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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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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恶魔:*彻底死了,再也不能说话*

第93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三)

因为是最密不可分的血亲背叛了牠,所以要一个全然陌生的罪人来解除献祭仪式;因为原罪斩断的是命运的丝线,所以要一个无惧命运,并且不属于地狱的灵魂来连续那断裂的蛛丝。

谜底就在谜面上,答案就在题干中。

穆赫特的逃避,牠的承诺和犹豫,甚至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份婚姻的文书,此刻都有了一一的回应。

牠用隐晦的行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牠绝不会向盛玉年索求那双眼睛,并且牠需要尽快完成佐证,用地狱的契约使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塑命者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昭示了牠无怨无悔走向的结局。

——牠情愿放弃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权与力,永远背弃与生俱来的使命,只为与盛玉年一生厮守,相伴至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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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像缓缓睁大双目,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实在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茫然失措地想。

“你会后悔的,”盛玉年的声音轻微颤抖,“你放弃的是亲族的血债,支配地狱的权能,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虽然我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千载难逢,下到地狱的灵魂无不劣迹斑斑,卑劣难堪,要等待多少年,筛过多少人,才能挑出一个盛玉年这样的角色?

倘若穆赫特再狡猾一点,心眼再多一点,把自己再装扮得可怜一点,凄惨一点——牠几千年的饭毕竟不是白吃的,以盛玉年的人类阅历,未必就能一眼看破。到了那时,牠再把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盛玉年说不定真的会稍作犹豫。

但牠没有这么做。

牠瞒下了全部的真相和苦果,转而兴高采烈地策划着他们的婚礼,如梦似幻地捧出心血浇成的戒指,对盛玉年磕磕巴巴地求婚。

“我爱你。”牠说。

“你是我心尖的一小块肉。”牠说。

“能为你流血,我已经心满意足。”牠说。

一个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几千年的,可怜又可悲的囚犯,能让牠心满意足的事不是夺权,不是复仇,居然只是为了自己流血,好让他戴上那枚血钻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开始颤抖。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浑身是血的魔蛛滚落深渊,这里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狱里,也是被光芒完全抛弃的所在。

年轻的恶魔蜷缩在黑暗里,将泪水煎熬成无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彻夜难眠,完全无法动弹,前额的伤口总不愈合,时常溢出泪一般的血。

这一百年过去,牠充满憎恨,与深渊中的其他魔怪厮杀,逐渐开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土。牠用蛛丝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用于容身。

渐渐的,原先在大屠杀中幸存的蜘蛛也找到了这里,牠们并不甘心跟随最后一只残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狱中早已没有蜘蛛的位置,牠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就要遭受胜利者的践踏与凌辱。

牠们的抱怨,指责和痛斥,年轻的穆赫特全一言不发地承担了。除了疼痛,牠还深深地惧怕着寂寞。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牠开始寻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动的范围并不算广阔,能找到无底深渊的人类灵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数一见到这满坑满谷的人蛛恶魔,当即就吓得精神状态失常了。小部分能撑着忍过几天,但后续要么是自我了断,要么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恶魔们豢养的宠物咬死。只有极其稀少的,胆大而狡猾的罪人,能从中嗅出一线生机,以及有利可图的苗头。

数不尽的岁月流逝,穆赫特威逼过,利诱过。牠许诺着滔天的财富与权势,但用名利作为筹码,吸引来的一定是爱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胁迫,可用恐惧提线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无法满足契约中“自愿”的条件。

牠甚至开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个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过去,牠愿意赠送给有缘人世上所有的财宝,第二个千年过去,牠愿意使有缘人成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帝王,第三个千年过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扭曲,被过度的痛苦蒸馏成滚烫的雾。

牠发誓,如果谁救牠脱困,牠就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欲的记忆里,疯狂的嘲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七环的原罪一直注视着穆赫特,牠们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赏着年轻恶魔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对于牠们而言,整个献祭仪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极的艺术品,是原罪登峰造极的技艺见证。

最终,透过大恶魔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经无数次在荧幕上复盘自己的演技,但对比的结果,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

随着他的到来,好像有一道光,同时照射在穆赫特的脸上,身上。

这束光带着虚假的温暖,伪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实实地照亮了魔蛛的面庞,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将牠的眼睛映得如梦般发亮,犹如抬头看见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双眸,显得如此慈悲,圣洁,坚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坚不可摧的形体,搅碎了色欲的记忆之海,令大恶魔难以自抑地哀号了起来。

“解救我,同胞!”牠凄厉地狂啸,“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领域,使我重获自由,脱离苦难!”

