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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残念

【49和50这前两章重写, 麻烦大家先去看这两章,再来看这章才能连贯】

敢不敢?

沈氏满门忠烈含冤而死,自己做鬼不得往生, 沈今鸾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一人一鬼之间红线相连,只隔着不足三寸的距离。

纤指缠绕着红线,微微用力,一圈又一圈地收紧。红线两头, 她和他额头越靠越近。

“红线与鬼牵, 将军莫要后悔。”沈今鸾眯起了眼。

“臣, 求之不得。”顾昔潮哼笑道。

红线似有灵,话音刚落, 已环绕在纤细的雪腕,而另一头,系在男人结实的手腕间。

沈今鸾微微皱眉, 轻轻一拽, 那红线却如缚似缠。即便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那红线在她魂魄透明的手腕,亦在隐隐显现。

红线可收如蝇尾, 亦可无限绵长。但只系着, 却能感应到彼此。

她静了一刻, 忽睁大了杏眸。

好像可以听到, 顾昔潮的心, 在跳动。

不止跳动,跳得还很快,如同雀跃不已。

她没有心跳, 心中也莫名腾升起一股跳脱的感觉来。

顾昔潮倒是面色如常,冷淡地看她一眼,

“你是如何能回魂?”

沈今鸾低垂着头,道:

“当时,万念俱灰,只觉得这身魂魄就要四分五裂。但一听到你的声音,便不想就此放弃。”

他的声音,那说得字字句句可都是沈顾两家的血海深仇。

果然还是仇恨有用,羁绊之深,竟能拉住魂魄将散的她。

顾昔潮自嘲一笑,手腕一动,红线摇晃,道:

“和我这个世仇绑在一起,不怕你父兄死不瞑目么?”

沈今鸾扬了扬眉,目色潋滟如水,亦冰寒如水,道:

“我父兄如何得冤,元泓为何下旨,我都会一一查清。有罪之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伏法。”

“若真是你,我也定不会放过。”

顾昔潮目光沉静,扬了扬唇角。

沈今鸾摆动衣裙,窸窸窣窣,想了一会儿道:

“北疆军中仍然有对当年城破有疑,疑我父兄,动我军心。”

“既已归大魏,我父兄的尸骨下葬之前,我欲开棺验尸,以证军心。”

她漫不经心地拨动着袖间的红绳,忽心念一动,问道:

“你说赵羡已归,他人在何处?”

卧榻帷帘之外,一人已在门前久侯,肩上覆满落花,一身紫金道袍上,腰悬桃木剑,臂挽拂尘,朝她疾步而来,拱手道:

“贵人别来无恙。”

一抬首,却是一张满面风霜,白发如新的脸。

“你怎么?……”沈今鸾惊道,日前那个滑头道人赵羡怎变为眼前白眉苍苍的道长。

敬山道人赵羡风尘仆仆,一挽拂尘,笑道:

“人间一月,崂山十年。”

他眼望昔日被他阴差阳错凑成一对的阴婚夫妻。

一人一鬼手挽红线,一双璧人,天作之合。阴阳红线定是心甘情愿,方可系成。

他捋着长须,喜不自胜地道:

“我道术有成,机缘已至,可襄助贵人一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一月十年。

敬山道人崂山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沈今鸾袖手回礼道:

“那便请敬山道人为我父兄招魂。我要知道,我父兄究竟如何冤死。”

……

阴风扬起烂漫的桃花瓣纷飞,一重重飞檐反射月色的清辉,映入院中每一个人沉痛的眼底。

归来的北疆军残部因未办路引,无法证明身份,一直未入朔州城中,在崤山新建的羌人部落暂住。

各自宽慰道,能重归故土,不在北狄人威压上苟活。已经是极好的了。

今日戌时,众人被召集在崤山西南,昔日鬼相公的荒坟堆,已成墓葬之处。

赵羡已卜算过,今日戌时,为下葬良辰,且戌时日落黄昏,乃是阴阳相交之时,机缘得当,便可见鬼魂。

满山的坟头前,沈今鸾眼望众人,一字一字地道:

“云州之败疑点重重,纵使有金口玉言,青史成灰,我也不相信我父兄叛国。”

元泓颁下的御令,她一个字都不信。

“口说无凭。”她道,“此番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三位主将的尸骨,一验便知。”

