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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在宴席开始时,沈随安就注意到了坐在远处的陆湫。
与之前相比,他的模样有了很大不同——陆湫穿上了漂亮的长衫,还上了妆,把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原本偏深的皮肤被涂到白得有点不正常,蓬松的头发也被盘了起来,还戴上了发簪,再搭配上那件绣着花鸟的精致衣服,整一个未出阁的青涩少男,就是动作有几分无措跟生疏而已。
他的五官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相较于其他男子来说有几分凌厉与英气。不过因为处在不熟悉的场合,十分拘谨的缘故,攻击性没磨没了大半,看着倒是挺安静。
沈随安不了解陆湫。仅仅三次见面,对方留给她的印象就各有差异。
初见时的身手凌厉、意气风发,不顾及周围所有人。再见时候的沉郁隐忍,克制情绪,可眼神却仍旧对她有所留恋。
然后是这次。眼前的陆湫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每一步都需要恰到好处。乖巧,懂事,不再露出锋芒,不再挑战规矩。
他把一切都藏了起来——或者是展现了出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沈随安不得而知。
或许在别人眼中,陆湫总算是有点男人样儿了,可沈随安觉得,相较起之前,这副打扮的陆湫并不吸引她。
有点无趣。
“逸欢,愣着作甚,”孟青桓举杯,摇晃着杯中清液,“说陪我喝酒,怎么,你是连杯子都拿不动?”
“在喝了,”沈随安收回目光,不再注意陆湫,笑着与孟青桓碰杯,“不过长宁,你家夫郎知道你出来喝酒了?”
孟青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但嘴还是硬的:“他一个男人家,管得了我吗?只要别醉昏了头,应该……咳……应该没事,他定然不会怪我。”
“行吧,”沈随安见孟青桓这样子,就该是没跟夫郎说过,悄悄跑出来的,为了避免孟青桓回了家让家里的孕夫恼火,沈随安索性帮人找了个由,“不过我上次喝酒有点喝伤了,这次喝不了太多,长宁你多担待。”
“那你不放开了喝,我怎么好意思畅饮呢?”孟青桓姐俩好地拍了拍沈随安的肩膀,跟她勾肩搭背,“放心,我心里有数。”
“二姐,”身边的沈涵扯了扯沈随安的衣袖,小声提醒她,“少喝一点,莫要贪杯……”
“知道,听我们小涵的,”沈随安没忘记看顾着自己的弟弟,笑着跟他说,“有什么想吃的不方便拿,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告诉我,或者告诉墨竹,想回去了随时都可以先走,别陪着那帮人熬太晚。”
“嗯!”沈涵乖巧地点头。
在那天把乌裘抱过去给沈涵看过之后,沈涵的身体就在慢慢好转了。他之前是因为思虑过重,郁结于心才卧床不起,沈随安对弟弟这细腻的心肠与容易纠结的性子十分担忧,要是一直这样,最好还是别让小涵出嫁,否则在妻家受了委屈,怕是容易危及性命。
不过出嫁的事情倒是还不急,小涵年纪小,身子也可以慢慢调,即使不嫁人,沈家也完全能养得起。按照李侧君那样口是心非的宠爱自家儿子的性格,怕是哪家女子他都瞧不上,都会觉得别家人照顾沈涵不够周全。
这次沈明琦的接风宴,还是沈涵缠了李侧君好久,才让人勉强点头同意他也来参加的。
为了防止沈涵被冒犯到,他坐的位置左右四五个都是沈家真正信任的、划分在好友范围内的人,没有一个生人。大家对沈家这个病弱的小公子很是照顾,尤其是那李侧君的胞弟,一口一个小侄子地哄着,不停给他喂东西吃,弄得沈涵耳朵都羞红了,倒是看着比平日里多了不少生气。
酒让人身体有点发热。
沈随安清楚自己的酒量,等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没再大口往下吞了,而是小口小口抿着,慢悠悠地喝。孟青桓这人不够细致,完全没发觉沈随安已经开始减慢速度,仍然在不停添酒,被沈随安提醒时还两眼一瞪,硬说自己能接着喝,咕咚就闷了一杯下肚。沈随安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大不了给孟家去个信,告知她夫郎一声,让孟青桓在沈府歇息一晚,防止半夜蒙着头回去还要人孕夫费心。
偶尔的时候,沈随安会不经意地看一眼陆湫。
陆湫今天应该是会一直维持这幅样子直到最后了。沈随安下了定论。他与两侧的人很少交谈,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偶尔伸筷子夹吃食也夹得很少,每次都挡住嘴巴,慢慢嚼充分了才下咽,像是个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其实很多名门出身的男子,都会给沈随安这种感觉。
不管是顾云熙,沈涵,现在的陆湫,还是别的一些人,他们在某些场合表现出来的东西是经过打磨的,是不能出错,且必须那样做的。也就只有曹语霖这种,在所有人眼中都风风火火,张扬而自信,且有家族支撑的男子,才能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性格吧。
她一直都懂得,男子就该是那样,娴静温婉,知规守礼。可沈随安却总会认为,陆湫不怎么适合去做那些事情。这些放在其他男子身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让陆湫做了,就会显得奇怪起来。
