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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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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鸿意指尖抹一把霜寒十四州溅起的火星, 不怕烫似的。他退远一步端详着, 不错。“小白,你看看。”

白行玉举着那铁契,翻过来看一眼,点点头。

玄黄铁契, 佳偶天成。

两个人的名字用剑镌刻在铜黄色婚书上。刻下白行玉的名字时, 古鸿意用的是锦水将双泪。

袖玲珑讶异, “小子, 这不是……白幽人的锦水将双泪么?你从哪弄来的?”

古鸿意只顾挥剑, 头也不抬,“路上捡的。”

袖玲珑:“那个面具好像也是白幽人的?”

古鸿意:“师父在路上捡的。”

袖玲珑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这白幽人的阴魂怎么无处不在。

跛子刘走上前来,轻手摸摸两个人名字的剑痕,又开始抹眼泪。

醉得意带了个头鼓起掌来,满院子很快充满了掌声。

师兄师叔们的笑闹与祝福声中, 两人自然地对视一眼。

下一步,就是给小白接上手脚筋。

这倒比想象中简单多了。毒药师把小白拉进屋一会儿,不久, 两人便出来了, 小白照旧活蹦乱跳的。

毒药师告知古鸿意, “我用药吊他一口气, 药效是慢慢发散的,今晚亥时, 他便要睡去了。”

毒药师又道,“有话赶紧说,有事赶紧做。”

亥时还很远。古鸿意点头应应师兄。

……有什么要在他睡前去说、去做的呢?古鸿意垂眸摩挲着指尖,暂时没什么主意。

他去问白行玉。白行玉比他还无所谓,正蹲在芍药丛里认真薅杂草。

“小白,你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这话问出来总觉得很怪。

他们现在的生活安谧又平静。没有追杀,也没有悬在头顶的任务。

生活就是生活,慢慢悠悠的。

白行玉抬眼看他,摇摇头。低头去戳弄芍药瓣子。

古鸿意便也蹲下,陪他一块薅杂草。

……

午时,日到天心。

醉得意把昨天庙会上买的时蔬烧了一大桌菜,又搬出来千红一窟的酒坛子,摆了一桌酒。

唯独没给古鸿意酒盏。

“小子,咱们都监督你,戒酒哈。”

白行玉双手碰着酒杯,看了几眼,轻轻尝试抿了一口,感觉还行,他慢慢不再那么抗拒饮酒了。

他不忘看一眼古鸿意。古鸿意正托着腮,盯他喝酒,目光深深。

古鸿意忙转过头去,清清嗓子,耳朵稍红。

……

申时。日光斜去。

白行玉终于有些昏沉,古鸿意便抱他回西厢房,把他卷进被子里。

古鸿意自己也落坐床边。两人许久无话。

古鸿意垂眸捻着衣袖,终于有了些他要睡去的实感。

半年啊。芍药全败了,梅花该开了。

……

酉时。暮色四合。

古鸿意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他觉得自己该珍惜最后一点时间,却当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婚书打了,婚期定了,没什么大事项了。

白行玉也没动静。

“没到亥时呢,已经睡着了?”他去戳戳白行玉的脸颊,指尖没碰到人,便被对方一把抓住了。

“没睡呢。”

“嗯。”

两人都再没话了。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古鸿意对着窗棂的日光发呆。他想,本来,这也并非死别,并非永别。也没必要那么庄重,那么伤感。

……

戌时,夕阳上来。

古鸿意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住,侧身垂头,是白行玉。

他慢慢昏沉起来,瞳孔空空的,眉宇展开,很愣。但他还有意识。

亥时还没到呢。

古鸿意伸出手掌,抓住他的指尖,让他写字。

“慢慢写,我在听。”

“古鸿意,我醒来,芍药都败了。”慢慢地写。

古鸿意垂眸笑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嘱托呢。“我去买腊梅和天竺果的种子,给你种一院子。你醒来,梅花就开了。”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没了。”

