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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2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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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人,好大威风。”谭碧听闻,下巴往侧上方一挪。“利用我的场子设局,诓骗我,把人抓走了,对我竟然连半句交代也没?”

女人的吐气尤为湿润,呼在男人的喉结,蔓延出一种潮湿而炽热的亲密,如同夏季腐烂在地沟里的树叶。

“你想要什么交代?”他说着,手伸到衣裳里,掏来掏去,摸出个丝绒方盒,塞进她手心。“这个够不够。”

谭碧松松地捏在手里,不用打开,便晓得里面装的是珠宝。

货腰娘,卖身子为金银,拉皮条为金银,做好人为金银,当坏人也为金银。

她来理应为讨赏。

“别开玩笑了,”谭碧心中窝火。“你们在我的地盘,又是打枪,又是出通缉令,这一闹,往后谁还敢来我的场子玩?”

“说笑了,谭小姐的靠山又多又硬,卖出去的人情几辈子收不回来。”谢弘祖吃吃笑,虎口狠狠拧了下她的软腰。“全上海谁敢不卖您的面子?”

谭碧吃痛。

“少同我耍嘴皮子。”她咬牙,低声道。“直说吧,于家的小少爷和苏小姐被你们关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监狱里。”谢弘祖望着谭碧雪白的脸,低头。“不过,你来找陈科长,最想问的应当不是这两个人吧。”

“你什么意思?”

“旁人看不出来,我还是知道的。”男人笑,捏捏她的尖下巴。“得亏你遇到的是我,要真见了陈科长,他非得扇你两巴掌,好让你这臭婊子长点记性。”

谭碧面皮发冷,嘴上仍挂着笑,两手使劲一推,连方盒一起推了过去。谢弘祖没及时接住,方盒落地,滚出一只火油钻戒。谭碧瞥了眼地板上亮闪闪的钻戒,眉头微蹙。谢弘祖则耸肩,笑了笑,弯腰捡起钻戒与方盒。

他捏着戒指凑到唇边,呼——吹了下,又说:“谭碧,你有空在这里白费时间,不如跑去龙华,没准……”

说着,谢弘祖将钻戒塞回丝绒礼盒,继而撩起袖子看了眼腕表。

“从这里到龙华监狱要多久?”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现在开始跑,路上不堵车的话,没准还能在围墙外听个响。”

话音方落,谭碧像被戳出一个孔的巨大气球,立在游乐园门口,伴随着摇摆,阵阵虚弱。她微微发颤地朝后退,咬牙,牙也发酸、发苦。退了几步,见面前的男人不似在开玩笑,她陡然一激灵,转身朝门外奔去。

跑到街上,人潮汹涌。“过来,过来!”谭碧声嘶力竭地喊。一辆轿车摁着喇叭靠近,还未停稳,谭碧便打开车门,钻进去。她打皮包里胡乱掏出几枚大洋,扔到前座,说去龙华寺那边,越快越好。

司机左胳膊打转方向盘,右胳膊一伸,将大洋拾起来,塞进口袋。轿车嘟嘟地响着,转了方向,往南郊疾驰而去。

谭碧靠着皮座椅,手脚都软透了,全靠心中那一口气硬撑。

她望向窗外,天色开始发灰,霓虹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吸引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走入舞厅。

对啊,对啊!谭碧自从来上海,满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形,纵情声色、纸醉金迷,浑然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什么道德,什么廉耻,统统扫进垃圾堆!沪上妓女千千万,没饭吃谁干这一行?

是啊,是啊!想这七八年,她谭碧手里栽过多少男人,坏了多少桩婚姻,又给多少春闺中人牵过线、搭过桥?既然已经到了新时代,大伙儿就该通通出来,抛去那些世俗教条,脱光了衣服在欢乐场中较量!

这种事她不知干了不知多少回,自以为看透了所有人,嘲笑道德的虚伪。

可偏偏,偏偏这次——

谭碧想着,不由攥紧拳头,猩红的指甲将掌心抠破了皮。

汽车鸣笛一声,谭碧回神,眼前五彩的霓虹灯赫然变化成了萧瑟的乡村景象。秋风灌入车窗,吹乱了鬓发。谭碧探出脑袋,远远望见了不远处的龙华塔。司机将汽车开到龙华寺附近的一片空地,停下,便欲打道回府。谭碧赶忙拦下他,急匆匆地掏出皮包,摸出几块银元塞进司机手中,请他留在此地等她回来,并许诺送回家后会再给他三十大洋作为报酬。司机勉强答应。

