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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盐场秘事◎

成都府都司。

都指挥使刘兆逾跪坐蒲团之上,右手盘着两只核桃,核桃已被盘得包浆,色泽油亮。

心腹第十次来禀报未能寻到公主,他手指一顿,核桃不慎从掌心滚落。

“刘都台,静心。”对面之人清风道骨,臂弯处架着一柄银白拂尘。

刘兆逾倏然睁眼:“十三天了,公主依旧不见踪迹,谁知道她去了哪儿,碰见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事。”

“她去了盐场,碰见了盐工,看到有人牟取私盐之利。”道长悠然说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这是死罪。”

“成王败寇,生或死,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刘兆逾捡起核桃,手指却因僵硬,无法继续顺利盘动。

“昔年你祖上刘公,以贩卖草履为生,后三顾茅庐,得贤臣良将,占据川蜀要地,与曹、吴颉颃,而你如今家财万贯,手握重兵,又有何惧?”

刘兆逾:“……”

他虽姓刘,但真不是刘公的后人啊!

“刘都台,且放宽心,”道长一派从容,“区区一位女子,安能兴风作浪?”

刘兆逾从他平和的语调中,获得了一丝安抚,心中忐忑渐渐平息。

也是,盐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查出来又如何?

这条利益链,已经拴住了太多人。

简州盐场。

堂屋的灯烛安静燃烧,严山诉说着自己的经历。

她本名项敬惠,与巡盐御史项敬泽乃同胞兄妹,乍一看去,相貌一模一样,唯相熟之人,才能区分一二。

她的父亲是位举人,少时家中还算殷实,项敬泽于读书一道上也算有天分,只是心性顽皮,项父为了激励他,便让项敬惠同他一起读书。

每次项敬泽考完试,项父都会让他默写考题,给项敬惠作答,再比较两人的优劣。

虽为“竞争对手”,但兄妹二人的关系日益亲厚,两人志同道合,常在一起针砭时弊,合写策论到深夜。

后来父母相继因病去世,他们相依为命,一同渡过难关。

项敬泽入京赶考时,项敬惠同行,在半道遇上剪径的毛贼,幸得混迹江湖的严泰相救,这才免于灾祸。

严泰一路护送他们入京。

项敬泽考中进士,授官留在京城,彼时项敬惠与严泰两情相悦,互许终生。

项敬惠入京之后开拓了眼界,想要游历四方,便与兄长辞别,同严泰一起闯荡江湖。

去年年初,她在四川游历时,收到兄长来信,信中说他被朝廷授为巡盐御史,奉命赴蜀巡察盐政。

项敬惠喜出望外,特意在成都府租了一处宅院,等待他的到来。

甚至估算出他的脚程,于他抵达成都府的前一天,同严泰赶路五十里前去迎接。

谁能料到,赶到官驿附近时,竟看到兄长被“山匪”一刀刺入要害,倒在血泊中。

她在成都府游历,见过各个衙署的吏役,领头的山匪分明就是臬司衙门的捕头!

她如坠冰窖。

“你兄长死在官府之手,你不信任官府,也不相信朝廷,但为了替他讨回公道,才故意假扮成他,深入虎穴调查真相。”

说到这里,谢明灼已洞悉她的计划。

“是,”项敬惠含恨落泪,“他们杀人之后就离开,想必是为了等人发现,报到官府后才上报朝廷,换一个听话的巡盐御史。我偏不要如他们的愿,我偏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听话的巡盐御史?”

