触外边的吃食呢?

“爹爹若是喜欢吃那五味杏酪羊,儿子让人使钱把方子买回来就是了。”

说着就要跳下圆凳,一副立刻要把事情办成的模样。

他这般作态,赵祯反而慌了,立刻将他抱住说道:“哪里就到如此了,不过些许口腹之欲罢了。”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最缺的就是态度,尤其是赵昕这个亲生儿子的态度。

现如今赵昕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他也不是后爹,非要争出个什么来。

但赵祯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赵昕的脑门佯怒道:“可二大王你吃得很开心嘛。”

赵昕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用着最心虚的表情说着最理直气壮的话:“那不一样,儿子是让人试了菜的,再说了,这也是体察民情的一部分!”

赵祯这下是气都懒得气了,扔下一句话道:“你最好是。”

赵昕这才搓着小胖手手嘿嘿笑道:“儿子知道错了。”

赵祯睨他一眼:“就知道错了,没旁的?”

错了得给补偿啊!以后往宫里捎吃食,怎么也得有他的一份吧。

赵昕小脸满是纠结,仰着头看他:“可儿子的一切都是爹爹给的,实是想不出该如何向爹爹您赔礼,要不爹爹您打儿子一顿出出气?”

一直当木桩子的张茂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个回答,他的小心脏算是保住了。

赵祯佯怒道:“平甫,去取大棍子来!”

结果张茂则还没动呢,赵昕先一溜烟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把赵祯看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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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一愣的,不由开口问道:“最兴来,你做什么?”

赵昕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姿势说道:“圣人说了,小杖受大杖走,儿子准备大仗走!”

赵祯终于忍无可忍,亲自下场把伶牙俐齿的儿子给抓了回来。

不过父子关系破冰后,垂拱殿的气氛就要好多了。

赵昕用夹羊肉烧饼把一张嘴给堵得严严实实,赵祯慢条斯理地发问:“薛泽被你派出去做什么了?”

赵祯丝毫不觉自己的发问有什么问题,而赵昕也回答得极为自然:“儿子让他去寻变法的枝蔓去了。”

变法改革可是宏大的工程,仅像他爹那样,以为换个宰执,哗啦啦下一堆命令下去就能所到之处祥和安泰,百姓安居乐业纯属做梦。

要不然他前世也不用苦哈哈地背《岳阳楼记》了。

所以除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要员作为心脏在中央稳住旗帜,还需要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中基层人员充作骨架血肉,作为培养新政的基床,否则再好的政令也会流于形式。

赵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此事,然后把话题转向了自己更为关注的议题:“最兴来你在东京城中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是想好了与夏使谈判的条件 ?”

赵昕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在赵祯期盼的目光中缓缓摇头。

赵祯:“!!!”

你个小兔崽子,是逗你爹我玩,还是真没想好啊!

要是后者,弄出那么大的场面又该如何收场!人不要脸可以把拉出来的屎给坐回去,国家可不能啊!

不过赵祯现在也是熟悉了宝贝儿子的风格,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之后问道:“说清楚点。”

赵昕伸手要去抓手边的乌梅饮子,没有任何意外地被赵祯半途截胡。

“说清楚了再喝。如若不然,我就把你在这每天都喝糖饮的事情告诉苗昭容。”

面对无良爹动不动就用苗昭容威胁自己的行为,赵昕也是习以为常,然后更加自然地做起了谜语人:“谈到什么程度,当然要看爹爹你啦。儿子早说过了,战场上拿不下来的东西,就不要想在谈判桌上拿下来。”

是夜,一骑出汴梁城,八百里加急直往西北前线而去。

而为今日未能冲破都亭西驿,好扬大宋国威,一雪西北战败之耻的国子监诸学生则正在酒肆中借酒浇愁。

一番奔波劳苦,未能借此传名天下,反倒差点被开封府的差役锁拿下狱。

若非负责此事的富枢密宽厚,法外开恩,他们身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名就得丢了。

而那些先时信誓旦旦要甘苦与共的同窗好友,此时却做鸟兽散,只剩得他们这十四个意志坚定的不愿放弃,想联名上书朝中,坚决反对与西夏议和一事。

都被人家欺负到这步田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忽地被店老板告知已经有人为他们付过了酒钱,付钱之人还请他们去雅间一见。