“娘娘,不如还是入土为安。”众人又惊又怕,不忍再看当年悬于城楼的尸骨。

沈今鸾冷笑一声,声色端严,道:

“我父兄既是清白之名,又何惧天日见之。”

“验尸。”

地上,众人从韬广寺拼死带回的三具尸骨被依次排列摊开。

戌时日落,阴阳割昏晓,唯有一盏犀角蜡烛幽幽燃烧,照亮了遍地昏暗的坟冢。

第一具尸体,较为完好,头骨身骸尚全。

沈今鸾想起铁勒腾临死前的遗言,否认了杀害他父兄的罪孽。她的目光朝一旁的赵羡示意。

赵羡走过去,立在尸骨面前,朝着桃木剑喷了一口咒水,在半空剑舞一阵,卷起地面枯叶重重。

俄而,他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神色哀戚,对沈今鸾道:

“令尊生前,是与千万人血战而死。这样的魂魄,死后必是立刻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了。”

“贵人节哀,请恕小道无能为力。”

沈今鸾无声垂泪两行,森然麻木的面容却一丝喜怒都看不见。

众人看着尸骨,倒吸一口凉气,目中流露无边痛色。

此尸体是万箭穿心而死。每一根骨架,肋下骨头都可见磨损。锋利的箭镞深深刺入骨殖,留下了十五年泥掩土埋都无法磨灭的印记。

刺向他的每一箭,都是要致死来射的,如同有深仇大恨。

沈今鸾咬紧了唇,若非她的手被顾昔潮的红线牵引,几乎要站不稳。

“唯有战死之人,尸骨才会如此。”顾昔潮道。

“你们看清楚了,”沈今鸾哽咽一声,放声道,“我阿爹,是力战而死。”

从当时芸娘口中得知,云州众人对带兵不归的沈楔颇有微词,谣言甚嚣尘上,说他带着北疆军叛逃。

今日,这冤屈算是拨云见日,得见一丝分明。

“我去杀光牙帐那些北狄人,为沈老将军报仇!”贺三郎红了眼,猛地提刀,被秦昭等人劝下。

众人目眦欲裂,虽知北狄人残忍无度,却不想今日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沈今鸾别过头,拭去眼中夺眶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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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花,克制着恢复了威仪,凛声道:

“下一具。”

第二具尸骨,没有头骨。

秦昭目光一动,双手颤抖,俯下身来,从一片遗骸中捡起一角残片。

“这盔甲……”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尸骨前,“这是,少将军。”

重见天日的骸骨被阴风中吹去几许尘土,露出青白的骨殖,腐化经年,不辨形状。

沈今鸾看见沈霆川的尸骨,眼底腾起血色,道:

“秦昭,你是我大哥的副将,你来说,我大哥到底有没有开城投降?”

秦昭一咬牙,深深地望着火光里的她,道:

“十一娘,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已经弹尽粮绝了,用来射击敌人的箭都是只有一半长的断箭。少将军把他最心爱的一匹汗血宝马都杀了,为了让我们守城的将士能吃饱。可是,还是撑不到啊……”

“没有人来援,我们孤苦无依,死死守了十日,烽火也燃了十日,一直没有等到沈老将军,也没等到援军。”

“我记得第十一日,少将军夜里一个人出了城,照常捡了地上的箭矢回来来守城,我看着他一个人在城楼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再见到少将军的时候,他已是被北狄人砍了头,悬尸城楼了……”

语罢,顾昔潮手中点燃的犀角蜡烛忽然晃动一下,变得明灭不定。

赵羡捻了一个口诀,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他再睁眼时,地面忽然扬起一阵一阵的阴风,大有摧山裂海之气。

这一具尸骸旁的尘土忽然如涟漪般散开来,一道幽光从骨殖之中喷薄而出。

围在尸骨旁的几人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幽光之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像是一个身材英武的男人,脖颈上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沈今鸾目不转睛地盯着骸骨里骤然出现的一缕残魂,失声道:

“大哥?”

