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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常态的,沈亿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他抬起头,望着攀上屋檐的朝阳,薄唇微抿。
“如阿竹所言,这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公道。”
陈道生突然凑上来插嘴:“对了,方才就想问你们,你为何唤沈大小姐为小满?”
小满冷道:“管好你自己。”
陈道生耸耸肩,立马双手抱着后脑哼着小曲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小满沉声问:“那个叫沈宁的,你怎么会知道有关她的事情?”
“之前被母亲罚抄书的时候,在沈家史籍上看到过。书的第二页上便是她的名字。”
“沈宁,原名不详,沈家第一任家主沈昭的养女,是沈家五百年族谱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非沈家正统血脉的名字。”
小满微微眯眼:“史籍上有关这位沈宁的记载,有多少?”
“……史籍上说她红颜薄命,英年早逝。不过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罢了。”
小满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肤白如雪的少年。
她开口,语气竟带着些许自己都想不到的审问意味:
“沈亿,你到底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沈亿忽的一笑,与她目光相接。
“那你呢?”
“什么?”
“那小满你,又有多少是不为人知的?”
“……你休想转移话题。”
“……”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陈道生撇撇嘴,突然扭头往一个方向望去。
他朝那个方向招招手:“哟!这不是家主大人吗?”
小满和沈亿皆是一惊。小满缓缓顺着陈道生说话的方向看去,只见祠堂外的院门口,站着一群人,沈家主、春三娘、沈二折……都在其中。
看见小满怀中抱着的浑身浴血的鸟鸟,春三娘惊恐万状地尖叫一声,随即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沈二折扶着春三娘,将她带了下去。沈家主沉着一张脸,面色凝重地看着小满。
“阿千,你们在做什么?”
小满身上沾满了发黑的鲜血,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沉沉睡去的鸟鸟,眼底浮现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
她抬头对上沈家主目光,瞬间笑开来,笑意却蔓延不到眼底:
“父亲,我在等您。”
第25章 往生咒难渡恶魂灵② 真相大白之日,只……
房门被“砰”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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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屏住呼吸, 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心目中向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一时竟觉得无比陌生。
沈家主转过身看她,目光中压抑着隐隐若现的怒意。
他率先开口:“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为何不听劝阻夜闯祠堂?还是解释鸟鸟的死因?”
小满略一停顿, 继续道:“这些问题,父亲应当比我更清楚其中缘由吧。”
“沈千!”
沈家主强压怒气,却还是忍不住青筋暴起:“你能不能不要再刁蛮任性!难道你要我像对沈亿那般对你——”
“说起他, 对了——”
小满面色平静,冷冷打断道:“父亲这次准备如何处置沈亿, 罚跪?淋雨?还是家法伺候?”
“父亲若觉得这些法子能够阻止我,那便尽管来试。女儿绝不反抗,也绝不埋怨您。”
沈家主被怼得哑口无言, 气得在房间里不住地来回徘徊:“是!我之所以不让你们去祠堂,是因为里边儿藏有邪祟!我三番五次阻止你, 可你偏要剑走偏锋,还带着陈道生……”
沈家主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扶着桌角喘息好一阵, 才继续道:“鸟鸟的死就是个教训!阿千, 要及时止损!”
“邪祟?”小满冷笑一声:“父亲口中的邪祟,该不会是那七十一个因十三祭而死的孩子吧?”
沈家主微微一愣:“那是……”
“五百年来, 沈家以十三祭的名义,四处搜寻八字纯阴的孩子, 用他们的鲜血来供养长生石。”
小满义愤填膺:“所谓神祭,所谓仙人庇佑,都不过是你们作恶的幌子!”
长生石,传闻中长生石遗落在悬阳城的宝物,可活死人,肉白骨, 重塑肉身,拼凑残魂。活人使用,方可长生不死。
五百年前,长生石的降世引发了一阵阵血雨腥风,不曾想五百年后,依旧是如此。
小满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不过是为了长生石!”
沈家主歇斯底里:“长生石就是长生仙!没有了长生石,就没有悬阳城如今的安宁!”
