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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起死回生!
之所以说夏清风一半清醒,是因为他明知自己孩子死了,还要装作不知道,一面寻求起死回生之术,一面却将这个疫鬼当做孩子在养!
“因此夏清风时常见到的,该是后来那个健康的婴孩。他几次皮都不破进出终南海,实则并非终南海,而是如你我现在身处于魇境之中。他来终南海也并非执着于姣子的神物,而是为了给这家伙送吃的。”谢临风面露讽刺,“你一个乱世鬼怪,居然为了进食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当儿子,羞不羞?”
那团黑雾游得不急不慢,打着圈在二人眼前晃悠,像是听了这故事很沉醉。
它忽然“哎呀”一声,语气很不可思议:“既然猜到了,却不怕我……”
“谁说的?”谢临风一低头便凑近,“我好害怕。”
他这句心声软绵无力,没有半分信用,那个“好”字又轻又痒,像团热气似的吐在耳畔,不像是说给疫鬼听的,倒像是说给晏病睢听的。
黑雾哪懂,只会讶然:“怕还不逃命?”
谢临风忽地闭眼嗤笑:“若是到了逃命的地步,我还有兴致给你讲哄睡故事吗?”
黑雾身形停顿,那点红光长久地盯向谢临风,声音一冷:“你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教你。”谢临风再睁眼,双瞳赤红,他轻声说,“它赏你们了。”
音落,这海里倏忽亮如白昼,这光很迥然,竟是蓝色的!不仅如此,光束中流动着星罗棋布的咒文,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生的锁链,分明不带任何分量,一条一条地穿透谢临风二人,却密能不透风地聚焦在黑雾身上,将那团黑雾锁死!
不仅那团黑雾怔住,就连晏病睢也像受了天大的惊吓似的。他转而望向谢临风,正见他眼尾艳红,漫出一滴刺目的鲜血来。
晏病睢手指发颤,刚抬臂,就被谢临风抓个正着。
谢临风黑发如泼墨,散在水里。他截住晏病睢的手,头也不转,只说:“你不要摸,很痛。”
电光石火之间,水中瞬间腾升起密密麻麻的水泡。馒头扭扭们在顷刻间苏醒,“咕噜咕噜”地朝前游去,嘴里欢腾地叫着“小晏、小晏”。
两人的视线被弥漫的水泡尽数遮掩,只听水泡之后的黑雾先是嘤嘤啼哭,不出片刻就转为嘶声吼叫。
听不懂它是在哀嚎还是在大骂,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谢临风红衣在游水中滞留飞舞,他道:“小角色而已。”
“怎么办,这事还没完。”谢临风眼睛刺痛泣血,不禁垂眸掩盖,叹惋道,“……好麻烦。”
好狼狈。
第35章 芭蕉
晏病睢抬手, 道:“痛了该让我看。”
“你最不该看。”谢临风单手捂眼,视线一片迷蒙,像含有血雾。他躲闪开晏病睢的手指, 又反牵住晏病睢的衣袖, “你带我上去好吗?”
他语气无奈,分明从前时常爱说可怜话,却又在真正身陷囹圄之时,不愿意露出狼狈样。
晏病睢“嗯”了声。
水声和浪潮都被丢在身后, 谢临风闭着双眼, 指尖微动, 像是不经意间拨了道浪弦,状似无意地问:“你手向来都这么凉吗?”
“向来”二字藏了话, 即便谢临风不明说,晏病睢也知道,说的是他次次摸他、牵他, 他都是凉的。
次次
晏病睢倏忽道:“体寒。”
谢临风笑了声:“体寒就体寒, 想这么久?是在骗我吗?”
此言过后, 晏病睢又不说话了。
直到谢临风被他牵着上了岸,在阴凉处蹲坐而下, 才听晏病睢抛弃了心语,直截了当地问:“我何时骗过人?”
他似是刚想起, 又像是为这句话困扰了一路。
“你最爱哄骗我。”谢临风阖眸又笑, “我等你好久, 既然你不问我, 那我便要问你了嗯?”谢临风摸向身侧, 却只有沙土和海风,空空如也, 他问,“你不在了吗?”