残魂身上的盔甲,和秦昭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正是北疆军的夔牛纹。

“大哥!”沈今鸾飞奔过去,想要触碰,残魂却一触即散。

骨灰纷纷扬扬洒落,又汇集成一道虚影。

沈今鸾想要再上前,却被赵羡拦住。他摇了摇头,叹气道:

“贵人不要过去,那并非将军的魂魄,没有意识,不过遗留在骸骨中的一缕残念。

无风无雪,烛火在狂摇。

经年的仇怨和执念郁结于尸骨之上,十五年不散,今日再见天日,沾染生气,机缘巧合才会在黄昏重现。

那缕残念的声音凄迷怨恨,又带着一丝哀愁,一字一句地道:

“不是,叛军!”“北疆军,从未叛国!”

与鬼相公二哥临行所言,一字不差。都为同一个执念。

无论沈今鸾如何呼唤,如何想问,残念毫无人的意识,只是不住地呢喃死者的执念。

“云州城破。我愧对沈家,无愧于百姓。”

山间日沉,一半残阳,一半夜幕。那道伟岸的身影倏然回身,空无一物的脖颈僵硬地转过来,望向她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长叹一声,道:

“辞山,他砍了我的头。”

像是最深的执念,如有悲意,如有释然。

此语言罢,夜幕彻底沉下,残念骤然四分五裂,烟消云散,恍若幻觉一场。

然而,十五年前的尸首化作血肉全无的骸骨,只因这一缕死前的残念太过强大,竟能超脱天地法则重现人间。

只一瞬便又湮灭了,再无回响。可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声音。

这个名字,使得满场悲伤沉痛的气氛被陡然打破。

“辞山?顾辞山?”秦昭喃喃道,嘴角抽动一下,惧意从面上散去,化作一缕凛冽的犹疑。

沈霆川与顾家大郎顾辞山素来交好,唯有他被少将军唤作“辞山”。

“可是顾家大郎不是驰援沈老将军,一道死在云州城外了吗?”

“是啊,他的尸骨不也一并带回来,就在这里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寒,冷汗早已浸透了脊背。

沈今鸾猜到了什么,心头漫开的寒意已一点一点凝结成冰,十指发抖,陷入泥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白森森的骸骨,神色平静得近乎木然。

红绳一扯,延伸开去。身旁的男人面色沉静如同死寂,一步一步走过去,悍然踢散尘土,扒开了第三具尸首残存的骨殖。

在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下,顾昔潮手握一寸骸骨,反复翻看,目光阴沉,好像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死敌。

而后,宽大的掌心倏地收紧。弹指间,森白骨殖已碾作齑粉,散入夜色之中。

他缓缓抬眸,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冷冷吐出一句:

“这具尸骨,不是顾辞山。”

……

顾家九郎幼时贪玩爱闹。七岁时,爬上侯府那一棵两丈高的榕树,手脚一滑,不慎跌落。

顾家大郎救人心切,接住他的时候,生生折断了右手无名指的指骨。

幼童毫发未伤,顾家大郎却从此再也不能用右手执刀了。而顾家大郎,曾是顾家刀法的唯一传人,精妙无双,世所罕见。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陇山卫主将更是不得有分毫的闪失和短板。顾辞山从此只能用左手,从头练起。各中艰难,自是不必言说。

顾昔潮长大成人之后,一生都在为此愧疚。

而眼前这具尸骸的右手无名指指骨,毫无断裂的痕迹。

顾昔潮面沉如水,寡淡的目色飘出一丝克制的杀意。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他从破裂的尸骸前起身,碾碎指骨的手垂下身侧,道:

“此人,绝非顾家大郎顾辞山。”

秦昭狐疑地看着这个“顾九”大放厥词,问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陇山卫金麒麟纹的盔甲残片,可你为何说,那不是顾辞山?”

头颅可以失踪,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盖,可受过伤的指骨却无法骗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发现端倪。

可他此时还是顾九。解释缘由,就是承认身份。

树枝沙沙乱摇。顾昔潮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比将化的霜雪更冰凉,正要开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铁勒鸢。”

一直守着沈霆川遗骨的沈今鸾终于开口,声音难掩一丝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们相信,此人就是顾辞山。”

沈今鸾目色清冷,落满月辉,道:

“铁勒鸢自称尊重大魏敌将,所谓收拢尸骨只为聊表敬意。”

“可我听闻,她麾下猛将强兵,素有每夺下一座城,便屠尽全城振奋军心的习惯。从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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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那么好心为敌将收殓尸骨。”

