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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执已赶去哭丧了。”谢折衣从殿外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手中捧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谢策月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死,可给了他们大做文章的好借口。”
“就怕他们不拿来做文章。”雍盛闻声望去,笑道,“你又是几时起身的?竟已装扮完了,我睡得这么沉么?一点也不知晓。”
谢折衣言笑晏晏:“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生,好容易得了一夜好眠,怎么舍得把你吵醒。”
绛萼捧着食案进来,也笑:“娘娘起身时,圣上手里还握着娘娘的发丝,娘娘为了不吵醒您,差点学那哀帝断袖,要奴婢寻剪子来,好将那簇头发剪去呢。好在圣上梦里也晓事,好巧不巧翻了个身,松了手,这才将那发丝保住,不然奴婢还不知该怎样心疼呢。”
雍盛讶然:“竟还有这桩事。”
谢折衣却怪绛萼:“就你多嘴多舌。”
绛萼只是微笑。
“多嘴多舌好,多嘴多舌总比那等哑巴强。”雍盛连忙维护,盯着谢折衣美滋滋地道,“她不说,朕怎么知道朕的皇后对朕用情至深?这下朕明白了,朕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官人,娘子辛苦,娘子来坐,娘子喝茶。”
谢折衣瞟他一眼,知他越是插科打诨嬉笑打闹,心中就越是不安,也不拆穿,索性陪他玩笑道:“看在你殷勤侍奉的份儿上,今日本宫便大发善心,帮你做奏折节略,省却你一些案牍之苦。”
“娘子大义,为夫感激不尽。”雍盛凑上来,巴巴儿地拥住她,埋在颈间深吸一口气,软软糯糯黏黏糊糊地撒娇,“娘子身上香喷喷的,真像个……”
“像什么?”
“裹着雪的檀香味儿的香饽饽。”
不该对雍盛的文学造诣抱有任何幻想的谢折衣:“……”
谁知这奇葩形容竟还有后半句。
“因为是佛前供着的饽饽,染了檀香,就成了神佛所有之物,所以只可远观,不能抱着啃。”
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折衣将那颗持续散发怨念的脑袋推远,冷漠无情地道:“想是饿了,光惦记着饽饽,快用膳吧。”
用完膳到太后处请安,又陪太后吃了些素羹,闲聊起地方庶政,突然,宫外一迭价连报火速传来,一会儿说京营提督向执率兵围了户部尚书林辕的府邸,要为惨遭毒杀的外甥讨要说法,一会儿说皇宫各门前,也都有京营士兵与侍卫司对峙,言说接到上命,要接管宫城戍防。
“传令童凇高尚儒谢戎阳,两司即刻起坚守宫门,不准放进一人,违令者斩。”已在脑海中提前演练过无数次,雍盛这会儿应对得还算从容,“再派人前往定国公府,就说传太后口谕,邀枢相速速进宫陪伴慈驾。”
怀禄面色凝重地领了旨,小跑着去了。
如此危急关头,太后仍能镇定自若地吃完最后一口羹,有条不紊地漱口拭手,在修长的手指上套上锋利的黄金护指。
雍盛才发现,太后今日不同以往,换上了庄重繁复的朝服,俨妆盛冠,叫人望之生敬。
“向执这是要逼宫。”
反观皇后,今日却白衣束发,略施粉黛,穿着打扮称得上素净寡淡。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只盯着皇帝:“意料之中的事,勿要惊慌。”
“母后确实不必惊慌,无论是儿臣胜,亦或枢相胜,您总归是清净礼佛,安安心心做这当朝太后。”雍盛的语气透出几分讥讽。
“是啊。”太后叹气,“你胜,他胜,于本宫何异?本宫亦不过傀儡而已。”
“傀儡”一词刺痛了雍盛,他眸色转暗:“所以儿臣期望母后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太后怜爱的目光落在谢折衣身上,透过谢折衣,她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本宫无力体谅谁,只体谅我谢家的女儿,心比天高,命如浮萍。折衣,父亲与官人,如今换你来选,你选谁?”