又是沉默。

白行玉把被子拉过头,躲被子里皱皱眉,怎么这么像临终交代遗言。

他又拽过古鸿意的手,“现在就去买吧。”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硬发呆,挺尴尬。

古鸿意抬眼看一眼余晖,“时间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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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行玉没什么表情。觉得没必要赶他昏去的那个时间,反正他们俩干坐着又不说话。

古鸿意大致判断,“来得及。那我去去就回。”他站起身来。

古鸿意来到西市,轻车熟路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十五日间,最讨厌热闹的他不知不觉习惯了汴京繁华的市井。

很快,他挑好了腊梅、天竺果种子。

忽然,他有了些……节外生枝的主意。他翻翻衣袖,两指夹出一张字条来,那是银汉三的据条。他盯着“白行玉”三个字呆愣一会儿,算了算时间,来得及在亥时前回家,便使了轻功拐进曲折深巷中。

苍绿小牌匾前,银汉三正斜倚着小憩,忽觉一阵寒风卷来。

银汉三腾地坐直,“小古?”银汉三心中一紧,欲哭无泪,“……你也来洗劫?”

古鸿意对银汉三抱拳拜过,便亮出那张据条,“伯伯,我想看看,他给我买了何物……”

银汉三愣愣,却笑,“不许。赠礼的人的心意,不许提前让人看去。”

他看着那双黧黑的眼睛,怔怔垂下,又心软,道,“这样,这张字条,你拿去。他写的。”

银汉三打开红漆小柜子,翻出来那张仔细叠好的纸条,递给古鸿意。

古鸿意正疑惑,便两指弹开那纸条,不错,是白行玉的笔迹。

他把那张字条反复读了三遍。

银汉三只见面前的青年愣了神,睫毛轻轻打颤,投下一片阴影。

古鸿意仔细把那张字条叠好,夹在袖腕间,便向银汉三道别。

走出这一爿苍绿的破落小店时,腿脚像踩在云团里一样。

天色竟全暗了,银汉三的店铺位于幽深暗巷,并无一灯,古鸿意眼前一黯,瞬间失了实感。他不可置信,抿起薄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头脑晕成一团。

明月楼、小船、对战残月、重举霜寒十四州、还泪、火烧明月楼、花船、他的求婚。

火海里他踮起的脚尖,花船里他的求婚。

师父的箴言。

那张字条上他的字迹和他的心意。

轻轻串联起汴京的一切奇遇。自己好像把什么东西全盘搞错了。……

要找他!

古鸿意已来不及分清现在的时辰了,握着霜寒十四州的掌心轻轻颤抖,下了决心,骤然转身,轻功,用轻功,走!

衰兰送客手最擅轻功,最擅赶路,最擅逃亡。只要步履够快……

就能再见他一面。

古鸿意有话对他说。他心中骂自己,为何把一整天蹉跎了过去?大呆子。

古鸿意一咬牙,一个助跑便扒上亭台的螭首,翻身跃上,点水般在亭台楼阁间飞来飞去,他拼了命地赶路,越着急反而越出错,走到大相国寺时,竟一个错步绊倒于地,手掌擦出一块血痕。

他顾不上疼,胡乱吹了一口气,把掌心的灰尘吹掉,撑着手肘欲强站起身。

那张纸卷本夹在袖腕间,这一番颠簸摩擦后轻轻落下,羽毛似的。古鸿意蹙眉,忙伸手去抓,此时恰起一阵大风把纸卷吹向远方的寺院。

纸卷飞到月影之上,古鸿意颔首,看见月光把纸背白行玉的字句照透出一个大概的影。

晃晃。那是归家的反向。

……时间不待人。要分神去追吗?

