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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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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在对手训练室同层最尽头的僻静房间里,安然陷入长眠。

不问语言,出身,民族,国籍。

棋在哪,他便在哪。

在石川介最后酣睡的酒店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对折,夹着一张两寸大小的老照片。照片塑封严密,保存精细。

字条是写给庭见秋的,高桥依子代为保管。在见到庭见秋的当下,高桥依子就把字条递给她:

“见秋:第126手,倘若我镇在七之十三,限制你出头,是不是更好呢?”

石川介华语流利,写起字来,却有种小学生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质朴。

这张字条,好像从来就不指望她回复,只是他抛向世界最后的一枚棋子。棋子落地,他便合眼了。

字条里夹着的照片,也一并交给了庭见秋。

照片陈旧,颜色褪得黯淡,连照片中人物脸颊的轮廓,都漫漶得不分明。庭见秋双眼干涩疼痛,将照片摆在眼前,细细看了好一会,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在她辨认出眼前人的一瞬间,不由分说地翻涌上来:

他长着一张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瓜子脸,下巴颏尖尖的,笑时尤是,所以在外人面前,他总喜欢威严地黑下脸,唯独对着妻儿,总控制不住,笑得像犯傻。他身形瘦小,很难撑起衣服,又没有闲钱量身定制衣服,参加比赛时,只能穿长兄穿旧了的正装,肩膀边缘难看地塌着,他需要不停抖动肩膀,才能把不断向一边歪去的衣服重新调正。他高度近视,每次吃面喝汤,都会顶着被热气熏白的眼镜,抱怨省体育队学棋太辛苦,日后秋秋学棋,每隔五十分钟必须出去玩,预防近视眼。他烟瘾重,季芳宴碎碎骂了很多年,他也笑笑不改,手指间、牙齿上,都有烟熏过的黄痕,脖颈间、发间,有一股呛人的烟味,她在他脖子上骑马马的时候,一低头就能闻见。

是老爸啊。

照片上,老爸怀里还搂着一个小女孩。她脑袋圆圆扁扁的,板着脸,嘟着嘴,对全世界都不满意的样子。茂密偏卷的发,由于季芳宴懒得打理,剔得很短,粗粗地翘着,使得她的大头像一枚扎满牙签脱涩的青柿子。

照片右下角,有一句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备注:阿宴摄于秋秋两岁生日。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的这张照片,竟然在石川介手中。

她甚至可以想象,老爸是怎样幸福地炫耀,将这张照片,交到了语言不通、无妻无儿的挚友手中。

当年棋桌两侧,显耀粉雕玉琢般的女儿的人,默默收下照片珍藏二十年的人,悉归道山,天上重聚。

人间只剩他们在纵横十九道间留下过的痕迹,和空空思念着他们的亲人。

石川介九段讣告一经登报,两岸哗然。

作为“石川流”棋派开创者,日国围棋“最后的本因坊”,石川介九段生前无论是在实战,教学,还是围棋研究,都为日国,乃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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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围棋,做出巨大贡献。

一时,日国棋坛陷入一片哀恸之中,无数棋手发文悼念先师。

华国围棋协会与朝国棋院先后发表长文,表达对石川介九段的哀悼之情。

华日友谊赛第五组比赛,因此中断。本届华日友谊赛在无数风波之中,提前宣告完赛。

参加华日友谊赛的日国棋手,在京城,首先为石川介九段办了一个小范围的追悼会。石川介没有儿女,他们作为石川介的弟子,便担负起儿女的职责,一袭素黑,立在石川介遗像前,接受来宾的吊唁。

庭见秋本是作为来宾,追悼石川,却被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强拉进石川弟子一列。

石川理试图逗笑她:“虽只一个月,我伯父可是把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给你了,你行弟子的礼数,不算他占你便宜吧。”

这几日哭个不停、脸上皮肤被眼泪泡得泛红的小松雪,见到庭见秋神情枯败的脸,竟然也想安慰她,扯了扯石川理的孝服袖口,让他翻译:

“小雪说,你来了我们师门,她就不是最小的,你要喊她师姐。”

高桥依子也对她微笑。

庭见秋心知他们的好意,艰难地勾动唇角,将怀中抱着的两罐修补好的云子,轻轻搁在灵位边上,回身时,石川理和高桥依子微让开半步,为她腾出一人宽的空间,邀请她站入家属的阵列之中。