谭碧下车,朝龙华寺的方向奔去。

此时寒日西颓,天也随之压低,黑亮的仿若一块冷冰冰的生铁。

铁铸一般的乌鸦停在枝头,盯着女人狂奔的背影。

或许是她跑得太快,又或是秋风愈发紧凑,两侧的林木突然开始发抖,哗啦——哗啦——海浪般的响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那声音拍在粉白的脸上,不知为何,谭碧忽然想起贺常君前来道别的那个夜晚。凉风拂面,吹到面颊,却是滚烫。那是她人生中头一次发自内心地想主动挽留一个男人,留下他,叫他睡在身边,吻他的脸、咬他的唇。

可她也清楚,他绝不会留下,绝不会睡她,因为他什么也不要,就和苏青瑶一样,他们没有企图,所以她什么都给不了。

乌鸦扑动翅膀,在身后嘎嘎叫。

谭碧不听,只管往前跑。

她不断往前跑,跑过湿润的荒草,跃过崎岖的石子路,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飞掠云端。快了,快了,龙华寺的牌匾近在眼前,等跑过它,再往前一段路,便能到监狱的墙垣。

为什么非要去呢?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谭碧也不知道。

她想,谢弘祖那混球恐怕在和陈道之一起讥讽她吧,嘲笑说,“不过是一个婊子,装什么仁义?”没错,她就是个臭婊子,从十四岁被爹娘卖去老爷家当丫鬟,从十七岁在书寓里开始接客,从二十三岁开始拉皮条,她谭碧就是个臭不可闻的婊子,害过人,也被人害过,早已不干净,也不屑于装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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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总有那么一次,可以不用当婊子的吧!

谭碧在心中喊完这一声,力气也随之用到极点,一步比一步慢得停了下来。她大口喘息几下,又硬逼着自己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那天的尽头,逐渐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

月光随秋风迎面吹来,泼洒在脸颊,冰冷的如同纷飞的雪。

前面就是龙华寺,寺庙门口的横额写“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大字。

禅门落锁,门前一片灰白。

谭碧蹒跚着走上石阶。皮鞋搭扣不知何时断裂,溅满泥点。她扶着寺庙前古老的木柱,脱去鞋袜。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恍惚间,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月光压在她的头上脸上肩上,一层又一层,茫茫大雪过后般,什么都没有了,连乌鸦也绝了踪迹。

然而就在这万籁俱寂间,不远处猛然几声行刑的枪响。

“砰!砰!砰!”

谭碧本能地耸肩、仰头,见成群的麻雀飞出枯树,无数黑点好似飞溅的鲜血,洒满天空……

第一百零五章 就让这雨落下

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窗外似乎在下雨,角落漏水的滴答声传到苏青瑶耳中,一下轻、一下重,她想爬起来瞧一眼,又实在没力气,只得继续睡在仍旧散发着骚气的稻草上。

合上眼,又半梦半醒地躺了大约半刻钟,忽听耳畔传来一下落锁声。苏青瑶惊醒,竭力翻身坐起,见门外进来一名警员。他没多说什么,只招招手,叫她出来。苏青瑶缓慢地点一下头,扶着床板,站起身。

警员等在门关,凹陷的眼窝紧盯着眼前女囚慢吞吞的动作,似是不耐烦,便径直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出牢房。苏青瑶跌了一跤,但警员脚步未停,她只得胡乱地爬起来,身上的旗袍早已黑一块灰一块,也不缺这一跌。

迈出拘留所的窄门,恰如蛛丝的雨网迎面拂来。

警车停在门外,苏青瑶被戴上手铐,押解上车。她不确定此去是否是要上法庭,只望着窗外变幻的景象——马路上喇叭狂吠的轿车,百货大楼前打情骂俏的摩登男女,蓝布衫的市民挎着一篮鸡蛋走过,捡烟头的流浪儿深深弯下腰,在人们胯间钻过——心脏如同被绣娘的长指甲一缕一缕劈开的丝线,因连日的感冒隐隐作痛。

很快,警车停在法租界警所前。

警员将她带进去,领入一个单独的房间。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正等在房间里,他与警员低声交谈几句后,警察脱下她的手铐,走了出去。律师则转身走到桌前,冲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小姐,我是徐先生的代理律师。”他说。

苏青瑶听了,不由愣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便停在原处轻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会直接在法庭上见。”