晏病睢的声音比先前远了,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嗯,我不在。”
谢临风眼睛瞧不见,只能顺着声音四处张望:“你躲那么远干吗?你欺负我。”
他仗恃着自己看不见,一时语出惊人。晏病睢有些惊呆,片刻后才道:“适才你用的什么咒?那些使者分明化作尸粒沉寂了,你如何将它们唤醒的。”
“你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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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给你看。”谢临风乱薅了根枯枝,仔细听着晏病睢靠近的动静,面露得意:“这个符,你见过吗?”
晏病睢蹲身查看,模样专注:“好诡异的符,我从未见过——”
话未说完,他就被谢临风攥住袖子,一把拉到了身侧。谢临风耳听八方,说:“没见过就对了,这是我乱画的。可你看得那么认真,我很高兴。”
晏病睢没扯回袖子,漠声说:“别碰我。”
谢临风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感觉新奇,非但没放手,反而将人拽得更近了:“从前还仅是冷漠,亲了人过后反倒薄情起来了。你看我,眼睛瞎了,脑子也钝,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哄你好不好?”
他攥着人不放手,示弱的意思又浮于表面,俨然恢复成那副浪子的模样,全然不可信。
“不好。”晏病睢动作疏离,语气含冰,“不要。”
“不好也好。重点不在于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临风面朝着他,忽地一笑,“你看我?”
晏病睢注视着他,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吗?那我看你好不好?”谢临风说罢,倏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红瞳早已消散,那双黑眸在睁眼的刹那陡然装进了暖日下的波光,不仅沉得发亮,还盛着笑。
晏病睢霎时偏过头,却不偏不倚将耳后的红暴露在谢临风跟前。他紧抿双唇,像被谢临风的眼神咬了,半晌才缓过来:“也不好。”
谢临风“咦”了声,莞尔:“那是哄不好了?既然这样,我同你说个更不好的。我方才没告诉你的是,我能听见终南海下的低语,从我沉海开始,便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讲话了。”
这话果真引起了晏病睢的注意,他忍着耳后那点余红转过头来,神情却很勉强,仿佛是不得不为此屈服一样。
他言语艰涩:“说了什么?”
谢临风一时没说话,因为他听出弦外之音,晏病睢问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祂说了什么”。
须臾后,谢临风松开手,好像没那么急,也不想哄人了:“教了我唤醒使者的咒语。”他戳断那根枝条,侧目道,“你知道他们不该听命于我,堂主,你藏这么多秘密,让我们疏离了怎么办?”
晏病睢静静地瞧着他,似乎为“疏离”二字拨动了心弦。那目光沉静却复杂,仿佛只是在强撑着不在乎,只要谢临风再多说一句,他就要心碎了一样。
须臾后,他敛了眸,盯着沙地上的鬼画符:“你先前说那疫鬼是‘小角色’,可你别忘了,它是百鬼之一,之所以当前力量弱小,是因为有世间最无解的咒法镇着它,它能挣脱些分身碎片,还能使用障眼之术,已是很了得。”
谢临风“啊”了声,就势躺下:“我不懂祂,你还不懂吗?祂引我们前来,仅是为了找到这作祟的婴尸吗?况且魇境本质为虚幻,外来客和魇中者是互相杀不死的。”谢临风抬手遮挡霞光,“一个夏家,能让神祇这样大费周章……祂管这么宽?”
姣子三番两次将他们拉沉进终南海,第一次赠了三言,顺带为他修了镜子。第二次引他们找到婴尸,发现夏清风的阴谋——
谢临风一骨碌坐起:“我瞧着很不对劲,夏清风从前分明不知晓天水的用途,若他先前便有复生儿子的念头,那么行此起死回生之术,就要靠别的手段。”他一手支着脸,一手在沙地上乱画,“这样一来,就与夏清风同疫鬼之间的交易有干系,那傀儡神婆身体里装的兴许就是这个疫鬼了。”
不论夏清风是将疫鬼当做孩子在养,该是在神婆跟前以“弟子”自称,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夏清风与疫鬼间有交易往来。
晏病睢垂眸道:“对于夏清风而言,自然是复生儿子。但对于疫鬼来说,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百鬼破封!
