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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引(十三)已修
宋矜垂着眼, 默默赌气。
任由月影移墙,灯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始终不肯理谢敛。
恨他的?人那么多。
他好像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天色不早了。”谢敛道。
“谢先生今年, 不过二十一岁吧。”宋矜忍住恼怒,隔着青纱帐子看他, “才过弱冠, 难道没有不舍的?人或是事?”
然而话一出口, 她?有些后悔。
谢敛年少失怙, 为家族所驱逐。
恩师已?死, 亲人背弃。
昔日知?交反目,旧日的?同?窗同?年都与他分崩离析,反踩一脚的?亦不在少数。
新政虽然改治时弊, 令无数人私下赞叹。
却只为他招致杀身之祸,其中权势调动,全然是为傅也平做嫁衣。
她?一时间, 又有些自?悔失言。
正?要揭过这句话,青年却只瞥她?一眼,语调一如既往地?冷清, “没有。”
因为他这句话,宋矜心口发闷。
眼前的?青纱帐子影影绰绰, 令她?看不清谢敛的?神情。她?几乎要掀开来,举烛逼问?到他面?上, 却又无法问?出口来。
“我?呢?”她?闷声。
谢敛端坐在床侧, 仍端着碗枇杷露, 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向?来锋锐冷冽的?眉眼低垂, 便有几分温润之意。但此时此刻,无声瞧了她?片刻, 古潭般冷清幽深的?眸底毫无波澜,伸手拨开了那道纱帐。
宋矜陡然间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想也不想,仓促拽住了谢敛的?衣袖,转而追问?:“那田二郎呢?他若离了你回京,恐怕即刻就?被显贵下手了。”
谢敛不做声,只道:“沅娘,松手。”
宋矜仰脸,摇头:“我?不。”
他弯下腰,一寸一寸抽出衣袖。
斑驳灯影照在他侧脸,一侧眉眼透出玉般温润光泽,一侧便如坚冰般阴郁冷冽。宋矜一时间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至少是……
有些不好说话的?。
“明日,名医蔡振会来为你诊治。”谢敛只道。
她?方才对他说的?话,就?被他这么轻易、且说一不二地?避开了。
宋矜不是强势的?人。
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会问?到这个地?步的?。
“谢含之。”她?仰身撩起纱帐,几乎贴到他眉眼间去,屏息追问?,“你就?全然不在意我?吗?我?一路到江陵,你猜我?为的?什么?”
烛火越烧越黯,纱影沉沉。
眼前谢敛眼睫低垂,眸底如回渊,瞧不出一丝别样的?波澜。
宋矜觉得委屈,抿唇盯着他。
终于,谢敛掀起眼帘看她?,语气平静而轻,“老师和向?文?会帮你父兄洗清冤屈。若我?活着回京都,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做得已?经够了。”
他觉得,她?只是因为为了父兄才保他的?。
她?难道不知?道别的?法子吗?