“徐先生已经撤回起诉。”律师道。“他委托我来与你协议离婚。”

他说着,拎起公文包,咚得一声放到酱油色的桌面。紧跟着金属扣啪嗒两声,律师从中抽出两张写好了的白纸与一支漆黑的钢笔,摆到对面,又抬眸瞥她一眼。

苏青瑶脸转到另一边,眉眼低垂,唇角紧了一紧,方才下定决心般,走到律师对面坐下。她拾起拟好的协议,沉默地看起来。屋里安静过头,连翻动纸页的声响都似一下下颤栗,苏青瑶便在纸页的哀鸣中,看那个男人对这段婚姻的最终安排。

他放弃以通奸罪向法院起诉离婚,改为双方私下协议离婚。这四年来一切财物,归徐志怀所有,离婚后他不再承担任何抚养义务,同时也不向苏青瑶索求赔偿。自签署协议后三日内,女方需搬出男方位于巨赖达路的别墅,从此男婚女嫁各干自由。口说无凭,立此为证。

下方书“立离婚书人”五字,再往下留了一段空白,徐志怀已经签上了他的姓名,就等苏青瑶签字画押。

苏青瑶一条条看到最后,头顶传来律师的声音,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呢?苏青瑶想着,抬头看向代理律师,瞧出他眉眼间微妙的神态。

徐老板真是心善,他八成在这样想,受了如此大的羞辱,还愿意搭救前妻,属实人格高贵。

苏青瑶五味杂陈,只得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要是没问题,麻烦您在协议上签下字,就签在俆先生的旁边。协议一共两份,你们二人各执一份。”律师说着,弯腰从腿侧提来一个箱子,递给苏青瑶。“以及您的东西,俆先生已经托我带来了,免得您再跑一趟。”

是她私奔时带走的那个皮箱——这就是她四年婚姻所剩下的东西:三两件母亲遗留下的金银器,四五件换洗的衣裳,以及一笔微薄的稿费。

苏青瑶双手接过箱子,侧身放到脚边。

她咳嗽一声,弓着肩说:“我还以为他会来。”

律师淡淡答:“徐先生最近比较忙。”

“是,他总是很忙。”苏青瑶点头,又摇一下头。“讲起来可笑,四年多、快五年的夫妻,我却始终搞不懂他的想法。跟患了疑心病似的,这一秒觉得是真,关于这段婚姻、关于他、他的情感、我的情感……可下一秒又开始质疑起来,觉得这全是假,我不过是他花重金买来的玩偶,我的情感是一个可悲错误……没想到,最后连分开也是这样……”

句子越来越长,话音也越来越低,到后头,近乎是喃喃自语。梦呓似的说完,苏青瑶立起左臂,手心撑着滚热的额头,一阵阵的眩晕。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大抵是在监狱内病了、饿了太久,连说话也变得吃力。

为什么呢?她想。他是在可怜我吗?在发善心?徐志怀那样高傲又冷酷的人,也会发善心吗?

对面的男人保持着一种专业的沉默。他是个经验老道的律师,处理过太多离婚纠纷,她的埋怨与低语算不得什么。

她闭上眼,保持扶额的姿势,约莫有一分钟,而后短促地吸了口气,回过神。依旧冰冷的掌心顺腮颊滑落,转而提起钢笔。

拧开笔盖,金色的笔尖悬停在徐志怀的名字旁,微微发起抖,一滴极细小的墨汁随之落下,污了男人写“怀”字时最后那重重的一点。

她茫然地抬头,望向律师,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翁动。不等她挤出声音询问,律师便打断,说不碍事,叫她只管签。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苏青瑶动笔。

笔尖锋利,落在纸张上,一笔一划都发出沙沙的声响。横折竖弯钩,纤细的三个字垂直坠下,与男人的姓名对齐,并排站立,就像他们结婚请柬上的油印字。

她签完,律师拿走瞧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在“证人”二字的下方签署自己的姓名,并写下日期“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他将干净的那份文件折好,放入公文包,继而起身,冲苏青瑶礼节性地点一下头,离开。

沾染上油墨的协议被留在桌面,苏青瑶望着纸上的墨点,不由悲从中来。

她心有不甘地做出选择,一路往前,执拗地走到眼前这般近乎众叛亲离的境地,好像终于能拥有什么,但又确实一无所有。

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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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要往哪里走,要走到哪里去?恐怕现在没人能回答。