*
菜添了几轮,酒也过了三巡。
当沈明琦走到眼前时,沈随安跟孟青桓,还有这边席位的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其中有酒,也有茶水,杯里装的是什么无所谓,对沈明琦的恭贺与祝福够真就可以。沈随安看见妹妹谦逊地道谢,浅笑着仰头喝下杯中酒,被身旁的小侍添了酒之后,继续前往下一桌。
似乎快要到陆湫那桌了。
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稍稍走了会儿神,撑着下巴,懒懒地扒拉着盘中的花生豆,也不吃,就只是玩儿而已。
身边的孟青桓已经喝得开始发蒙了,被沈随安逗着在数盘里的瓜子粒儿。沈随安说数对了就算孟青桓赢,但每次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沈随安都会抓走那么几粒儿,让她来来回回弄不对数目,偏偏孟青桓这人还极有耐心,也不恼,就硬数,必须要三遍都数对才能舒服。倒是很老实。
沈明琦确实是在对着陆湫敬酒。
那边桌上坐的几乎都是男子,还有几位未及冠的小姑娘,大家以茶代酒,不似沈随安这边坐席的热闹跟真挚。而沈明琦独独站在了陆湫眼前。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搭,陆湫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不少,立刻就想举起杯盏。他是认真地在恭喜沈明琦——可在他举杯之前,那只拿着杯盏的手让身后的人按住了。
沈随安轻蹙了眉。
那男子他是见过的。他名为柳箐,跟曹语霖关系还不错,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但又不像沈涵那样久病不出。他做事很规矩,鲜少展露才能,不怎么能被记住,在那些公子哥儿中存在感很低。柳家跟沈家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不过出于礼貌也递了请帖,柳箐只是个庶子,应该是跟着自家姐妹来的。
可这人和陆湫能有什么关系?
沈随安见陆湫似乎也有些讶异,但他没有管对方阻拦的动作,仍然执着地举杯跟沈明琦互相敬酒——即便他杯中是茶水。
仅仅只是这一点动作,沈随安就能认识到,这个学着旁的男子行事的陆湫,仍旧是与她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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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外在的装饰才是假的,小家伙正在努力让自己不露馅儿呢。
她嘴角带上一抹笑意,起了身,没还在数瓜子的孟青桓,只是和沈涵交代了几句,把墨竹留给了他之后,便绕着席位,往对面的席位走去。
算是一时兴起吧。或许也有想散散酒气的原因……?她对陆湫的兴致又回来了不少。
沈随安想着。陆湫应该是不愿意闷在这里被冷落与为难的,刚刚对方显然是已经无聊了许久,反正应该没有太多人注意,不妨给他行一点方便,让他在庭院走一走也好。到时候如果沈明琦有空,也能给拉出来同他叙叙旧。
而且,她其实也很想知道,很想开口问一下,自己到底跟这人有过怎样的渊源。毕竟,沈随安并不认可什么一见钟情,所谓心悦,一定是有源头的。
或许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陆湫就已经见过她了。
可在她几乎要走到男眷席的后侧时,沈随安见一个男侍行走的路线骤然出现了偏差,狠狠撞在了陆湫的背后,下一刻,她听见了响动。
陆湫原本拿在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碎裂开,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周围顿时陷入寂静,那柳箐的动作与言语被沈随安尽收眼底。
然后,是犹如虫鸣一般惹人厌烦的、出自周围宾客的低语。
沈随安压下了嘴角,眸光中带上几分冷意。
“青兰,让人收拾了碎片,注意莫要受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把刚刚故意撞到陆湫身后的小侍找出来,宴席结束后,留下他,跟他的主人。”
“还有,陆湫身后那个男侍记得看好,我不希望他跟上来。”
“告诉母亲,我先离场了。”
“知道了。”青兰点头应是,立刻去安排。
呆坐在原地的陆湫没有做出任何动作,甚至连被烫伤的双手都未曾挪动。他脸上的妆容被那柳箐完全毁掉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滑稽至极。他就那么孑然一身,承受着周围的目光,承受着无端的灾祸,而身后本该向着他的男侍也没有去帮他处伤口,只顾着责怪那犯了错的小侍,连看着陆湫的眼神都没有半分怜惜。
好像没有人在意他的疼,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受了伤要如何保护自己。所以他只会忍耐,只会承受,因为总是被伤害,所以不奢求有人能帮助自己。
沈随安记得,陆湫跪在沈路身前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的疼痛。