“兄长在信中提及,他一定要查出盐务之弊,还四川盐政之清平。”项敬惠不敢隐瞒,“他知道此行会有危险,可他说滕公对他寄予厚望,他愿意亲身入蜀,为朝廷效力。”

朝堂上能被称为“滕公”的,也就只有吏部右侍郎滕世通。

这就很有意思了。

左侍郎方绩或与盐利有勾连,右侍郎又派遣专人前去巡察。

表面上是为了揭开盐政之腐败,实质上是两方暗中的博弈。

先不论滕世通在其中有多少私心,至少他占据着大义,若能彻底揭露盐政之痈,既能让方绩损兵折将、前功尽弃,也能还盐政一片清平。

一举两得。

谢明灼感慨万千:“项御史碧血丹心,舍生取义,待此案查清,朝廷必不会忘了他的忠义,也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罪民叩谢公主殿下。”项敬惠当即俯跪叩首。

严泰跟着她一起。

谢明灼示意姜晴扶她起身,目光落向她的脖颈:“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兄长除了腹部中刀,在反抗时右手手腕也划了一条口子。”项敬惠轻描淡写道,“我假扮兄长,担心去巡抚衙门报道时叫人认出,便也仿照他腕上的伤口,划了自己一刀,如此也正好借口右手不能书写,以免字迹不同暴露身份。”

硬生生废了自己的右手,需要多大的勇气?

谢明灼心生钦佩,神色愈发温和:“你的嗓音?”

“故意用烟熏坏了,”项敬惠竟自得笑了笑,颇有几分讨夸的意思,“我骗他们养伤期间误食了有毒的野果,毒坏了嗓子。”

“脖颈处又是为何?”

“见到巡盐御史没死,他们太震惊了。我报道之后,就借口去盐场巡察,离开成都府,未料还是半路遇袭,若非阿泰全力相护,我也已然遇害。”

“一个握瑾怀瑜、玉洁松贞,一个侠肝义胆、患难与共,何罪之有?”

谢明灼眼中皆是对两人的欣赏和赞叹,原本打算孤注一掷的项敬惠,只觉自己这条摇摇欲坠的破船,终于寻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对官府的恨意,对丈夫的愧意,日夜折磨她的内心。

而今,她可以松开压抑已久的心防,毫不犹疑地躲在公主的庇护之下。

最终朝廷到底会不会判她死罪,她根本不在乎。能听到公主殿下的嘉奖与承诺,便已足够。

“公……”

“之后还得叫我‘铁柱兄弟’,”谢明灼提醒,“可别叫错了。”

“是。”项敬惠当即改口,“铁柱兄弟可有计划?”

谢明灼没忘入蜀的表面目的:“简州盐场总催灭门一案,你可有耳闻?”

“自然。”

二人商讨良久,直到蜡烛燃烧大半,徐青琅从张嬢嬢家返回,才堪堪结束。

分别前,徐青琅问:“铁柱哥,严大发带你们进来,是为了压榨你们的力气,盐工很苦,你们明日当真要去煮盐?”

“怎么?”

“明日我可以借口出去采购药材,带上你们帮忙。”

谢明灼笑问:“明日逃过,后日呢?”

“你们想查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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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我帮你们查,你和铁棍哥在外头等我。”徐青琅一脸认真道。

谢明灼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和严兄另有计划,还得请你帮忙遮掩保密。”

“好,我一定保密。”

回到村尾旧屋,四人分别歇下。

黑暗中,项敬惠紧紧抱着严泰,眼泪浸湿对方衣襟。

“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若非为了护她,他还是那个潇洒恣意的江湖郎。

严泰哑声道:“该说这句话的是我。”

他亲眼看着她自伤手臂,亲眼看着她熏坏嗓子,亲眼看到她被杀手割破脖颈差点丧命,简直心如刀绞。

不顾身体羸弱,潜入各处盐场搜找证据,每活过一天,都在耗费她所剩不shsx多的气血。

他全部看在眼里,又怎能忍心放任她一人?

“好在,暗室逢灯。”

项敬惠低声呢喃,心中的阴霾被一盏明灯驱散,她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恨不得立刻将成都府掀个底朝天。

翌日一早,严大发派人来找项敬惠,并役使谢明灼、姜晴和严泰去凿井。

凿井才是盐场最为繁重的劳役,一口盐井的开凿往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

但一口盐井的开凿成功,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白花花的银子。

项敬惠却道:“今日我需要他们助我。”

来人知晓总催对严山看重,今天要亲自带他去见经验最为丰富的老盐工,也不敢私自决定,遂将四人一起带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仰躺在院中摇椅上,右手盘两只核桃,盘的时间不长,表面还凹凸不平。

他本也不爱盘这玩意儿,是见盐课司的官吏们都爱盘弄,为了效仿才挑了两只核桃。

也不知那些官吏为啥都爱盘这东西。

见到四人一齐出现,便厉声质问手下:“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带他们去凿井?”