情势骤然发生翻天覆地,面对父兄遗骨,情势突发翻转,她神色未变,心思缜密,冷静得令人心疼。

顾昔潮颔首,一双长指犹沾骨灰,惨淡的白痕随着指腹摩挲金刀。

“我和秦昭贺毅在韬广寺找到尸骨之时,她一个北狄公主拒不归还大魏主将的尸首,还率众兵围堵,想要劫下尸骨,如今思来疑点重重。”

“她不想让人找到尸骨,更不想让人发现尸骨有异。”

沈今鸾望向崤山北面的重峦叠嶂,道:

“当年云州破城的北狄军由她掌兵,我父兄之事,她必知内情。如此,我必要去会一会这位明河公主了。”

她还在思忖如何去牙帐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明河公主,却见幽暗之中,红线垂落,他覆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既是安抚,又是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怎敢牢娘娘亲自动手。”

“欲会明河公主,我出兵即可,战场相见。”

沈今鸾不语。

若要出兵,他便不再能是顾九了。

他只能是大将军顾昔潮。

……

安葬完父兄之后,沈今鸾和顾昔潮一道探望部落暂居的北疆军众人,散落的军士围着篝火而睡,鼾声窸窸窣窣。

贺芸娘见她虽有惧意,但目含感激。还有几个牙帐里逃出来的昔日姐妹,都在部落里安定下来。

沈今鸾心头稍舒展,魂魄由红线牵着,浑浑噩噩地飘过,不知不觉跟着男人去到了部落外的桃花林。

地上积雪已化,魂魄飘过雪地无踪无迹。

一人一鬼走在雪地落花里。

桃花瓣在半空旋舞,落满男人沉黑的肩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落花已凝成一朵一朵薄薄的霜花。

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身后的她的声音。

“大哥说,顾辞山砍了他的头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相信。”

“我的大哥,你的大哥,曾经那么要好。”

有多要好呢,沈今鸾犹记得,自小不苟言笑的的大哥沈霆川,军队里的武痴悍将,一向品茶如牛饮,却会在顾大郎来时,有说有笑,还会兴致勃勃一道弄一回香,点一回茶。

大哥的坐骑是顾大郎从西域带回来的汗血宝马。顾大郎每逢春三月,都会受到北疆深山里猎来的名贵麝香和桃山酿。

这样两个人,一个怎么亲手砍下另一个人的头颅?

沈今鸾不会相信。

零落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微茫而又灼人。

“我亦不信。”顾昔潮突然开口,阴影下的轮廓深如刀刻。

“我还记得,你入京后,我每月都会收到大哥从陇山卫来信,要我在京中照顾好你。从前他一入军中,一年都不会给我送一封家书。就因为,你是沈霆川的幺妹。”

沈今鸾抬起了头,溶溶的月色落满目中,澄净剔透。她点点头,道:

“十五年前,我或会相信你大哥为世家利益,朝堂谋权,而对战中的北疆军作壁上观。”

毕竟,北疆军在前线消耗得越多,他世家的各卫便越有利,此消彼长,这是一场天然的制衡游戏。

“但我,却从未想过,他会亲手杀了我大哥。这全然不合道理。”

她说完,仿佛看到顾昔潮绷直的肩头微微沉了下来。

他终是侧过身,望向她,微微颔首,暗无天日的眸中流淌过一丝光河。

往事支离破碎的残骸里,两个茫然无措的魂魄在又一阵绝望的浪头打来之时,迸发出一阵微弱的共鸣。

顾昔潮闭了闭眼。

十年前,金刀案后,他离京的前夜。大将军府上的长史还再劝说他留下:

“为了顾家那几个逃去北疆的叛徒,将军又是何苦?将军无妻无子,难道顾家就要自此断了香火了?”

顾昔潮扶刀北望。

“一月前,有人说在云州看到过大哥的踪迹。”

他抬起黑眸,望着茫茫白雪,沉着不移地道:

“他也许没有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来。”

当时的他,几度出入云州,寻遍各处,却一无所获。

今日的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漏了一个地方。

“沈十一,我有一种预感。”

顾昔潮睁开了眼,星眸灼灼,如火烧过:

“我大哥没死。”

“他还在云州。”

第52章 诱杀

北狄牙帐。

熊熊火光冲破无边夜色, 重重甲兵包围了华丽透明的大帐。

可汗御座之前,大王子铁勒固跌倒在地,怒目扫视帐中亲卫执刀而立, 簇拥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铁勒鸢,你竟然叛我!”