沈明琦说,陆湫即使快死的时候,也不曾跟她喊过一句疼。
……笨死了。
“陆湫。”沈随安开口叫他。
刚刚还怔在那里的小少年猛然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在害怕,害怕什么?怕她的责怪吗?
酒精让沈随安的思考都带上了几分戾气,她不得不用自己的智去压制某些不该产生的负面情绪。
既然都口口声声说心悦她了。
“出来。”
扔下这句命令,沈随安转过身,去跟一个小侍耳语两句,接过一样东西,才径自从侧门走出了宴会厅。陆湫在几息的思考后,听了话,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
想要跟上陆湫的知礼被青兰客气地拦住了,带去了另外的地方。随后,仆役们快速收拾着现场,青兰去给沈路递话,不出太久,宴会照常进行。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沈二小姐终于不愿再忍耐那个陆家的疯小子了。
*
在沈随安开口后,陆湫又重新听见了周围的交谈声。也怪他耳力太好,即使那些公子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二小姐可从没用过这种表情跟人说话,这是要责怪他吗?”
“你不知道吧……这人就是那个当街跟沈二小姐求亲的陆家子!”
“看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丢死人了。”
“怕不是要被沈家赶出去了……一个男子,当众出这么大的丑,要是我,就去投河自尽,哪能让自己的名声差成这样……”
“嘁,谁家男子会把自己糟践成那副德行,看他那张脸,脏得跟乞儿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民。”
“你是有所不知,他之前自己偷跑出去,混进了兵营,说不定早就被那群军娘给……”
“这种人也配来沈家宴会吗……”
“不知廉耻……”
好讨厌……
不要再说了——
陆湫想从这些声音中逃走。他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跟着沈随安走了出去,出了宴会厅,又踏上长廊。他不敢离得太近,怕惹她再生气,又不敢落得太远,怕自己走丢,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忍耐着疼痛,维持着两人之间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外面早已是夜晚,残月的光照得周遭一片凄冷,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围的灯火在摇晃闪烁,风声萧索,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
陆湫捂住自己受伤的手,紧紧咬着口腔内壁,他尝到了属于自己血液的味道,手好疼,身上也很疼,可是——
他不敢说出来。
没人会听他说一句疼,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安抚他。即使是爹爹,也只会开始埋怨自己的出身不好。即使是家人,也只会责怪他不够小心。久而久之,就连陆湫也觉得,他的疼痛是一件不适合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前方的女人骤然停步,回了身。月光照亮了她的轮廓,犹如仙人降世一般,吸引着陆湫全部的注意。可是陆湫不敢面对沈随安可能会说出口的责难。他踟蹰在原地,仍旧与之维持着距离,没有向前一步。
这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陆湫眼中,是神明与凡人的天壤之别,难以逾越,难以接近。
可是那神明,似乎是轻叹了口气。
“虽说是有缘再见,但你我这缘分,是不是太刻意了些?”沈随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不再像刚才那样冷淡与不近人情,而是存着温度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的话语。
她不是什么遥远的神明,是站在陆湫眼前的,活着的,带着温度的人。她明明刚才还喝了酒,还与别人闲谈。现在,她只是站在陆湫身前。
“过来,”她说,“别捂着手,这样更难受。”
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向她走去。
“对不起……!”陆湫缓步来到她身前,深深地弯下身子,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又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变得很糟糕,很让人讨厌,尤其是在面对沈随安的温柔时,他几乎无法原谅自己,“我——”
“嘘。”
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站直了身子。陆湫眼中还有水光,他慌忙用袖子擦掉眼眶中的泪花,顺带也让自己脸上的残妆变得更乱了。陆湫的眼睛睁大,他想仔细看清沈随安的表情与模样。
“别吵,不需要你道歉,”她低声说,“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听话,知道吗?”
