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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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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伪善,真善

奔丧要紧,船很快开动。

巧善从前跟过渔船,也凫过水,不害怕,背贴舱壁,再抓牢麻绳,不让身子悬空晃荡,还算好过。有两个年纪小的熬不住,一直抱着桶干呕,难受到痛哭。雪梅怕再惹恼主子,对她们又是哄又是吓,总算镇住了。

外边响起号声,众人齐齐看向雪梅,等着她解惑。

巧善看在眼里,心想:只这两件事,雪梅就成了她们的主心骨。当初筹钱做那件新褂子,雪梅拿出了二十两,她姨妈能去老太太院里伺候,那就是说家人在国公府吃得开。这样有本事的人,五太太怎么舍得丢开?

兴许是霜菘告了状,告了什么呢?巧善想到了被收走的银子和首饰。春柳只有一对丁香和一枚戒指,雪梅有八九件,实心的银镯子就有两对。

五太太闹那么大一出,就为了这些?

幸好她提早把钱和鎏金簪藏了,那只破簪子,砸了才好!

雪梅说这是领头的船在提醒后边:该慢下来了。

下等舱房没有窗,她们进来时里边就燃上了灯,仍旧昏昏暗暗。外边也没人敲锣报时辰,不知道天黑了没有。

青杏被派去了别处,巧善有些担心,想到门口去看看,抓着绳子刚站起,就被雪梅喝止。

是不该乱动,只能等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晃荡渐渐缓下来,想是靠岸停住了。

又累又饿,大伙都焦虑不安,但仍旧不敢动。

好在很快便听到有动静靠近。

门被推开,有人弓着脖子钻进来。

是他!

巧善立马打起精神来,撇开眼,规规矩矩地等着。

“有不晕船的,站起来。”

站起来一大半,雪梅也在其中,可惜不巧船身小晃,她跄了一步,险些跌倒,被他盯上,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他接着说:“会烹炒的,站前头来。”

这回只剩了三个:巧善、红英,还有江清院的芳卉。

他又问:“太太胃气不平,该做什么?”

红英欣喜,抢着答道:“陈皮山楂粥。”

芳卉轻咳,缓缓提醒:“太太闻不惯陈皮的味,可以煎些枣姜茶。”

他点头认可,和和气气说:“很好,你们两个随我来,把东西带上。到了太太那边,要用心伺候。”

两人齐声应是。

他转头看一眼巧善,指派她跟着家安去,回头再交代留下的众人安分待着。

他们先走,家安和巧善落在最后。等人走远,家安把箱子抢了,扛在肩上,领她下船再上另一艘,安置在一个带床的小隔间里。

家安放下东西,背过身往外走,同时提醒她先换衣裳再去上工,不着急。

到了地方,青杏早在那等着了,两人都咬着嘴偷偷地笑,仍旧不敢说话,洗手干活。

舱内不怎么透风,做饭的炉子被人拎到了船尾,这里除了做饭的家伙事和她俩,再没别的。有三膛炉火抵御江风带来的寒,这活不算难。

青杏不会做菜,心甘情愿打下手,生怕做得不好,拿筷子比着切豆腐,把菌柄全丢了,白菜掰出菜心,只撕叶子,将菜帮子扔到一旁。

巧善想起往日光景,拦着不让,“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不必刻意工整,以免浪费人力物力。”

身后传来一声“说得好”,把两人惊了一跳。

那人接着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昏天暗地,看不清楚,听声能确定来人并不是大老爷。青杏多瞧了两眼,认了出来,转回来悄悄地提醒:“昽少爷。”

巧善大感不安,这位早前关着门守孝,她没见过,也很少听人提起,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只听这一句就知道不好——这会老国公刚去,他这个曾孙该大悲大痛才是,哪来的兴致打听伯父跟前伺候的人。

她不想搭理,可对方是主子,不能轰赶。人越走越近,还将灯笼往上提,拿来照她们。

她赶忙用膝盖顶青杏,先打样:用舌头顶起右边的腮帮子,口齿不清答:“奴婢好夏,十五了。”

光散在她的“肿脸”上,看着怪吓人的。昽少爷果然没了兴致,转头去看青杏。

青杏扮的是地包天,下巴像要跑了似的往前突,看着又丑又呆。

按说该把人吓跑了,谁知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假借欣赏江中月,围着她们绕了一圈,还对着江水吟了一首诗。

是不是疯了?