“不错。”谢临风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个尾,“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这分明是萧拓的魇境,怎么夏清风却时常在里面,他们很亲密吗?”
“并非亲密就能彼此干扰。你想想,魇境之中前生过往都能瞧见,是很私密的,先前白芍要融合萧拓魇境,也得征得主人同意。若非你我仗着傩仙本领偷渡进来,原本也是无法进入的。”晏病睢捞起袖子,也在地上画了一笔,“你还记得萧家女萧官均吗?”
“自然记得,她很蹊跷。只是夏清风一人就怪头疼的,还没想到她。”谢临风蓦地吸了口气,勾住对面的指尖,“……你这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晏病睢手指悬空,无辜道:“你不识字?”
原来地上正正经经地写了个“谢”字,只是这个“谢”字位置刚好,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张潦草的脸上。
那脸上五官乱飞,小眼大嘴,丑得不忍直视。
谢临风正色说:“我不许你画了。”
晏病睢登时受挫,一屁股坐下,将沙子乱抹一通:“……我从前只是以为夏、萧两家关系好,因此夏清风得病,萧官均赶来探望是理所应当。可转念一想,她身为前线的将军,并不常回镇上,这为数不多的一次回家却是直奔夏府。”
谢临风反问:“她如何?”
晏病睢立马意会道:“很孝顺。”
“这就出问题了。”谢临风聚拢沙子,很有耐心,“萧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术来替夏清风补魂,可看她样子,像是从不知晓萧拓是炼魂而死,若是有心,她要做的该是替萧拓补魂,而并非夏清风。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谢临风写了两笔:“其一,萧官均早就尝试过替父亲补魂,但失败了。”
晏病睢驳斥道:“可这样一来,她定然会发现萧拓的死因。那么她来找夏清风就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寻仇了,但萧官均待夏清风的恭敬不似作伪,是真心的。”
谢临风长长地“嗯——”了声:“那就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他在地上最后连完一个“晏”字,心满意足地看向他,道。
“夏清风是萧拓,萧拓才是夏清风。”
他们二人之间换了魂魄!
谢临风道:“结合萧官均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知晓夏清风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亲。因此你我实际入的是夏清风的魇境,这样一来却令人大跌眼镜,这不成了是萧拓反杀夏清风,将人炼魂至死了吗?一个龌龊的夏清风还不够,难道萧拓私下也是蛇蝎心肠?”
反杀……
晏病睢垂落指尖,像是陷入沉思。
“可若是这样,萧拓是何时成了夏清风的?他若是君子,又为何要将夏清风炼魂?可他若是歹毒之人,又为何要替夏家隐瞒污名,维持夏家生计?”晏病睢描出一个“枫”字,费解道,“你适才说‘反杀’,若是夏清风先有了杀意,那他杀萧拓的理由又是什么?”
“……非红枫之‘枫’,写错了。”谢临风点了下他的手背,又道,“是为了给疫鬼送吃的?”
“不像。”晏病睢拨散沙子,“萧拓死在夏清风儿子出生过后,你忘了夏清风原本的目的了吗?”
——起死回生。
谢临风摩挲着下巴:“可萧拓与夏清风并非血亲,只有个挚友的关系,他要如何利用萧拓救他儿子?世间当真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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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的禁术?”
晏病睢手一顿,忽然露出点冷然的笑意:“有。非但有,还有两个。其一为招魂……”晏病睢缓缓写完,仍是个“枫”字,“其二,换命。”
“招魂”倒是个很熟悉的招术,虽是逆天之举,世上之人却大多无视天命。虽是禁术,却广传于世,家中死了个至亲至友的,谁没有过要招魂的想法?
但“换命”可就不常见了。
萧氏父女二人皆习过影术,但谢临风独独见识过影补魂,还没听过影换命的。
谢临风凝思片刻,问:“我们——”
“轰!”
他话未说完,头顶一声惊雷震天彻地,紫电瞬息间劈开天幕。此时天色渐晚,一时霹雳过,竟亮如白昼!