“你还要骗我到何时!”
小满缓缓摇头:“你一直都在骗我们……城中百姓这般信服你、膜拜你,可你吸着他们的血,做出背刺他们的事!”
“你骗了我,你骗了城中所有人……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吗?”
“什么幻妖猖狂,什么沈家式微,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是你,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借口罢了!”
“阿千!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父亲!”
“我说错了吗!”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话音刚落,空气有一瞬的凝固。小满抬眼看向他,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沈家主紧抿着唇:“阿千,你笑什么……”
“为了我们?”
小满笑得更加肆意:“父亲,您还是这么冠冕堂皇。”
她微微抬起下巴,对上沈家主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
“您总是口口声声说为了悬阳,为了沈家,现在又说是为了我们!我很好奇,是什么理由能让沈家历任家主对七十一个孩子下毒手!我更想知道,父亲您到底为何要抓那三十多个孤儿,难道此时此刻,父亲还要骗我说是因为十三祭、是为了悬阳城吗?”
“……阿千,你冷静点。”
沈家主兀自压下怒气,语气沉重:“如你所说,所谓的十三祭,就是为了供养长生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延续长生仙的庇佑。五百年来,悬阳城之所以能够独善其身,屹立不倒,都是拜长生石的福……”
“那七十一个孩魂,的确是因为献祭而死的。但被我绑来的,那群城北和城西新来的孤儿——他们确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欲,才遭此横祸。”
小满冷然一笑:“一己私欲?我很想知道,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能让一向仁心宽厚的父亲下此毒手!”
“以及所谓安神药里的血和婴僳——你连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都忍心下手,这个,父亲又要作何解释?”
“什么?你……”
沈家主略一怔愣,随即叹息一声:“阿千,你很聪明。你发现了汤药的不对劲。是,我的确在里边儿加了童男童女的血。可我那是为了什么?那是为了救你和万万的命啊!”
小满明显不相信:“哦……?”
沈家主突然转身,张开双臂抬头望天:
“我们沈家,五百年来,从未出过一个男性家主……而我,一个沈家外人,违背祖训,长生仙降灾于我沈家!要我爱女早夭啊!我年年祭天游行,请示长生仙,每一次都是大凶之兆……是神灵震怒!是天道无情!”
“你可知,城中人都是如何编排你和万万的?万万先天不足,自幼体弱,而你自成年以来,也是愈发癫狂,父亲是害怕,怕你精神错乱,有朝一日成了失心疯啊!”
“我是为了救你们!所以才以童男童女的鲜血为引,父亲只是想要救你们啊……”
沈家主缓缓靠近小满,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杀人偿命,我沾染了这么多无辜的鲜血,死后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阿千,我不怕……为了你
们,我可以以死谢罪,去洗涤我曾经犯下的过错,抚慰孩子们的在天之灵……”
“……”
“阿千,你说说话啊,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吗?万万……还等着我们想办法去救她呢……”
“阿千……”
“……”
最终,小满只是长叹一声,似有万千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她闭上眼,不愿接受现实:“那三十多个孩子在哪里?”
小满感觉到沈家主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死了。”
小满不可置信:“……什么?”
“……阿千,你以为我真的会等到十五日才会对他们动手吗?”
沈家主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却又无比悲怆:“阿千,你长大了,你很聪明父亲管不了你了。所以我只能骗你,我别无他法。”
小满突然想通了什么,极其惊愕地缓缓摇头:
“所以,你在汤药里加入婴僳,是想以此让我神志不清,让我染上毒/瘾,然后控制我?”
“不是的,阿千,父亲都是为你好……我只是想让你听话……”
“够了!”
“我以为,至少您对我的宠爱是真的。”
可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从五百年前就开始下的一局棋。悬阳城、沈家……所有的一切皆是局中棋子。
她抱着对沈家主的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开口问道:“所以长生石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当真是为了庇护整个悬阳,还是说你们另有所图?”
沈家主紧抿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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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失望之极,最后问道:“那长生石,如今在哪里?”