连青杏都觉察出了不对,悄悄地问:怎么办?

巧善一直留意着四周,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赶忙站起来喊:“禾爷,稠粥热散得慢,还是早些盛出来吧?”

昽少爷听到这声,反手将灯笼藏在身后,伸着脖子往那边张望。

来人真的是他,走近两步就答:“盛吧!”

巧善心中大安,从木桶里拿出碗,舀点清水涮一遍再递给青杏,扭头一看,身后的灯笼和人都不见了。

家禾走到了油灯旁,没过来看饭菜,只问:“方才是谁在这?”

青杏抢着答:“昽少爷。”

他点头,没再说话,等到饭菜都进了食盒,便叫上巧善跟他去送,留青杏收拾。

大老爷看着很不好,悲痛、疲倦,还有痛心失望,一齐发力,击垮了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摆手叫撤下,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家禾和她一齐退出来,把食盒交给家安去收拾,领她回了那个小间。

“你还没吃饭呢,粥菜都还有,我去给你盛。”

“不用!”

他抓住她胳膊,只拉这一下又放开,迳直走到床边,坐下,再无所顾忌地躺下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醒她:“有饭有菜,在木箱子里。”

她掀开盖,差点叫出声来。

里边除了水晶八宝饭,还有肘子和烧鸡。

老国公死了,这是眼下能吃的?

他重新坐起,满不在乎说:“快吃,往后可不定能吃上。这一路会很辛苦,就你这二两肉,还没下船就熬干了。”

“这……这……这不好吧?”

大海碗下边有铜炭炉,此刻饭菜都还是热的。他手糙不怕烫,全给拿出来,用筷子从肘子上绞出一大块肉,喂到她嘴边。

形势所迫,她张嘴吃了。

他将筷子塞到她手里,拿起另一双,大口吃起来,还不忘提醒她:“早些吃完,毁尸灭迹。”

啊,这……

她畏畏缩缩,吃得痛苦。

他便随口说起了闲话:“鸡鸣(一两点)起身做安排,一直到这会才落个座。”

多累啊!

“吃完你早些歇着,我给你守夜。”

他苦笑道:“两位水火不容,又吵起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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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半刻清静。你看老爷难受成那样,夜里还有得磨,怕是睡不成。你睡在这,一会我走了,你上闩,谁来敲都不要管,安心睡你的觉。左右对面都没住人,放的是箱笼,锁起来了。”

“谁吵架了?”她问完就明白了,忙说,“能劝劝吗?老爷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能做好夫妻的吧?我常听老人说:夫妻要齐心,才能把日子过好。”

又来了。

他没好气道:“这也好,那也好,怎么你眼里全是好人?”

她摇头,认真解释:“不全是,五太太就不是好人,碧玺……也不算。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们去那边干活,她待我们很好,又赏吃食又赏钱。”

他就不爱听她夸别人,嗤道:“那不过是一点子施恩的手段,博个名声,好踩五房那婆娘一头。”

她急道:“不是那样的!你听我细说,那些门窗柱子,我摸过,干干净净,本不需要再擦。我想她是重视儿媳,才会叫人反反覆覆打磨,生怕出一点岔子。她是主子,我们是奴才,要做面子,赏点钱就够了吧?”

她嘴角含笑,欢欢喜喜把那日的情形全描了出来。她口中的大太太,疼爱新妇,体贴下人,哪哪都好。

这丫头有多死脑筋,他见识过,只好打起精神来,把老爷和太太为明少爷争吵的事也说了,为了点醒她,特意指出:“主妇之责,不仅仅是做好这些小事,最要紧的是相夫教子,远见博识,才能持家兴旺。”

“可是她说的话没错啊,明少爷身子不好,强行去守夜,扛不住,病倒了怎么办?”

“外人都看着呢,为祖父守孝还想躲懒,他的名声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这点事,妇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说话,劝服他,一听到这个词就急了,气冲冲地强行打断:“你说话,我都好好听着。我说话时,你能不能仔细听!”

他先是错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敛脾气,点头。

她抓抓额头,换到他对面坐好,双手互掐,一鼓作气说:“先是有人得了好处,才有了好人,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为了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利,这都是虚的,假的,我没得一点好处。大太太用不上我们,无需讨好,没必要做到细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图回报,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听进去了没有?”