只用一刹那决定。他一踩螭首借力飞上寺庙房檐,追逐着纸卷狂奔起来。

指尖一够,便碰到了,他“哈”一声,轻笑着一合掌心。可他不舍得攥坏那字条,捉萤火虫般轻轻一拢,那纸条轻而易举从掌间飞走,更远了。

他有些恼火,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和夜风比拼脚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笺纸卷,它像天边小小的月牙一样追不到、够不着。

衰兰送客手大成的轻功,追逐不上的只有月亮。如今越焦急,脚步越错误百出,又绊倒在龙王庙的佛龛旁,又侧身滑过朱雀桥,又跌在西大街的屋脊上。

他大骂自己为什么出错,为什么这时候出错。

抓住了!

一手夺空,抓住那纸卷,极用力,完全是攥。那纸卷揉成一团,窸窸窣窣地缩在掌心,他慢慢将掌心收回,贴在心口,心跳得很快,汗水慢慢从额间滑下。

他紧紧护着那失而复得的纸卷,心一松,一忽儿跪下了下来。在高高的屋脊上。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还来得及……古鸿意拿袖子抹一把汗,压住喉咙的声响,喘着气看一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判断出个时间。

亥时。亥时将至。

快走!

走!

去见他!

跌跌撞撞闯入家门时,古鸿意又在赭色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撞到了膝盖筋,整个左腿发麻到无知觉。

他狠狠劈一道自己的腿,冷哼一声,张嘴便骂自己,有病,犯病,今晚真是弱到家了,骂声却轻飘飘的,他喘气粗重到连叫骂都颤抖。

一掌破开西厢房大门,他带着一身寒气闯进屋来,一把推开满脸震惊的毒药师,便往床边跌去。

古鸿意不管不顾地抓起那只静静放在被褥间的手,自以为抓得很紧,要捏碎一样,其实此时他根本用不上劲,整个手掌颤抖得厉害。

“白行玉!……呼哈……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情……只要一点点就算数。是不是?你快告诉我……不要睡……呼……求求你……”

他拼命呼吸,喉结错乱地上下滚动,努力吞咽一口铁锈味,语无伦次地一口气讲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都怪我是个贼,出身不好,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清白的功名,我怎么敢往那个方向想……我愿意,我不该在火海里推开你,不该在花船里说那样伤人的话,……那是一个吻吗?是不是?求求你,回答我……不要哭,不要哭,我愿意我愿意……我好愿意……”

那些混着粗重喘息的表白响起时,汴京宵禁的钟声也一声声响起,庄严,深远,有力,压过他声音嘶哑的表白。

宵禁钟声,亥时到了。

他跪在床边,躬身埋在床铺间,拿白行玉的掌心抵着额心,几乎是祈求。求一个回答。

月光透过窗棂把他的脊背切成一片一片碎玉。

除了一声声钟磬,没有人回答他的表白。

白行玉陷在被褥中,头稍稍偏过,正对着古鸿意。月光徘徊在他的睡颜上。

古鸿意一下子松开他的手,那手腕“呼”地掉进床铺间。

古鸿意愣愣,缓缓地举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胡乱搓了起来,呼吸错乱粗重,夹着凝噎,声音闷闷的,从指缝溢出。

“为什么要这时候睡着……我还要等半年,才能等到你的回答。我不想等。……我十二岁起……你已经让我等了十年了,为什么还要再罚我半年?……”

“至少我们亲一个你再睡呢……你醒了我要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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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很多下。”他退而求其次。

毒药师被疾风一样的古鸿意一把推得趔趄几步,倒在门槛处,此时终于搞清楚了状况,他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你小子,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挑这时候。唉。”

毒药师不禁笑出声来。

古鸿意把自己埋在松软的床铺间,耳朵通红,却能听清,师兄在笑。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师兄,第一次那么爽朗地出声大笑,甚至还拍起手掌。烦煞人也。

毒药师很快不笑了。

因为他看清,月光下,师弟死死捂着脸,肩头不自然地剧烈打颤。

因为他听清,师弟真的在哽咽。

第55章 吻手

古鸿意抓住他的腕子, 腕心没有经脉的流动声,一片暗流寂静,却能感受到黥刑疤痕稍稍凹陷的烙印。

古鸿意心脏一阵一阵钝痛。

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一块质地空粹的玉, 被高高举起, 再狠狠掷地,守着自己的残骸,把头埋在膝盖里轻颤。