“……”
“等你成为沈家家主,我会将一切原委都一一告诉你。”
小满凝视着沈家主的眼睛,缓缓向后退步。
“我等不到。”
她等不到。
历史上的沈家覆灭于1924年的七月,虽说具体时间不详,但传闻一夜之间,整个悬阳都下起了大雪。
七月飞雪,血染悬阳。
而且,后世记载中的沈家末代家主,就是沈大脾。
“给我一点时间,阿千,算父亲求你。”
沈家主长叹一声,似有万般无奈:“我会将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众,但是那三十多个孩子,的确也回不来了。”
“等你当上了沈家的一家之主,你就会懂得,什么是身不由己。”
小满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情,沉默良久。
最后她毅然转身离去,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好自为之。”-
三月中旬的傍晚,连风都极其轻缓。
沈家偏院里的阁楼上,小满独自凭栏,愁绪万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沈亿:“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满有些惊愕:“父亲居然没罚你?”
“他么……他最近可能没什么闲心管我,自己都忙得抽不开身吧。”
小满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只是站在这高处俯瞰整个悬阳,竟生出一种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不过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局势罢了。对了,你和父亲……说了什么?”
不知是出于对沈亿,还是对他这张脸的信任,小满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自己从沈家主那儿得到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沈亿听后沉吟片刻,问她:“小满当真相信父亲的话?”
“不信了,不敢信了。”
如此牵强的理由,确是毫无半点说服力。
沈亿沉默半晌,他直直地注视着小满的侧颜,突然道:
“或许小满是真的认为,你和二姐的汤药是同一副?”
小满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瞎说的。”
可他随口瞎说一句,小满却当了真。
或许,至始至终,她的汤药里都没有人血,而沈万的汤药里也没有婴僳……
小满突然感觉后背一凉。
沈亿问道:“事到如今,还要继续查吗?”
小满垂首:“查,当然得查。”
“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
面对这个问题,小满却沉默了。
她缓缓转过身,背靠在朱漆的栏杆上,眉眼低垂。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做不到在悬阳城中翻云覆雨,我能做到的只是无愧于心。”
“我沈千,问心无愧。”
略一停顿后,她再次开口:
“我小满,问心无愧。”
“天理昭昭,苍天在上。我定会给所有怨灵一个说法,撕开第一任沈家主丑恶的嘴脸;我会将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众,为所有冤死在十三祭中的孩子讨回公道!”
沈亿闻言微怔,良久,他唇角微扬,牵起一个淡淡的笑。
他凝视着小满,开口道:“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这才是你本该有的模样。”
小满没有否认,一笑而过。她转身下楼,沈亿在身后喊她:“小满要去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心情不好,去街上散散心。”
经过楼梯间时,小满伸手拽住躲在里边的人的衣摆,硬生生将他拉出来。
“偷听墙角的感觉如何?”
小满假笑:“陈大道长。”
被抓包的陈道生倒也不恼,他抬手指了指门口,示意小满出去说-
二人来到街上,街市依旧热闹非凡,好似沈家祠堂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陈道生:“你告诉沈亿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小满低声道:“嗯。”
陈道生幽幽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堂堂沈家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相信一个人——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小满面色凝重:“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可信的。”
看出小满面色不善,陈道生忙转移话题:“大小姐嘱托我的事情,我办妥了。”
“如何?”
他耸耸肩:“可惜,让大小姐失望了。沈亿并不是八字纯阴,更不是先天阴童子之身。”
小满眉心微皱:“既如此,他为何能与鬼魂交流?”
“这个,恐怕就只有小少爷自己知道了。”
小满冷笑一声,似是自嘲:“我早就发觉沈亿他不简单,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简单。”
陈道生仰头大笑:“大小姐说笑了,你们沈家六口人哪一个是简单的角色?”
小满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货色了?”
陈道生依旧嬉皮笑脸,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小满却笑不出来。
沈家,乃至整个悬阳城,人们或多或少地在隐藏着什么,肮脏、神秘、不可告人的过去……
小满无声长叹,一转身,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姓梁的老疯子!
小满回过神来,立马迈腿追上前去:“梁老头!”