一入雅间便听到:“盖闻汉有白登之围,唐有渭水之盟,可见强盛兴衰,荣辱功过,皆非一时之事。有位贵人托我给你们带了句话,愿意听的,够胆量的,就留下。”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这些读书人本就胆气雄壮,心志坚定,想凭着心中的一腔热血将这个冰冷的世道浇热。

于是其中一年纪稍长的书生出列,使劲抻了抻身上已经沾满酒味的士子服,慷慨说道:“吾等受先贤之言,守浩然之道,便无言不可听之。尊驾有话,尽管讲来便是。”

但听那人说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汉唐不绝,是以白登之围变封狼居胥,扩地千里。渭水之盟变生擒贼首,解往长安。不知汝等可愿做令我大宋不绝之人?”

第23章 范仲淹

四日后,泾州,安抚使官邸所处街道上。

自宋夏两国开始和谈以来,这座往昔人言喧嚣车马嘶的安抚使宅邸就变得安静起来,有了几分内地州郡官邸的模样。

但泾州的老百姓的却在今日惊讶的发现,那座安抚使官邸又“活过来”了。

泾州处在宋夏交战前线,与秦凤、环庆二路互为犄角,且因其当泾河大川,西北至凉州以通西域,东南可达内地,路径平坦,骑兵易于奔突,所以向来是夏人垂涎三尺的一块战略要地,当地的百姓对打仗一事也并不陌生。

招抚使宅邸再度动起来,对他们而言就是在传递战争重启的信号。

自西夏崛起后,泾州百姓身上的战争负担就变得越来越重,时至今日,州中可以说是家家户户都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死在了与夏人的交战之中。

作为普通百姓,他们最为朴素的愿望就是战争终结,好过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日子。

因此街市上就有一个年轻人对飞驰而去的铺兵身影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骂道:“狗日的,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打仗,骑那么快,当心马失前蹄把你给摔瘫啊。”

吐出口中的灰沙后还欲再骂,背上就挨了狠狠一棍,那年轻人被激得火气上涌,就要回身与那背后偷袭自己的人用拳脚分个高低。

却在见到那人斑白的鬓角时直接怔在了当场,于是乎又狠狠挨了一棍,发出无法抑制的痛呼声:“翁翁,作甚要打我!”

老者只是将手中的拐杖不断挥下,将那年轻人打得在地上满地打滚,待到力竭换气之时才说道:“打的就是你这个不识数的!你才吃了几天饭?就在此胡说八道!

“咱们这是哪?是泾原路!现如今有龙图老子在这里,就是夏贼最猖狂的时候也不敢来此张目,更何况是如今正在和谈!”

那年轻人在街上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正是最要面子的年龄,于是忍不住反驳道:“就算是夏贼畏惧龙图老子,不敢来咱们的泾原路,可这街上往来的铺兵那么多,指定是其它州县出事情,这来找龙图老子禀报,要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于是没有任何意外,年轻人又挨了狠狠两棍子。

觉得不解气的老者甚至颤巍巍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这才怒叱道:“早知道你这般蠢笨,当初你母亲生下你时,就该把你扔到井里溺死!

“这些军国大事,合该东京城里的官家和龙图老子操心,你又算什么东西,在这嘴巴一张说战事再起?

“假使你如今身在军中,仅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斩首示众!”

杀鸡给猴看这个手段虽然老套,但的确相当管用。

老者当街暴打口无遮拦的孙子的一幕落入了许多人眼中,无不在心中思量到龙图老子坐镇泾原的好处,决意将此事守口如瓶。

否则若是让朝中那班大头巾得知和议期间再起边事,还不知会怎样弹劾龙图老子呢。

如今这年月有本事的人不少,可有本事当大官,还愿意为他们这些个小百姓着想的大官,平生仅见龙图老子。

他们还指望着龙图老子将来去东京当宰相,好使这世道更加宁定一些呢。

而被百姓们尊称为龙图老子的范仲淹,此时正坐在安抚使宅的正堂椅子上,只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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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捏着的那薄薄一页纸重若千钧。

下属们也一个个垂手侍立,屏气凝神,生怕打扰到了他思考。

“希文兄!”不意此时却从堂外传来一个声音,竟是丝毫不管此为庄严肃穆的安抚使正堂。

下属中有不少人听出了这个声音,不由得眉毛微挑,自打对修筑水洛城一事有了分歧后,这位从前和他们安抚使好得穿一条裤子,一块饼都要掰开两个人分的韩招讨就成了稀客。

哪怕如今两府同处于一城之中,也是消息隔绝。

但过往共抗西贼的情意做不得假,再加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纷纷躬身见礼,口中称道:“见过韩招讨。”

韩琦急步入堂,匆忙抬抬手算是叫起,径直走到范仲淹面问道:“希文兄为何突然调兵聚将?可是夏贼又有异动?”