谢临风借着电光一晃眼,却不防吓了一跳,追问:“你怎么这么白?”
晏病睢踢散沙子:“要下雨了。”
“雷声也怕,雨水也怕?”谢临风起身,大言不惭,“所幸有我陪着,若是换了别人……”
晏病睢抬眸:“别人如何?”
谢临风慢吞吞说完:“……早被你那小白脸吓死了。雨要来了,我拉你。”
这是座无名岛,不仅小,还荒,只有一小撮林子。二人慌慌张张朝林子跑,还剩一大段距离,又听“轰”地一声炸响,当头被泼了瓢冷雨下来。
等两人进了林子,不仅早被淋得浑身狼狈,有人还摔了跤。这林子也只是个好看的,里头的老树细如筷,一经受风吹雨淋,便听“嚓嚓”几声,竟瞬息之间被折断不少。
晏病睢寻了棵稍粗些的树靠着,顶着芭蕉,冷酷地问:“很好笑吗?”
谢临风又褪了层衣衫,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里衣。他被晏病睢那双冷眼一盯,那视线冰锥似的,让他立时抬高眼皮,绷起脸来:“这叫欢喜,我还从未和别人一起躲过雨呢,一时很新奇。”
晏病睢“哦”了声,说:“和人躲个雨就新奇,和人一起摔跤更高兴了吧?”
“我很高兴吗?”谢临风故作怀疑,“没有吧。”
晏病睢又冷笑一声。他这个人肤如冰雪,气质清冷,嘴上功夫又厉害,对谢临风而言,很不好招惹——
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他此刻俨然成了泥菩萨,非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还顶着芭蕉叶抱腿缩在一块儿,好像很失意,很可怜,很生气。
谢临风扔了衣裳,往树上一挂,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笑让他如芒在背。
谢临风装模作样地活动肩背,坐下就喊:“好疼。”
晏病睢眸光一愣,忽地侧目:“哪里疼。先前的脸伤不是……”
他话说一半,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
谢临风按着他的眼尾,惊道:“哎呀呀……小公子不笑还好,一笑竟跟朵花儿似的。”
晏病睢眼尾霎时热了,他视线受挤,漠声说:“放手。”
谢临风说:“不放。”
晏病睢盯着谢临风的眸子,从里面看清自己的倒影,冷声道,“好丑……你不如瞎了。”
谢临风说:“巧不巧,刚瞎过,更巧的是,公子和我都做过瞽目先生。”
晏病睢道:“瞽目先生何时成双成对了?”
“所以世上鲜少再有这么般配的了。”他说完又起了坏心眼,手掌一推,将晏病睢的双颊捧了起来,让他仰面看自己,“这位公子,你知道瞎子通常会做些什么吗?”
晏病睢爱答不理的:“会动手动脚,还会乱摸。”
谢临风反思道:“是吗?这么风流。”
晏病睢难得赞同:“不错,的确下流。”
他说话冷冷的,目光凉凉的,仿佛任凭你千刀万剐,他什么都不在乎。谢临风将他捧得更凶,那弧度致使芭蕉叶无声滑落,但两人却都没接。
谢临风也赞同:“是这个道理。不过瞎子们通常还有技能傍身,算命懂不懂?”
晏病睢终于来了兴趣:“神棍这样当?别人是看相,你可以直接上手摸吗?”
谢临风说:“不可以吗?”说完还朝他脸上揉了两把。
岂料他这几下轻揉,不仅揉红了晏病睢的脸,还揉红了晏病睢的耳。谢临风毫无察觉,他盯着对面的眼睛,笑得很坏:“怎么不问我算了什么?”
晏病睢就问:“算了什么?”
谢临风说:“雨停了。”
雨水正冲刷在二人方寸间的空隙里,晏病睢说:“算错了。”
谢临风说:“我故意的。”
这话一出,晏病睢终于笑了。他眼角弯得很淡,带着被人蹂躏后的余红,颇凄楚似的。
他笑道:“怎么不从一开始就招摇撞骗呢?”
“那我再算一卦,怎么样?”谢临风却没笑,推高他的脸,让他再仰起头看自己:“我是被你招魂来的吗?”