残月说他凉薄,说他活该, 古鸿意也知他目中无物, 至少, 看不起自己是真。华山, 比那一剑更伤人的是他美目冷冽, 轻笑一句“盗帮无剑客。你不适合练剑。”

古鸿意往昔也不满他的孤傲,可重逢之后, 短短十五日间,竟对他大为改观。他仅是空得不像个人,只有纯粹的生命,没有人世的生活。

生活很宽广, 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给他一点点恩赐,一对蟋蟀,一船芍药, 都能高兴成那个模样, 琥珀瞳孔无意识地扩大, 其间碎金汩汩流淌。又还不信, 睫毛小心翼翼垂下,“真是给我买的。”

他不大信有人会对他好。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好。

古鸿意躬得很低, 脊梁骨被抽去了一样,把自己狠狠压在床边,话语压抑着错乱的喘息,“你快醒,以后什么都给你买,全是你的。你都把碧倾玉当掉了……”

他喉咙滚滚,说不清晰,但他影影绰绰知道,其实比起芍药、金银、璞玉,对那个人来说,有更不敢去索取的东西,有更不敢相信属于自己的东西。

“都是你的。我也是……”他的声音从被褥中嘶哑又颤抖地挤出。

这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只会笨拙地学着古鸿意的样子,学他喝酒,学他笑,学他求婚。

今晚看了那张字条,古鸿意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拙劣的模仿,这是他几乎把自己沿着脖颈到小腹一刀剖开,把自己二十年来贫瘠又苍白的感情翻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给古鸿意。

关于他的每一次泫然泪眼,便都说的通了。

古鸿意回忆,救风尘第一面时亲手把他送回去;火海里他被自己一把推开,又被斥责一句“你疯了”;花船里得到那样的回答……他每一次用全力去勇敢,都得到这样的结果。换成自己,也会想掉眼泪的。

这是衰兰送客手做过的最大的恶事了。

真心是天下第一珍贵的宝物。天下第一大盗能为他偷来绝世的锦水将双泪,怎么却把别人的真心抓回来,扔回去,给他一点温暖光亮,又告诉他这不独属于你,只是自己与亲人的常态,逗一个乞儿玩似的,如此往复,反复玩弄。

“我有亲人,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我们都会对你好,再也不管你那个破师门了,你不是孤独的……”

古鸿意徒劳地攥住他的指尖,那五个金戒指赫然还在,在月光下泛着深而明的光晕,衬得那人垂下的指尖更加纤薄。

“你还帮我们顺来这么多金银,现在也不缺银钱了,不用打补丁了,白行玉,你什么都有了……天下什么好东西你都会有。”

毒药师见师弟跪在床边,举起小白的手,对着那五个大金戒指一脸认真地哽咽,又忍不住轻快笑出声。

毒药师轻轻走近了床边跪着、偎着的两人,半蹲下身,和他们平齐,温声说,“对啊,好日子还长着呢。小古,你也莫要难过了。”

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小衰兰,你且慢慢等。

毒药师揉了揉师弟的头,便起身踱步离去,顺手轻轻合上了梨花木大门,给他们一点时间。

袖玲珑正支在门外,抚着胡须,悠悠道,“那小子又犯什么病了?”