都结束了。

她提起手提箱走出警所。

白的天,白的雨,似有若无,空得令人眩晕。

苏青瑶没有伞,没有来接她的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她提着仅有的皮箱,在淡烟似的细雨前停留许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步入霏霏的雨雾。

警所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辆福特轿车。

于锦铭额角靠在后座的车窗,远远地看着她走进细雨,消失在一片皓白之中。秋风乍起,漫天的雨丝斜垂着,拉成一根根丝线,宛如挂在树枝上的蛛丝,闪动着银白色的微光。于锦铭仿佛被这阴冷的暗光刺伤,眼前霎那间模糊了。

一旁的于锦城两手搭着文明杖,转头望向弟弟。

他看他的眼角逐渐变红,眼眶中浮现出一点亮亮的水痕,又缓缓地暗了下去。

于锦城转回头,低声说:“早点回家吧,娘和二妈妈还计划着给你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于锦铭一动不动。

“锦铭,你不是糊涂人。就你这点儿风流债,哪怕摆到台面上,也算不了什么。错就错在你在上海招惹了宁波帮的人,还把它闹大了,又撞上贺常君……关键就是贺常君,这件事足以让你上一次军事法庭,你知不知道?”于锦城又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徐志怀同意撤诉。事情能成现在这样,你应当知足。所以说,锦铭,你听我的话,先回南京接受调查,要是日后还舍不得那个女人,便将她接到南京。或是有其它看中的,只要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

于锦铭听闻,倏忽垂下脑袋,鬓角与玻璃窗摩擦出极响亮的噪声。他脖颈弯成一只熟虾,脑袋埋进臂弯,肩膀急急地颤抖起来,像在痛哭,可听不见一丁点哭腔。于锦城不作声,没话可讲,这事儿没商量。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雨渐急,一片沙沙声,听着令人心口发冷。

于锦城握文明杖的手不由紧了一紧,他回头又朝弟弟看去,却见他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哥,对不起。”他并没有哭,相反,以无比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我们回南京吧。”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事漫随流水

十一月十五日一早,他们启程回南京。

一名调查科的干员随行。说是随行,实则监管,大抵是怕于锦铭半途逃跑,买一张机票溜到美利坚,到时负责收网的陈副科长失了面子,不好交代。不过有于锦城在,也谈不上严加管教。因而此人一路上喝茶看报,半句话不说,兄弟俩也当他不存在,

快车晃悠悠地驶了快五钟头,过了常州,往镇江驶去。

于锦铭靠着软垫,眺望远处连绵的山峦。灰白无云的天幕下,山脉是一条条青绿色的线,画线的毛笔太湿,淡墨层层晕染开。于锦铭一言不发地看着,偶尔喝几口热茶。茶水喝了又续,又过三四个钟头,总算到下关车站。

七八个中央政府的人正等在出站口,那几人见了他们,径直带上车,往“党务调查科”去,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核查与盘问。问题的答案于锦铭已然烂熟于心,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暗沉沉的方桌前,两手交握,放在膝盖上,镇定地回应着对方的盘问。金色的笔尖摩擦着柔软的白纸,窸窸窣窣,响了许久,一直折腾到深夜,兄弟二人才从办公大楼出来。

于锦城提前打过招呼,叫家里的司机提早过来。一辆凯迪拉克轿车等在铁门外,两人上车,刚开出一小段路,于锦铭便通过前座的后视镜,瞧见了后方尾随的车辆。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兄长,于锦城却神色如常,应当是早已发觉。

不多时,汽车停在家门前。楼上的灯全熄了,只有进门的客厅留了一盏灯。鹅黄的灯光隐约照出洋楼边栽种的槐树,枯槁的枝干朝四面伸去,夜里冷风微微,枝丫晃动,如同监牢内将死的囚犯从铁栏杆里伸出的手。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门前,于锦城抬手揿铃。一名守夜的仆人起来开了门,另有一个女佣上楼去。少顷,三楼下来一位少妇,身量颇高,体格丰硕,裹着一件宽大的丝绒睡袍,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掩着衣襟。

她眯起眼,瞧见大厅里的两人:“这么晚?出事了?”说着,快步走过去。

于锦城不答反问:“父亲呢?”