色欲的声音在其余六环内部震动,暴食第一个伸出援手,与牠的领域相连。

“发生了什么事?”暴食紧紧追问,“是塑命者杀伤了你吗?还是地狱本身的规则将你钳制?”

在消解的剧痛中,色欲有口难言:“……是那个罪人,他、我无法在他的领域里对抗他!带我离开,现在,立刻!”

“那我们的计划如何处置?”暴怒嘶吼道,“连一个人类都应付不了,你真是无能的废物,色欲!”

“我杀了你,暴怒!”色欲大发雷霆,当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哀嚎,“我快要被他撕裂了——”

嫉妒与色欲相连的一瞬间,牠的核心飞快一颤,马上抑制住震惊的反应。

透过色欲的眼睛,牠与那座巨大的玉雕神像正面相撞!牠仿佛直视了一尊美而混沌的邪灵,一尊坐卧在血肉莲台上的巨神。

“……这个计划是不能回头的!”嫉妒厉声说,“我们都在等待你的成果,你说要把这个人类据为己有,变成一个玩物,可现在呢?”

色欲心中满是仇恨,千钧一发之际,牠敏锐地想起一个细节。

这个罪人确实太过离谱,一个人的念力竟然能强大到这种地步,他供奉自己如供神明,在灵魂之海里,他就真的成了一位神明!

但是,这尊完美无瑕,牢不可破的神像,有没有自己的弱点呢?

色欲的思绪,登时跳跃到一个事物身上。

——神像胸口的血红蜘蛛,便如显眼的靶心,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我不能在他的领域里毁灭他,但我能把他永远困在这里!”色欲咬牙切齿地大喊,“你们现在就去威胁塑命者,我要看牠亲手挖出自己的两颗心脏!”

色欲努力挣脱出一个面相,化作雄健的金甲武士,冲着神像胸前的红痣,投掷出长枪般暴烈的流星——

神像果然松手了。

他用一只皎洁的手挡在心口,以手背粉碎了那颗飞溅的星子,趁此机会,大恶魔总算得以喘息,牠疾速张开了无尽的夜幕,密不透风地笼罩了损毁的神殿,以及神殿当中的雕像。

“快带我走!”色欲尖叫道。

三双形态各异的足肢即刻伸进盛玉年的脑海,一下捞走了色欲的灵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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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婚礼现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些巧夺天工的建筑,精心筹备的祭坛与陈设,都被狂怒的魔蛛摧枯拉朽地粉碎。支柱在穆赫特的怒火中分崩离析,蜘蛛们亦恐惧地逃向暗渊深处,以免被摇摇欲坠的巢穴砸得尸骨无存。

穆赫特抱着盛玉年无一丝知觉的身体,牠剧烈喘息,颤抖地将人类搂在怀里摇晃。牠试图灌注魔力,唤醒爱侣的神志,但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牠没有权力进入一个人的灵魂,那不是蜘蛛管辖的领域。

始作俑者的身份,此刻早已呼之欲出,而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也彻底占据了牠的身心。

“为什么发怒,为什么哭泣?”宛如渗透的水墨,空气中氤氲出神秘的声音,“塑命者,你应该很清楚,人类太渺小脆弱,你是原生的恶魔,必定不能与他们取得什么好的结果……”

“我要杀了你们……”穆赫特目眦欲裂,四颗眼球爆出浓郁的血光,“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看看你怀里的人类,塑命者!”声音仿佛被他逗乐了,又换了一种语气,一种腔调,“没有你的帮助,他永远都不会醒来了,地狱终将吞噬他的罪孽,吞噬他全部的存在……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让他脱离死亡的掌控吗?”

“哦不,我忘了,”声音咯咯地笑着,“他早就是一个死人了,如果死人再在地狱里死一次,那可就真的没法儿挽回啦!真抱歉告诉你这个真相,塑命者。”

穆赫特无法原谅自己。

地狱的契约确实不许七环插手进牠的领域,然而牠的人类究竟能否算作领域里的一份子,还是一个契约里模糊不清的漏洞,牠实在不该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将蜘蛛巢防御得水泄不通,就可以阻挡原罪的作乱。

“……你们想要什么?”牠咬紧牙关,问。

声音含着笑意,喜悦地说:“很好,现在我们才算说到点子上了!”