陆湫被噎了一下,抿住嘴唇,不敢再出声,即使眼神欲言又止,但还是绷着脸乖乖点了头,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很好,”沈随安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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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他一句,“伸手。”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陆湫按照她的意思,把双手伸出长廊的扶手外。而后,沈随安像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只水壶,对着陆湫的双手淋上去。
刚刚被热水烫手的恐惧还没有褪去,陆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感受到了些许刺痛,与清凉。
是凉水。
原本犹如蚁噬般折磨的痛苦,因为水流跟外面的风,已经好受了大半。陆湫见沈随安随手把壶放在一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从身边的扶手直接翻了下去。
“来这里。”她在下面望着他,拍拍扶手,等待着他的动作。
陆湫哽咽着,脸颊都被憋得发红,可他的确很听话。能做到完全不反驳,不质疑,不多问。只是按照她的话行动。
已经受了伤的少年小心地想用手撑着自己翻过去,不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那人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甚至是,环住了他的腰,轻巧地把他抱了过来。
眼前的场景忽然快速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沈随安的身体,哪怕只有一瞬间,但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闻见对方身上的酒香与香囊的气味。然后,他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陆湫呆愣愣的,他身上仍有茶水,有蹭到衣服上的、融化的脂粉,可是,沈随安丝毫不嫌弃。
“冒犯了,”沈随安补充一句,刚想起来和他解释,“时间太晚,徐大夫已经睡下,就不麻烦她老人家了,从这边到云水居比较近,我带你去泡会儿冷水,涂点药膏,不然之后会很疼的。”
“现在处及时,应该不至于留疤。”
“别害怕,晚点就给你送回去,不会有人看到。”
沈随安温声宽慰着。
他好像在做梦。
手上的疼痛似乎完全消失掉了,或者说,他意识不到。即使仍有不安,但喜悦完完全全盖过了惶恐跟纠结。
他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很愿意跟她走,很想被她,带回家。带回属于沈随安的家。其实不把他送回去也是可以的。
“我不怕……!”陆湫吸吸鼻子,哑声说,“……只是,我闯了祸,对不起……我、我不该……如此鲁莽……”
“你觉得是你的错?”沈随安脚步未停,见他犹犹豫豫,索性扯着人的胳膊走,“明明是被别人故意撞了,你还自责?”
陆湫说不出话。几乎没有人会这样仔细去问他,毕竟大多数时候,不管他做了什么,第一时间听到的永远是责骂。他被责骂惯了,所以他认为沈随安也会责骂自己。别人的,他可以忍受,但沈随安的怪罪,他没办法去承担。
可是,对方……并不怪他。
他听到了身边人的轻笑,她像是教训孩子一样,戳了戳陆湫的脑袋。
“笨。”
*
陆湫确实不怎么聪明。
如果是其他未出阁的男子,被一位女人这么单独拐带回来,怕都要大喊强抢民男了。就算是对她有心意的,为了表现自己的矜持,面上也会推拒一下,起码不能让女人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随便的男人。
但陆湫不一样。
他眼中的期待实在太明显了,甚至跟忘记自己还很疼、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掉眼泪一样,双目亮亮的,努力闭着嘴,亦步亦趋地被沈随安拽着走。
好像他还挺高兴?