因为气恼,宋矜竟然反驳不出来。
她?自?顾自?沉默。
谢敛看着发愣的?少女。
他知?道宋矜下嫁的?缘由,是为了父兄背负的?冤情,他哪怕是舍了性命也会帮她?达成?所愿。
她?本来就?病弱,却为了他鼓起勇气,迎着那么多凶悍恶意的?人站出来,忍着胆怯嫁给他。
一路那么多危险,她?学着和差役周旋,陪着笑脸装世故,尝试着为他上药、生火、披衣,一次次将他从生死间拉回来,又一次次因为他陷入危险。
这样的?恩情,哪怕是千条性命都无法偿还。
所以,哪怕此后一路孤身向?岭南,他也会挣出一条命出来,重新回到汴京城见她?。
让她?如从前一样。
仍是清贵无双的?阁老家女公子,有人为她?荫蔽出无忧自?在的?生活,不必忍着泪水求到谁人家,不得已?当一个“无赖”的?女郎。
“沅娘,”他喉间微颤,眸色内敛而沉,“我?定然会活着回京都。”
然而眼前的?女郎神情恹恹。
她?抬起眼帘,“可我?与你是夫妻,你在岭南吃苦,我?在京都做什么?即便来日谢先生起复,我?却与你成?了名义夫妻,岂不是连夜便被休弃了。”
谢敛知?道宋矜口舌还算伶俐。
却很少见她?胡搅蛮缠。
她?一句一个夫妻,好似他们多恩爱两不疑。
谢敛心弦嗡鸣,只道:“不会。”
“可我?回京都,会很难过。”女郎的?声音蓦然软了些,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汽,显得十分脆弱,“我?不放心谢先生,我?想要与谢先生在一起。”
谢敛猝然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这话在他听来太过于热切亲昵。
而她?毫无觉察,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他的?胳膊。
“先生是我?的?夫君,我?不回去。”
“……沅娘。”他轻声。
女郎垂下眼睫,无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温热香甜的?荔枝香悄然散开。
他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如往日那般哄她?。
谢敛不愿意宋矜靠近自?己。
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因此厄运缠身。
他们争着抢着,甚至愿意以死亡为代价远离他。当年的?宋矜,已?经因此落入困境一次,至今都疾病缠身无法痊愈,他不想再来一次。
谢敛不看她?,看将熄的?烛火。
嗓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夫妻和离聚散,在国朝本属常事。”
宋矜愣在原地?。
她?的?脸火辣辣的?,几乎要落泪,但被她?忍住了。
“我?……”宋矜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本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要和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恍惚有点当真了。
宋矜不想再提婚事,因为她?心口有些乱,转而问?:“我?听人说,蔡振在赵通判府内为老夫人诊治,不外出接诊。”
以谢敛如今的?身份,怎么请到赵振?
即便是章四郎,在江陵府的?地?界,恐怕也没有这个面?子……何况,章四郎还没有来。
谢敛似乎不太想回答,只瞧了她?缩起的?指尖。
但迎着她?的?眸光,对方略微敛眉,仍旧温和回答她?,“我?与江陵府通判赵辰京是同?年进士,有几分微薄交情。”
“赵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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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矜不觉喃喃。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何况,只是有些交情,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敢对谢敛伸出援手,对方不过是正?六品的?通判而已?。
“今夜蔡嬷嬷陪你。”谢敛整袖,将枇杷露放在了桌上,“我?并未哄骗你,只是你便是再恼恨我?,也不该与自?己置气。”
宋矜无声打量他。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他惯来对她?有十二分的?好脾气。
但此刻,似乎有些生气了。
谢敛的?骨相本就?凌厉清正?,即便周身书卷气,也显得冷淡。此时眉间微蹙,显得有些严厉,反正?比她?阿爹和女夫子都凶多了。
“蔡嬷嬷忙着熬药,我?不能让她?陪我?。”宋矜忍住窘迫,尽量面?不红心不跳。
眼前的?青年掀起眼帘,朝她?看来。
宋矜当即撇过脸去,轻咳一声,委屈道:“我?没有与自?己置气,分明是你强迫我?。我?问?你在乎谁,你果然也不在乎,我?若回京都岂不成?了笑话?”