“睡下了。”女人道。“饿不饿?母亲特意给你们做了手擀面,左等右等不见你们回来,汤头就一直在灶火上熬着。”她词句如珠串般一口气说完,又歪过头,看向丈夫身后的于锦铭,笑道。“可算回家了。”

于锦铭勉强笑笑。“嫂子好。”

算上于锦铭的母亲,他的父亲共有四个女人。正房是定的娃娃亲,身子不好,生了于锦城之后,便一直在养身子,管不了事。于锦城也随母亲,一出生心脏就有毛病。二房是大太太的堂妹,起先是来他家照顾堂姐的,后来住的久了,莫名其妙就收了。撤离时,二太太回乡下探亲,没能带上,就留在了沈阳。三太太读过书,高中肄业,和于锦城的妻子梁秋一起负责管家。

正说着,司机提着于锦城的行李进屋。

梁秋瞧了一眼,又笑着说:“怎么就这点东西?还都是锦城的。锦铭,你行李呢?”

“扣的扣,毁的毁,他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带回来,”于锦城淡淡答。

于锦铭唇角微抿,没吭声。

梁秋见状,连忙拍一下于锦城的胳膊,打起圆场。她招呼两人先去小厨房坐,自己去叫厨娘开火煮面。

厨房也只留了一盏灯,钨丝灯泡悬在头顶。于锦城把手杖靠在椅子腿上,坐下,于锦铭在他对面,兄弟谁也不说话,听着文火灼烧砂锅的细微声响。

不一会儿,梁秋回来,拉开椅子坐下,亲热地问起于锦铭在上海的生活。于锦铭只管扯着嘴角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语调轻且慢。面上来,热腾腾的,熏人眼。于锦铭拿起筷子,头埋下去,卷起面条往嘴里塞了一大口,一下堵住了嘴,中断了谈话。

于锦城见状,拿筷子剃着酱大骨,与妻子聊起家中的琐事。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中央医院的医师每天过来给他做按摩,就是还不能下地。”

“多陪陪母亲,叫她别操心。”于锦城道。“三妈妈也是。”

“嗯,我心里有数。”

于锦铭默默听。

吃罢了饭,几人上楼,各自回屋就寝。

于锦铭睡得是客房。

他回屋,睡倒床上,褥子带着一股樟脑丸的气息,家具也有些日子没清扫了,灰白的尘埃在眼前轻飘飘地飞,像害了眼病。他睁大了眼睛,呆想了一阵,脑海中闪过许多事物,从民国十五年高中毕业,到民国十八年,从巴黎高师辍学回国,去杭州报考笕桥航校,再到九一八爆发,一家人撤到南京,他刚巧毕业,去上海。

太多的事在脑海浮沉,可都模糊了面目,成了寒冬江面上的浮冰。

不知这般躺了多久,于锦铭口干,坐起倒水,水壶是空的,毕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拿上杯子,出门去找热水壶。回来时,路过哥嫂的卧房前。

“爹娘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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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他了,把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屋内隐约响起男人的声音。“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南京挑个好姑娘,直接把婚事办了。”

“是啊,闹成这样……”梁秋叹息。“军事委员会那边,吴先生有给你回话吗?怎么说的?”

“禁闭是逃不过了,总之先观察一段时间。”于锦城冷冷道。“别的都好处理,唯独这种事……上个月,川系的刘将军调动二十万军队剿匪。这种时候,上头很敏感,所以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陈道之的态度。”

又是一声重重的长叹,梁秋默了片刻,又问:“对了,那个女的呢?锦铭的相好。”

“从牢里放出来了。”于锦城蹙眉。“为此还欠了宁波帮那边一个人情,得去社会局通路子,叫他们以后对那帮浙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王八犊子,真会惹事。”

“还以为你们要把她给领回家,”梁秋靠在他肩头。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能是什么正经人?带那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回来,铁定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于锦城说。“那女人太有心机,把锦铭骗的团团转,都进监狱了,还想着救他。”

“锦铭没跟你闹?”

“闹也没用,我这次铁了心。”

“还说爹娘宠他,你也有够宠他的。”梁秋吃吃笑两声,

“没办法,就那么一个弟弟。”

说罢,于锦城咳嗽两声,话音渐渐低下去,消失无踪。

于锦铭眼帘低垂,端着水杯,静悄悄地走过回廊。

夜风起来了,回屋,便见窗帘翻飞,他这时才发觉窗户没关,随手放下茶杯,走到床前。

南京城今夜是个晴天,一抬头,便瞧见夜空上那大而圆满的月亮。

黑中透蓝的天空,发软,放眼望去,一粒星子也无,唯独明月当空,多像黄粱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于锦铭斜倚窗边,怔怔地与之对望,见月色沁凉,心口也随之发冷。他下意识朝胸膛摸去,那儿挂着一个早已停下的怀表,是贺常君叮嘱他一定去修的那只。于锦铭取出怀表,握在掌心,指腹沿着冰冷的边沿摩挲许久,忽而触摸到一条隐秘的细缝,像曾经被主人撬开过,因而有了松动。

