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4章 小苏联(2 / 2)
与此同时,国家图书馆宣布启动“中国电视剧口述史工程”,邀请李东升担任学术顾问。项目宗旨明确写着:“抢救即将消逝的记忆,记录创作者的真实心路历程,尤其关注那些因时代局限而未能完整呈现的作品。”
他在立项会上说:“我不是来做平反的,我是来做见证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没等到一句‘你说得对’,但我们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后来的人,听见了。”
工程启动当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到馆门口,手里抱着一只木盒。她自称是原北京电影制片厂道具师的妻子,丈夫已于去年去世。临终前,他交给她一个小铁皮盒,叮嘱:“等时机到了,交给李东升。”
李东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手绘分镜草图,右下角写着日期:1984年3月12日。正是《潜伏》被紧急叫停那天。每一张画上,都标注着“此场景因敏感原因取消拍摄”。
其中一幅画着刑讯室场景:昏暗灯光下,一名地下党员跪在地上,双手被反绑,脸上血迹斑斑,嘴里却在默念入党誓词。旁边一行小字:“他说,只要还能说话,就不能让敌人以为我们怕了。”
李东升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些画面,原本应该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却被尘封了整整三十五年。
他找到当年参与拍摄的老摄像师王建国。老人住在石景山一间老旧小区里,腿脚不便,靠轮椅出行。见到李东升,他咧嘴一笑:“你还敢来找我啊?当年可是有人说我们要搞‘反革命复辟’呢。”
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王建国缓缓回忆:“那时候拍戏,很多细节都是真的。演员被打,是真的挨鞭子;牢房里的霉味,是我们撒了发馊的米泡出来的。导演说,要想演得真,就得感受得到那种窒息。”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上面非要剪掉这些?”李东升问。
老人眯起眼睛:“因为你戳破了一个幻觉??那就是革命很容易,牺牲很光荣。可实际上呢?很多人死的时候都在想家人,都想活下去。但他们还是选择了不说。这才是最伟大的地方。”
李东升点头。
“所以我们不该害怕展示他们的软弱,”他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软弱过、痛苦过、犹豫过,最后的选择才更有分量。”
王建国拍拍他的手:“你现在做的事,就是在替我们那一代人赎罪。我们当时低头了,妥协了,以为是为了大局。可现在看,有些底线,一步退了,十年都补不回来。”
临走时,老人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递给他:“这是我偷偷保留的一卷母带,里面有两段没播出的镜头。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怕惹祸。但现在,我不怕了。我都八十四了,还能抓我坐牢吗?”
李东升接过母带,感觉像接过一块烧红的铁。
当晚,他在家中地下室架起老式放映机。投影打在白墙上,画面闪烁着雪花点,终于清晰起来。
第一段:余则成在雨夜街头奔跑,身后枪声不断。他躲进一条窄巷,靠着墙喘息,突然蹲下身子,抱头痛哭。画外音是他内心的独白:“妈,儿子对不起您……可我不能回头。”
第二段:两名地下党员被捕前夜,在小屋里喝酒。一人说:“明天要是被抓,你会招吗?”另一人沉默良久,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活在背叛者的身体里。”两人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李东升坐在黑暗中,久久不动。
这些画面,曾被定义为“负能量”,被斥为“削弱英雄形象”。可此刻看来,它们才是最纯粹的力量源泉??因为它们告诉我们:勇气不是没有恐惧,而是带着恐惧前行。
第二天,他召集几位可信的技术人员,在严格保密的前提下,将母带数字化,并制作成仅供学术研究使用的内部资料。每一份拷贝都附带一封信:
> “本影像资料仅限高校影视专业教学与历史研究使用,严禁网络传播或商业用途。请尊重创作者的良苦用心,也请理解某些记忆为何必须缓慢苏醒。”
>
> ??李东升
消息悄然传开。清华大学影视研究中心率先申请借用,随后复旦、浙大、中传相继跟进。每一次借阅,都需要三人联签,全程录像备案。
有人批评他过于谨慎,他说:“我不是怕传播,我是怕滥用。当一段苦难成为流量密码,它的意义就被掏空了。”
夏日来临,蝉鸣喧嚣。某天午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号码。
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声音:“李先生,我是保定那位老同志的家属。他上个月走了。临终前,他让我给您捎句话??‘谢谢你们,让我在最后一程,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李东升握着话筒,说不出话。
老人家属又说:“他还留了一样东西给您。是一枚旧怀表,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他说,这是1951年组织派他执行任务前,上级亲手交给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带着。”
三天后,一只包裹寄到。他打开盒子,取出那枚铜质怀表。表面已氧化发黑,但指针仍在走动,滴答、滴答,像心跳。
他把它放在案头,正对着电脑屏幕。
从此以后,每当他写作或审稿时,都能听见那微弱却坚定的声响。
时间在走,记忆在醒。
某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桥上,桥下是奔流的河水。两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身,看见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向他走来??有当年剧组的同事,有匿名捐赠资料的学生,有那位北戴河疗养院的老同志,还有余则成本人。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外,晨雾弥漫,玉兰树的新叶在风中轻颤。
他坐起身,打开日记本,在空白页写下:
“今天是《潜伏》立项四十周年纪念日。
当年一起奋斗的人都老了,有的已经离开。
但我总觉得,他们并没有走远。
他们在每一句被记住的台词里,
在每一个因思考而失眠的夜晚,
在年轻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疑问里。
这世间最顽强的东西,
从来不是权力,也不是金钱,
而是不肯闭上的眼睛,
和不愿停止追问的心。”
合上本子,他望向桌上的怀表。
指针依旧走着。
滴答、滴答。
像永不熄灭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