第36章 化鹤
天色愈发幽暗, 雨势渐小。谢临风的声音其实很轻,融进雨里,却令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的对峙。
雨水落满晏病睢的颊面, 须臾后, 他道:“不是说算命吗?怎么反过来问我。”
“嗯外行人不懂,这就是我的算命风格。”谢临风指腹摩挲,揩去他眼下的雨水,“怎么样, 我算的准吗?”
晏病睢用鼻音发出一个“嗯”, 说不上是信了还是没信:“一般般吧, 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
谢临风露出副深有所感的神情:“初遇时看堂主如此节俭,没想到这么舍得?”
晏病睢微微垂眸:“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
谢临风神色恹恹:“的确, 我孤陋寡闻的。就好比现在,我看不明白你的眼泪,好烫。”
两个人在这无边的雨夜当中, 没有半分暖意。晏病睢满面冷雨, 那几滴热泪欲盖弥彰似的混入其中, 却遭罹阻隔。晏病睢人冷,皮肤也冷, 谢临风鲜少挨着他温热的部分,因此这泪水不仅让他新奇, 还让他心中五味杂陈。
晏病睢“啊”了声, 忽然变得很坦然:“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 叫你这么伤心?”谢临风终于舍得撒手, 仿佛为这滴泪变得惴惴不安, 他捡起唯一的芭蕉叶替他遮挡上,一语双关:“要打伞吗?”
谢临风追问:“落雨会有关系吗?”
晏病睢听出弦外之音, 打的不是“伞”,是他遮掩过往的那层纱,落的也不是“雨”,而是他的眼泪。谢临风心思灵巧,顾及他的面子,只好一再试探,因此说的是——“这些眼泪,那些苦因果,会愿意倾诉吗?”
晏病睢踌躇片刻,须臾后他拨开谢临风的手,让芭蕉落到地上。他眸光随之低垂,神色怃然,看着那溅在绿叶芭蕉上生花的泥点,像是想起了化鹤山上的枫花。
化鹤山是座幽邈隐世的僧山,这里常年烟翠葱茏,生长着奇草仙藤。山上有座观庙,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可因这条小道是法术变的,只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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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通外来者,游客迈进山林就会受清雾迷惑,久而久之,世上便传闻这观庙里供的不是神,而是吃人的精怪,这神祇之下养的也不是道人,而是妖僧蛇虺。
因此以讹传讹,就成了世人口中的“妖仙山。”
可为什么还有一个“仙”字呢?是因为从前有一名迷路的小僮,在这里遇上了个救命的僧人。僧人也不奇怪,出奇的是这名僧人既不是秃头,也不穿素净的僧衣,他甚至都不好好穿衣服。
更古怪的是,这名僧人不住庙宇,而是住在一方黑黢黢的石窟里。
小僮从小对妖仙山的传闻耳濡目染,只知道有座寺庙,根本没听说过这里有个黑洞。因此他吓得掉头就走,没走两步,跟前又是那个黑洞,如此反复多次,小僮终于信邪了。
他立马从背上掏出把木剑,握在身前,气势汹汹:“狂妄妖洞,三……三番两次戏弄本王。有本事就出来和我打一架!”
可小僮只有半人高,剑当然也只有一人的小臂长,虽剑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但却要挟不了对面,还把自己吓得小脸惨白。
小僮汗流浃背地对峙片刻,发现这洞窟依旧死气沉沉,并不多怪。他顿然松了口气,卸了剑,仰面躺倒在地上。
正当他以为这洞窟没什么威胁时,洞窟却忽然说话了。先是一串铃,再是一阵笑,接着听见“它”说:“你要杀我?”
这声音粗犷又沙哑,像只蛰藏在暗林的野兽,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僮“噌”地从地上翻起来,又小脸煞白地握上剑:“对,没错!你别怕,只要放我出去,我们就……”
“洞窟”问:“就?”
小僮搜肠刮肚,憋了个:“就井水不犯河水!”
听他这话,“洞窟”又笑了。
小僮凶狠道:“你笑什么?”
“笑你个头小小,梦却很大。”“洞窟”的声音缓缓放大,似乎在靠近,“你这么机灵,难道不知这妖山里从没有石窟吗?”