谢折衣垂目低眉,乖巧得反常,先是像模像样落了几滴泪,又将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演了个入木三分,终于咬起唇,颤声道:“世间难得两全法的道理,儿臣懂,但儿臣实在选不出,假若非要选,儿臣宁愿自己死,死了也就清净了,不用睁着眼看这出自家人杀自家人的闹剧。”
雍盛看着她,心里很想笑,却笑不出。
因为他知道,谢折衣虽是演的,但这样的事,确实在某些人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也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傻孩子。”太后轻抚其背,语气柔软得仿佛不是出自她口,眼神空洞得仿佛望进另一个时空,“既入深宫,从此便再没有什么自家人。你是皇后,还是个没有子嗣的皇后,皇帝在一日,你能当一日的皇后,哪天皇位易了主,你也就保不住你的后位,就跟着没了存在的价值,谢家有的是女儿,而你除了皇帝,没有别的选择。谢家已经繁盛太久了……”
这时,进宝领着莲奴进来,莲奴跪请皇帝示下:“圣上,大臣们还在待漏院候着呢。”
“嗯,传旨下去,今日早朝推迟至巳时。”雍盛道,“再命殿前司拨出一队侍卫前往守卫,一为确保列位臣工的安全,二为提防有人在内策应。另外,今日不论出于何种缘故,点卯未到者,着监察御史一一记录在策,择日另行处罚。”
第83章 第 83 章 关门打狗
巳牌正, 雍盛如约上朝,望着底下一众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臣工,油然而生一种只有亡国之君才能体会到的悲凉感, 哑声问:“枢相人还未到么?”
怀禄答曰:“已遣使问了几回了,枢相近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恐怕今日仍是来不了朝会。”
这一石头下去, 登时激起千层浪。
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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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得好似午夜坟场的大殿中立刻沸反盈天,有肚子里憋不住事儿的武将先声夺人:“这早不病晚不病, 一有大事儿就生病, 世上哪里凑来的这么多巧儿?光问顶什么用?俗话道,先文后武, 先礼后兵, 圣上, 依微臣薄见,这会儿就该直接派人去将他绑来!”
“你说得轻巧, 怎么绑?向执一早便调重兵将定国公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你让圣上这会儿从哪里寻来个神兵天将, 能以一敌百杀破重围将人逮出来?”有消息灵通的呛声。
“诶诶诶,两位同侪未免也太早下定论了, 向执不也围了林大人的府邸吗?”
还有不明就里的搅混水。
“那能一样吗?林大人眼下人就站在这儿, 他围林府是要用人质来威胁圣上治林大人莫须有的罪,或叫林大人为救家眷甘愿束手就擒!他围定国公府为的什么?你瞧着是包围,我瞧着那铁桶似的阵仗, 反倒像是严密护卫!”
“依你之言, 今日之变,乃向执与枢相事先合谋?圣上啊,当年您初登大统, 尚在幼冲,内外藐圣上年幼,屡屡进犯举事,是枢相大人戎马半生,为朝廷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始有今日!而今竟有如此宵小公然污蔑,进馋损抑,臣请治其诽谤之罪!”
“诽谤?朝中何人不知,自二相去后,谢衡独掌朝政,偃然以隐圣自居,擅威福者由来已久,及至朝中科臣畏谢衡者甚于畏陛下,市井小儿知枢相者多于知当今矣!其目无朝廷之制祖宗之法,则亲戚部下群效之,那京营提督向执,即其妻弟,向来以谢衡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今向执举兵造反……”
“慎言!从何推断向执造反?拿出证据来!”
“你瞎么?”
“尔谦谦君子,何故口出恶言?”
“好了!”皇帝终于厌烦了这朝堂上终日熬煎且漫无止境的攻讦驳难,倏地起身,在高高的御台上踱了几个来回,手一扬,直指向殿外,面无表情道,“向执领着朕的京营将士,将朕与尔等围困于此,这是什么?你说这不是造反?这确不是造反,造反打什么紧,想造反的人还少么?这,是一拳打在了朕的脸面上!朕没脸,你们就有脸了?眼下朕求解于群议,尔等不速速出谋划策解这燃眉之急,还在做无谓可笑的口舌之争!这么喜欢争,你们就争吧,谁争赢了,谁就代表朝廷去跟向执谈判,问问他打朕的脸究竟是想干什么!”