一柄刀尖漫不经心地拨着火盆里燃烧的炭,不时有劈裂的爆裂声。

“这可汗座,不过让阿兄替阿妹我坐暂几日。”

女子一笑, 细长的眼尾勾成刀尖一般。

“我想要的东西, 自然是要向阿兄讨要回来的。”

一袭潋滟的明黄胡裙随着她踱着步子而摆动, 宛若星河流淌,拂过地上斑斑血迹。

“父汗膝下, 你虽是长子,但无论身手还是用兵,皆是最弱的那一个。阿兄资质平庸, 却疑心太重, 嫉贤妒能,生怕被其他人比下去,连你身边最忠心的近卫, 跟了你十八年的乌屠将军都不愿晋升。”

“乌屠……是你!”铁勒固目眦欲裂, 指着她立在身旁的那个铁甲男人, 他反水的亲卫。

“是你带头谋反, 你这个叛徒, 被女色所迷惑!”

乌屠面不改色,冷笑道:

“公主待我好。我便跟了公主。”

铁勒固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要奋起, 又被曾经的一众亲卫拦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铁勒鸢惋惜地摇了摇头, 拨动纤长的指甲,淡声道:

“乌屠将军如此良材,自是要入我麾下,为我所用。”

“不说乌屠,牙帐其他人,可用把你当作下一任可汗?”

铁勒固瞪大了眼,从大帐众人毫无表情的面上一个一个望过去,终是颓然坐地。

他看着平日里乖巧的妹妹,忽笑了一声:

“你在军中任用羌人大魏人,北狄都要被异族包围了。北狄必将亡于你这妇人之手!”

铁勒鸢扬了扬眉,手腕一提,在火盆上烤了许久的刀尖抬起,拍了拍兄长的面靥。

滚烫的刀尖登时在皮肉上炸开火星,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去。

铁勒固痛得双目血红,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甲兵制住,被强压着向女子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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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我舍不得杀你,小时候,你还带我骑马呢。”她叹息道。

铁勒固猩红的面颊冒着轻烟,死死盯着她道:

“你不杀我,不过是为了我那支骑兵罢。你杀了父汗,二弟三弟就算不为了汗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胡说,父汗才不是我杀的!是你!……”铁勒鸢眉头皱起,面色一变,挥了挥手:

“押下去,好好伺候我阿兄。”

亲卫得了令上前处置,铁勒固的咒骂声中,她鸣锣收兵,双手覆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帐,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回到自己所掌的飞鸱军的军营。

来到中军帐面前,听到杳杳琴声,她面露喜色,无声地飞快摆摆手。带刀侍卫全部退下,几名红袍侍女心领神会,为她梳理发辫,轻抹脂粉,擦去袖口血迹,整理仪容。

铁勒鸢掸了掸胡裙,撩开了帐帘。

帐中的博山炉徐徐吐出一缕烟气,沉馥而又清明的香息缭绕帷幄之间。

拨开一重又一重低垂的帐帘,一道修长的人影在帐子深处背身而坐。赤着半身,只着里衣,却有一种高贵静谧的美,凛然不可侵犯。

她跳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

“厄郎,今日怎么有闲情弹琴?”

男人声音清朗,如玉石敲冰:

“自是贺公主得胜归来。”

这一语,她的笑容便如水漾开来,面靥摩挲着男人的宽阔的肩道:

“要不是驸马连环妙计,我这位阿兄可不能那么容易倒下。”

男人极为缓慢地撑起身子,露出光洁的胸膛,悠然去了榻上半倚,斜斜撑着头,一手挽着一串鲜红的朱砂佛珠。

天意风流,任是草原上皎洁的月,都不及他半分。

铁勒鸢一时移不开眼,见他的眸光扫过来,既是温柔,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凉:

“公主该如何赏我?”