手下瞅向项敬惠。

“严爷,我所知技艺,也与凿井相关,届时需要演示给您看,需要力气大的帮手,恰好我与他们有同行之谊,还请严爷松个口,让他们随我身旁。”

她谈吐文雅,举止不俗,言语间又恭敬有加,捧得严大发也没法继续黑脸。

“我向来敬重读书人,既然你给他们求情,爷我就成全你。”严大发站起身,一手核桃,一手铁制圆棍,“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

几人同行至一初凿的盐井旁。

井匠们正手持圜刃凿井,圜刃前朝时就已出现,一直沿用至今,经过数代革新,已经更便于凿井,可在项敬惠眼中已然过时。

近一年中,她携严泰在蜀地各大盐场暗查,见识过不同盐场在不同领域的技艺革新,每一样看似微不足道,但若综合在一起,绝对会带来井盐开凿产盐的新变革。

可惜各大盐场之间也存在竞争,技艺进步了,却又敝帚自珍,难以在短时间内推广。

这倒是便宜了项敬惠。

她牢牢记下每一道工序和技艺,俨然成了一位理论知识极为专业的“盐工”。

“严山,试试吧。”严大发昂昂下巴,抱臂旁观。

项敬惠问井匠:“你们开凿的是卓筒井?”

卓筒井广泛应用于井盐矿场,井口不过碗口大小,用巨竹作导管深入井腔,如此可延长盐井寿命。

“是呀,不用卓筒井还能用啥子?”井匠满腹狐疑。

项敬惠:“我有一法,可力益而功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需要趁手的工具和更多的时间,但若开凿成功,一次可汲取数倍卤水,严爷可愿一试?”

严大发盘着核桃问:“需要多久?”

“若有足够的匠人,一月足矣。”

严大发挑眉,他从小就生长在盐场,闭着眼睛走路都能绕开盐井,项敬惠所言超出了他的认知之外,心里不免敲边鼓。

“严爷有何顾虑?”

严大发说:“勘测出新井不容易,要是开凿过程中不小心歪了斜了,这井可就废了,你到时候可承担得起?”

“想赚更多钱,就要冒着风险。”项敬惠从容道,“严爷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严大发:“……”

也对,攫取盐利本就冒着杀头的风险,区区一口盐井而已,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但若成功,盐利可增数倍。

反正人已在盐场,等上一个月又何妨?一个月不行,两个月也不是不可以嘛。

“中。”他拍板定下,“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锻造新式凿井工具,用坚木代替楠竹导管,建造新型汲卤机械。”

这些都需要铁匠、伐木工和木匠来完成。

好在盐场相关工匠并不缺乏,严大发既然同意,便不会吝啬人力。

“工具,木材,机械,我都可以提供,只要能高产,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立刻安排下去。

由项敬惠负责此口新井的开凿,铁匠、伐木工和木匠以及其余力夫都听她差遣。

“我需要纸笔画图。”

“来人,去买些纸笔。”

“此地离住处太远,来回费时。”

“来人,给他们换个屋子,要家具齐全的。”

项敬惠又提了一些生活所需,严大发一一应承,直到他略感不耐烦,她才停止。

围观之人并无嫉妒之意,他们知道,如果此人夸下海口却做不到,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劳役压榨。

如果他真能做到,那就更没必要眼红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执行。

有了严大发的“照拂”,四人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项敬惠每日忙于凿井,她已将查访抛于脑后,是真心要在简州盐场进行新式盐井的开凿试验。