不知为何,这让沈随安觉得有点好笑。微醺时候的沈随安做事更加随心,情绪也比平时更外放一点。她觉得陆湫现在乖得可爱,又因为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凄惨,还显得可怜巴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沈随安可没有停下脚步,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带回了云水居。
沈随安这人不讲究什么避嫌,她直接去找了个干净的木盆,在最近的水缸里舀了冷水,端进屋里让陆湫把手放进去泡,接着自己就去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从进入云水居就开始跟在脚边的乌裘晃着尾巴来找沈随安玩,但因为沈随安正忙着,好几次都把它推开了。小狗只能呜呜叫着,不服气一般去咬属于它的小垫子,还试图去扒拉陆湫这个外来客的裤腿。
跟其他世家小姐不同,沈随安是个万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的人。虽然也会有男侍帮忙做事,但她从不介意把时间用于生活。在有闲心的时候,屋子,画材,采买物品,甚至是烧火做饭,她都可以亲自动手,就连院子里被开垦出来的小菜园,也是她自己慢慢弄的,完全没动用任何一个仆役。
找到了药膏,又把刚刚翻出来的杂物一一回去,等一切都结束,沈随安才回过头,就看见陆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把好奇与探究写在了脸上,看来很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屋内烛火很亮,她多点了几个烛台,所以陆湫应该可以看得很清楚。早在进入厢房时,他就开始四处乱看了,不过虽然那些陈设摆件跟翻出来的小玩意儿也很令人在意,但还是比不过正在眼前的沈随安本人。
“怎么,手不疼了?”沈随安挑眉,拿着一小罐药膏,坐在了陆湫对面,“伸出来,给我看看。”
有点像是让乌裘伸爪子。沈随安莫名想到。刚刚还蔫蔫儿地趴在一边用垫子发泄怨气的乌裘,听见沈随安这句话,甩着尾巴提着爪子就蹭过来了,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以为是喊自己呢。
“又不是喊你,笨狗,”陆湫小声对着乌裘说,像是不服气一样,伸出手,递给沈随安,原本被抹了几层粉的双手已经回归到了原本的蜜色,而被烫伤的部分还泛着红,“……不是太疼了。那个水是拿过来放了一小会儿的,不算最热——嘶……”
“说谎,”沈随安只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就看见小少年忍不住开始忍耐疼痛,轻声吸气,“疼就疼,骗我做什么。”
“我——”陆湫张张嘴巴,小声回答,“……对不起。”
“再泡一会儿,晚点给你上药,”沈随安抱起一直闹个不停的小黑狗,放在怀里给小狗摸摸毛,“黏人,别闹。”
“汪!”乌裘这下是乖了,眯着眼睛享受来自沈随安的摸摸服务,只有尾巴安静不下来,晃个不停,胡乱拍打着。
*
陆湫撇撇嘴,总觉得自己输给了这只小狗,垂着眼睛继续泡手。一时间室内变得更为安静,他坚持不了太久,不一会儿目光就再次飘到了沈随安的身上,还有手上。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手。
这双手就该去握笔,就该去翻书,就该去抚琴。可是沈随安并不只做这些事情。她会手握弓箭,也会拿起农具,或许,还会用这双手……抚摸自己夫郎的身体吧。
陆湫一时间看得出神,想入非非。
刚刚,沈随安揽住了他的腰。可那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他还想再久一点,想再跟她亲密一点——
“等宴会结束,需要我帮你处那个人吗?”沈随安突然开了口,好似不经意间问道。
“哪个……?”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陆湫一时间有点迷茫,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谁。
“撞你的小侍。”沈随安答。
“啊……”陆湫思索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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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似乎是纠结了一下,最终回答,“……算了吧。”
“为什么?”
“如果让母亲知道我又在外得罪了人……”陆湫闭了闭眼,有些难堪地说出,“我就,很难再出来了。”
“也会……”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人,“也会很难再见到你。”
还是告诉她会比较轻松。陆湫想着。即便沈随安沉默了,他也仍然继续说着。只要一口气都说完,只要沈随安相信了他,那他就不会再纠结了。
“沈二小姐……”陆湫仰起脸,与她双目相接,即使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过分隐私,他也仍然忍耐着羞耻,坚定地说出,“我是干净的。”
“一直、一直都是干净的。”
“我的初夜没有给任何人,身体也从未被其他女子看过。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我……我不想给其他人。”
“……只想给你。”
眼前的女人沉吟了片刻,她说:
“……我相信你。”
“可是……为什么是我?”