毒药师垂眸一转眼神,“他犯老婆瘾了。”说罢,他又爽朗笑出了声 ,扶着袖玲珑的肩头一抽一抽地笑着。权当为他那三个铜钱报仇雪恨。

毒药师多少年未曾这样舒舒畅畅大笑过了。少年人的情爱就是有趣,纯粹得像初融的小溪流一样,哗啦啦一根筋地拍打着礁石。

古鸿意跪在床边守了他一夜。月光顺着他的眉眼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把眼尾的一点红痣拢进晦暗中。

“你醒来我就亲你。”古鸿意支起头,对着他的泪痣凝神许久,直至把那黯红色盯到尽头,眼前泛起一团团青蓝交错。

如果,火海里那一幕当真是他在索一个吻。以后千千万万遍,都补上,都给他。

“可是要等到下雪。”古鸿意垂下眼,松了弦一样扑到被褥里。沮丧又懊悔。

撩眼,目光落在他的唇瓣上,青色的面颊,挂着淡淡的血色,气息平稳又温热。

不知道为什么,古鸿意慢慢伸出掌心,覆盖到他的薄唇上,柔软的触感擦过掌心的疤痕。月亮照得头脑空了一瞬,古鸿意撑起手肘,俯身吻了上去。

睫毛交错睫毛,鼻梁轻碰着鼻梁,没经验的年轻人吻了许久才知道偏偏头,把鼻梁错开,相互嵌合着。

对方唇瓣的起伏与温热,感知得清晰,却只落在掌心。自己吐息紊乱又燥热,唇不安地含与衔,只有自己的手背知道。

古鸿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撤了手掌,蹙眉向后仰去,手心掩住嘴唇,堵住自己的呼吸,迫自己静一静。

不行。一步步越界,今天自己敢隔着手亲,明天就敢真亲,后天就……古鸿意皱眉摇摇头,下决心以后不能再这样。

古鸿意叹口气,学着他的样子,屈起双腿,自己抱住自己,把头深深埋在膝盖。冷静片刻,又忍不住稍颔首,只露出眼睛来看他。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个角度看他,眉眼温和,睡颜安稳,看久了,一团糟的心莫名沉静了些,古鸿意静静看着他,忽然点明了个念头:

“平生第一次有人喜欢我。”古鸿意慢慢垂眼,“……他应该有点喜欢我的,哪怕是一点点也算数。”

古鸿意翻着袖腕,快快夹出那张皱巴的字据,拢在心口,怕丢了似的。这是定心丸。

他不安地咬着指尖,抽出另一手展开纸卷,伏在上面重读一遍,确认一遍,指尖才慢慢从虎牙撕咬中抽离。

他早受惯了世人攻讦。

自记事起,整个盗帮就被江湖盟主斥为异端,盗圣公羊弃为避风头远走天山,而小师弟衰兰送客手继承平沙雁的衣钵,继续在汴京作乱。

黧黑的眼睛亮了亮,“天下第一个喜欢我的人。”眉心缓缓抬起,望着他舒舒畅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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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合着眼帘,徒留床边人抱着膝头微笑,一对酒窝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月光。

夜很静,清亮的、雄浑的、苍老的笑声缓缓从身后渡来。

他冷笑一声,可望一眼白行玉垂下的羽睫,又霎时敛起肃穆,化成一片委屈,“师兄师叔在笑话我。”

漂亮深邃的眉眼,看着白行玉时,其间一山复一山轻轻化开。

白大侠睡去了,并不能帮小衰兰撑腰。

第56章 小白醒了

月色落潮, 日光涨潮,他的面颊晦明交错。

古鸿意这样看了一整夜。

日头升高,把后背晒得很烫。

古鸿意耸动肩头, 重新找回麻木的四肢, 撑着手肘慢慢站起身。

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 古鸿意收回手,才转身出了西厢房。

庭院中,师兄师叔围成一个圈,抱着胳膊, 都玩味地盯着他。

袖玲珑哼笑一声, 挑眉逗他,

“哭了一晚上?”

毒药师揽着袖玲珑的肩头掩面忍笑。

古鸿意哽了一刹, 偏过头静静道:“反正我有老婆。”

话音严肃。

一道飞镖寒光刹那划过耳侧, 伴着袖玲珑的怒喝。“还没成亲呢!只是刚刚订亲!平沙二雁!”