公主说了,集众盐场技艺于大成的她,是盐场最为宝贵的财富,浪费时间在官场的蝇营狗苟中不值得。

她深以为然。

严泰整日陪在她身边,见她渐渐恢复昔日的张扬耀眼,心中同样高兴,只觉得苦尽甘来。

谢明灼和姜晴,名义上是“帮手”,实际二人经常“旷工”,悄悄摸熟了流沟村,也用“憨厚”的外表,俘获一众嬢嬢的欢心。

盐场中没有秘密。

总催灭门案的小道消息,她们也打听了七七八八。

案件发生在盐场白沙村,与流沟村相隔数个村落,但盐场没有新鲜事,尤其是这种骇人听闻的灭门案,牢牢牵动所有灶户的心。

夜幕降临,盐工各自归家。

谢明灼带着姜晴,熟稔地混进王嬢嬢家的院子里,听妇人们闲聊。

她们说话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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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手头的活计,两个现成的劳动力加入,嬢嬢们只会欢迎。

谢明灼时不时听她们吩咐干活,这些时日已经用此方法,听到不少盐场的秘事。

今日本还想听些新秘密,未料张嬢嬢忽然神秘兮兮道:“公主殿下失踪了,你们晓得不?”

谢明灼:“……”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难绷。

“晓得晓得,哎呦,过了这么多天,一个信儿都没有,不会真的……”

“呸呸呸,别扯火。”

王嬢嬢忙转移话题:“听说白沙村那边又死了人。”

“造孽哦。”众人心有余悸。

严大发虽贪财,脾气也不好,但手底下从不出人命。

白沙村就不一样了,自从那个姓白的总催被灭门,换了一个新总催后,灶户的日子就一天苦过一天。

白总催才死五个月,白沙村的灶户就累死十来个了。

谢明灼见缝插针:“为啥子嘛?”

妇人们倏然一静,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张嬢嬢最先按捺不住,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大使署说了,白沙村都是一群反骨,之前想搞什么起义,白爷死了后,新上任的总催就下死手教训。”

大使署就是简州盐课司。

谢明灼心中一动,难道白总催的死是因为所谓的“起义”?

若真是如此,官府直接镇压便罢,何必暗地里灭门?

“胆子忒大,”姜晴应和道,“还想造反?”

王嬢嬢轻咳几声,说:“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讲的,都散了都散了。”

众人也知这个话题不能多说,便纷纷起身离开。

谢明灼走出王嬢嬢家院门,仰首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乌云遮月,不见繁星。

据何翠娘说,她是在村民的合力帮助下,才能逃离盐场,去往京城告状。

难道是因为这个“反骨”,让白沙村陷入更加可怖的炼狱?

第92章

◎堪舆大家◎

白沙村。

一人鬼鬼祟祟,艰难跳过竹栅栏,落地时脚底伤口皲裂,疼得龇牙咧嘴,好悬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他悄悄行至屋门前,透过门缝往里低声唤道:“达子叔,达子叔,开门啊。”

屋里没点灯,传来老头不甚明朗的声音:“睡着了,别叫。”

“……”男人不由委屈,“快开门呀,叫巡夜的人看到,我就没命啦。”

“唉!”老头无奈翻身起床,摸黑开了门,侧身让男人进来,再度关紧,“你大半夜来找我干啥子嘛?”

男人嘿嘿笑道:“我今个偷听那几个龟儿子说话,晓不晓得听到啥子了?”

“啥?”

“翠娘真去到京城,告到大官,皇shsx帝都晓得了,还专门派公主来查案子。”男人越说越兴奋,“老白肯定能讨个公道。”

达子叔一瓢冷水浇下:“公主人呢?”

“额……”男人脸色一僵,“公、公主遇刺失踪了,现在都在找。”

达子叔冷淡道:“靠人不如靠己。”

自白总催死后,白沙村在盐场就仿佛一座孤岛,他们被牢牢控制在井灶和家宅的范围内,无从听闻外头传来的消息。

若非新任总催和手下摆龙门阵,男人恰好听到,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何翠娘如何了。

“达子叔,要不再等等?”

“还等?”达子叔声音哑得厉害,“再等他们害几条人命?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不想窝囊地死。”

男人揪住头发,面露难色:“可咱们帮翠娘逃出去,不就是为了让她去京城告状?”