满殿嘈杂瞬间静默了。
林辕家都被偷了,还能沉得住气,出列跪奏道:“向执此番发难,打的旗号是为其外甥讨回公道,听闻谢将军昨夜在城外死于非命,老臣亦是震惊且痛心,只是臣不明白这杀将的罪名是如何扣到臣的脑袋上的?臣虽德薄,但没做过的事,臣万死不敢冒认,恳请圣上彻查此案,还臣清白之名。”
“爱卿请起。”雍盛走下御台,将林辕扶起,叹道,“爱卿岂不知,自古发兵,最忌出师无名。若无名,那想法设法也要编出一个名头来。”
“圣上所言极是。”薛尘远附议,他自高中榜眼后便被授职翰林苑修撰,职位虽不高,实际却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作为朝中红人,身边自然也围绕着一帮志趣相投的年轻朝臣,是一股正在形成的新势力。
“谢策月之死便是一个完美的名头,人死已成定局,对弄权者而言,如今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能发挥出什么价值来。”他侃侃而谈,大臣们因专注于听他发表意见而安静下来,“依微臣愚见,当务之急并非查案,因为不论最后查出来的凶手是谁,亦或谢将军压根就不是死于非命,而是突发恶疾,向执与谢衡都只会认定一种结论,那就是,人必死于尚书大人之手。如此,他们才能借题发挥,实施清君侧,从而构陷株连,穷诘党羽,达到诛锄朝廷异己的目的。”
“妖言惑众,大谬也!”平时与谢氏来往较为密切的官员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跳起来,拼命反驳,“圣上,这等馋邪小人趁此时枢相不在,答辩无门,就开始四处罗织乱泼脏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盼皇上有分辨之明……”
他才说到一半,便有人将其打断:“向执谋逆造反已是不争的事实,臣奏请陛下即发严旨申斥,革其京营提督之职,褫夺调兵之权,贬为庶民,抓付大理寺部议处。”
说话的是大理寺卿杨撷。
他的提议当然在理,问题是——
“若是一道圣旨即能拿回兵权,我们何至于如此掣肘?还不明白么?眼下向执定是在军中下了严令,谎称圣上遭奸人所害,被软禁宫中,要将士们救驾勤王!如此一来,宫中所出圣旨将一律被视为矫诏,是陛下被胁迫写下的,京营的将士们除非亲眼见到陛下圣颜,否则定要死战攻城!”
但等到将士们真的打到皇帝跟前,见到天子真容时,胜负就已成定局。
一种苍白无力的荒诞感充盈着胸腔,憋得人烦躁不安,雍盛深深透一口气。
等一等。
再等一等。
但敌人永远不会等待。
前方消息传来,京营的兵与守西华门的侍卫由口角爆发了严重的肢体冲突,调解无果,两边已打杀起来了。
战火一触即发,很快,各门都频发急报,殿前司侍卫司与京营士兵混战成一团。
皇帝紧接着连发三道圣谕,一是抚慰枢相丧子之痛,准谢策月棺椁入城治丧,并择日赐谥。二令京营将士止戈待命。三命向执上殿奏对。
回应他的是向执的一封奏疏,上书三谏:一谏陛下将真凶林辕立地正法,诛九族。二谏陛下追封已故谢大将军为武德侯,配享太庙。三谏陛下正本清源,近贤远佞。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雍盛怒火中烧,将那奏疏狠狠摔在金殿之上。
群臣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圣上。”林辕顿首泣道,“此事皆因老臣而起,如若能以臣之朽躯救陛下于水火,弭战于无形,臣甘愿赴死。”
“朕未松口,你敢死一个试试。”雍盛原本单薄的眼皮被盛烈的怒火烧出两道褶子来,年轻的脸庞亦现出几分执拗与阴鸷,“列位臣工,你们中资格老些的,已与朕君臣七载,朕不论你们此前胸中都存着哪些小九九打过哪些小算盘,今日尽可放下,这金殿,或许就是朕最后的据地,成败在此一举,你们中现在若有谁要逃,便抓紧时间逃命去吧,朕不会追究,留下来的,从此便是与朕同生死共患难的心腹手足。万般皆交由你们自己选。怀禄,去将殿门大敞,凡离去者,不可阻拦。”
“圣上……”
“去!”