古鸿意不多作理会,闪开飞镖, 上前拉住毒药师的衣袖,眼眸沉沉,“师兄,他听见了么。”

毒药师揉着他的头发, 饶是轻笑,“钟声响起前,他都听得见。”

掌心下师弟倏忽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舒开来, 怔怔点头。

太好了。

白行玉听见了所有的表白。

他只是来不及回答。

他不要再忧心, 忧心自己又不要他了, 或是自己趁他昏睡,把他扔在什么地方。

*

古鸿意挑起剑尖, 抬高残月的脸,“还你剑。”说着,便将残月的剑随手掷地,叮咚地响。

残月匍匐着搂住失而复得的剑,紧紧依偎着剑身。又撩起眼皮看古鸿意,“我的令牌。”

“那个已经当掉了。不过,我给你这个。”

古鸿意抬起袖腕,两指翻出一块玉器,也是江湖通行令。

此物正是赴剑门寻白幽人时,一黑衣人亲手赐给他的。

古鸿意便将那通行令随手抛下,残月侧身一夺,合在手心端详,“倒不错,也是通行令。”

残月忽然蹙眉,撩眼看古鸿意,斟酌道,“只是,你为何会有盟主的通行令。”

盟主?

那个让他去捉拿白幽人的黑衣侠客,是盟主吗?

古鸿意冷眼盯那玉色令牌,却蹙眉,江湖联盟的通行令不都是一个样的么?

残月将那令牌翻过,指尖叩一叩牌身,深深道,“此物乃苍山玉,梅一笑凭着绝世的剑谱坐拥盟主之位前,便随身携着苍山玉佩,似是亲人所赠。后来,才把它打磨成通行令。我是盟主的关门弟子,自然认得其中不同。”

残月颔首,望着古鸿意冷哼一声,笑得张扬,“白幽人,你果然受盟主宠爱。他连贴身的玉佩都赠予你。”

残月指尖抚摸着剑身,又喃喃,“锦水将双泪,也本该是我的剑!可盟主把它给了你……还亲自赐了名。我到底如何比不上你?”

“你到底为何要背信弃义,窃了那剑谱?”残月竖眉喝道。

话音未落,他便被霜寒十四州剑柄横着推倒于地,古鸿意声音降下,“莫须有。”

肃穆有声。

白行玉连剑都丢了,面具也丢了,身无长物,谈何窃取剑谱。

何况他本是剑客,并非盗贼,轻功身法都不足以绕开固若金汤的防守,去偷走那剑谱。

若非选一人去剑门窃剑谱,大概只有盗圣公羊弃那般身手能做到。

古鸿意反问,“残月,那你又为何背叛师门?”残月怒道,“我无罪!有人构陷我!”

古鸿意冷眼瞥他,提起剑尖抵住他的喉咙,

“我亦然。同样的法子,在你我身上用了两次,而你我正是下一任盟主的人选,残月,你不觉得蹊跷么?你当真糊涂,还在苦苦质疑我。”

残月直直抓住霜寒十四州的剑身,任凭掌心割破,黑血横流,却不愿输了气势,瞪目嘶吼,“可你确实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剑!凭什么?就凭你那个面具?呵……你也不过是借着父辈的荣光进的剑门……”

父辈唯一的遗物……白瓷面具……

残月冷笑,“锦水将双泪归了你后,我一直在等,盟主赐予我一把同样绝世的剑。我知道盟主和剑门有那剑谱,他们在炼一把剑。

可那把剑尚未锻出,剑谱就失窃了!又是因为你……白幽人,两次,都是你夺走了我的剑,我如何没有怨?呃!……”

霜寒十四州啸出奇古杀气,瞬间断了残月的言语,残月捂着涟涟血珠匍匐于地,不住喘息。

古鸿意道,“你们,在锻剑。”

残月咳出血来,“不错,是锻一把绝世的剑。”

残月冷冷道,“白幽人,你笑什么?”

自己竟当真笑出声了么?

古鸿意敛神,一合手掌,

“残月,记住那两个人情。你可以走了。”

残月挑眉,“你是想让我教你如何拔酌骨引吧?”古鸿意点头应允,“不错,但需些时日再议。”

残月又问,“那第二个人情呢?”