·

色欲恐惧地临阵脱逃,被其他原罪伸手抢走,牠留下的屏障,却仍然遮蔽在盛玉年的灵魂里。

他不悦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的小小蜘蛛。

“碍事的小玩意儿,真想把给你弹出去。”唇边噙着嫌弃的微笑,他如此想道。

他在无边的迷雾中行走,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无从分辨灵魂之海里的方位,但就在漫长而短暂的思考时间里,盛玉年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

其实地狱里的恶魔没有“爱”的概念,或者说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爱”的概念。在这里,最接近“爱”的词语就是“自愿”。

我自愿接受你的支配,我自愿承受你的折磨,你的吞噬,我自愿服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指引。

所以,地狱契约里的所谓“自愿”,其实就是……

他的思绪中断了。

在盛玉年眼前,忽然淌出了一条鲜血滴流的道路。

第94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四)

那些暗红色的血液浓郁耀目,融汇成一条不知来路,不知归处的河流,朝玉像波涌蔓延,绕着他的脚背打转。

一道细细的血线从河水中飘荡起来,像一根红绳,像一根艳丽的蛛丝,缠绕着玉像的左手手指。他低下头,发现它已经在自己的肌肤上环成了一枚戒指。

玉像走近了血河,在它面前俯身蹲下,他的衣摆是最柔软的玉石,清脆地迤逦在岸边。河面犹如镜面,温润地发着光,映出一张美如满月的面容。

玉像伸出手,掬起一捧血水。

在他的掌心里,鲜血缱绻地咕哝,泛起一些荡漾的涟漪。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眷恋的剖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喜欢你,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会爱你,你是不是也很喜欢我?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你为什么不看着我?你看着我,我还让你满意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你,我崇拜你,找不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玉像蹙起眉心,望向血河的源头,他直起身,朝那里走去。

路途遥远,犹如远渡异国的都城。他们脚下的道路时而空茫,时而崎岖,时而狭窄得像是行走在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时而陡峭得像是攀登在尖似刀锋的险峰,但血河始终不曾断绝,它缠绵地环绕着玉像,带着炽热的温暖。

“牠快要消散了……”暴食期待地连连哆嗦,涎水从遍体的裂口中涌出。

“牠快要消散了!”贪婪喜悦地尖声叫道。

七束垂涎的目光紧盯着塑命者,为了向迷失的罪人指引方向,用弥天的鲜血照亮灵魂之海,没有多做迟疑,魔蛛便化身出山岳般恢宏可怖的原形。

牠已经挖出了自己的两颗心脏,将它们攥出了涌流的血河。现在,牠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自己余下的四颗眼睛。

大恶魔都是概念性的产物,无法被外力屠戮。对牠们来说,最接近死亡的概念就是消散。

极其稀少的情况下,牠们会放弃自身的力量,衰弱如尘烟,重新回归地狱的怀抱,在混沌的熔炉中得以重铸。可惜,还有更不幸运的情况:消散之前,这只倒霉蛋就会被另外得到消息的大恶魔闯入领域,撕裂着吞吃入腹。

昔日受困于地狱的契约,原罪已经容忍了塑命者太漫长的时间,终于,借由罪人的手,牠们总算能够除去自己的执念。七环的领主非常清楚,等到塑命者消散的瞬间,牠的暗渊也将成为无主之地,地狱的契约自此失效,牠们必然要迫不及待地冲进那血腥的婚礼现场,争抢吞噬塑命者的遗骸——七环之间的内战,很快一触即发。

可那又如何呢?如愿之日,就在今朝!

七环的领域,无数恶魔齐声颂唱,牠们歌颂着主君的伟大胜利,赞美着牠们的卑劣诡计,恶毒心肠。

“如果罪人真的醒来了呢?”懒惰尚存忧虑,“既然他能在自己的灵魂中击伤色欲,这足可以证明他的本事。”

“他不可能醒来!”色欲捂住伤口,怨毒地回答,“只要万物的欲望不衰竭,我的帷幕就永远不会揭开!”