他后颈一麻,指甲慌忙撬开轻薄的金属后盖,掀开来,稀薄的月光下,他瞧见了一圈短短长长的刻痕。

从左摸到右,又从右摸到左……于锦铭一字一句地默读出那条贺常君留下的消息。

他说:于兄勿念我,我为革命死。

第一百零七章 往事已成空

“咔”一声脆响,于锦铭合上后盖。他手臂颤抖着将怀表挂回心口,胸膛又一下凉了,再度举头望明月,昏黄的月晕是朦胧的泪眼,在他干涩的眼眶倒映出泪的光晕。

眨几下眼,眼前的圆月一寸寸残败,一片片凋谢,到农历后半月,晚风愈发冷峭,巷子里传来商贩的吆喝,忽长忽短。

苏青瑶推开小窗,探身望向楼下路过的馄饨摊,又转头问谭碧想不想吃小馄饨。谭碧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刚病愈,胃口稍稍转好,便说要吃。苏青瑶点头说好。她在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套一件浅灰的旧毛线衫,摸了几枚铜板,带好钥匙,又拿上一个大碗,白瓷的。

楼道昏暗,扶着粉刷白净的墙一层层下去,男女调情的声音是藏在厚厚棉花里的针。走出去,冷风扑面,苏青瑶叫停挑担子的商贩。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不会国语,苏青瑶改口用沪语问他拿油纸包了五个生煎,又要了一碗馄饨,盛的满满的,足够两人分着吃。葱花浮在清汤上,白白绿绿。

苏青瑶端着碗,搂着油纸,回公寓。

走到三楼,正巧撞上一个男人,满身酒气,嘟嘟囔囔地倚靠着扶手滑下来,话音含糊,似是在骂人。苏青瑶缩到角落的阴影里,想让他先走。可对方已经发现了她,冷不然露出笑脸,径直凑近,如同街边流哈喇子的野狗。

同醉鬼没什么有道理可讲。苏青瑶蹙眉,侧过身又想绕开他。男人伸出胳膊,笑嘻嘻地摸上她的腰,想同她认识认识。苏青瑶被堵在角落,神经与汗毛一同竖了起来。那样逼仄狭窄的楼道,门板、地板里积攒着一股陈旧的尿骚味,是鸦片膏的气息。

她一下慌了,声音尖细地喊他滚蛋。男人不听,或许是当作调情,谁叫她出现在一栋妓女住的公寓,清白的女人哪里会在这里。于是脸凑过来,嘴张开,夸她漂亮,口腔里散发着古怪的骚味,抽完了鸦片出来的。

那一瞬,苏青瑶突然意识到——她如今是没了“主”的东西——多可怕的念想,短短六个字,既好又坏,像是什么可怖的寄生虫,长期寄居在体内,留着它不痛快,切了它又要死。

苏青瑶心狂跳。

她一咬牙,一跺脚,手臂一扬,举起热馄饨朝对面泼去。男人被泼了半身,汤水渗到衣领,烫得他吱哇乱叫。苏青瑶抓住机会,抬腿踢在他的膝盖,然后拼命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上楼。

合上门,苏青瑶倚着墙壁,手脚发软。

她趿拉着步子,去到厨房。放下碗和油纸,手腕一阵刺痛,苏青瑶望去,才发现热汤也泼到了自己的手上。

卧室传来谭碧的声音,问苏青瑶怎么去了那么久。

苏青瑶愣了许久,望着被烫伤的肉粉色的伤口,而后笑笑说:“没什么,跟卖馄饨的阿公闲聊了一会儿。”边说,边将仅剩的馄饨倒入一个新的小碗中,拿抹布细细擦净碗边,又问,“馄饨要辣油吗?”