老疯子年纪大了,似乎听不见她的呼唤,小满无计可施,只得追上前去一把拍上他的肩膀:“等一下!”
老疯子这才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他面容的一刻小满猛然一惊。
——他的脸上身上,赫然新添了许多伤痕!
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老疯子十分警惕,可等他认出来是小满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鸟鸟呢?”
小满登时愣住,随即缓缓抬手,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老疯子身形晃了晃,他蹙起潦草的眉头,混沌深陷的眸子黯然神伤。
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踉跄着走近几步,接过糖果的手不住颤抖。
长满胡须的干裂嘴唇嗫嗫着张开,可启合半晌,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满轻叹一声:“抱歉。”
陈道生突然不合时宜地憋出一句:“或许,鸟鸟只是去找你老伴儿了。”
听见自己老伴儿的名字,老疯子陡然一惊,一双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饱泪水地望着他们。
小满瞪陈道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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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随即垂下眸子:“节哀。”
谁料老疯子却只是极其缓慢、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嘴唇艰难地启合,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小满看懂了他的意思。
——没死,美景没有死。她在光明处,等我带她回家。
无声的冲击似江水决堤,小满眼睫微颤,一时无言。
她垂下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像是被塞进了滚烫的烙铁,哽得生疼。
至始至终,老疯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满目送他离开,陈道生突然靠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老疯子腿折了。”
小满语气淡淡:“我不瞎,看见了。”
“你猜猜他这浑身上下的伤哪儿来的?”
“上次在河边见到他,他说是摔伤的。”
小满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我知道他在撒谎。他身上的伤,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老疯子踉跄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老疯子捏着糖果摇摇晃晃地朝城口方向走去,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倒,好似飘零浮萍,无亲无故,无根无依。
自那以后,老疯子才是真的疯了。
“我以为一切都真相大白。”
小满眼睫微微颤抖,忽的笑起来,笑意却半分融不进眼底。
“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现在的我,方才真正入局。”
第26章 尾声:怎奈良辰美景 “兵荒马乱里的爱……
作者有话说!
建议搭配胡杨林《多情种》食用!——
“听说了吗?沈家实力大不如前, 现在连供奉长生仙的沈家祠堂都被邪祟入侵了!”
“当真?”
“还能骗你不成?今儿个一早整个悬阳都传遍啦!沈家家主沈大脾对外宣称,承认了沈家式微、十三祭仪式遭到破坏的事实!据说现在十三年一次根本不够了,得每隔一段时日就献祭!”
“啧, 我看这悬阳城也迟早要待不下去了!”
一旁的人忙打断他的话:“诶诶,这话可不兴在外面儿说……”
“……”
悬阳四月天的早晨,晨光熹微。
旭日的光亮淡淡地浮现在天际, 街道两旁的桃花已经开过,只剩些零落的花瓣, 稀稀疏疏地点缀在枝头。
小满兜兜转转在城中晃悠了好一阵,除了沈家丑事外没能打探到任何有用信息,倒是闷出了一身的薄汗。
正准备打道回府, 恰巧路遇陈道生又在街边招摇撞骗,美名其曰替人“卜卦解忧”。
小满兴致寥寥地观望着。身侧人来人往, 她呆呆站在街边兀自整理着思绪,突然被一位身身形佝偻的老人撞了下。
余光瞥见那人苍老的面孔, 竟与记忆中曾经出现过的一些东西, 迷迷糊糊地重叠在一起。
正愣神间,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大小姐,看什么呢?”
小满猛地回神, 脱口而出:“你看那个老人,像不像一个人?”
陈道生又变回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谁?”
小满微微眯起眼, 没有答话。
她忙跑上前去拦下老人,摸出包里叠好的画像一看——果真是画上那人!
小满有些惊愕,更多的却是却定她还活着的欣喜。她扶住老人的肩膀问她:“婆婆,您是盛美景吗?”
老人目光混浊不堪,迟钝地抬起头,神情木讷:“啊……?什么水井?”
“不是水井, 是美景!”
小满俯下身,害怕盛美景听不见,又拉大嗓门喊:“婆婆,您的名字是叫盛美景嘛?”