“公主都失踪了,你还不明白?”达子叔冷哼一声,还要提醒他莫要再对旁人抱有希望,屋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当即噤声。

巡逻高举火把,在村里的小径上穿梭,眼睛利如鹰隼,入目所及的灶户都是他们可以随意撕碎的猎物。

刚行过达子叔屋前,忽shsx听一声尖锐的哨声,巡逻队脚步顿止。

一人收到示意,立刻冲到达子叔门前,抬脚就踹,简陋的门板摇摇欲坠。

“快起来上工!”

“嘭嘭嘭!”

“起来上工!”

喧杂的吵闹在村子此起彼伏,如索命的恶鬼,挨家挨户带走灶户的生机。

正值子夜,灶户熬过白昼繁重的劳役,忍着身上的痛楚,刚进入腥甜的梦乡,就被巡逻队无情叫起。

惊醒的那一刻,心脏几乎骤停。

巡逻队白天睡觉,完全没有困意,针对没有及时起床开门的灶户,他们强势踹倒屋门,闯进房间,见到东西就砸,直接将人从床板拖到地上。

如此做派,已持续数月。并非每天都这样,也没有规律可言,灶户们只能偶尔喘息一下。

白天遭受鞭打奴役,晚上继续拉着他们干活,就这样硬生生熬死了十数人。

有人受伤发了高热,一觉睡过去再也没醒;有人梦shsx中惊醒,心脏骤停,一命呜呼;还有人做工时浑浑噩噩,不慎晕倒,撞到井口一命归西。

再这样下去,整个白沙村都会被熬死。

达子叔的屋门即将被踹烂,他连忙推搡男人:“快从后门走!”

若是被巡逻队发现晚上私会,不死也得扒层皮。

男人懊恼极了,他明明打听过,今晚巡逻队不会喊人的。

甫一打开后门,一支铁棍狠狠戳向他的胸膛,受痛之下,他低呼一声倒地。

来人踏入门内,右脚踩住他的胸口,阴狠道:“胆子不小啊,敢背着我私下会面。”

男人瞪大双目,他被人骗了!

“曹总催,你这是啥子意思?”达子叔冷静道,“我一个老头子,手脚不利索,找年轻娃子来照顾我也不行?”

曹总催脚底发力,“达子叔,您老人家德高望重,找个人伺候没有问shsx题,可你别忘了,这狗东西以前可是跟姓白的交好,私自放走何寡妇也有他一份,能留他一条命,已经是大使署开恩了。”

这话一出,达子叔就知道今日无法善了。

其余灶户也都被催促着聚拢而来,叫巡逻队举着火把团团围住,像极了被催赶圈养的牲畜。

“你想做啥子?”

“小娃子都知道,不听话是要挨打的。”曹总催松开脚,示意手下拖起男人,“今晚我叫你们都看看,私自违抗命令的,是什么下场。”

男人死狗一样被拖行至屋前空地,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狼狈绝望的模样悉数落入其余灶户眼中。

众人干裂的嘴唇紧抿,火光映在他们瞳仁里,化为熊熊怒火,在他们胸腔处沸腾喧嚣。

“白三,我是不是交待过,夜里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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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待在自己家里,别出来乱逛?”

曹总催用铁棍拍打他的脸,打得嘴角都开了裂,鲜血流出。

白三咬牙没说话。

“你们说,他该不该受惩罚?”曹总催阴森的目光从灶户脸上掠过,“不开口的,一律当成同伙。”

众人依旧沉默。

“行,都有骨气。”曹总催嗤笑一声,吩咐左右,“把白三吊在村口,谁但凡给他一粒米,一口水,就全家老小一起跟他吊着。”

白三心里明白。

先前的招数是为了恐吓他们,现在拿他树典型是为了分裂他们的团结,等他死了,白沙村就彻底沦为曹狗的一言堂。

达子叔转身回到屋子,倒了一碗水,冲到白三面前,给他灌了一口,将碗一扔,逼向曹总催。

“老子就喂了,有本事你把老子也吊起来!”