忙起来,反而来不及自责。

没时间反复想,为什么分明察觉到了他的脆弱、不舍,却没有多陪他说说话。

想起石川介,庭见秋脑中盘旋的,唯有和他下过的最后一盘棋,和那张留给她的字条。留言语气温和,不像写给晚辈,仿佛是和一个小友,坐而论道。

在京城的奠仪只摆放短短一日。当晚,日国棋院的棋手、教练、工作人员等,便张罗着返日一事。

石川理来伯父生前下榻的酒店,整理他的行李。

他推开房门,毫不意外地见到庭见秋。她坐在石川介房间正中的圆桌前,桌上棋局凌乱。她身子没力气地歪着,黑色长裙的下摆,布料粗厚,安静地顺着椅子腿下坠,像是油画里,受到百般摧折的鸦羽。

她对着白墙出神。脸色仍和三日前出现在机场时一般,气息冰冷压抑。好像她和逝者一样,陷入了凝滞的时间里。

石川理不敢惊扰她,半掩上门,放轻了步子,径自从石川介床边开始,收拾他的遗物。

床头抽屉里,止痛片成堆。

石川理手一颤,第一反应是急忙将抽屉合拢,不敢让庭见秋见到这些。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金石开裂一般的:

“我知道了——”

石川理回身看。她倏然站起身,铁质椅子应声匍倒,她纤薄的背部,如一张拉满的弓般,蕴着力气,飞快地从黑白棋碗里抓子、落子,在棋面上形成形状,嘴中低声念谱如施咒:

“先压,后挖,连扳紧气,断打……”

石川理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伸手握住她颤动的小臂,却被她用力拂开。

他没想到庭见秋看着体格瘦小,劲却很大,他向后踉跄了半步,下一秒,听到大滴泪水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石川伯伯,你的这手镇,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照样能下成……下成……”

她哽咽得话音破碎。

石川介去世之后,她终于哭出来。

石川理听着她断续的哭声,心头一沉,伸手,重重揽过她僵硬的脊背,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她拢入怀中,抚着她的肩头,不语。

庭见秋额头被动地抵在石川理宽阔的肩处,身形一滞。

头顶,传来压低却难抑的喘息与抽噎声。

她最终放下了推开石川理的手。

酒店,同层,走廊的另一侧。

言宜歌将谢砚之带入训练室。桌上摆着言宜歌买给庭见秋的牛肉炒面晚餐。面已经凉透了,油星凝固,在灯下,令人反胃地反射着油光。

她又一口都没吃。

言宜歌摊手:“你委派的这活,我一天都干不下去了,再多钱都不干了。她不吃,我总不能撬开她的牙关灌进去,她会咬我。”

庭见秋牙齿锃亮,虎牙尖尖,咬人一定很疼。

谢砚之低下头想了想,说:“她现在应该在石川先生的房间,我和你去找她。”

两人向走廊另一头去。

酒店套房的厚重红木门半开着,透出光亮,谢砚之抬起左手拉门的瞬间,从门缝里,见到两个黑色的身影,相叠。

直觉比思维更快认出庭见秋披在脑后如羊毛一般的卷发。他逗她玩时扯过无数次的头发,趁她趴在桌上睡着时用手指绕过的头发,此刻在顶灯下散着淡黄的微光,落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上。

言宜歌察觉到身前谢砚之无由来的僵硬,上前一步。

又赶忙往后退了两步,震惊地瞪圆眼,无声地做了一个国骂的口型。

谢砚之放下触至门扉的手,拧过身去,大步离开。

言宜歌追了几步,小声:“我看见秋姐和他不算很亲密,应该就是互相安慰一下。”

“我知道。”谢砚之面上平静,声音无波,“对她和石川来说,都是失去了父亲。是我去的不是时候。”

言宜歌放下心来,挑了些夸正宫的词:“哎,你真是大度,看得开,能容人。”

谢砚之不再答话。

分明是深秋晴夜,干冷天气,言宜歌却陡然感到一阵压迫心口的低气压。她默默后撤两步,隔远了和气压中心谢砚之的距离,才觉得喘得上气。

一小时后,谢砚之调整好神情,再一次走向石川介生前住着的房间。

这一次,房间里只有庭见秋在。石川介的行李衣物都被石川理打包带走,屋内陈设恢复至入住前的样子,再也没有石川介生活过的痕迹。庭见秋安静地坐在床沿,垂着脑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砚之坐在她右侧,几乎挨着她的小臂,轻挪左手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她泛白的指节。冰凉。