灵魂的海洋里,盛玉年看到了光。

他手指上的指环灼热得发烫,勾勒出一枚血钻的形状,仿佛在催促着什么。盛玉年看了看它,再看看前方的光亮,他没有思考太久,便朝着光明的方向走去。

如瀑的血海中,人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浑身浴血,仿佛仍然置身梦中。

“……穆赫特?”他喃喃道。

七环的颂唱一瞬无声,坟地般的寂静降临在原罪恶魔身边,牠们难以置信,并且无比失态地向后仰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牠们开出的条件本来就是假的!用鲜血“指引迷失的灵魂”是假的,用“你的心血找出一条回家的路”也是假的!谎言构筑了不可逾越的高墙,牠们笃定瞎眼的蜘蛛无法翻越这堵高墙,因此才能放心地等候最后一只塑命者的末路,等待将牠全部的遗产据为己有!

此刻,那个绝不可能醒来的人类睁开了眼睛,并一跃成为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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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玉年困惑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正乘着蛛丝编织的小船,飘荡在血海之上,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山的影子。

同一时间,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盛玉年的双眼渐渐睁大。

……那不是山,那是蜘蛛的身躯,流血,残破。牠的蛛腹与胸口绽放着血肉的花,里面没有心脏;牠睁着四个空洞的眼窝,里面没有眼珠。

盛玉年扑下小船,他奋力游过滚烫的血海,游向蜘蛛的躯体。

在他周围,每一滴血都是一句心事,诉说着一句欢喜的剖白。

海波推着他,把他送到蜘蛛身边。盛玉年扯开了湿淋淋的,碍事的礼袍,赤裸双臂,用尽全力,将蜘蛛的上半身拖在怀里。

“你醒了……”穆赫特轻声说,“我知道你能醒,你不会一直沉睡的……”

盛玉年的手指上,那枚沉重的血钻戒指紧紧地勒着他,十指连心,令他痛不可遏。

穆赫特又说:“你……你不要哭……”

盛玉年皱紧眉头,低声说:“我没有哭。”

天上在下雨,雨水滴落在蜘蛛空洞的眼窝里,与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颤动的粉红色月亮,脆弱得令人心碎。

盛玉年沉默片刻,接着说:“你太蠢了。”

穆赫特点点头,带着恶魔不可能拥有的平静与满足,牠笑了起来。

“我好爱你……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想象不到,这种爱是可以发生的。我看着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你在一秒钟内带给我的欢喜,已经多过我前半生得到的总和。”

穆赫特喃喃地说:“能和你相遇,是我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事……这些天我总在想,我有多么好运?如果我可以死,我就会为你而死。”

“我不是傻瓜,”穆赫特小声说,“我只是爱你爱得很幸福。”

盛玉年沉默不语,他紧紧地闭上双眼。

“吃了我,”穆赫特摸索着,用自己的手爪覆盖住他的手,“把我吃掉吧。我会成为你的祭品,和你永远不再分离……吃掉我吧,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灵魂,牠们都比不过你,吃了我,你离开蜘蛛巢,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闭嘴。”盛玉年咬紧牙关,额发遮住了他的视线,令外人无从得知他的神情。

他睁开眼睛,那些话语,那些魔魅的证词,命运里避无可避的箴言,此刻全涌上他的心间。盛玉年伸出手,抚摸着穆赫特的面庞,他的指尖摩挲着牠的额头,眉心,牠缺失的眼目,牠的鼻尖,牠的嘴唇。

罪人轻声说:“我给你一双眼睛,再给你一生自由的命运。”

虚空中,接连响起七声恐惧的尖啸。穆赫特惊骇地嘶喊:“不!”

牠想挣扎,但血海中已经旋转着浮起献祭的法阵,正是数千年前七环原罪为牠设下的陷阱与酷刑。

盛玉年的声音,同时变得沉肃而威严,他的胸腔与地狱本身进行着共振,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熔炉的轰鸣。

“我将斩断背叛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消逝的光明!”

“我就是罪人的灵魂——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也不曾交汇——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我会给出我的眼睛,毫无保留,不求利益的回报,没有多余的索求——”

“——只为使牠的权柄回归,使牠的天命,重新闪耀。”

“穆赫特。”

盛玉年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而温柔,犹如一阵春风,缓缓地吹到蜘蛛的耳畔。

“我要我的感情永远沉重地缠绕你,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我的东西,只要我没有松手,即便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法阵轰然破碎,地狱深处发出犹如咆哮,犹如大笑的震动。周遭的景色飞速扭转,变化,恍若时间倒流,血海盘旋着缩回穆赫特的伤口内,令牠的心脏再次生长,牠的眼珠再次于眼眶中明亮。

最后,是他的第三双眼睛。

那两道痊愈了几千年,也空缺了几千年的伤疤骤然开裂,珠白色的瞳孔挣扎着生长出来,就像一对残忍的雏鸟,渴望啄破世界的蛋壳。

盛玉年看不到这些事物。

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

黑暗在他面前亘古降临,不好说是什么感觉,由生到死的第一次,盛玉年不求回报地为某人真正地付出了什么,并且没有后悔。

……不,不对。

等一下。

他眼前不再是纯然的黑暗,而是出现了一线金光,一线离他越来越近的金光!