皇帝这样说,就是明牌了。
谢衡与他,二选一。
原本那些早前被迫加入谢党的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这是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此时若留下,从前种种既往不咎。
可若留下,小皇帝却败了,谢衡日后会放过他们吗?
显然不会。
这是一场赔上了身家性命与宦途的赌博。
留给他们挣扎与思考的时间如此短暂。
门开了。
有人走,有人留。
留下来的人中有雍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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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熟知的,也有几位意料之外的,他很高兴,高兴得连说话时的尾音都轻颤了起来。
“朕无能。”他缓慢穿行在这帮大臣的队伍中,熟视每一个或坚毅或哀恸的脸庞,他责己无能,但他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祖宗将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却直到今天,才敢伸手去接。朕知道,此逢临危蹈难之际,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也。你们中间有许多两朝元老,以前效忠的是先帝,是大雍皇室,你们选朕是想看看朕今后究竟会有多大的能耐。朕还年轻,不足之处有很多,但朕可以向你们保证,有朝一日,诸君回顾今日之择,必心生感慨:大幸哉!此生无有疑悔焉。”
“臣吴沛,非沥竭肝胆无以仰答圣恩,今斗胆与列位同侪齐心勠力,共佐休明!”
“若是同心,世事尚可为也。仆林辕虽年衰才驽,犹愿振作当年意气,为君分忧。”
“……”
君臣之谊在此时总是显得格外感人,或许是这慷慨激昂的场面也震动了上天,殿前司传讯官来报,宫门外混战之时,一帮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民间游士加入了战局,个个儿骁勇善战,原本节节败退的两司侍卫在他们的鼎力襄助之下,竟也能险险固守宫门,不致溃不成军。
这些江湖人士有男有女,人人头戴赤色斗笠,因而两司称他们为“赤笠军”。
不知为何,雍盛瞬间想起谢折衣。
他安顿好前朝一切事宜,匆匆赶往后宫,在太后的坐镇下,宫人们除了有些紧张不安,一切尚算有条不紊。
但阖宫上下,遍寻不见皇后。
他问绛萼,绛萼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不管问什么,都只会摇头,问多了,就干脆双眼一闭,如同死人。
绿绮那丫头前些时总不见她,今日倒是现身了,且手里握着那把谢折衣时时拂拭的剑,化身跟屁虫,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遂耐着性子哄她:“好绿绮,只要你告诉朕你家娘娘现在人在何处,朕就赏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不管是岭南的荔枝,还是西域的驼峰,应有尽有。”
绿绮平时一个标准的老饕,面对美食的诱惑竟无动于衷,圆溜溜的眼睛里寻不见半点智慧的影子:“娘娘命我护你周全,并未许我告知你他的去处。”
“朕命令你告诉朕!”雍盛失去耐心,冷下脸,“难道你想抗旨吗?”
若是换成旁人,他这威势还能唬上一唬。
但谢折衣的人似乎都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劲儿,视皇权如废土。
绿绮冷笑一声,只是翻了个白眼。
皇帝出离愤怒了,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能咬牙切齿地说了一连声的好,甩开袖子,扭头叫怀禄拿甲胄来。
怀禄捧来甲衣时还抱有幻想:“爷该不会是想亲往督战吧?”
雍盛拧起眉:“哦,那不然呢?”
怀禄吓得魂飞魄散,抱住皇帝的腿就开始哭劝,那叫一个涕泗横飞鬼哭狼嚎。
但这些年来他这一招用了太多次,雍盛已经免疫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雍盛费力扒开他的手,“你也别愣着了,传令下去,宫中凡年满十六岁的青壮年内侍,皆去操上趁手兵械,不拘形制,因地制宜,什么菜刀笤帚粘竿儿,只要有点杀伤力的都行,记住,严阵以待,守卫各宫,无令不得擅离。”
怀禄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也无法想,只得乖乖听命。
到得傍晚,残阳殷红如血,肆意地铺满半边天空,强风将象征着大雍皇室的明黄龙旗撕扯得猎猎作响,空气中满是硝烟与献血的气味,咒骂、呻 | 吟与喊叫声不绝于耳。
雍盛在绿绮的护卫下登上内城门,垂目望去,下方短兵相接,京营士兵推着燃烧着油脂火盆的冲车不断撞击着宫门,雉堞上的侍卫则不停往下投石放箭,随处可见各种拒马、铁蒺藜、烧毁的云梯和七零八落的尸体。
即便有心理准备,乍然见到这样人间炼狱般的惨象,雍盛的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这些都是朕的子民。
他不可克制地这样去想。
而今他们却在朕的脚下自相残杀。
这是谁的过错?