不认同,但为了鼓励,他再点头。

她用力吸气,将背挺直,接着说:“明少爷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为父母,固然盼着儿女出息,成龙成凤。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记得我刚来那会,明少爷身子就不好,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无论如何,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灵姐儿呛奶,夜里咳嗽,高热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个半死。那时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别的。”

她摇头,嘴里喃喃:“老爷他……他没照看过孩子吧?”

他反驳不了,只能接着点头。

她重新抬起头,直视他,坚定地说:“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会,从来没见她那边额外提过为难人的要求,我也没听里边的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里管家时,我们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爷走后,什么都没了。你说她为了侄子的事吃醋,这也说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样的。还有,我觉得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夸成一千一万,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该去做,能去做,要去做。这种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扬眉,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松开手,胳膊肘搭在桌上,双手支起脑袋,把在江清院见到想到的事告诉他。

她见到肖婆子就想起了旧事,这个人说契书上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要紧。造一个假八字去应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寿的阴损事。叫她名字加个善,是为了讨炎半仙的好,为的是将来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为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见,肖婆子要了银子,第二回见,别说关照了,人家压根没打算认她。

他恍然大悟,他听多了老爷的怨言,从没把大太太纳入考虑之中,这便是偏听偏信的后果。大老爷是老实人,是好人,但他也是个执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过,他还得提醒她:“她做这些事,也不见得全是为了行善,说不定是盼着老货早死。她和老爷早就离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为那个人的作为。”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她神情严肃,郑重地纠正他,“家禾,我没做过儿媳,但我看过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间本就难处,大太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夹在一正一偏两个婆婆中间,那是难上加难。”

别人家的庶子媳妇不也要应付两层婆婆……不,不一样,这家有个糊涂太爷,宠妾又怕妻,两头糊弄,把府里搞得一团糟。其他大户嫡庶有别,庶母不敢这么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说:“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没做过妇人,光看光听,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老太爷宠妾无度,没规没矩,叫外人看笑话。大老爷夹在亲人和礼法中,两头为难,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后院里住着,要时时和两个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里未必比老爷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虚心请教:“那你见没见过好的婆媳,她们如何相处?”

她点头,仔细回想:“难啊!光一头好还不行,要两好碰到一块才能和睦。我们乡下人家没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烦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也容不下两个主事的人,总要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为上一辈死得早,还算清静。有一户值得拿来说一说,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摊上这样的婆婆,阿保娘过得却不错。她们说那是阿保的爹会说话,常夸阿保娘。老母亲一生事,他先阻拦,再到老婆跟前认错,说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会爱屋及乌,忍让他的糊涂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计较。以前我误会大太太板着脸是冷酷无情,如今再想想,那兴许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说他们吵,他们气,我想啊,老姨奶奶时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爷不懂她的难,只和她吵。她心里憋着许多委屈,无处诉说,还要操心生病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大老爷是好人,可这个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爷不是好丈夫!

他无声大笑,搓搓脸,站起来说:“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这安心歇着,我办大事去。”

欸?

“这些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她着急,跟上去追问。

他回头,抬手轻捏她左腮,笑着哄:“听进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记在心里。”

像糊弄孩子。

他说完就要走,她双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补充:“那昽少爷怪里怪气,说话轻佻,不算好侄子。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他又无奈又好笑,乖乖地认错:“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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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是个大方体贴的好人,是老爷冤枉了她,是我误会了她。我这就去当说客,好将功赎罪!”

她回过味来了,腼腆一笑,赶紧松手。

第32章 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沉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抬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

她也是个强的,“你回来了敲门,我给你开。”

“行吧,我给门上个锁,你踏踏实实睡,我开锁进门,你不要干坐着等。”

“好,回来了你叫醒我,我趴着也能睡。”

只一张床呢,小得可怜。

“夜壶多半在床下,你仔细找找。”

她抿着嘴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羞涩。

他暗自叹气,想起方才那些话,又倍感欣慰——行吧,至少有一处长大了。

他和大老爷秉烛夜谈,过了三更才退出来,临走故意当着大老爷的面连打两个哈欠,第一个没藏,第二个及时掩嘴,但没捂住声。

大老爷是个疼人的,立刻抛开心事关怀:“为家里的事,你劳心劳力,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明早那些杂务,你都不要管,多睡会,正好让他们几个练练手。”