盛玉年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除了黑色和金色,他看不见别的东西,就像个瞎子——好吧他现在就是瞎子了——一样无助。

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在变轻,他向上升,一直向上升。

“……穆赫特?”他困惑地问。

盛玉年的耳朵也开始听不见其他声音。

穆赫特马上就要疯了!

牠好不容易掏心挖眼地流干了血,把爱侣从原罪的禁锢中解救出来,结果他却不肯吃掉自己,非但如此,他还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献祭仪式的魔鬼祷言,把他的眼睛给了牠。

穆赫特不要爱侣的眼睛!牠只想看到它们好端端地安放在人类的眼窝里,只要能时不时地让牠稍稍亲吻,便已是天赐的恩惠。

然而,这还不算完。

因为从天国洒下的,接引的金光,正在夺走牠的人类!

远处拼命逃窜,赶忙备战的原罪看到这一幕,亦是惊呆了。

“他,他这就算赎罪了?”

“开什么玩笑……所以他以前从没做过人类那些所谓的‘好人好事’?”

穆赫特发疯地咆哮,但横贯在地狱与天堂的法则,使这个权柄刚刚回归的大恶魔动弹不得,哪怕气炸了两颗心脏,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离牠而去,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金色的影子。

盛玉年沐浴在温暖的光芒里,他就是个智商不足的白痴,也该知道这会儿的情况不大对劲了。

【睁开你的双眼,看着我,我的孩子。】

宏伟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天上与地下的全部时空,听起来就像万万人同时开口所产生的和鸣。

盛玉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道:“我是瞎子。”

【在我的国度里,没有残疾的人,没有失明的人。睁开眼睛吧,我的孩子。】

含着笑意,声音如此回答。

盛玉年谨慎地思索了很久,才试探性地缓缓睁开眼睛。

盛玉年:“……”

即便是他,也被当下的场景吓得倒吸冷气。

金黄色的云雾,延伸至无边的神圣空间,在他面前,一扇用尽言辞都不能形容的辉煌银门高高敞开,无尽崇高的身影,便在其后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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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

不是吧……这到底是什么展开?我刚刚可还在地狱里啊!

【是的,因为你放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恶行,】声音慈爱地说,【同时完成了一项最大的善行,那就是甘愿为他人做出牺牲,不求回报。】

【恭喜你,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救赎,获得了永恒家园的席位。】

盛玉年:“…………”

盛玉年说:“哦。”

盛玉年面无表情地说:“是这样的,我要下地狱,你这边有什么快捷通道吗?”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抱着奄奄一息的大蜘蛛,倔强地抬头看天*我没有哭!那是天上的雨水……是的,天上下雨了!

穆赫特:*深情告白,活着就是为了对人类说我爱你*我不后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盛玉年:*恶狠狠地把自己的眼睛塞进恶魔的眼眶*够了,我说够了!

与此同时,天堂:*往下一看,感到惊喜*哦!我们检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好事的人正在做好事!快,把他升上天堂!

第95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五)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宽宏快活,好像一名慈爱的君王,被祂领下的臣民逗乐。

【你是一个孩子,一个全新的生命,带着你全部的懵懂,傲慢,无知与警觉来到这里,刚褪下豺狼的皮毛,换上羔羊的洁白新装。】

“我是死人,”盛玉年言简意赅地说,“我生前作恶多端,没有一天因信称义过。”

【我见你的生平,如见飞鸟在云空的翅痕,走兽在大地的行踪。】声音变得更加舒缓,【索多玛的众人乐享安逸,推开那些穷困贫乏之人的手,我看见便将他们除掉,这是好的,可那城中若有十个义人,我便不折断他们的杖。】

【你是恶人,我的眼目不必顾惜你,更不可怜你,但你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救赎,这叫我心中喜乐。】

盛玉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杀了九个人,其中有六个是我教唆的,三个是我亲手带走的。还有更多人被我搞疯。”

【正因如此,你的牺牲与奉献才如佳美的葡萄树。恶人未曾公义,却在火狱中行正直与合理的事,遵行我的律例,谨守我的典章,这人必能存活,这是我说的。】

盛玉年压抑怒火,沉声说:“我救了一个恶魔,大恶魔。”

【出于你的爱,】声音立刻说,【你无私地爱着牠,一个堕落的孽子。你为那个罪孽之地带去新的律法,新的命运,束缚了混沌的规则,我岂可使你当柴被火焚烧,使你的血流在国中?】

盛玉年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不如你来给我定义一下?”