“小燕子,我有一个怪想法。”她感受到触碰,低声说话,“你说,一个人一生中的棋,是不是有一个定数?下完棋,就该走了。”

谢砚之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俩就下得慢一点,下到七老八十,下一辈子。”

庭见秋抬起脸,转过头来,望向他,眼底神色复杂:

“我打算去日国一趟。”

谢砚之猛然觉得房间太逼仄,鼻尖盈满她的气息,却喘不过气来,一句话急迫地冲出口:

“和谁?和石川理吗?”

第54章 巡日踢馆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不仅是他。小雪、依子也会照顾我。”

谢砚之眉心微蹙:“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决定。你知道两国关系紧张,现在石川老先生还是在华国病逝的,日国棋手不免有一些猜测和负面情绪。你去日国,可能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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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见秋解释:“石川伯伯在遗嘱里,把他研究室里本因坊的棋书珍本,全部都留给了我。我想亲自去接书。我会很小心的。”

谢砚之迟疑片刻,知道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只好叹声:“好。你注意安全。”

第二日,庭见秋便随日国棋院的棋手们,搭乘飞往海峡彼岸的航班离开。

她在日国忙得脚不沾地。白日下棋,夜里研究石川介的笔记,只有吃饭的间隙,才能简单回复谢砚之的消息,回复时间波动巨大。

绝大多数有关庭见秋的消息,谢砚之是从两岸棋闻中得知的:

一名华国职业三段女棋手,出现在日国的各大棋院之中。石川理九段始终陪同在侧,替她翻译,安排她起居住行,形影不离。她并不多话,到了一处棋院,便只是下棋,态度恭敬,礼节周到,无论输赢,都会在战后细致地复盘。

从日国最南端,庭见秋沿着新干线,一路蜿蜒北上,踢名馆,战名手。日国的围棋媒体追着报导她的行踪,每日将战况和棋谱整理登报。

短短一个月,她见报的正式对局,有56盘,胜率达到惊人的87.5%。

日国围棋研究会发文称,庭棋士自称石川介的弟子,开局、中盘,全不像他,棋路闻所未闻,古怪棘手;唯独石川一脉最得意的官子,她学足九成,恍若石川介盛年风光重现。

连自幼长在石川介身边的石川理九段,都没有那么深刻地领会石川介的棋路。

有人半开玩笑地大胆揣测,论年纪,庭三段或许是石川介某次访华时留下的私生女。——可见过石川介真容的人,又说在长相上,二人并无半点相似。石川介眼小如豆,微笑时见缝不见眼,庭三段的眼睛,却醒目得令人一眼难忘。

谢砚之也问她,短短一个月,怎么能将石川介的棋路学得这么透彻。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才被庭见秋回复微信消息时的铃声闹醒。

不知她是刚起,还是没睡:

一来,虽然和石川伯伯接触时间短,他的确是竭尽所能,毫无隐瞒地倾囊相授,加之他教学能力强,循循善诱,知识特别进脑子。

二来,她越学越觉得这棋她熟悉,疑心小时候庭岘就给她灌过一些,她彼时没有领会,经石川介点拨,一下全通了。

三来,石川流的官子,根本上是从本因坊秀成棋路中化出。她近日研究棋谱,融会贯通,很有心得。

“四来,”庭见秋毫不谦虚,“我是个天才。”

她的头像换成了罗佩佩新捏的超轻黏土小猫。一只奶牛色的德文卷毛小猫,趴在茶几上,正歪脑袋,努猫嘴,侧着小爪子,用粉色肉垫,一点点把一枚黑色棋子拨下去。

小猫实验牛顿第二定律。猫好。

很可爱。谢砚之没忍住,戳了戳头像。

【我拍了拍“见秋”并不要拍头拍头长不高】

【见秋:等一下。】

半分钟后:

【见秋:你再拍一次。】

谢砚之好脾气地再次拍拍:

【我拍了拍“见秋”并参见天才大人我认输了】

【见秋:嘿嘿,你认输了。】

谢砚之又好气又好笑,发了一串省略号过去,然后把手机往床头一扔,用枕头蒙住脑袋,想接着睡觉。

初冬,夜色深沉,在破晓之前,静谧得好似永夜。

他蒙头调息,试图入睡,挣扎了一会,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她。

庭见秋在日国的巡回踢馆,终结在一个月后,石川介先生过世一月的追悼仪式上。

她从日国最北端,回到京都终歧山山脚下,入住石川介常年隐居的小屋。小屋内辟作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石川介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另一部分,是研究室,用来放置他的藏书和手记。顺着小屋前的窄道,一路向下,再走三公里,便是石川介教授围棋的地方。他身体好的时候,会拉风地骑着一辆轻盈的黑色摩托,带好头盔、护目镜,风驰电掣,顺坡而下,穿过夹道如烟的花树,去棋院讲棋授课。

追悼仪式在石川介屋前空地处举行。当日,庭见秋与石川理、高桥依子、小松雪等人一并作为石川介亲传弟子,出席迎宾。

韩智闵从朝国赶来,吊唁老对手。蒋阳成随在他身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日里饮食起居都跟随着体格身量高大似巨人的韩智闵的缘故,蒋阳成竟也壮实了,皮肤白了些,神色不那么拘谨了,见到庭见秋,便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见秋姐姐!”

庭见秋好久不见他,打完招呼之后,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肩宽厚了不少。

蒋阳成扬起下巴,面露得意:“我有练哦。”

韩智闵对庭见秋说话,蒋阳成帮忙翻译:“韩老师对你说,节哀。”

庭见秋也对韩智闵道了声节哀。

失去对手,何异于失去挚友,她清楚,此刻韩智闵心中也必不好受。

蒋阳成又帮着翻译:“韩老师说,最近一直在关注你的棋,觉得你进益很大。他会在日国停几天,你有空的话,可以随时去找他摆棋。”

庭见秋忙躬身道谢。

韩智闵方正的阔面上现出一抹宽和的笑,像二人在机场分别时,抬手,按了按她的发顶。

来宾与媒体聚齐,石川理宣告追悼仪式开始。石川介的弟子分别上台致辞,庭见秋最后走至正中,接过石川理手中递来的麦克风。

她说一句,石川理翻译一句。

她叙述了自己和石川介相逢的经过,转述石川介九段与先考庭岘五段的往事。这段交谊,发生在华日关系敏感到体育竞技被视作另外一种形式的战争的年代,时隔数十载,终于得见天日。

庭见秋知道自己说了多么禁忌的往事,能感受到台下涌起一片不安的躁动。

但她没有停。她仍然在平静地叙述着。

就像杨惠子如口头禅般总是重复的那样,叙述有它的力量。故事背后是情感。最感性的情感,与最理性的围棋一样,能够跨越世俗评判的藩篱,平等地打动所有愿意倾听的人。

她说起两人如何在深夜跑到城郊的破旧寺庙之中下棋,说起那盘如此接近完美却功亏一篑的棋局,说起十余年间的六次赴约,然诺之重,万死不辞。说到此时,台下陷入寂然。

庭见秋说完最后一个字,深吸一口气,向台下,深鞠一躬。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两罐产自华国滇地的黑白云子,终于与产自日国九州的榧木棋盘相逢。

庭见秋在日踢馆期间,国内棋坛两件大事:

一是,京城华一闯入围甲季后赛夺冠区,以毫无争议的姿态终结本次围甲,蝉联冠军。

烦得谢颖在江陵长玫训练室门口拉了一宿的二胡,呕哑嘲哳难为听。

二是喜事。在孙建民和他的研发团队的不懈努力之下,Zen终于在无数次拖延ddl之后,正式于江陵长玫训练室的机房实装。棋手们可以在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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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与AI对局,复盘,死活题闯关。

短短几天,丛遇英就去配了一副新眼镜,逢人就说自己学棋太用功,近视了,合租室友言宜歌呵呵两声:

“房子隔音这么差,你以为我听不到你半夜那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破动静?”

丛遇英:“……”

故事要从他在钟氏杯昌州赛区的资格赛上,遇见一个新初段棋手,被拉进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微信群说起。……

庭见秋也终于从日国回来,与同样入围的言宜歌、仇嘉铭、丛遇英,备战十二月底的钟氏杯预选赛。

钟氏杯资格赛在三个国家及海外,共设17个赛区,历时两月,决选出数百名棋手。这些初步合格的棋手,又需经过各国内部预选赛的选拔,才能进入本赛。

资格赛只是海选,甄别具有参加大赛资格的棋手;下一阶段,预选赛,才真正显示出难度。

庭见秋回国当天,谢颖与谢砚之去江陵机场接她。

远远地,见到一枚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裹厚重炭黑大衣、又系一条奶白纯色围巾的奥利奥夹心饼干。她畏寒,什么暖和就把什么往身上叠,衣品一如既往地歹毒。奥利奥拉着行李箱过来,在视线与他们相接的时候,兴奋地紧跑了两步,行李箱滚轮咕噜咕噜欢快地响:

“谢老师!小燕子!”