自是要赏的。

入帐前就净过的手,窸窸窣窣探入衣襟,一撩就开。

另一只手勾住他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将人引至身前。只一贴近,唇上新涂的口脂便被他碾磨舐去。

从不受宠的侍妾之女到为父汗宠爱的明河公主,再到掌兵掌权的飞鸱营主将。

如今,因眼前男人一谋一划,她眼见能登上汗位,稳坐北疆三万里。

任是天上月,也要拉下来,与她一道坠下尘寰。

“为了汗位,阿兄,阿弟,他们都要杀我。厄郎,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她柔声细语,哪里像军营里的铁娘子。

“汗位,我会为公主夺下,亲手奉上。”

琴弦的余韵里,男人任她施为,带着纵容,偶有压抑的低喘。眸光不动,坦然又漠然。

只静静凝视着北狄第一位女可汗。

唇角若有若无地扬起,如是嘲讽,如是沉浸。

帐外,雨声喧嚣,雷鸣阵雨在无边的旖旎里堕入广袤的草原冬土。

一刻之后许是不耐,劲臂一收,衣摆掀开,翻身压下,重重帷帘也全部笼罩下去。

锦波翻滚,红烛燃烧,烛浪涌动,渐渐滴成案台上一抹又一抹的泪冢。

春夜喜雨,夜已深了,男人已披衣起身,在案上提笔,勾画着一幅长卷山水。

铁勒鸢还懒散第侧卧榻上,手托着腮,两靥春色动人。拿刀的手指勾着他迤逦在榻的发丝,长久凝视着男人静美的侧影。

几缕阴风拂过,在帐中散开,吹得画纸哗啦啦作响。

“今夜的风,怎这般大?”她亲自为他闭阖帐帘,在画纸间压上青玉纸镇。

男人神情专注,衣袍随风翻飞,她忍不住欺身过去,如幼儿一般伏在他的双膝上。

“厄郎,不要离开我。”

手握重兵,血腥杀伐的北狄公主忽然道。

一双大掌从头顶过来,轻抚她的侧脸,从下颔缓缓移至咽喉之间摩挲:

“公主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温柔至极,凛冽至极。

她抬起眼,眸光晶亮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与他沉沉的目光对视良久,到底是笑了。

帐外已传来女侍催促的禀告,连唤了三声,似是有紧急军情。

“去吧。”男人静坐不动,手中细细描摹笔下之画。

铁勒鸢恋恋不舍,吻了吻他的衣襟,才起身拿刀离去。

一出帐子,她方才温婉的面色便全然变了,夜色如墨浸染,幽深难测。

女侍面色急切,禀告道:

“公主,大魏军突袭,在云州南五十里外屯兵,一支轻骑已绕过云州,直抵牙帐。”

铁勒鸢眯了眯眼,时机太过巧合。

父汗猝死不足十日,汗位未定,大魏军便突袭而来,这是意欲何为?

铁勒鸢面色凝重,一字字道:

“诱而杀之。”

女侍得了令,颔首道:

“此番关键时刻,牙帐不能出一点乱子。公主必先把汗位稳下来,再谋以后。”

铁勒鸢忽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缱绻的帐子,对女侍令道:

“这几日,驸马在帐中作何?”

“白日抚琴作画,夜里陪着公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女侍禀道,“公主是在担心什么?”

铁勒鸢揉了揉额头,脑袋有几分昏沉,被夜风吹拂才清醒了几分。她抿了抿一点不剩的口脂,道:

“自韬广寺的尸骨被人夺走,我心中一直不安。”

女侍讶然,不解道:

“十五年前的尸骨,谁能看出来?”

铁勒鸢摇摇头,眺望远山,明眸之中闪过锐利的光:

“那位金刀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双眸微微一虚,凛然杀意呼之欲出,吩咐帐前严密的一众守卫道:

“看好驸马。”

帐内,琴音连绵不绝,在墨黑的夜空之间回荡,如同泥淖,亦如囚笼。

……

夜空连绵百里,茫茫荒原,绵亘百里,不见人烟。

一阵阴风翻山越岭,掠过百里荒原。

其中一处的烛火里,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幽夜的山坡上,马匹林立,俯瞰底下灯火通明的牙帐。

唯有一人影斜坐枝头,玉色裙摆散开,裾边莲纹被阴风拂动。

女子懒散地撩起眼皮。

地上轻烟袅袅冒起,化作成三两小鬼模样,朝正中那女子叩拜。

“中军帐中设有佛器,我们进不去。”