“嗖——”的一声,有流矢自头顶飞过,被绿绮挥剑挡开。
“圣上,刀剑无眼,这里还是太危险了。”绿绮一把扯过雍盛手臂,企图用蛮力将人拽下城楼。
“放开,朕不走。”雍盛却像脚下扎了根似地,稳稳立在那儿,他伸手一指,指向底下那一团一团正搏命厮杀着的赤黑身影,问,“谢折衣是不是就在下面?”
绿绮急了,她受主所托,眼里心里唯一装着的就只有自己的任务,公子回来之前,皇帝必须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她不敢想万一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公子会怎样。还有,这呆子皇帝是不要命了吗?穿一身显眼的黄站这儿充活靶子?唉唉唉,要不直接把人打晕抬走算了!
她眸子一亮,觉得自己想到了顶好的办法,便破罐子破摔地举起手。
可手还没落下,背后突然冲出一条人影,将她拦下。
绿绮眼风一转,瞥见来人。
“狼朔!”雍盛眼中刹那迸出喜悦的精光,“来了么?”
狼朔拱手复命:“回主子,已到城外,听候圣命。”
“好,风水轮流转,该我们来关门打狗了。”雍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眼睛仍紧紧盯着城下的赤笠军,“再给你一个任务,去调查清楚这些赤笠军的来历。”
就像一股来去无踪的风,狼朔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绿绮一眼,转身两个纵落,便跃下城楼。
人一离开,绿绮又琢磨起将皇帝打晕带回去藏起来的念头,雍盛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这周围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朕的暗卫,你敢轻举妄动,他们就敢先斩后奏,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绿绮浑身都凝固了,确实这一路走来,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且还不止一个人。敌众我寡。抬到一半的手刀默默放下,她懊丧不已,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们换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总可以吧?”
“为何?朕堂堂大雍天子,立在这大雍之境,躲躲藏藏的成什么体统?”
不知是否错觉,绿绮觉得皇帝忽然间硬气了许多。
“你方才避而不答,就代表你的主子确在城下。她既然在,朕当然也得在,朕是她的官人,得陪着她。待战火平息,一切尘埃落定,朕要接她一起凯旋回家。”
雍盛弯起的唇角上挂起胜利者的笑容。
绿绮顺着他远眺的目光望去,看到黑压压的大军开进城门,沿着大街直抵宫门前。
第84章 第 84 章 怨憎会,爱别离。
大军高举的旗帜上写着“永安”二字。
所有人都知道, 这是镇南王郭祀率领的威名赫赫的永安军。
而领头的乌骓马上,紫衣金甲,勒缰漫视的, 却是他们大雍的长公主,雍慈。
她睥睨尘下,望着前方陷入乱斗的两方人马, 如视团团乱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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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庸碌蝼蚁。
斜后方的男子拍马上前,低声附耳:“圣上有旨, 非不得已不接战, 尽量避免伤亡。”
雍慈矜傲的下巴略点了点,下令道:“围!”