“我自有安排。”古鸿意冷嗤一声,“残月,你先顾好自己,务必活到我需要第二个人情的那天。”

*

古鸿意将霜寒十四州别回腰间,转身回了西厢房,脚步很轻。

轻到几乎是扑过去,把自己埋在床边。

他抓起白行玉的手腕,衣袖松松垂下,青紫的淤痕烙印显露出来。

古鸿意想抓紧他,自己的手却忍不住打颤,怕他丢,又怕他痛。

他的手腕又薄又轻,正如他的双剑轻盈纷繁,高崖流水一样轻锐。这样一对青玉腕子,要被折下来,磨成剑柄么?

“我看明白,你师门把你当个兵器养。”古鸿意凝视着他手臂隐隐的蓝青筋络,声音又轻又哑,“他们难不成要拿你的骨头锻成剑么。”

说完,古鸿意仰面冷笑。

“你的父辈,也是绝世的剑客么。不然,那个鬼剑门,怎么非要把儿时的你认回去。”古鸿意盯着他手臂上一团团疤痕,一阵失神。

“把你认回去,又不照顾好你,甚至……像利用你似的。”

这算什么师门。

少时,古鸿意问过师父,为何要在千万人中选中自己这个小乞儿,他眼睛亮亮的,一叉腰,严肃问道,“难不成,我是大侠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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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弃把他的头发揉得很乱,温温柔柔说着,“你就一小乞丐呀。”公羊弃搓一把他皱巴起来的脸颊,又笑笑,“因为小衰兰一看就是咱们家的人。”

公羊弃指了指瘦削高挑的平沙雁,又指了指长须美髯的袖玲珑,“师父眼明,咱们衰兰跟师兄一看就是亲师兄弟。”

衰兰和师兄师叔们果然很投很投,很亲很亲。

古鸿意如今回想入盗帮后的日子,最大的挫折竟是华山论剑惨败,险些丢了性命。

这也怨他自己非要不自量力给白幽人下战书,怪不得师兄师叔。

此外,要么跟着毒药师采药行医,要么跟着平沙雁飞檐走壁,要么盗帮集结,热热闹闹闯汴京,走洛城,游朝歌……

细数过往,他并没吃过大苦头,更没见过血雨腥风、诡谲波澜的师门斗争。

师兄师叔把衰兰保护得很好。

亦或说,世上哪有那么多流血与斗争。

生活就是慢慢悠悠的生活。江湖就是快快活活的江湖。

师兄师叔天南海北恣意闯荡,带着一身尘土灰扑扑地钻进盗帮老巢那个小小的洞穴。

等着醉得意烧一桌热腾腾好菜,温一桌陈年的好酒。

等袖玲珑从房梁上翻身跃下,掏掏袖笼,变戏法似的亮出新奇的小玩意。

等着所有人围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此行的见闻。再齐声骂一句盟主,他又在追杀公羊弃!烦煞人也!

他本觉得这是人生的常态。有剑,有酒,身后是温暖与稳定,加一点快意的奇遇。

可白行玉过得是如何的日子呢。

哪有这样的活法呢。

那些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

杀意,被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涨潮一样压了下去。

“以后再也不吃苦头了,跟我成亲,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弄弄花草,逛逛闹市……好吗。”

声音从手臂环抱间溢出,手臂抱得越紧,声音越颤抖,越沙哑。

古鸿意垂眸,又思忖,侠客的生活当然不能止步于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便补充道,

“等住得无聊了,我带你走。我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带你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天涯海角,千山万水,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出这些话,像承诺,也像赎罪。

他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轻功,步履如飞花,能把远山踏成脚下的顿挫。

可他跪在床边,并无处使出大成的轻功,万山的连绵只能在心间起伏。

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身后是小窗,窗外暮春乱红飞逝,雪日还隔着半个花期。

他徒劳地握着那瓷白的手腕,作了支点撑住身子,还是伏下身来轻轻蹭着被褥。

“……我好想你。”