曹总催等人:“……”

达子叔在白沙村,乃至整个盐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是堪舆大家,简州盐场中,但凡卤水丰盈的盐井,都是他带人开凿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还深谙凿井技术,由他指导开凿的盐井,没有出过一次歪斜和疏漏,盐井的使用年限也远超其余盐井。

盐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而能产出更多盐的达子叔,就是活脱脱的摇钱树。

其他村若想开凿新的盐井,总催们哪个不拎着肉和酒腆着脸来邀请?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不过达子叔上了年纪,堪舆他尚能胜任,具体的凿井事宜他已很少亲自上手。

饶是如此,曹总催也不敢对他动手。

就在前段时间,流沟村的严大发还好声好气找上他,又是送礼又是说漂亮话,他才借了人过去。

这几天陆续又有几个总催来求他。

曹总催尤为享受被吹捧奉承的日子,真要伤了达子叔,他自己第一个舍不得。

“来人,带达子叔回屋,好生照料。”

“是!”

手下立刻制住达子叔,强行带他进了屋子,以后没有曹爷的同意,他不能迈出这间屋子半步。

达子叔挣扎,啪啪打在他们脸上,他们也只能强忍着拖人进屋。

白三被吊在村口的横杆上,只能脚尖点地,时间长了,两只手都会废掉。

留下两个人看守,曹总催瞥一眼灶户们,转身离开。

灶户们被叫醒连夜汲卤,他却可以回家倒头就睡,还做了一个加官进爵的美梦。

醒来后天已大亮,早饭还没吃上几口,手下就急匆匆过来。

“曹爷,流沟村来人,说要借一下达子叔。”

曹总催眉头一皱:“新井凿完了吗?怎么又借?严大发人呢?”

“严总催没来。”手下说完让开身体,露出一个年轻小伙,是严大发的手下。

“他不来,就打发手下瓜娃子过来?”曹总催心里泛起一股不悦,“不借。”

年轻人也不恼,只道:“曹总催,上次达子叔挑的新井有问题,说不定是达子叔年纪大了,看错了。严爷叫小的来请达子叔过去瞅瞅,可别误会了。”

“……”

好你个严大发,故意用这话威胁他呢,要是新井真出了问题,达子叔的招牌可就倒了,以后谁还会来求他这个总催?

曹总催心里憋着气,但在问题解决之前不敢撒出来,只目光沉沉道:“来人,带他去找达子叔。”

清晨时天际还压着乌云,太阳升起没多久,乌云全都散了,碧空如洗,一尘不染,连路边树叶上的纹路,都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跟明媚的天气相比,达子叔的心情可谓是糟糕透顶。在盐场干了大半辈子,临了却是这般下场。

门窗紧闭,阳光照不进屋子,只能从门缝努力钻进来几丝,看守的人一脚踩上去,又没了。

也不知白三那娃子咋样了。

“开门!”

有人在外头叫喊,听声音是曹总催手下的“得力干将”。

看守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打开门。

灿金色的阳光争先恐后倾泻进来,照亮达子叔的心口处。

“流沟村新井出了问题,借达子叔过去瞅瞅。”

“出了问题?”达子叔忙起身道,“咋会出问题?是不是井壁凿坏了?”

流沟村的人回道:“不是井壁,是严匠说堪舆就出了问题,继续往下凿也没用,卤水太少。”

“不可能!”被质疑专业能力,达子叔立马精神抖擞,“我绝对没有看错,那什么严匠净瞎扯!”

“所以严爷请您去掌掌眼嘛。”流沟村的人陪着笑,“总不能白费工夫了不是?”

达子叔当即就往门外走。

没走几步,他突然摔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叫个不停,等几人围上来扶他,他一手挥开他们,抱着右腿说:“摔断了,走不了了!”

“我去找大夫!”

“没时间看大夫,”达子叔冷哼一声,“盐井重要,先叫人抬我过去。”

两个看守当即毛遂自荐,并找来一块门板,正要将老爷子搬上去,却被拒绝。

“我看你们就烦,不要你们抬。”

几人忙问他要哪个。

达子叔“图穷匕见”,“我要白三!你们叫白三陪我去,要不然我今个死也不去!”