他当然知道!小僮听了这话,又惊又疑:“你是故意的?你要把我抓走?”
哪有那么凑巧,这山里突然出现个石窟,非但偏巧让他给撞见,还追着他跑了一路。小僮大惊,心想:死定了……它肯定是看上我,要吃我了。怎么可能放我走呢?
“洞窟”意味深长地“嗯”了声,不急不慢地说:“我呢,已经饿了很长日子了,我看你样貌好,养得也好,就是脾气……”
小僮吓怔了:“哪里来的道理,脾气不好也要被吃吗?!”
“洞窟”说:“当然。不仅脾气坏要被吃,黑心肝,薄情郎,始乱终弃的人都要被吃,吃得魂魄都不剩,轮回也不要入。”
小僮被它罗列的数条罪状打得发懵,他人虽小,但却能听出来对面不太高兴,态度遽转,假意附和:“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向来很讨厌这种人,这样,你去吃他们好吗。”
他哪里懂什么是“薄情”,什么叫“始乱终弃”,只是浅显地盘算着先礼后兵,暗自发誓出去过后他一定要守住这山,不准无辜的人进来。
岂料这时“洞窟”说:“好没出息。我若是你,离开过后便狠狠攥住这克夺之权,叫人烧了这座山,杀光这里所有的妖物,以绝后患。”
小僮从未想过什么杀人烧山的,他的剑都是自己那碎瓷片削的,听了这话他有些悚然变色,不禁后退几步:“你干吗吓唬我?”
“洞窟”来了兴趣:“哦?你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是真的,但有假话。”小僮仍握着剑,却没那么紧张了,“我的剑上刻有符箓,遇鬼亮赤色,见妖亮青色,可如今它什么反应也没有,你是什么?是……是魔头吗?”
“洞窟”蓦然呆住,它不料小孩思考半天,憋出个“魔头”二字,当即冁然笑出声:“是,我是大魔头,但……”
它只说了个“但”字,却被呛住。小僮趑趄不前,将剑尖放低了点,问:“你怎么了?”
那“洞窟”低声道:“我受伤了。”
小僮怀疑地想:奸计,定是奸计!哪有敌人自爆弱点的?它肯定……可恶,它到底要干吗?
想着想着,小僮忽然泄了气。他垂下眼睛,看起来很难过似的:“你若是吃了我,不再伤害其他人,我就让你吃。”
“洞窟”有喘息声:“怎么改主意了?”
小僮颓然道:“我此次出逃,本就是要死的。但我想死前抓个大妖怪,这样百姓就能少吃一些苦,可现在完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被大妖怪吃了。”
“大妖怪”呼吸微滞,问:“为什么要死?”
它声音很轻,仿佛它听了这话后比他还要伤心。
小僮扔了剑,一屁股坐地上:“你识字吗,不识字我就不讲了。”
它笑道:“我是个读过书的妖怪。”
小僮用鼻音“嗯”了声,说:“我叫晏病睢,你能听懂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大妖怪没说话。
晏病睢以为他懂了,便支起脸接着道:“我母后生我之时就死了,若不是她在生产之时竭力要保住我,就不用死这么早,所以父皇从来不喜欢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太后看我可怜,又就将我养在了跟前,不仅送我婢女,还给我请老师,可是老师也不待见我,一听要教我,干脆不露面了。后来养着养着,大家总算发现我是个丧门星,于是大家都恨我,巴不得我死。或许我死了就能消灾禳祸呢,所以我就来这里了!”
他说得拼拼凑凑,不知是要掩盖伤疤,还是不愿意揭开旧痂。可为人父母者,哪有会给亲骨肉取“病睢”二字的,他经历的远比他口头上的还要痛苦。
晏病睢又咕哝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发现洞穴中没动静了,便问:“大妖怪,你死了吗?”