家禾没推辞,出来交代守夜的家岁几句,再回小舱房。

还算听话,两炉火都在烧。

值夜房,床板小,她人更小,合衣躺在那,只占一小角。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她睡得脸蛋红红,没舍得叫。他伸手探她额头,还好。再是手,身上没盖被子,手也是暖的,不像别人,一到冬天就是冰坨子。

她这性子,也不像那个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菩萨心肠的人?这个人很好,那个也好,还真是早年她说的那样:记人只记好。

这府里上下都觉得大太太冷淡,只有她觉得大太太好得不得了。

他给的好,比大太太多,他和她来往多,够她一辈子死心塌地了吧?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背叛,那就牢牢地抓住她好了。只有这样傻的人,这样善的人,才能保证绝不会伤害他!

天黑靠岸停船,天亮赶紧走,人得跟着来:平旦

三四点

起身,日入

下午五六点

回房歇着。

女眷在别的船上,大老爷不好过去打扰,暂且只叫人送了两回信。

巧善牵挂着几时上岸,好早点见到老爷太太和好,和睦。

家禾见她把心思全安在这闲事上,揶揄道:“先照看好自个吧。”

“有你在呀,我不操心。”

这几日非但没人来责问,就连五老爷撞见也没话说。

这条船上还有别的婢女婆子,青杏和她们住一块。仆从的伙食,由船家预备,众人分食一大锅。他看不上那样的饭菜,从第二日起,叮嘱她们多做一些,给几位主子爷送完,锅里剩下的留给他们几个吃,理直气壮:伺候主子要紧,赶不上吃大锅饭。

不沾荤腥,但不能光吃萝卜白菜,上船前,从家里带足了料。草八珍就带了三四箱,顿顿有,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吃不上饭。

俭省是场面上的话,他悄悄地告诉她:他帮老爷跟赵家的生意搭上线,赚了不少。老爷原本清高,觉得这是占了好友的便宜,不乐意分钱,回来看过账目,为了填亏空买回祖业,才肯动用。

船上活少,清闲,吃得好睡得好,心里安好,七八天就看得到肉长起来了。她睡床板,他躺长凳,说是要练功。屋子小,两样离得近,他有时回来得早,两人还能说会话。他将当年在廖家的见识教给她,以免她进了国公府两眼一抹黑,茫然失措。

下船前一晚,她终于问出了口:“你要在这家待一辈子吗?”

他和她不同,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家时不记事,记忆从被卖这里起,惶恐不安。而后是学着伺候人,踏实认命。再是学好学精,图谋将来。他有他的志向,自认天分和勤奋都能胜过那些公子哥。可这个世道,王侯将相,先看出身,光凭野心和能力可做不成什么,再努力挣扎,也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必须依附这些贵人才能往上攀,但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他没回答,垂眸沉默一会,才扭头看她,反问道:“你知道外边的人想要吃饱穿暖有多难吗?就说说黄肚里吧,既能靠山,也能靠水,离城不远,贩卖山货水产便利,比上虽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可那龙卫桥和崦嵫庙,破败了几十年都修不起。你家经一点小事,就到了卖……这地步。你命不算差,到了这里,还算好过。那些生得整齐标致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往那下三滥的地方去了……呵,返乡能做什么?一辈子窝窝囊囊,连累儿女也吃尽苦头,我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也答不上,抠着手说:“可是做奴婢也有不好,碰上不好的主子,生死全被人捏在手里。”

他肆意地笑着,自得地说:“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法子可想。再难的事,只要摸透了,照样手到擒来。”

也对,老天爷不厚道,为难了他几回,他总能闯出一条路来。譬如他在昽少爷那看不到前程,就想办法换到了老爷这。眼下看着风光,可他们是奴才,没资格随心所欲,能走到这一步,全凭他的坚韧,其中艰辛,道不尽说不完。

等等……

她翻起来,蹲到他身边,见他纹丝不动,便用手指戳戳胳膊,小声问:“你觉得五爷为人怎样?”

他斜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继续闭目养神,不悦地反问:“又要说他是好人了?”