“……”

几人做不了主,忙去问曹总催。

曹总催心里跟个明镜似的,周达无非是想借机救白三一命。

白三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白沙村的招牌不能倒,他曹总催的面子不能丢。

“既然他想,那就让白三去抬。”

吊了一夜,白三手都要废了,还能抬得动吗?

松开绳子的一瞬间,白三就倒地不起,他的双臂依旧半举着,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办法放下,两只手紫得发黑。

达子叔看得痛心,忙从门板跳下来,吩咐流沟村的人:“帮我把他抬上去。”

“达子叔,说好了叫白三抬,你怎么反过来叫咱们抬白三?”

达子叔:“我说的是叫他陪我去,不是抬我去,你们耳朵聋了?”

“……”

“到底去不去?”达子叔催促。

流沟村的人不敢耽误严大发的命令,他才不管白沙村的鸡毛蒜皮,同达子叔一起将白三搬上门板。

“你们不愿抬,我和这个娃子抬。”达子叔说着就要抢门板。

看守的两人慌忙拦住,攥紧了门板两端,用力抬起。

开玩笑,他们还得跟着过去监视呢。

达子叔瞪了他们一眼,负手快步离开白沙村。

他得仔细琢磨,去了流沟村,怎么说服流沟村的人帮忙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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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沟村新井旁。

项敬惠坐在草棚里描绘图纸,谢明灼和姜晴跟井匠混在一处,蹲在棚子外头摆龙门阵。

新井出现问题,是她们故意为之。

谢明灼从村里的八卦中整合出情报,得出白沙村“达子叔”是个关键人物的结论。

她们没法轻易潜入白沙村,但可以让白沙村的人主动走出来。

只是不知道这位达子叔,是个什么样的人,与白总催之死有无关联。

不多时,三个面生的汉子映入眼帘,旁边严大发的心腹陪同。

其中两人还抬着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人,那人浑身狼狈,面色发白,双臂举过头顶,两只手充血发紫。

谢明灼当即起身,二话不说:“严匠,白沙村的师傅受伤了,俺去请徐大夫。”

达子叔:???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这娃子不仅眼睛尖,心地也忒善。

决定了,就算新井出现问题是因为流沟村的人蠢,他也绝对不会骂人。

“你们两个,跟着这娃子一起去找大夫。”

看守:“……”

不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纵然再不情愿,可现在人在流沟村地盘上,他们不能做得太过,只好不情不愿跟上谢明灼和姜晴。

腿长了不起啊?走那么快干啥子嘛!

两人抬着门板,跟在后头哼哧哼哧,一直到了一座规整的院门前。

流沟村的徐大夫他们也有耳闻,今日一见,却叫他们直接愣住。

还真是个年轻姑娘啊?!

徐青琅收到谢明灼眼神示意,配合检查了白三的伤势,颇为遗憾道:“来得太迟,我试试看吧。”

“哎呀,徐大夫,要不别耽误你工夫了,治不好就算,咱直接抬他回去。”

徐青琅取出针囊,露出一排细长的银针,冷淡瞥他们一眼,“我说了要试试。抬进去。”

银针闪着森冷的光,不知为何,两人背脊嗖嗖出了一层冷汗,不由自主就将人抬进了屋子。

等冷静下来,徐青琅已经手持银针,准备给白三扎针。

见他们还愣着,抬眼问道:“怎么,你们也想扎几针?”

两人看着针尖发怵,忙转身离开屋子,站在外头等。

姜晴跟着他们出来,关上门,直接坐到门槛上,以免两人闯入。

屋内,徐青琅替白三疏通手部经络,原本充血的手慢慢淡了颜色。

“要是再迟点,真的会废。”她瞅了一眼白三微颤的睫毛,暗叹一声,“铁柱哥,白沙村的总催可真不当人。”

谢明灼临窗而立,观察屋外动静。

“那就推翻好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落入白三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没想到流沟村也有同样想法的人!

可惜这样的人在盐场活不长,白总催就是血淋淋的前例。

他正想着要不要继续装晕,便听那人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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