这时,林中忽然吹来一阵风,这风里有股淡淡的奇香,十分好闻,仿佛能令人忘掉难过似的。晏病睢被雾冲撞了眼睛,他抹了两下,在睁眼时发现怀里飘了一片红枫叶。
晏病睢好奇,伸手拾起,怎料他刚摸到枫叶表面,指间便被烫了一下!晏病睢吹着手指,却忽听洞内传来一阵闷哼,里面的人似乎吐了一口血。
可洞窟哪会吐血?分明是洞窟里的人在那里虚张声势半晌。
他满脸诧异地盯着枫叶,问:“这是你吗?你很生气吗?”
那人说:“嗯。”
晏病睢手动了动,又心有余悸地放下。
那人便道:“你可以摸它。”
晏病睢试探性地拿手指戳它,发现并没有灼痛,便大胆了起来,问:“你在气什么?气我这个送上门来的食物是个晦气鬼?”
那人微微抽气,似乎晏病睢戳的不是叶面,而是自己。对方隐忍地说:“你走进来,我现在就要吃你了。”
这话像带有某种蛊惑性,晏病睢剑都没拿,等反应过来那人的声音里赋了声咒之时,他已经走到洞口了。
待他走近才发现,这并非深不可测的洞穴,而是正有一扇门挡在跟前。鬼使神差地,晏病睢排闼而入,岂料他刚踏进去却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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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绊了一跤,正摔在一个怀里,撞得那人身上的铃锁“叮当”细响。
最先入眼的是一片赤红衣角,晏病睢十分错愕,正要抬头,却被一只手摁住后脑勺,压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有股香味,正是方才树林中闻得的奇香。
晏病睢闷声说:“……你很奇怪,竟是这样吃人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可这笑声却同之前万般不同,不似先前那样低哑,却是很温润好听的。
“适才我教你的第一课,记住了吗?”
“什么课……我才不要杀人!”晏病睢猛然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一看,这竟是一处别致又富丽的小屋。面前之人散着黑发,身上披着件松垮的红袍,待晏病睢看清脸,又是一愣。
这人生得一双焰色赤瞳,笑时眼尾上挑,像是天生便带着股邪气似的,不仅很美,还很妖冶。
此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砸进晏病睢的怀里,他垂眸一看,正是自己遗落的短剑。
那人接了人,便转身坐到桌前,倒了两杯酒。晏病睢这才回神,抱着手中的剑跑到跟前:“我是你的下酒菜吗?”
那人闻言手一顿,又被逗笑了,将其中一盏翡翠杯推了过去。小孩疑神疑鬼,怕他下毒,用手指抵住不喝。
这时又是一阵清风,将房间的门给带上。那缕萦绕的细风穿堂而过,撩起那人右侧的几缕头发。
晏病睢又是目瞪口呆,揪起自己的耳朵,示意道:“你的耳珰很特别。”
上面坠有几颗银铃,其下垂着红流苏。
“第二课,”那人饮尽杯中酒,终于开口了,“要乖乖叫老师。”
第37章 枫花
晏病睢虽不明白, 但一听“老师”二字却不禁挺直脊背:“你吃醉酒,开始乱说。本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准你做我老师了?”
晏病睢更小的时候便学过七族之术, 因此能从自己短剑上的咒法判断对方的来头, 况且看这屋子的布局亮堂堂的,没有半分邪气,因此他早猜到这人非妖非鬼,俨然没有之前那样紧张了。
那人支着脑袋, 散漫道:“你不准我做你老师没关系, 但这个东西……就要还给我。”
他说罢用小指虚虚一勾, 晏病睢怀中的短木剑立刻从身上抽离,飞到了桌上。
晏病睢怀中空空, 瞠目挢舌:“我的剑上有咒法,认主的,怎么会……”
“你忘了我也不要紧。”那人撑着脑袋瞧他, 像是醉了, 又像是兴致很好, “我近日取了个新名字,我觉得很应景, 你可以唤我‘睡觉散仙’。”
这是什么胡乱取的名号?
晏病睢望着他,疑道:“难道你时常睡觉吗?”
睡觉散仙说:“我时常失意。”
“失意?你那么爱捉弄人, 怎么会失意呢?”晏病睢难以理解, 又离得近了些, 看对面依旧懒洋洋的, 便问, “哥哥,你的伤好不好?”