其实陆湫对于沈随安忘记自己这件事早有预感,毕竟他一直都不是任何人生命中重要的那一个。沈随安想知道陆湫为什么会喜欢她,但陆湫不愿意说自己只是被她温柔的那无数人中的一个,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可怜的位置上。
反正她听到了大概也不会高兴吧。
陆湫只要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是自由的,陆湫从来没有妄想过去限制她。
“我不想说,”陆湫闷闷地、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回答,“有点丢人……虽然,我已经够丢人了。”
“要是你真的想知道……”陆湫咬了咬嘴唇,忍耐着被沈随安盯住的难熬,“……那反正,我在你这里也瞒不住。”
“你如果继续问,我就……只能告诉你了。”
这话倒是分外直白。好像他在沈随安面前,不需要留有半点隐私一样。虽然不情愿,但也可以说。
“没关系,”沈随安也不逼迫,“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嗯,”陆湫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开口,“那个……”
“怎么?”沈随安撑着脑袋,含笑看他。
“我可以……可以喊你一声‘逸欢姐姐’吗?”他抬眸,十分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沈随安答应了,周围似乎有氤氲酒气在围绕,“随你。”
“逸欢姐姐……”他完全压不住嘴角的弧度,似乎身上那些伤在这一句应允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一样,整个人的情绪都跃动起来,还带上几分傻笑,“逸欢姐姐。”
“手该泡好了吧。”
沈随安不管他此时的蠢样子,自顾自把怀里的乌裘放到一边,将那木盆也端了下去,把自己的手擦干净了才拿出他那双手,用柔软的帕子慢慢粘掉水珠,然后从小罐中挖出白色的药膏,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他被烫伤的部位。
药膏微凉,沈随安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但陆湫只知道傻笑,完全看不出来弄到哪里他会疼,搞得沈随安也有些忍俊不禁。
刚刚的胡思乱想又开始继续了。
陆湫喜欢她的手,喜欢极了。即使是在最过分的幻想中,他也未曾想过,沈随安会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地给他上药。相比起陆湫,沈随安那双手皮肤更白,温度更低,她的手上没有太多茧子,但陆湫也能感受到,这是一双并不孱弱的手。
如果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就好了。
陆湫忽然有点庆幸今天受了伤。如果没有那一出意外,或许他根本不可能与沈随安同在一起待这么久。
“逸欢姐姐,”陆湫发觉,自己好像没有面对她时的那种紧张了,毕竟沈二小姐是极好的人,怎会如那些长舌夫一样误会他呢,所以,他侧着头,眼中只倒映出她的身影,“我喜欢你帮我涂药。”
*
这一句话之后,陆湫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嘴巴念个不停。
“逸欢姐姐的手好漂亮。”
“逸欢姐姐,我下次还能来这里吗?”
“逸欢姐姐……唔——”
“话多。”沈随安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脑袋。
接着,她把他已经乱掉的头发解开,三两下就重新盘了个简单的样式。陆湫头发有点毛糙,很软,还带着点卷,跟顾云熙那种柔顺服帖,带有光泽感的长发截然不同。
总觉得他之前没好好吃饭,毕竟连沈明琦在那种地方待了几年,头发也比先前差了许多,更别提待遇还没有沈明琦好,只是个无名小卒的陆湫了。
“逸欢姐姐……”陆湫似是并没有被她那两个字管住,还跃跃欲试地想继续开口。
“闭眼,转过来,”沈随安把手上沾水的帕子拧干,“嘘。”
想来还是这种直接的指令更管用。小少年顺从地面对着她,闭上眼睛,也总算是歇息了嘴巴。沈随安呼出一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上早已乱成一团的妆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怎么会有人觉得他不好看呢。沈随安不自觉想到。
蜜色的肌肤终于露了出来,再无一点脂粉遮盖。陆湫的五官十分立体,并不柔和,但都十分标致。他的长相偏英气,当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是有点凶的。不过在望向沈随安时,那些露给外人的攻击性都会被削减到几乎不存在,像是收起了獠牙、露出肚皮的野兽,躺在地上任她抚摸。
那些脂粉很快被她擦净了。