一声令下, 永安军井然有序地开进, 持戈立定, 将各宫门前的场地严密包围。
场地内混战的双方停下了动作,犹豫且惊疑地望着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不速之客。
“听着, 向执造反, 罪不容诛, 尔等被奸人蛊惑,以致犯下此等抄家灭族的重罪!幸得圣上宽宥, 皇恩浩荡, 此时弃械投降者,不计前嫌,负隅顽抗者, 杀无赦。”
传令官将这圣上的恩旨传到宫门外每一处角落。
前有威慑, 后有恩赦,大势已定。
除了少数向执的亲兵进行了一番垂死挣扎,其余人全都乖乖俯首就缚。
及夜, 举事失败的向执乔装打扮,费尽千辛万苦逃出城外,身边的亲信在不断抵御追兵的途中牺牲大半,目前只剩下不足十人。
虽野心勃勃,但向执也并非完全没设想过失败的下场,他知道他只是一件兵器,但兵器也分利刃与钝刀,而他无疑是主人最趁手的那件。自古成王败寇,成固可喜,败了又如何?只要主人没抛弃他,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
他依照事先的约定来到城外陀螺山的背阴处,与手下猫着腰蹲在草木隐蔽处等待接应。
接应他们的人届时会伪装成商队,带他们坐船走水路,一路南下入金陵富庶之地,等一切都安顿好后再做他议。
一边忍耐着腰酸腿麻,一边盘算着日后将如何起复,不知不觉直等到月落西斜,终于等到充作暗号的布谷鸟鸣。
高悬的心总算落地,他欣喜蹿出,低声叱责:“约的是最迟三更天,怎么现在才来?事败了,相爷有没有什么口信转达?船何时开?我的两个夫人……”
话没说完,就被商队领头那人冷笑着打断:“提督大人,事到如今,不妨直言相告。”
向执一愣:“什么?”
“我这厢接到的密令,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船,您的夫人也不归咱们管,咱们兄弟就只管一件事。”
向执往前迈的腿收住了,警惕起来:“哪件事?”
“自然是收您的命!”
那人说着,袖中就猛然飞出一道铁器。
锁链声哗啦啦响起,向执肩上猝然一痛,双腿下意识往后疾退,一退,肩上愈痛,原来那厮使的一双兵器是锁链连着的两只铁爪,而今铁爪没入肩骨,对方再大力一拉,痛得他几乎昏死过去,身子不由自主被扯向死路,耳听得身后叮铛呛啷一阵兵器相接的声响,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经跟这帮人打斗起来,无暇顾及自身,便咬牙奋力一勾,脚尖堪堪勾住几道藤蔓,死命绞紧了。
去势猛然一顿,他瞅准时机正要跃起,另一只铁爪又破空飞来,噗呲一声扎进了他右腿腿骨。
他惨叫一声,心知此番要命丧于此,懊悔恼怒至极,锵地拔出腰间佩刀,便发狂地去斫那两根足有手腕粗的精铁锁链,直砍得火光四溅,精疲力竭。如此殊死一搏,也没能逃过如一滩烂泥般被拖至阎王脚边的下场。
“提督大人这又是何必?肯乖乖上路的话也少受这些皮肉之苦。”
“回去告诉谢衡,格老子的,背信弃义,禽兽不如,长姐当年嫁给他是瞎了眼!今世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
“好嘞,大人的遗言小的一定带到!”
向执握着的刀被劈手夺走,反朝自己的颈脖子割来,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看到另一个世界。噗呲一声,铺天盖地的热血浇得他满头满脸,再听到通一声巨响,世界陷入寂静。
他挣扎着,奋力抹开眼前的血色,那喷射出来的血竟不是他的,地上的死人也不是他。
他急促地喘息着,眯起眼,望向被血雾笼罩的暗夜。
见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赤色斗笠,和斗笠下一张苍白且精致得异乎寻常的脸。
“许久不见了,向参将。”那人喑哑的嗓音配上明明含笑却冰冷的眼睛,莫名地,令人想到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修罗。
向执确实太久没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参将了,不知想到什么,恐惧爬上他惊悚的双目:“你、你是谁?”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是因为这些年来作的恶实在太多了,我就显得不值一提了?”那人勾起唇,缓缓将血刃从地上的尸体里抽出,“没关系,慢慢来,你会想起我的,我保证。”
这是自雍盛上位以来,遭遇到的最严重的政变危机之一,他依旧像当年那个被老天眷顾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孩子一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叛乱平息了,后期的清扫工作却旷日持久。朝廷三司两衙加上皇帝暗地里培养的大内高手全都出动了,竟然没能抓住贼首。
无独有偶,与向执一起人间蒸发的,还有皇后。
雍盛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安有朝一日还是成为了现实。
他一方面封锁消息,一方面安排人手紧锣密鼓地全城搜索,每个暗卫手里都被交予两张画像,一张毋庸置疑,是造反头子向执,令一张则是某个神秘女子。
暗卫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搜寻的竟是一国之母,毕竟这话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因为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后敢这么单方面的断联失踪。他们单纯地以为画像上的女子与造反者密切相关,是家眷,或者合谋者。