“但我能确认,那公主帐中的驸马,是个大魏人。”

“那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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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领兵前来。小娘子万望小心。小的们告退了。”

几个小鬼叽叽喳喳,朝她一揖告退。沈今鸾摆摆手,小鬼便又化作青烟,钻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看着身旁严阵以待的骑兵,面露不屑。

这一支轻骑,由顾昔潮亲自带领。而大魏军屯兵却在身后十余里之外,难以接应。

真是孤注一掷。

且看他此趟所选之人,既非熟知北疆地理的羌人,亦非蛰伏牙帐十五年的北疆军残部,倒是挑了一众全然陌生的面孔。

身着麒麟盔甲,是昔日陇山卫中的将士。

甚至,这些人近些年甚少踏足云州附近,对此地毫不熟悉,还得她从山谷里召来几个小鬼探路。

在别人的地盘埋伏刺杀,纵使这支军队曾经再是悍勇,到底心中没底,畏首畏尾。

于是,在北狄骑兵唿哨而来,踏起阵阵尘烟之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

其中有一人顾虞郎,曾是陇山卫轻骑都尉,坠马奔逃,被三名北狄兵下马围攻。

只一个眨眼,那三个北狄兵瘫倒在地,头颅中箭,迸射出的血花溅了他一脸。

他回首望去,只见高坡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臂挽长弓,一连三发,精准无误地射杀了包围过来的北狄兵,

顾虞郎血色的眼里里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想要往回跑,耳边又飞过撕裂的声响。

又三支利箭朝他而来,只往回一步,脚下便尽是接连不断的箭矢,让他寸步难行。

这不是在救他,而是再度逼他冲入敌阵。

根本毫无逃离的机会。所有人不是死在箭下,便是落入敌手。

这一瞬,顾虞郎头皮发麻,彻底绝望了。

原以来,陇山卫随着被驱逐出京的顾家九郎一道,沉寂北疆十年,今夜难得出击,以为可以立下军功。却不成想,是这样敌我悬殊的殊死之战。

而将军,好像是有意为之。

这一想,他明白过来,顿觉毛骨悚然。

这一支轻骑先行出战,将军选的人,都是陇山卫中多年的旧兵,当年顾家大郎的旧部。当年他们不曾救援,以为可以再回军中戴罪立功,今日,将军却是来找他们算账了。

这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是实则是灭口之战么?

置于死地,形同虐杀。

不过半个时辰,这支轻骑便为北狄军所俘。

“区区残兵,敢诱杀我们公主?”为首的北狄骑兵长朝他们啐了一口,拔刀欲落下。

可公主却一声大喝,制止了手下动刀。

她拨马而来,夜色中的衣袍如练如墨,看到他们身上的麒麟铠甲之时,目光微微一动。

“留活口。带回去。”

得来却不费工夫。

尸骨她已遗失,但今日又多了一份筹码,可讨她那帐中夫君欢心呢。

……

不远处的高坡上,顾昔潮静静遥望底下毫无胜算的厮杀,面无波澜。

十年间在云州出入数回,连牙帐都探过,唯有一处他不曾涉足。

北狄最是守卫森严的飞鸱军之军营。明河公主的帐中。

不是不敢,是从未想过那一个可能。

今夜,他以陇山卫中他大哥曾经的旧部,百余条性命为饵,表面诱杀铁勒鸢,实为入局一赌。

顾家九郎心狠手辣,连至亲旧部都可作为棋子,毫不犹豫地利用,然后抛弃。

血肉横飞之中,沈今鸾心中惊觉过来,倒也没觉得多出气。

她挑了挑眉,试探地道:

“你大哥一定知道当年云州发什么了什么,如果找到你大哥,那么,就能洗清我父兄的冤屈。”

她顿了顿,飘过去,腕间红线不住轻摇,百无聊赖地拂动男人鬓边的一绺白发。

“但,若真是你大哥,你当如何?”

未燃烛火,那一缕发丝在她虚白的指尖挑动又垂落,掩遮男人黯沉的面容。

飘动的白发里,顾昔潮手腕一抬,红线收缩,将鬼魂拽来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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