范仲淹这才如梦初醒,脸上浮现出笑容来,道:“是稚圭来了啊,坐。”

韩琦却丝毫听不进去,双手撑案,一副非要他立时拿出个说法的急切模样。

范仲淹见状立刻想起了那封随官家手书附来的,姑且称之为书信上的歪斜稚嫩字迹:“韩稚圭大计无差,缺于细务。”

意思就是说韩琦在大的方针战略上还是没什么毛病的,但执行力有些问题,小细节上的不重视,会导致实际所得结果和原定计划偏差万里。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三年前的好水川战役,派出的将领任福是个轻敌冒进,好大喜功之辈。

甭管是不是提前预料到了,又百般叮嘱,任福本身的性格缺陷占大部分原因,败了就是败了,功推于上的反面是过归于上。

更让那那叛至西夏的张元写出了“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的嘲讽打油诗。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常年交手过招的老对头。

可远在东京城的豫王仅凭看历年的战报与箚子,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其识人眼光真可谓称得上毒辣二字。

他并不怀疑这个观点是旁人教授给豫王的,因为唯一能对豫王把事情挑明的官家恐怕自己都没看出来。

范仲淹不言语

的模样引得韩琦越发焦躁,但他也知道自己虽与范仲淹共同驻守泾原路,但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将范仲淹视做主导者。

官场规矩,不可以下犯上,所以他也就只能干着急。

范仲淹却是个脾气好的,先挥退了堂中站立的诸多僚属,又吩咐长子范纯祐给韩琦搬来了椅子让其坐下,这才略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说道:“稚圭,为将帅者须要有静气,越是临事,就越要沉静,否则让底下军将见了怎生自处?”

韩琦面上恭敬应了,心中焦躁却未曾因此削减半分。

这调兵遣将的架势都像是要再和夏贼干一场人数上万的仗了,而他这个招讨使在此之前却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怎么能让他不心焦呢。

共事多年,彼此脾气秉性再是清楚不过,范仲淹也不卖关子,直接将手中纸张递了过去。

韩琦定睛一看,便见到几行再熟悉不过飞白体字迹,正是:“兵者,国家立足之基也。今两国和议,夏人所图甚大,当以兵挫其锐气。不求进击,只需坚守城池,阻兵南下。

“时值春令,夏人国困兵伐久矣,且辽国在侧,必不能久持。至多三月,夏贼必退,否则将生内乱。”

韩琦通读之后,整个人猛地拍椅而起,大笑出声,并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抖动着纸张对坐在上首的范仲淹事说道:“我早说过了,夏人名为议和,实则为求喘息之机,待得伤愈,便又要大举刀兵。不如就趁此时,趁他病,要他命!”

范仲淹没说话,但周身流露出的态度明显是不赞同。

韩琦兴奋劲过了之后也回过味来,惊诧道:“怎得官家忽然回心转意了?”

当今官家耳根子软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说动官家的,怎么着也得是个在朝堂中分量足够,且官家有一定信服依赖的人。

他刚才说的西夏只是借议和得喘息之机的话不是没同官家说过,只是官家以国库度支困难,朝中厌兵情绪高涨给否决了。

以此推之,能说动官家之人必然位次比他还高,获得的信赖比他还多。

这样的人朝中虽然少,但也还是有的,但一个个都是闻议和二字便如蝇逐臭,恨不得立时签订和约求一时之安,将他们这些边地官员的辛苦血汗弃如敝屣。

不过最为关键的还是夏军无法久持,有辽国在侧,三月内必退的断言。

朝中何时有人这么懂兵事了?

既然这么懂兵事,为何不将他调往此处,给他做个帮手也好啊。

他也不至于被任福拖累,以至于午夜梦回,还常见那拦路扯缰,问他要儿子、丈夫、父亲的众多妇孺。

韩琦想了一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自觉目移范仲淹。

论军略之才,他只认低眼前这人一筹。

范仲淹瞬间读懂他的心思,淡淡道:“是豫王。”

韩琦直接石化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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