他态度转变得遽然, 讨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虽露出一副忧色,眼睛里却赤|裸裸地写满了“让本王瞧瞧你的弱点”。
睡觉散仙看破不说破,只道:“不好,极其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
他敞开胸襟,露出一片白胸膛。这不看还好,晏病睢定睛细看,忽然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即便他表情仍故作矜持,但脸已经白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睡觉散仙的胸腔,竟是一个空落落的血窟窿!鲜血正从心口汩汩涌出,仿佛是才被挖了心。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睡觉散仙为自己斟了杯酒,很是失魂落魄,“我从前是这山里的云雀妖,可以听人心声,还能入人美梦。有一天,我听见一名小公子在梦里唤救命,于是便带着山中神仙留下来的锦囊去找他,岂料当夜他却恩将仇报,一箭射穿了我的心。”
睡觉散仙又喝了杯酒,他神色淡然,只是眉头微蹙,仿佛不是因为被挖了心,而是因为这酒不好喝。
晏病睢听得心里惶惶:“胡胡说。”说完后他又垂下脑袋,颓丧道,“对不起。”
睡觉散仙说:“哦?现在又记得了?”
晏病睢脸上挂不住色彩:“不是故意忘的。”
原来睡觉仙人口中那位喊“救命”的小公子,正是晏病睢。
那夜太子宫外烧起了一把火,外头兵荒马乱地喊着“走水”,倒影中的火舌却舔上崔贵妃和六皇子阴恻恻的脸,一大一小紧盯着火海中的那扇门,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颜色——因为哪怕宫殿塌了半爿,殿里小太子也颓靡不醒。
滔天的热浪澎湃而至,耳边弥蒙着漆柱和房梁坍塌的轰鸣。晏病睢蜷缩在床角,他其实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天,没有皇帝的默许,六皇子的青果酒怎么能躲过银针?崔贵妃的火又怎么能烧进来呢?
还有那些守夜侍卫、侍候婢女怎么会一夜蒸发呢?
火势燎至床幔,可他到底年纪小,晏病睢捏着被角,忽然无声抽泣起来。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他听见“吱”的一声,晏病睢垂眸一看,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云雀,由于羽色赤红,和大火的焰色融成一体,因此小太子并未发现,它其实已经站在自己身边很久了。
小太子拿手驱赶,厉声说:“你不要在这里,被烧死会很疼的。”
不料那云雀竟口吐人言,反问道:“既然这样,你不会疼吗?”
晏病睢微讶,心说:我真是疯了,竟然能听懂它说话。
小太子死到临头,反倒见怪不怪,柔声道:“我疼又没关系,倒是你,还没我手掌大,小心被烧死了很难看。”他软硬兼施,恐吓说,“烤鹌鹑你见过吗?就是那样丑。”
小云雀叽叽喳喳笑起来,末了又说:“我教你一个咒,你念了过后便可脱困。”
晏病睢道:“你帮我,是要我报答你吗?我什么都没有,有也不会报答你。快点走!”
“你别怕,我是妖灵,本事很大。就算我帮了你,也不会因此受牵连。”小云雀看穿他的心思,跳到晏病睢的肩头,啄了一下他的脸,小太子眼神悚惕,道:“这是什么招?”
小云雀肃然道:“你别管,接下来我教你的东西要记好。”
说来也奇怪,自从小云雀来了过后,那狂妄的火圈一路蔓延,却停滞在他跟前不动了。晏病睢正要附耳,脑中却被灌进一道强硬的声咒,像是要让他刻骨铭心似的。
晏病睢忽然捂着脑袋,惊道:“你好大声!”
谁料他说过这句话后,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晏病睢错愕地四下搜寻,发现那只云雀早就不见了踪影,自己怀里却莫名多了一根白色的羽毛。
云雀走后,烈火顿时张牙舞爪扑向他,晏病睢又惊又奇,藏了那根羽毛后,学着云雀教的咒法生涩地念了一遍。
“轰——”
烛台陈设尽数被火吞没,发出“噌噌琅琅”的声音,整座宫殿迅速坍塌。晏病睢呛咳不止,从床上滚到床下,眼看就要栽进火堆里,正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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