她往日里总不加打理地披散着的长发,此刻被编成毛毛躁躁的鱼骨辫,又低低盘起,隐在层层环绕她下半张脸的羊绒围巾下,漏出几根不服管教的碎毛。

临行前,高桥依子教了她几日,她才学会这么复杂的编发技巧,手笨到家,高桥依子骂她,她又听不懂,高桥更气,急得上手捶。她挨捶,还眯眼笑得很乖,用学到的简单日语句式抱怨:

“比围棋难多了嘛。”

谢颖张开双臂,迎向她,她穿得太厚实,抱起来怀里鼓鼓囊囊,手感像一只小熊:

“小秋,欢迎回家,辛苦了。”

谢砚之微低下身子,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轻声说:“欢迎回来。”

庭见秋冲他亮晶晶地一笑。

庭见秋身后,不紧不慢地还跟着一个人,一手拎行李箱,一手插在大衣兜内,只露出一节有力的腕骨。

谢砚之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笑容便似卡帧,停了一瞬。

谢颖吃惊:“石川,你怎么也来了?”

石川理热络地抬手打了个招呼,笑说:“我听说你们明年要打围甲,或许,需要外援吗?”

华国围棋甲级联赛竞赛章程规定,每队每年可以在两国棋协或棋院允准的前提下,商借一名海外棋手。京城华一便与朝国棋手金真敏九段,缔结了长期合作的商务协定。

“日国棋院肯放你来?”

由于两国不洽的关系,围甲十余年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日国外援。

“笑死。”石川理冷脸嗤笑一声。“他们还管得了我。”

看来日方是摆平了。

在江陵长玫队内成员,只有谢砚之一名现役强九段的情况下,石川理的提议相当诱人。

然而,谢颖一摊手:“我们没钱。”

围甲请外援,一局棋的佣金,高达上万。

贵是不假,但谢颖显然不是抠门,而是一眼看出,送上门的鸭子跑不掉,任她剥皮吃肉剔骨头,怎么剥削都行。

石川理暗暗一咬后槽牙:“……我便宜。”

谢颖摇头晃脑地叹气。

“……你给庭见秋多少,给我多少就行。”

谢颖陷入思考。

“输了我一分不要,行不行?”

一旁谢砚之没忍住,噗一声笑开。

谢颖终于伸出手,面上笑得红火喜庆,在石川理握住她手时,大力摇晃:“成交。欢迎您,石川理九段。”

石川理握着谢颖的手不放,商榷道:“但是,我要和你们队员同步参加江陵长玫的队内训练。我听见秋说了Zen的事,非常感兴趣。”

旁边庭见秋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心虚得不敢吱声。

谢颖转向庭见秋,安抚:“没关系,小秋,本来就没让你保密。Zen早晚要面世,不是什么秘密。”——又向石川理,“可以,我本来就有这个打算。虽然你输棋不拿钱,但总不能真的让你输棋。江陵长玫,是要在围甲夺冠的。”

石川理扬起唇角:“如果不是夺冠队,我也没有兴趣加入。”

谢砚之冷笑两声:“你兴趣还挺广泛的。”

既要AI训练又要围甲夺冠还要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石川理九段宽容地假装听不懂,笑一笑,没接话。

谢颖开车,载一行人回训练室。她没料到还要接一个石川理,开了一辆她日常通勤的四座车,后排空间狭小。她坐主驾;石川理和谢砚之互相谦让,谁也不肯上副驾,宁可坐后排,和两个大行李箱与一个裹成熊的庭见秋挤一起,难得和睦地鞠躬作揖,说话时一个比一个亲热:

“您请。”

“不,您先请。”

庭见秋打个哈欠从他俩中间穿过:“别磨蹭了我好累啊我坐副驾吧——”