谭碧说要一点点,苏青瑶温柔地回一声“好”。她拧开水龙头,叫冷水冲淡红痕,而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将馄饨与煎包拿给谭碧。

“大晚上的,买这么多包子?”谭碧惊呼。“馄饨就买一小碗。”

“我喜欢吃煎包。”说着,她夹起一个生煎包,低着脸,小心翼翼地咬开边缘,滋溜吸上一口。热乎的肉汁顺着喉咙淌到胃里,绵软的手脚也回暖了些。再张大嘴,往里塞,焦黄的面皮咔嚓咔嚓响。

谭碧笑了,边吃馄饨,边与苏青瑶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未来。苏青瑶出狱后,无处可去,只得暂时投奔谭碧。而谭碧自龙华归来,大病一场,正需要人照顾。

她们这般相互依偎,一连过了七八日,风平浪静。苏青瑶的家人没有来找过她,也是,苏荣明那般好面子,又深深地“爱”着他的女婿,哪会再管她这个败坏家门的女儿。至于谭碧,没有恩客,也没有请柬,毕竟她的场子上个月才响过枪声,宾客们四散逃亡,惶惶如丧家之犬,谁还敢和她有联系。

两人躲在这小小的寓所,好似外界的纷纷扰扰,都与她们断绝了干系。

可如今谭碧病愈,自然要重操旧业。苏青瑶也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于是谭碧喝一口清汤 ,问她之后的打算。

苏青瑶想了想,说:“还是打算去南京。”

“在南京有熟人吗?”谭碧问。

“去考金陵女大。”苏青瑶轻声道。“我上中学时,上海的大学尚未开女禁,授课的修女姆姆提过,我们之中有想继续学业,又无力承担出国留学费用的,可以报考金陵女大。虽然金陵女大是美国人办的基督教学校,与法国天主教学堂并不相同,但同是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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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哇叽文学网提供的《窃情苏青瑶徐志怀》 100-120(第9/25页)

父的奴仆,又在国内,考试上、经济上,都会好些……阿碧,我们的选择没那么多。”

“这些事我不懂,只能靠你自己拿主意。”谭碧叹气。

苏青瑶安慰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文学月报》的主编周先生给我回了信,说愿意帮我写推荐信给南京那边的朋友,帮忙找一份校对工作。钱不多,但一日能吃上一顿饭,不至于饿死。”

谭碧闻之,心头一酸,正想说这钱她来出,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赶忙放下瓷碗,连连道:“我真是病糊涂了,这么大的事都能忘。”说着,她走到衣橱前,一通翻找,从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苏青瑶。

“有一天夜里,很晚了……贺常君来找我,塞给我一叠书稿……这个就夹在书稿里。”谭碧缓缓说。“我想是给你的。”

苏青瑶接过,拧过身子,面向煤油灯,瞧见支票右下角龙飞凤舞地签着“于警之”三个大字。

那是他的字。

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

苏青瑶没说话,将支票放到膝上。玻璃灯罩内,火焰耸动,拓印在女人苍白的面颊,赤红色的影子一跳一跳,像心脏。而她的睫毛,也随灯火一并颤动起来。

谭碧也沉默着点了一支烟,走到窗边抽起来。楼下出来三个人,一男两女,男的一条胳膊搂一个,上了汽车,这大半夜的,又不知要去哪个舞厅寻欢作乐。谭碧见了,随手将烟灰点了下去。

许久的沉默过后,苏青瑶站起身,将支票小心收进自己的皮箱。

“阿碧。”她忽然开口。“你说,当初我要是果断些,直接跟锦铭跑了,局面会不会比现在好?那样贺医生就不会被枪毙,锦铭不会被调查科带走,你也不至于大病一场……”

谭碧错愕地望向她。

香烟快烧到头,凑近了手指。

“在牢里的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想,是不是错了……”苏青瑶说着,坐回去,静静地坐着,难以形容的神色,太多感情积压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如同在与翻滚的江潮搏斗。“万一我所选的一切,全都错了,大错特错,他们才是对的,而我,分明错得离谱,却浑然不觉……父亲总说我想的太多,女人想太多是有害的。的确。你看现在,折腾来折腾去,害了你,害了贺医生,同时害了两个男人……”

“别傻了,瑶瑶,哪有什么正确的选择。”谭碧将香烟丢出窗外,掸了掸手。“这就是我们的命,我只管拼死往前走。”

苏青瑶先点头,又摇头,微微的笑。

谭碧看着她,想起初见时,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下,法国蕾丝的旗袍,鬓边簪铃兰烫花微微颤。如今竟要为一天吃几顿饭发愁。她说她害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害了她,害了四少,害了常君?更可悲,她原是想帮她的,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真心看得起她的人,但她太笨了,想帮他们,却害了他们。