另一方面,谢衡的病体在皇帝下令要迎谢策月棺椁入城的时候奇迹般地康复了。
他就像个大病初愈后仍有些昏沉的普通老者,一问三不知,一推二五六。
他声称,向执造反一事他事先全然不知,更别提什么幕后主使了,造反当日向执甚至还派兵围了他的侯府以免他掣肘,什么护卫,更是无稽之谈。当然了,这些事也都是他后来才听说的,因为那天清晨他听闻次子横死的噩耗后,就因伤心欲绝而陷入昏迷了,这点阖府上下都能作证,千真万确。
他逻辑自洽自圆其说了,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堂会审,确实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能佐证二人勾连合谋的相关证据。
谢衡老奸巨猾,又一次从这次的清君侧事件中成功地剥离了自己。
尽管如此,朝臣们还是意识到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就是,谢衡一手遮天的局面被打破了,他原本看似严密覆盖整个朝廷的势力范围出现了致命的缝隙。
这毫无疑问地带来了一连串的破窗效应,每天都有许多弹劾他的奏折在御前堆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罪名,一是冬衣案,二是兵部的亏空和由兵部亏空引发的对他个人的能力与廉洁的质疑。
而后续皇帝一再的沉默,更引发了空前盛大的弹劾浪潮,在这种浪潮之下,好像你不弹劾谢衡,你就是与他同流合污的奸佞小人。
迫于这种压力,皇帝于是不得不下旨要枢相对这些弹劾作出回应。
谢衡也不得不弃卒保车,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已故的儿子与正在逃亡的妻弟的头上。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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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还是接着弹劾。
谢衡别无选择,只能上书乞休。
出于仁义,皇帝表示了慰留。
但谢衡坚持告老。
皇帝就只能准其所请,收回了他枢密使与兵部尚书的职权,又赐予他太师的荣衔。
这种明升暗贬罢实授虚的手段亦是朝廷一贯常用的套路。
谢衡这次栽了个大跟头,而他的这次挫败使景熙七年自此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从这年起,繁荣了近百年的雍京谢氏日渐衰落崩塌,而盛帝此后持续长达数十年的皇权独揽的局面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大理寺呈送御览的罪状上罗列了谢策月统兵期间贪污军饷、贻误军机、欺罔僭越等十余条大罪,皇帝震怒,即下圣旨昭告天下,褫夺谢策月生前所有官职与头衔,令其以白衣入殓,丧仪用度不得超过百两白银,且即日出殡,不得再停灵哭丧,也不得建祠立庙。
发丧当夜,凤仪宫走水,所幸火势不大,一片混乱后,火被扑灭,而绿绮绛萼等皇后昔日的贴身侍女一概不见了身影,侍卫们搜寻无果,只在皇后妆奁中的一个白玉匣里找到两封信,具是皇后亲笔。
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谢氏折衣绝笔六个大字,信中具是些冠冕堂皇之语,言父兄之过,十恶不赦,而自己忝位中宫未尽规劝之责,无颜于社稷云云,长篇大论。
雍盛并无耐心一字字读完,急躁且暴虐地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语:
今妾事已毕,再无淹留之理,故去,望君恕妾不能亲往陛辞,恐徒增烦扰耳。从前种种,如过眼云烟,妾本铁石心肠虚情假意之小人也,蒙君错爱,百凡体恤,进不能以一丝真心报君,退不能以相依相守自欺,自感罪孽深重,日夜惶恐,今又毁诺失信在先,逃之夭夭,罪极无赦也。妾非良人,无颜以期重逢,唯盼君相忘勿念,另觅佳偶,唯盼君余生安乐,永岁无忧。
雍盛从头到尾,忍受凌迟般看了好几遍,怒极反笑,当场将这封诀别信撕得粉碎,又叫怀禄将碎屑扫拢起来,扔到香炉里焚烧殆尽。
好像只要烧尽了,这信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可笑的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歹毒幽微的银针,一字字,一句句,一针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鲜血长流,并且深入肌理,无论如何也拔不出,祛不除,暗地里化成秽脓烂疮,时时疼痛,时时提醒他,他的喜欢曾经就是一个笑话。
而他对谢折衣复杂的情感终其一生都成为大雍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一大话题。
这得从皇后薨逝后那一系列昭告天下的圣旨说起——
景熙七年,凤仪宫失火后,宫中突然传出噩耗,皇后自鸩而亡,且引大火焚毁了尸身,死状惨烈。因无尸身可殓,群臣议立衣冠冢。棺椁具备,停灵七日,快到出殡的日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却突然发癫,拒不发丧。
这算怎么个事儿?