可这是白行玉睡去的第一日。

白行玉羽睫轻轻落着,听不见他所有的诉衷情。

*

金围带落尽时,盗帮众人便决定离开了。一是大家本就该各走各的天南海北,一如往常。

二是江湖联盟为剿灭盗帮又下了通牒,众人齐聚汴京,实在惹眼。

毒药师正收拾着打着补丁的小包袱,仔细检查那个补丁开了破了,及时找袖玲珑缝好。

背后忽起凉飕飕一阵风。

回头,原来是失魂落魄的师弟。他漂亮深邃的眉眼凝成了一团一团忧愁。

师弟垂下眼帘,轻声问,“师兄,五日,够我爱慕一个人么。”

毒药师淡淡微笑,答:“我不知。我没老婆。”

待师弟扶着美人尖紧紧捏着眉心,毒药师方揉揉他的头发,温声讲,“怎么只算五日呢。”

“我们朝夕相处,其实只有五日。”

毒药师沉吟片刻,才缓缓回答,“那若是从你十二岁那年算起呢。”

毒药师只是轻轻笑笑。

师弟睫毛一抬,却又倏忽垂下,踌躇着张张嘴,却又哽住。

“师兄,我被困在那五日里了。我好想回去,再救一次风尘,这一次,我直接使轻功带他走。”

“是我做错,让他伤神。我怕他在昏沉间都在伤神。”

毒药师垂眼,“衰兰,你没有做错。如今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

“……可我等不下去了。”师弟把头垂得很低。

“师兄,我原来是胆怯之辈。我日夜都在担忧,那些坏人会再来找我。”

毒药师抬眸笑笑,“你从来不怕疼也不怕死,怎么如今怕起梅一笑了。”

师弟气息紊乱地哼一声,蹙眉讲道,“我死便死了。可我怕他们,抢走他。”

毒药师叹一口气,一把揽住师弟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已揽不尽,衰兰已经长成宽肩窄腰的挺拔模样。

“那有什么,你就打过去,把他再抢回来。”毒药师语气仍淡淡,他想学醉得意那般土匪作风,便伸手拍了下大腿。

毒药师抬手一挥,“抢回来。”

师弟黧黑的眉宇整肃,和道,“抢回来。”

毒药师笑笑,挎上包袱便向师弟道别,跨出赭色小门槛,毒药师走走停停,又忍不住转身,对着师弟包在门框里小小一点墨色身影,举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口型:

抢回来!

*

今年的雪来得很早。

这日,古鸿意照常守在白行玉床边,支着霜寒十四州盘膝坐着,恍惚间发现今日天色亮得格外早,不是暖黄的日光,而是雪亮的银光。

银辉打在那个人身上。

鼻梁精致,墨发柔亮。

古鸿意晕晕沉沉间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回首看一眼天色。

亮到天色尽头的白光刺痛了瞳孔。

古鸿意目力和听力本就比常人敏感许多,愣了许久,深瞳才慢慢缩回。

他撑起身来,提着剑出了西厢房。

门吱呀一开,新鲜寒气扑到鼻腔里。古鸿意忙合上门,替他拦风雪。

眼下,一地碎琼乱玉。

昨夜竟大雪。

大盗的听力居然失了灵。

他支着剑,听了一夜那人的呼吸。

古鸿意伸出那只不用剑的手,去接住雪绒,绒绒落到掌心,立刻化成了水珠。

今年早雪。雪大,但雪轻。

距他醒来还应有五日的。

距婚期还有十日。

捻去掌心的水珠,古鸿意对着掌心的疤痕眨了眨眼。

总觉得,早雪是个好兆头。

江湖联盟正派兵剿匪,此次声势颇为浩大,比古鸿意记忆中入盗帮那年的围剿还要浩大。

他本想带白行玉回盗帮老巢,可尘山已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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