谢砚之闻声,立马笑容消失,掉头爬进后排,石川理也一脸晦气地上车。

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挤后排,手脚都腾不开,偏偏谁都不肯碰到对方,拼命往两边偏,调开脸,各自看向自己这边的车窗。

谢颖从后视镜里,望见谢砚之吃瘪的表情,无声一笑。

庭见秋上车便将头一歪,呼吸放匀,睡得香甜,等车停稳,她睁眼时,已到她租屋的小区门前。

谢颖让谢砚之陪庭见秋把行李搬进去,她还要把石川理送到他订的酒店。

庭见秋、谢砚之下车,谢砚之从后备箱取出她大半人高的行李箱,冲她偏了偏头:“走。”

走出几步,庭见秋注意到,谢砚之仍在用左手拉行李箱,紧走两步到他身侧,伸出右手手心问他:

“你的手怎么样了?”

谢砚之半摊开手,掌心向上,递到她手上,她手心的肌肤贴着他的手背,依稀能触摸出细长骨骼的轮廓。

他手心仍有一道突起的狰狞伤疤,像安第斯山脉。

受伤以来,他学着用左手下棋,Zen实装之后,用鼠标就能下棋。右手月余不碰棋,修剪整齐的食指指甲盖上,已经没有了练棋留下的磨痕,光洁如一枚贝壳,近看能辨认出竖状的纹路。指腹的棋茧,依旧不见消去的痕迹,如一个微小的坟冢,葬着他二十年埋首棋盘不见天日的青春。

“很丑吗?”他有些忐忑。

庭见秋心下一酸,撤开手,强笑说:“做不了手模了,退役之后的谋生路子少一条,可惜。”

谢砚之知道她是安慰自己,一脸轻松:“退役之后还干什么工作,早财富自由了,当然是每天在家种花看剧。”

“手好不好看的无所谓,关键是得能用。”庭见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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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紧张,“你做一个一枪打四鸟给我看看?”

“什么叫一枪打四鸟?”

“我们以前小学数学课,学着玩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这个,好像能锻炼专注力什么的。”庭见秋竖起两只手,比划着教他:

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成一杆枪,另一只手折进一只大拇指,比作一个四。先用枪对准四,然后,忽一变,两手一翻,“枪”与“四”对调。

她举着手翻来覆去做了几遍。

但谢砚之只记住了她手指翩飞的幅度。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试着比划了两下,不是枪没出头,就是鸟多了一只,苦恼说:

“这也太难,学校居然还要学这个?还好我上到五年级就离开学校进棋院了。有没有什么更简单的检验复健成果的方法?”

“好吧。”庭见秋妥协,右手攥实,举在颊边,像机器猫的拳头,“像这样握紧,可以吗?”

谢砚之照做,用力到骨节泛白:“可以。”

庭见秋又抻开五指,手如一枚标准的海星,手指绷紧,指尖向后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这样呢?”

谢砚之被她严肃过头的表情逗得一笑,也张开手,轻轻将柔软的掌腹贴上去,在她怔愣的一秒钟里,将自己的手指探入她手指之间,严丝合缝地扣住。察觉到庭见秋的手触电一般地卸了力气,他缓慢却又不容抗拒地握紧:

“也可以。”

第55章 备赛“但我,生来就属于赛场。”……

谢砚之的手掌如一张银丝编成的软罗,轻柔却又难以挣脱,网住她的手,如网住一只蝶,给她留足挣脱的空间,却又用眼神恳求她别拒绝。

她幅度很小地向下一沉掌根。

谢砚之的手指并不松懈,却也没有用力,任五指之间,她纤长匀白的手指缓慢地磨蹭抽离。

较指节而言稍粗的关节滑过他指腹时,略略一滞,之后,她的手便顺畅地抽离。

他指间空空荡荡。

像梦醒之后,记忆霎时烧尽一般的怅然。

“恢复得挺好的。”庭见秋语气平淡。

石川理九段正式加入江陵长玫,与全队一起展开日常训练。

安装围棋人工智能的机房,因经费有限,一共只有五个位置,庭见秋、言宜歌霸占两个,从早到晚,雷打不动;谢颖、赵良甫偶尔要用Zen设计训练项目,有身为教练的优先使用权;剩下的棋手,只能趁教练不在,争夺剩下三台机子。