老人依旧一脸茫然。
“您丈夫是不是姓梁?他一直在找您。”
她似乎是听懂了一些,抬起手来胡乱舞了舞:“不知道、记不得……”
小满还想伸手去拉她,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是陈道生。
“她已经痴傻了,说什么都没用的。”
小满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状若疯癫的老妇人。
良久,她抬头:“婆婆,我带您去看您丈夫吧。”
“您看了他,肯定会记起来的。”-
街道依旧热闹,今儿个天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碧日当空,风和日丽。扎着小髻的孩童在街边肆意追逐打闹,整个悬阳一片欢声笑语。
小满和陈道生领着盛美景,在老疯子常出没的地方寻找着。
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再也没有见到老疯子的影子。
布料店的老板娘半倚在柜台上,不住地磕着手里的瓜子,盛开的瓜子壳落了一地。
小满笑着打招呼:“老板娘。”
布料店老板娘明显一愣,随即假笑起来:
“诶!这不是沈大小姐嘛——今日怎么的有时间大驾光临啊?”
“没什么。”小满知道她许是听说了那些沈家丑事,于是假借选布料的名义,再次走到店门前。
她故技重施,虚靠在柜台前,手里不断翻找着布匹:“就是这几日……怎的没看见那老疯子了?”
老板娘沉思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梁老头啊?早死了。”
小满动作一顿:“死了?”
她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来梁老头的老伴儿还在旁边。她转头看了一眼安抚着盛美景的陈道生,后者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小满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时日了吧,好像是上个礼拜,又好像就是前几天,我记不得了——唉,谁去记那些。”
布料店老板娘磕着瓜子,摇头晃脑地感慨:“还不是街边那群整日晃悠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的,没事找事。他们抢了梁老头的钱,哄骗引诱他去偷,骗他说:有钱就能找回他老伴儿了。”
小满急道:“然后他真去了?”
“害,梁老头本来就疯,自然真的信了。结果偷城东周家的钱,被周家管家乱棍打死了。”老板娘呸了一口瓜子壳,继续道:
“不过听说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几次三番翻人常家的墙,次次都偷一口袋糖走,人常家家主心善不与他计较,换成周家……就没那么好运咯。”
小满有些愣神:“……然后呢?”
“然后就被人一张破布一裹,扔去乱葬岗喂狼了呗。”
“……”
小满觉得心口有些堵,堵得难受。
那老板娘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本罪不致死的,只是那老头子疯了、癫了,愣是抓着偷来的东西不放手,听说人凉透了都没放!”
她说着连连摇头:“啧啧,死也做个贪财鬼喽。”
小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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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财鬼,贪财鬼……
原来,他竟是这般的贪财鬼-
老疯子死得突然,尸首都找不到。
小满和陈道生商量片刻,随后二人在郊外的林子里挖了一个小土坑,将老疯子生前画的盛美景的画像埋在里边,最后将土坑填平。
他们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土坑前,一个简陋至极的“衣冠冢”就做好了。
三人站在土坑前,明媚的日光攀上高枝。
小满的声音轻飘飘的:“听闻城北常家曾为他卜卦,说他们此生没有重逢的命。”
陈道生扭头看她。
小满道:“我以为,是盛美景去世了。”
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老疯子的爱人没有死,可他依旧应了验,至死都没能再见盛美景一眼。
“陈道长,你道行颇深,可知人含恨而死之后将何去何从?”
“固执的魂灵……将久久盘旋于此地,不愿散去。”
小满闻言垂首。怪不得,怪不得。
老疯子的执念是有多深,才能成就百年过后依旧不忘初心拦路讨钱的贪财鬼。
她轻叹一声,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怔愣地站在衣冠冢前,像是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一般 ,兀自低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她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木碑,歪了歪头。
荒芜的一抔土,掩埋了这世上唯一牵挂她的人。
老人突然醍醐灌顶般:“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跌跌撞撞在木碑前蹲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那块木头,随即抬起手,用自己的指甲在木碑上刻着什么,抠到十指都浸满了鲜血。
小满忙想上上前阻止,却被陈道生一把拦住。他看着小满,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用指甲在木碑上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鲜血为老疯子的名字描红。
——梁辰之墓。
小满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疯子,名叫梁辰。
梁辰美景,良辰美景。
多么美好的寓意。
盛美景忽然趴在木碑上,神情木然,泪水却洇满了眼眶:“梁辰……梁辰……”
她目光呆滞,不知是问他们还是问自己:“……梁辰是谁?”