“不是!”她又戳一次,为难地说,“我有点害怕。”

他睁眼看向了船灯,她赶忙说:“灯够了,我不怕黑,要真有鬼,我还想找她打听打听小英呢。我不喜欢……我讨厌这个五爷,他看人的时候,我我……”

只是说到这个人,就毛骨悚然。她搓着胳膊,又往前挪一点,贴着他的袖子说:“身上直冒冷汗。他爱欺负人吗?打,或是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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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扣住她无处安放的手,翻坐起来,拉住不放,拧眉问:“他又到你们跟前晃悠了?”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用空着的手抠额头,小声说:“挂旗子的这条过道宽敞,你们都走这边,他走堆用具的这一面,来了几回,总是听到有人走动就悄悄地溜走。若只是贪玩,船头风光更好,船尾少不了烟气炭气,不该来的吧?还有,无缘无故的,他说到了向京,要带我们去打首饰。我们不搭理,他自说自话,还背诗,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的眉越皱越深,这事太古怪了。

平心而论,她俩的身姿容貌,没法跟赵昽身边的人比,绝对够不上招人惦记。他一起头就瞧不上赵昽,没在他身上费多少心思,但至少看在眼里。赵昽在守孝前也没见动那两个过了明路的大丫鬟,不像个贪色的,因此他从没往这上头想。上回听到是赵昽在那晃悠,以为这人接连守孝心里不痛快,偷偷出来透气,便没放在心上。

他松开手,下巴一扬,示意她回床上去,自己带着长凳往床边搬了两步,离得近一点,好叫她安心。

她踢掉鞋,把腿收上去,跪坐好,等着他拿主意。

“你的那些话,老爷听进去了。这事算大功一件,我还没为你讨赏,你仔细想想,要不要去大太太那边当差?”

大太太瞧不上昽少爷,去了那边,兴许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人,可是,那边有她不想见的大肖婆子和常满。原定是她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留在大老爷这边,清闲安定,还能彼此照应。可是,大老爷对侄子关爱有加,恐怕躲不开。

都有利弊。

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安分些好,这是保身之道。

因此她说:“先这么着,等主子安排。你帮我想想,他这是要做什么,有没有破解之法?我不想再卷入什么阴谋阳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他点头,刚要说话,先听见外边有了动静。

他朝她示意,她马上捂住脸,试图掩耳盗铃。

他失笑,小声说:“你是跟着我打下手的人,去开门吧。”

那就名正言顺了。

她悟了,利索地爬下来穿好鞋,将换下来的袄子藏好,再把晾在木箱上的抹布揉成一团放在桌上。

他拿出了册子在翻,长凳被推到了墙边。

她见一切都妥了,端着小盆走到门边预备好。

门外人踟躇了好一会才敲,对方敲门她立刻开门,像是凑巧在离开时撞上。

“玉露姑娘。”

玉露见到她,有一瞬的意外,随即浅笑道:“禾爷在不在?”

“在的。”巧善将抱着的盆换到远离她的另一侧,接着说,“您请进来坐。”

她回头将抹布拿了,顺手再擦一遍桌子,而后重新捡起盆,对他说:“禾爷,我先去洗个手,再去打热水。”

他抬眼看她,点头,目送她往外走,及时叫住:“不要关门,屋里闷得慌。”

“是。”

至少要留两个炉子,炉子上要有热水,这是赵家的规矩。她出去转一圈,拎着铫子回来灌茶壶。

像是已经说完了要紧的事,这会没人说话。他将茶盅翻过来,自己动手冲茶,第一杯给客人,第二杯放在她常坐的东边,第三杯留在中央没动。

巧善想着是不是自己在这碍事,拎起铫子想退出去。他开口了:“留着吧,一会我烫个脚。”

“是。”

“还愣着干什么?”

“哦。”

她去拿木盆,他拿起了茶盅,玉露起身告辞。

人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她送客回来,不停地抽动鼻子来回嗅。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脱鞋袜。

这丫头不躲不避,仍在那充小蜜蜂,撞见他的目光,傻愣愣地问:“要不要我来脱?”

他三两下将系带扯开把袜子甩掉,裸脚往盆里用力一踩。水溅了出来,她看在眼里,立马提醒:“你轻点儿。”

他心口堵得慌,她还在那唠唠叨叨:“会不会顺着缝漏下去,打湿下边的床铺?”