机位紧俏,不允许棋手用机房电脑做训练之外的事。

但架不住棋手们挚爱摸鱼。

机房设有监控,摸鱼一抓一个准,抓到就处分。杨惠子兼任草拟处分通知大臣,认真尽责,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谢砚之九段使用机房电脑下棋时,在右下角开小窗偷看《足球教练》,记小过,罚请全队吃饭一次。

丛遇英二段在机房电脑上看游戏实况,记大过。鉴于丛遇英年纪小,尚未掌握财政大权,不必请客吃饭,换成罚擦洗全队棋具一周。

仇嘉铭七段占着机位开着电脑却趴在桌上睡觉,浪费公共资源,记大过,罚请全队吃饭三次。

庭见秋三段在使用Zen进行训练时,同时打开5个页面下棋,导致Zen系统崩溃死机,劳烦孙建民教授特意派研发团队过来修复。庭见秋三段顽固贪多,屡教不改,记小过,罚每天提前一小时结束训练。

言宜歌五段输棋之后用暴力的脏话辱骂AI,不利于碳基生物与硅基生物邦交关系,记小过,罚背诵常用文明用语大全。

……

几日相处下来,石川理九段对着机房门口公示处,用胶水贴得层层叠叠如云片糕的处分通知,陷入沉思。

在日国棋院,他是受处罚最多的一个,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刺儿头,日国棋院老头们见了他就摇头叹气绕道走。

来了江陵长玫,那才真是进了土匪窝,一个比一个浑。

开了眼了。

棋手们挨罚多,整日里请吃饭,谢砚之、仇嘉铭出手阔绰,带着同事们出门下馆子,专挑附近街边巷尾的好店贵店。中午饭点一到,随便谁吆喝一声“吃饭”,大家便像小学生春游一样热热闹闹蜂拥出来,由负责请客的老板带路,开荤去。

江陵长玫一行人,在大马路上走得三三两两、稀稀拉拉,人堆里不时响起大笑和鬼叫声。

丛遇英年纪最小,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加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饿得早,肚子空得心慌,越走越快,冲到吃饭队列最前,回头催促:

“欸,你们不饿吗,快点——”

他眼尖地从队伍里发现了最游离的两个人:“是我错觉吗,师兄和小庭姐姐怎么总是走着走着就凑到一块去了?”

谢砚之和庭见秋互看一眼,同样一脸莫名:“没有啊。”

两个人又像两朵萍花一样不着痕迹地散开。

走出两步,丛遇英又猛一回头:“你们好慢……不是,师兄和小庭姐姐怎么又挨到一块去了?你们俩落在队伍最后面磨磨蹭蹭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啊?”

仇嘉铭圆场:“他俩就是咱队顶尖战力,棋力相近,很有话聊也不奇怪啦。”

同为顶尖战力的特聘外援石川理九段:“呵呵。”

言宜歌小声:“他俩要是在聊棋,我把路边井盖吃了。”

丛遇英暗恋未遂,但开窍了,福至心灵惊恐发问:“你俩不会,在谈恋爱吧?!”

谢砚之与庭见秋异口同声:“没有。”

仇嘉铭揽过谢砚之的肩头,一副哥们懂你的姿态,对丛遇英说:

“遇英弟弟啊,论恋爱,你还是太年轻了。我跟你说,像他俩这种,能成早成了,拖到现在还是朋友,八成是互相没看上,没戏。”

谢砚之耸肩试图挣脱了一下,仇嘉铭块头比他大,笼着他肩的胳膊纹丝不动。他面带微笑放弃了。

谢砚之吃瘪,一旁的言宜歌暗自爽翻,憋笑得面部表情扭曲。

“要说棋,我在咱队里确实是中游;但是恋爱,我可是上过恋综的,论理论、论实操,咱队里谁有我明白啊,你说是不是?”仇嘉铭振振有词。

他言辞恳切,丛遇英大彻大悟,感动道:“仇哥真靠谱,改天给我也讲讲。”

“包的!”

挨着马路肩走得笔直的庭见秋,落在队伍最右侧,一直没说话。

杨惠子偷跑上去,挽过她的手,偏过头说悄悄话:“所以你刚刚和谢九段聊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老凑一起。”

她还记得大半年前,在江陵棋院附近的湘菜馆子里,当着她和罗佩佩的面,庭见秋亲口说过,只当谢砚之是朋友。

因为朋友是安全平等、彼此欣赏的关系。

不知道时过境迁,她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庭见秋眨了眨眼,似也有些迷茫:“我和他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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