“梁辰……梁辰……”
二人目睹着这般凄凉场景,一时无言。
这世上最悲情的故事从来不是天人永隔,而是生前相爱难相守,死后碧落黄泉,我却忘了你。
这段兵荒马乱里的爱恋,就此成了一个死局。
自那以后,悬阳城中又出了一个新的老疯子。逢人便问:“你见过梁辰吗?梁辰是谁?梁辰在哪里?”
可没过多久,城中便没有了她的踪影,悬阳城再次恢复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那老疯子去了哪里,没人关心她是死是活。
和梁老头一般,无人在意。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回到沈家时,天色正亮。
一推开院门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转过身来,是沈家主。
距离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二人第一次正面接触。
小满迟疑地:“……父亲?您怎么来了?”
见她吃惊的模样,沈家主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往屋内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这次是来跟你说说你和陈道生的婚事。”
小满跟上前的脚步愣住一瞬:“婚事?”
她不由得疑惑:“如今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正派人士的陈道生还能接受入赘?”
“这你不用担心,陈道生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七月十五,他便会入赘沈家,成为我的女婿,你的如意郎君。”
小满瞠目结舌。
也不知沈家主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惹得陈道生对沈家死心塌地,连名声都不要了么?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小满意识到不能再半推半就拖下去,当即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嫁。”
“没让你嫁。”
“……娶也不行!”
小满咽了口唾沫,解释道:“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阴气极重。”
她沉吟片刻后咬了咬唇:“……若女儿不情愿,父亲又当如何?”
凭小满之前来对沈家主的了解,溺爱沈千的他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强点鸳鸯。可事到如今,她保不准沈家主会为了达到目的做出什么事情来。
沈家主沉默不语。半晌,他终于转过头来,落入门口的朝阳照出他冰冷狠戾的目光。
小满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即便是沈家十三祭一事败露,名声大败,沈家主也从未像现在这般阴骘。
他嘴唇翕动,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情愿,也得嫁。”
一股寒意自脚底蓦地升起,小满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听得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她不嫁,我嫁。”
——第一卷《十三祭》完结——
——第二卷《血嫁娘》敬请期待——
第27章 当年事只道不寻常 “鬼压床”“他不是……
“爱人呐, 莫流连
泪鬓斑白,红烛到天明
前世缘来今生续,唢呐连天喜轿起
青丝缠颈, 血衣作聘
阴人抬轿,百鬼送亲”
——第二卷《血嫁娘》启——
“轰隆——”一道闪电划破寂静的黑夜,雷声惊人。
暗夜, 大雨倾盆。孟夏的暴雨没有一丝前兆,猛烈地袭击着这座夜幕里的古城。
风雨纷乱, 悬梁灯笼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豆大的雨点砸得窗户哐哐作响,似一记记重锤砸入榻上之人的梦乡。
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夜幕,冰冷的白光透过窗户的缝隙, 投射出斑驳的阴影,如鬼魅的手指在墙上扭曲舞动。
阵阵雷响在耳边清晰地放大。小满睡意昏沉, 眼皮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说什么都掀不开。
身体变得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胸口, 半分动弹不得。
“嗬……呃……”
肢体仿佛不受控制, 巨大的压力使得小满喘不过气。喉口堵得发疼, 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股冰冷的气息附在她耳边, 似是在窃窃低语。小满吃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恍惚间发觉床边竟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小满瞬间清醒。
鬼压床。
那身影扭曲着, 变化着,小满看不真切。狰狞的鬼魅没有五官,长长的手臂蜿蜒曲折,竟如同蛇一般,缠绕上小满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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