虽然作风随性,但沈随安终究是个世家小姐。她几乎没对任何男子做出过冒犯的举动,也从未与自己夫郎之外的人过分亲近。可不知为何,沈随安总觉得,有些事如果放在陆湫身上,或许没那么冒犯。
鬼使神差地。
她捏了捏小少年的脸颊。或许是在自己骗自己吧。算了。沈随安借着酒意,没再管那些规矩与距离。
没多少肉。她心想。有点瘦。
兀然睁开眼的陆湫目光中满是讶异,与欣喜。他似乎想问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站起身,伸出双臂,主动地、不顾礼节,不管世俗,越过什么出身什么场合,只是将眼前的女人抱了满怀。
“好喜欢你……”陆湫埋在沈随安肩头,压抑着喉咙的颤抖。
这句话像是从满满当当的心脏中溢出来的一滴真心话。他其实还有好多好多,没能说出口,也根本说不完。
第22章
在沈随安眼中,陆湫是个挺坚强的少年。即使刚刚他遭受了那样严重的欺辱,即使身体痛得要命,他也没有哭,反而是在跟沈随安道歉的时候,眼中有了点水光。
可此刻,明明是拥抱,沈随安却听到了陆湫的哭腔。
他说,好喜欢你。
竭尽全力的克制,却又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敢逾越的放肆。他在沈随安怀里拱了拱,抱得很紧,紧到沈随安能隔着衣物感受到他身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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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度。
怪可怜的。
沈随安不忍心直接推开他,但碍于礼制所困,也没回抱,只是手臂虚揽了一下他的腰际——怀中的人呼吸停了一瞬,不过他也不退缩,而是又紧了紧这个拥抱,让二人更加贴近。
“好了吧,”沈随安贴着他的耳朵,似是调侃,“投怀送抱的陆公子?”
“……嗯。”
小少年的语气相当不情愿,但既然察觉到沈随安想中断这个拥抱,他也不敢再任性,慢吞吞地松了胳膊,与人拉开了距离。
其实他很清楚,能让他这么亲密地抱一会儿,已经是沈二小姐的纵容了。他不该奢求太多。今晚的这一切,比他任何一个梦都要美好,即使是在梦中,他也只能想象到沈随安对着他笑一笑,跟他说说话而已。
但他得到了一个,有点久的拥抱。
陆湫的脸慢慢爬上了潮红,后知后觉感到害羞一样,连耳朵尖都未能幸免地染了朱色。鼻尖残留的香气是沈随安发间的味道,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味。
“耽误很久了,”沈随安看了看进屋时点上的香,“走,送你回去,顺便解决一下之前那回事。”
“好,”陆湫点点头,又迟疑地叫了一声,“逸欢姐姐……”
“怎么?”已经走出两步的沈随安回头看他,对上的是陆湫闪烁着些许期盼的目光。
“我……我真的不能,成为你的夫郎吗?”他轻声问。
这个问题让沈随安停驻了脚步。
如果必须要娶一位夫郎,她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在最近,她一直有思考这个问题。
沈随安对于情爱并没有很高的需求。她从不指望能有一个人多么喜欢她,也不需要靠区区一个男人的崇拜来让自己显得多么高大。她为人务实,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落到实处,比起虚无缥缈的什么心悦,什么爱意,她更信任的是生活。
像是大姐沈君钰跟她的夫郎冯暮那样就很好。
冯氏家族不显,到沈府来算高嫁,所以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刚进门就开始跟李侧君学习着如何将属于沈君钰的小院打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来,冯氏在生活中对沈君钰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不管是孝敬长辈,还是官场中的一些走动,或者是被带着参加宴席,他从未出过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做事利落有条,脾气也温和的印象。而大姐也一直与夫郎相敬如宾,二人一开始的相处还算生分,几年的磨合下来,现在也是十分默契的关系了。
不需要什么热烈的情爱,只是相互扶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原本,沈随安也是想这样对待顾云熙的,可二人的结局却以和离这样惨淡的结局收了场。
那陆湫呢?
他好像比顾云熙还小了两岁吧。
原本沈随安是觉得,这样一个不够成熟的少年,口中说出的喜欢,应该会很容易被消耗殆尽。那些悬浮于口头上的东西,也很难落到生活,落到每一天的相处中。即便他此刻是认真的,可在长久的消磨之后呢?这些东西没办法让妻夫走得太远。
可是每当真正看到他,看到对方明亮的、充斥着对她的心悦的双眼时,那些疑虑又会被短暂地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