【你的眼睛在谁身上,你就爱着谁。】声音狡猾地回答,【爱是你如何避之不及,都会浮现在睡梦里的一种预兆。】

盛玉年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深思熟虑地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一定要待在这儿,是吗?”

【那你还能去哪里呢?】

盛玉年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下巴,低声道:“有意思。”

在他这里,对话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他下一句回答是“我还可以去地狱”,那么对方就会继续欢呼雀跃地说【庆幸吧,你有了更好的地方,你可以在乐园里居住至永恒!】……然后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胡搅蛮缠到世界末日。反正天堂的时间没有尽头,神更是偏执的代名词。

“所以,你是造物主,对吧?”盛玉年问,“神话里说,你依照自己的形象……”

【是的,我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你们,人类。】声音微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盛玉年非常讨厌有人打断自己,或者接自己的话,但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忽然朝前方招了招手。

“你能靠近一点吗?”

【什么?】声音一愣。

“我想你靠近一点,”盛玉年说,“因为我想看看造物主的样貌。”

他接着说:“也许这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在想,如果我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同伴,可能就不会这么忐忑了。”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的孩子,】声音宽宏大量,【只要是你的心愿。】

圣歌越发宏大,辉煌,仿佛千万个世界的生灵齐声赞颂,用他们全部的灵魂来崇拜唯一的造物主。光明中,无数身着纯白色细麻布的圣徒现身了,形态各异的天使披着光环现身了,神异的生物犹如泉水般涌现,簇拥着当中的一个人形,高大,纯洁。

“我的孩子,你已经见证我了。”神微笑道。

圣歌的吟唱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甜美,就像蜂蜜,缓缓流淌过盛玉年的耳畔。

盛玉年盯着神的双眼,这一刻,他贴近了造物主的荣光,祂创造宇宙,聆听万物的壮举,祂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第一个人类,从此诞生了地狱和天堂。

盛玉年不由动容。

他大胆地向前一步,小声道:“你……”

神的笑容没有变,圣歌的曲调节节拔高,圣徒喜悦地张开双臂,天使亦转动精金的巨目,只为等候一个罪人的彻底皈依。

盛玉年继续前进,他失神地喃喃:“你看起来——”

凭借凡人之躯,他终于站在了造物主面前,并且惊叹地凝视着祂。

“什么,我的孩子?”这个神圣的存在慈祥地问。

“——你看起来很欠揍。”盛玉年说。

然后他一拳挥出,重重捣在了神的鼻子上!

圣歌戛然而止,圣徒瞠目结舌,那些天使也像死了爹一样呆滞凝固……整个乐园一片死寂,唯有神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瞬间轰鸣的十万个雷霆。

神说:“啊嗷!”

盛玉年的手骨剧烈发烫,疼痛,他不是打在一个肉和骨头的造物上,而是打在一块冰,一捧火,一座钢铁,一片棉花上。

他的手背溅着一簇神血……他想自己应该是把神的鼻子打折了。

“所以,你是准备把你的右脸也一块儿伸过来让我打,”盛玉年喘着气问,“还是乖乖地让我重新回地狱去?”

圣歌齐声高唱!

只是这一次,它们歌唱的不再是那些平静,慈爱,甜美的内容了,与其说是圣歌,不如说再次响起的是战歌。圣徒呼喊着饱含怒火的祷言,天使的巨目发出金火般沸腾的光,祂们腾飞而起,要在空中击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盛玉年是个识时务的人,但凡是识时务的人,就一定精通把握时机的本领。

他蹿得比兔子还快,转身拔腿就跑。

在他面前,首先围拢上来的是一群奇异的天使。

祂们的身体是精金的,手里拿着闪电的长鞭,底下只有一根支柱撑着祂们的躯干。盛玉年才不管祂们有什么技能,冲上去就猛踹瘸子那条好腿,踹倒了就抢鞭子,抢到鞭子了就把剩下的抽得像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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