有了这个顾虑,她不追香气了,蹲下来擦地。

他见不得她这样,没好气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下边住着做杂活的人,没床铺。”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反驳:“那也不能,没有床铺有衣裳,还有人啊,打湿哪样都不行。大冷的天,要是没有炉子,老半天也干不了,多难受。”

他冷哼一声,不肯认错。

她不急着去搓洗抹布,蹲在他旁边,追着他问:“要是我住下边,睡得好好的,被人淋一头的水,你气不气?”

他恼羞,故意反着答:“湿的是你,我气什么?”

她急了,再问:“你真不管了?”

“管什么管?去去去。”

他不好好答,她就一直问,调子一次比一次哀怨,人靠得越来越近。他怕了,望着顶上的板,无奈一叹,“管,一定管到底,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洗脚。”

她满意了,笑眯眯地安抚:“洗脚不是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回轻点就行。你先睡,我去洗袜子。”

她取来干净的布巾放到他膝盖上,眼睛盯着他的脚,只等它们一离开就要端走洗脚水。

“一天天大了,男女有别,往后这些事,你别……”

她端起盆就走,还回头嫌他:“你说好多回了,真啰嗦。”

“你……”

她落下了抹布,又倒回来找它,反过来念叨:“我知道啊,我在外边又不这样。别老拿名声说事,我是个丫头,名声再好,也没人请我去做官。禾爷,我就想在这自在点。”

禾爷被堵得哑口无言,说教不下去了,只想笑。

这家伙,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第33章 风雨飘摇

她将盆留在外边,带着湿袜子回来,将它们搭在离火盆不远的箱子上,不用人管也能炕干。她不舍得睡,在这船上又做不好针线,只能拿出来看看。

他盘腿坐在床上,有意试探,拍拍身侧的床板,吆喝她:“过来,先前那话还没说完呢。”

她果然不避讳,当即就坐了过来,坐下后先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让他瞧。

他又不会这玩意,给他看什么?

她摸摸上边未完工的兔眼,有些遗憾地告诉他:“我只会描它,你是男人,戴这个不好。”

“谁说不能戴,兔子就没有公的吗?”

她噗嗤一笑,抚着绷子附和:“你说的有理。”

“有空多养一养身子,扎这玩意做什么,费眼伤神。”

靠这个挣钱的事,不敢说了。

她乖乖地收到一旁,主动问:“上回你叫我不要信定亲的事,说的是玉露姑娘吗?她们说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管着针线,很能干。”

他别有深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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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人下人巧善》 30-40(第5/16页)

盯着她,含糊说:“既记着那话,怎么又来问?”

她悄悄地摸向帕子,食指不老实,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兔头。

“随便问问。她的衣裳好看,绣工了得,等她有空了,没准愿意指点指点我。”

他听出点意思来了,捏着她耳珠,嗔骂:“她算个什么玩意,用得着你去讨好她?”

她缩回手,换到这边来推他,再顶嘴:“你这叫什么话?她是个好姑娘,生得好,又会办事。你说不是就成了,何必挖苦?你不想让我去找她,那你说说吧:她来找你做什么?”

知道打探了,还算明白。

他暗喜,故意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不是你说还有话没说完吗?你……怎么……”

灯似乎暗淡了,她想起身去看看,可惜身子不听使唤,像是江里起了夜潮,脑袋开始晃荡,眼前的景象都动起来,还带重影。她用力眨眼,但无济于事,桌凳渐渐变得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

“去去去,贴这么近……”

她莫名其妙靠到了他身上,他又喜又愁,想扶正她,摸上手才觉不对:胳膊软绵绵的,脖子也是,脑袋晃了小半圈,耷拉下去了。

几声疾呼,没半点儿回应。

他努力镇定,把人放平,赶紧摸脉。

还好,还有脉,只是慢。

他深吸一口气,把人抱起,冲过去将门打开,用脚勾来凳子卡住,再把人抱回来放下,翻箱倒柜找到鼻烟壶,用耳勺掏出料,点在她人中处。

她的唇色脸色变化不大,但喘息比平常慢,比平常弱,应当是中了迷药。他又找出药油,抹在几处要紧的穴位上,挨个揉进去。

万幸中的不是猛药,不多会,双睫便有了些动静,嘴也动了动。

他连着唤她,她没回应,喃喃一阵,叫的是“小英”。

他心中不快,起身走去门口。

“家禾,快跑……危险……船要翻了……翻了……快,快,家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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