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我用十年瘫痪,赌你一句“不离婚”(1 / 2)
1.
窗外的梧桐叶子,又黄了一层。这是我数着的,第十个秋天了。
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里有消毒水淡淡的味道,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味道十年如一日,提醒着我,我的世界,从三十二岁到四十二岁,就被固定在了这间卧室,这张床上。
我叫田颖,曾经是宏达公司里一个忙得脚不沾风的小管理,手下管着十来号人,每天开会、报表、考核,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现在,我最大的“业绩”,是能自己用特制的勺子,颤巍巍地吃完一顿饭,而不把米粒撒得到处都是。
身后传来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陈浩,我的丈夫。他端着一盆温水走进来,水温总是调得恰到好处。十年了,他从一个挺拔俊朗、带着几分文艺青年气质的男人,变成了眼前这个鬓角染霜、眉宇间刻着疲惫的中年人。他的动作依旧轻柔,掀开薄被,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擦拭我的双腿。那双腿,苍白,纤细,毫无生气,像两条不属于我的、冰冷的石膏模型。
“今天天气真好,桂花都开了。”他一边擦拭,一边用那种我听了十年的、温和的语调说着,“下午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我没吭声,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是刚搬进这个贷款买的二手房时,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时他说,等桂花开了,满院子都是香的,我们在树下喝茶。谁能想到,树一年年长大,花香一年年浓郁,我却再也无法走到树下。
那场车祸,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生生切断了我的生活,也切断了我们之间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公司组织的年度旅游,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失控侧翻。我是为数不多的重伤者之一,胸椎以下永久性瘫痪。从医院醒来,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的天塌了。哭过,闹过,歇斯底里过,觉得活着只剩下屈辱和拖累。
是陈浩,他握着我冰冷的手,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田颖,别怕,有我呢。这辈子,我到哪儿都带着你。”
就是这句话,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支撑着我熬过了最初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我信了。我把自己,连同后半生的重量,都压在了这句承诺上。
2.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说起来轻飘飘的几个字,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是如何具体而微地碾过。
陈浩辞了工作。他原本是个颇有天赋的建筑设计师,办公室里堆满了模型和草图,梦想着有一天能设计出地标性的建筑。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个几十平米的家。他的生活轨迹变成了简单的循环:照顾我起居、按摩、复健、做饭、清理、深夜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
我见过他偷偷翻看以前的相册,手指摩挲着那些在项目竣工现场、在各地考察时意气风发的照片,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也曾在深夜,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极力压抑的、水龙头流水声也盖不住的呜咽。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知道,他的梦想、他的才华、他本该广阔的人生,都被我这具沉重的躯壳,牢牢地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了。起初,他还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外面的新闻,单位老同事的动向,谁升职了,谁创业了,谁家孩子考上了名校。后来,渐渐变成了“今天想吃什么?”“喝水吗?”“要不要翻身?”这样的功能性对话。
而我,也从最初满怀感激和愧疚的倾听,变得沉默和敏感。我害怕看到他眼神里偶尔闪过的疲惫和空洞,那比直接的抱怨更让我恐慌。我开始觉得,他对我的好,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甚至……一种沉重的负担。那句“到哪儿都带着你”的誓言,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似乎也褪了色,变成了冰冷的枷锁,锁着他,也锁着我。
我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点燃我的怒火。我会因为他汤做得咸了一点而摔了勺子,会因为按摩时力道稍重而尖声斥责。我用这种丑陋的方式,试探着他的底线,仿佛只有在他一如既往的忍耐和包容里,我才能确认,他还没有离开,他还在乎。
每次发泄完,看到他默默收拾残局、一言不发的背影,我的心又会被巨大的悔恨吞噬。我抓住他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哭着道歉:“对不起,陈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太难过了……”
他总是转过身,擦掉我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我知道。是我没做好。”
可我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名为“恩情”和“愧疚”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感受不到温度。
3.
改变,是从我大姐田芳的到来开始的。
田芳比我大五岁,是我们老家田家屯有名的“能干人”,也带着村里人特有的那种精明和现实。她隔段时间会来看看我,每次来,都像一阵风,带着一股子咋咋呼呼的热闹,也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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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她拎着一大袋乡下的土鸡蛋和新鲜蔬菜,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哎哟,我这妹子,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遇上陈浩这么好的男人!十年哪,亲爹亲妈也就这样了!”
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勉强笑了笑,余光瞥见在厨房忙碌的陈浩,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
田芳凑到我床边,压低声音,却依旧足以让厨房的人隐约听见:“小颖,不是姐说你,你得为陈浩想想。他才四十五,正当壮年,难道就这么守着你一辈子?你俩……连个孩子都没有……将来他可咋办?”
我的心猛地一沉。孩子,是我心里另一道无法愈合的伤。车祸前,我们正计划要孩子。车祸后,一切都成了泡影。
“你看咱村东头那个王老五,”田芳继续着她的“现实教育”,“他媳妇瘫了八年,他伺候得是不错,可去年媳妇一走,他自个儿也垮了,没一年也跟着去了。这叫什么?活活被拖垮的!人得认命,也得讲良心。”
“良心?”我喃喃重复。
“对啊!”田芳拍着大腿,“你不能光想着自己。爱一个人,就得让他好。你把他绑在身边,是,你是安心了,可他呢?他这辈子就完了!这叫自私!”
“自私”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十年了,我沉浸在自身的痛苦和对他不离不弃的依赖中,从未敢从这个角度去想过。我一直以为,我忍受着身心巨大的痛苦活着,就是对他恩情的回报。可现在,大姐的话,像一把冷酷的刀子,剖开了温情脉脉的表象。
那天,田芳走后,我久久没有说话。陈浩像往常一样,给我喂饭、擦洗。我却在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都品出了“责任”和“负担”的味道。
夜里,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阴影。窗外,秋风掠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无奈的叹息。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我们刚结婚时,挤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他熬夜画图,我给他煮泡面,穷,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说等有钱了,要带我去看极光。想起他拿到第一个重要项目时,兴奋地抱着我转圈,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些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陈浩,已经被眼下这个沉默寡言、眉间刻满川字的男人取代了。
是我,是我把他变成了这样。
一个疯狂的、带着自毁意味的念头,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滋生出来,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或许,放手,才是对他这十年付出,最大的回报?也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像样的东西了?
4.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它日夜啃噬着我。
我开始暗中观察陈浩。我发现,他接电话的次数变多了,而且总会下意识地走到阳台或者卫生间,压低声音。有一次,我隐约听到他提到“设计院”、“老同学”之类的词。他对着手机的时间也长了,有时会对着屏幕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滑动。
是了,他毕竟才四十五岁。他的专业能力还在,外面世界的机会还在。也许,早就有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是我,成了绊脚石。
猜疑像野草般疯长。每一次他短暂的出门买菜,我都觉得度秒如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他与外界接触、呼吸自由空气的场景,甚至想象着有某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对他表示同情和欣赏……这种想象让我妒忌得发狂,又为自己产生这种念头而感到羞愧难当。
我的心,在绝望、愧疚、不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牺牲”情绪中,反复撕扯。我瘦得厉害,眼眶深陷下去。
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噼啪作响,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陈浩刚给我读完一段报纸,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雨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陈浩,我们……离婚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