谭碧想着,眼眶刹那间湿了。她上前,紧紧搂住苏青瑶。

苏青瑶也歪头,面颊轻柔地靠上谭碧的胳膊,温热的,有牛奶的香气。她埋在温暖的臂弯中,许久,才轻声说:“阿碧,我很害怕。”

“我知道,”谭碧俯首,面颊埋进少女柔软的长发,低语道。“我也是……”

第一百零八章 爱欲与哀矜 (上)

煤油灯摇曳许久,耗光了灯油,噗嗤一下,骤然熄了,卧房陷入一片黑暗。幽暗之中,水龙头滴水的微响,咚、咚、咚……等天亮,苏青瑶出门,将带走的那几件衣裳拿去当铺换现钱。

红的、紫的、金的,柔软的绸缎彩霞似的飘出来,飞进黑黢黢的当铺,一去无影踪。唯独有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苏青瑶实在舍不得。

她听当铺里伙计的算盘声,掰手指头算,这一件,可供她一月餐费,要是留下,得效仿古人两个月,一日两餐以饱腹。思来想去,苏青瑶咬咬牙,硬留下来。

她将兑现的大洋装进布袋,走出当铺,乘电车去南市。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照着亮闪闪的轨道,一如照着浮上水面的鲫鱼。苏青瑶靠着车窗,望着一闪而过的街道和来往的市民,头脸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无多时,电车铃响,苏青瑶下车,进到集市。

摊位上的棉布袍价钱比百货大楼里售卖的洋装实在许多,苏青瑶便用兑现的银钱买了几件冬装:一件黑色的棉袍,乍一看像男装,但耐脏又暖和;一件灰蓝色的罩袍,可以穿在棉袍外;一件粉莲花色的高领旗袍,略贵些,足足要十一块,但做工精细,可以在见贵客时穿。

苏青瑶拎着粗布袋子,路过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她站在摊前,踌躇许久,最终决定买下一个藤镯,木色的小圈儿,戴在手腕,玲珑可爱。

正把玩,忽听不远处人声嘈杂的茶馆里传出无线电的声响,播放着某首日文歌谣。不知是哪个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点播的歌曲,琵琶声铮铮,催人断肠。

“声音调小点,闹人。”徐志怀开口。

小阿七听闻,悻悻然拧完收音机的旋钮,轻手轻脚出去。

一转眼,那桩丑事过去半月有余,徐志怀的生活与往常并无多大变化,依旧是上班、回家。虽然为隐瞒调查科的行动,陈道之封锁了当晚的消息。徐志怀对外也只说与妻子情感破裂,两方自愿离婚。但在场的宾客颇多,又是开枪,又是抓人,动静很大,私下还是流传出了不少闲话。

一个男人在外头嫖了妓女、养了小老婆,那他的女人是既可怜又无能的。

而一个女人犯下通奸罪,她的丈夫往往滑稽又可笑。

一个传一个,流言越传越夸张。 徐志怀不屑于浪费精力在这上头,索性两点一线,过他的生活。他叫小阿七把那个女人的东西全收拾出来,该卖的卖、该扔的扔。可她染指过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真要搬空,这个家怕是一点活人气都要没有。徐志怀无奈作罢,使唤小阿七把理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

十二月的上海,有一种湿哒哒的冷,连日的冬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徐志怀膝上盖着毛毯,在书房看报,收音机呜呜咽咽,调低了音量,反倒显出曲调的鬼气森森。

徐志怀勉强听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起身关掉它。

“啪嗒”,书房内陷入死寂,安静到可以听出寂寞的声音。

天阴了,又是几场冬雨过去,新年将至。

徐志怀因操心新工厂的无线电的出货量,没怎么管过年的事,吴妈又刚巧重感冒,这个年,没做大扫除,也没买年货,一直到除夕夜当晚,小阿七才想起给门口贴春联。

大年初一,到处都很安静。徐志怀望着家门口的春联,忽而有一种紧迫感。

按虚岁算,过完年,他就要三十二岁,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开始读书。若想搭上“三十而立”的快车,今年订婚,明年结婚,后年生孩子,按部就班,等孩子办周岁宴,是民国 25 年,公元 1936 年,他三十五岁,然后歇两年,到 1938 年,抓紧时间再生一个,这般,“夫义、妇听、长惠、幼顺”,一如先贤所言。

至于前妻,两人已离婚三个月。她出狱后不晓得跑到了哪里,也不回父亲的家,大约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算了,多余的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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