大臣们傻了眼,自开朝以来就没见过这档子荒唐事啊。
例行劝谏的劄子很快就多到可以淹了晏清宫,但皇帝依旧坚持己见。
没法子,念在皇帝还在丧妻的哀恸之中,大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该立的谥号该走的流程走完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选了美谥,订下奠仪章程,择定入陵吉日。
所幸这回皇帝没再作妖。
但始终把皇后的棺椁停在宫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多瘆人多不吉利啊,不说风水,世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何况一国之母呢?这可是国丧,岂能儿戏?群臣又往死里劝,终于户部尚书提议另以空棺下葬,并太后绝食两日后,皇帝才勉强妥协。
明面上的丧葬仪典于是囫囵办了个齐全,也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端。
景熙八年春,皇帝突然降旨,将先皇后灵柩迁出皇陵。
景熙九年冬,皇帝又降旨,削夺先皇后谥号,将其画册移出宗庙,从此不享祭祀。
又过了短短数月,景熙十年夏,皇帝最后降旨,收回先皇后册宝。
没有册宝的皇后等同于废后,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先皇后从大雍的史册上彻底抹去。
大臣们觉得此举有违仁义之道,又行劝谏,但皇帝一意孤行,群臣莫能阻。
就在众人揣测帝后之间的仇恨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地步时,有官员上疏要圣上充盈后宫,重新选立中宫,以稳民心。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
且大发雷霆,要官员们多关心朝政,少操心他的家事,为堵众口,还连发锥心之问,是京察的力度还不够,还是考核的指标完成了?
而那个妄自揣度圣意的官员则被皇帝找了个不容辩驳的由头,贬出了京城。
这么一来,还有谁能说得清皇帝对先皇后的感情是爱,是憎,还是由爱生憎?
——第二卷终——
第85章 第 85 章 皇阿爹好,皇阿娘坏。……
“好啦, 别哭啦,不就是一个风筝吗?赔你就是了,皇阿爹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成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初夏的御花园角落里, 穿着一身桃色宫装的女童瞪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盛气凌人地嘟起嘴。
被她训斥的小男孩个头比她高出半个头, 却瘪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委屈巴巴地小声抗议:“那是娘亲亲手给我做的,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风筝, 我还亲手在上面写了名字。”
“哼, 我那老鹰风筝也是怀禄亲手给我做的呢, 可威武了,撞上你的风筝一起飞了, 我都没哭。”女童整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皱成一团, 耸肩道, “算了,再找找吧, 方才我分明看它们往这边落下了, 兴许就在哪棵树上挂着呢。”
“可是……”小男孩又呜呜地哽咽起来,“文华殿马上就要开堂了,我们得赶回去听讲, 去晚了太傅又要打手心了。”
“打就打呗, 打得还少么?胆小鬼。”
女童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声,拉起小男孩的手就往宜春池的方向跑。
他俩一跑动,正四处寻找他们的宫人立马发现了踪迹, 压着嗓子一迭声地喊:“公主殿下,谢小少爷,该去学堂啦!书还没温呢!”
“温书温书,天天就知道温书……”小公主边嘀咕,边把一双小短腿抡得飞快。
小少爷没她灵活,跟不上,前脚绊后脚摔了个大马趴,扬起的灰尘沾了他满头满脸,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诶呀,你是怎么摔倒的,嘘!快起来。”小公主连忙过来捂住他大张的嘴,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拉起来,喘着气埋怨,“你人不怎么聪明,身体却很重,平时吃的东西是半点没往脑子里去……”
小少爷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成个小花脸,别人会笑话的。”
小公主耐着性子蹲下来,给他掸身上的尘土,小少爷洪亮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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