这话说完,宋矜心虚得几乎埋下脸。
但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可能放任谢敛的?,他这人是连粉身碎骨都不怕的?。
室内安静。
宋矜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不敢看谢敛。
终于,青年衣衫窸窣声响起,影子微晃。
一截玉白瘦长的?手伸过来,握着柄熟悉的?碧玉簪,灯光下倒映着熟悉的?光泽。这是她?为谢敛买保命的?药,仓促间交换出去的?簪子,也是她?与谢敛婚约的?证物。
宋矜心口有股热流涌上来。
“何必要做我?在乎之人。”他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
但在宋矜听来,这话便带着股子孤寒的?意思。
她?盯着这柄簪子,便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但越是明白过来,就?越是无法接受谢敛推她?回京都,只觉得十分替他难过。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却连她?一柄簪子的?记在心里。
“总之,不要劳烦蔡嬷嬷来照看我?。”宋矜又说。
她?分明拿准了谢敛会迁就?她?,却还是有些心虚与忐忑,攥着被角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又怕被他察觉。
果然,谢敛微微蹙眉。
终于还是没有起身,只是重新端起枇杷露,与她?说:“吃了枇杷露,今夜我?照看你。”
宋矜唇角微微一翘。
然而谢敛正?瞧着她?,她?险些被抓包,颤了颤眼睫忍住了。对方却抬手,广袖掠过她?的?脸颊,舀了枇杷露递到她?唇边,温和道:“赌了气,总该吃药。”
“哦。”宋矜糊弄。
谢敛又正?色说:“不会有人笑话你。”-
次日。
宋矜醒来得很晚,屋内没了谢敛的?身影。
昨夜她?留下谢敛,本来是想再度表明立场的?,谁料吃了药立刻便睡了过去。反倒是谢敛,似乎十分忙碌,在灯下写了一整夜的?书信,也不知?具体是在做什么。
门咯吱一声,蔡嬷嬷领着位老年人走进来。
应当是名医蔡振。
不知?是不是谢敛交代过,蔡振是隔着屏风与纱帐,避讳地?悬丝诊脉。不过片刻,便大致将宋矜的?症状一一问?了出来,顷刻间写好药单子。
送走了蔡振,蔡嬷嬷松了口气。
她?着田二买药煎药,自?己陪着宋矜,絮絮地?说道:“等闲人是请不来蔡郎中的?,赵通判探花郎出身,极得大家族青睐,在当地?算是十分威风的?。”
“探花郎?”宋矜微微一愣,终于将赵辰京这个名字从记忆里翻出来,“四年前,新科进士游街时出了意外,探花郎赵辰京惊马摔断了腿,无法赴约琼林宴,险些未能授官。”
蔡嬷嬷一呆,说道:“就?是那个倒霉探花?”
民间流传更?多的?,还是赵辰京的?倒霉。
作为相貌清隽俊美的?探花郎,被谢敛的?长相压了一头也罢。但因为谢敛相貌引发的?骚动,造成?的?后果却是他惊了马,摔下去摔断了腿,也确实倒霉。
“谢先生怎么请到的?蔡郎中?”宋矜问?。
蔡嬷嬷先是摇头,随即也微微一愣,说道:“那年的?状元,是谢大人吧?记得状元一露面?,便有女郎惊呼,惊得所有人都挤上去要看状元相貌……”
宋矜没有细听蔡嬷嬷的?话。
如此说来,谢敛与赵辰京之间恐怕压根没有交情,说是过节也差不多。
既然如此,谢敛如何请的?蔡振?
她?隐约觉得不对。
何况……
若赵辰京作为通判,如果刚巧领的?还是水利一职,恐怕就?是与水匪勾结之人。
“那谢先生去了哪里?”宋矜追问?。
蔡嬷嬷微微一愣,略作思索,才说道:“似乎去了赵府,拜谒赵通判去了。本来让王兴跟着,不知?为什么谢大人没让他去……”
略作思索,宋矜道:“我?去一趟。”
她?的?病本就?是不好治断根的?旧疾,严重的?时候十分严重,但又会偶尔好转一些。前段时间十分严重不错,这两天却又慢慢缓过来了些。
“这可使不得。”蔡嬷嬷忙道。
但却架不住宋矜细说因果,最后只好先让她?吃了蔡振开的?药,再让她?出门。
赵府透着江陵独有的?低调素雅。
丝竹声袅袅溢出墙头,内里宾客欢笑,歌女调子柔软。
因为没有帖子,宋矜果然被为难了。赵家的?门房一口江陵方言,听也听不懂,只让人觉得很凶,唾沫星子都快喷了出来。
宋矜很窘迫。
但她?心里不安,咬牙忍着才说清楚。
好在通报过后,赵府的?人果真将她?引了进去。
领着她?与蔡嬷嬷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丫鬟,很快便到了宴饮的?楼阁。但在座当中,她?找寻了半天却始终不见谢敛,不由愈发焦灼。
楼阁内的?客人渐渐离开。
宋矜追问?,丫鬟却只说:“主人请了谢郎君去书房,片刻就?回来了。”
不得已?,宋矜只能坐在楼内等候。
这楼阁建造得十分精巧,飞扬的?檐下挂着铜铃,风吹则响。楼内饰以金玉,五色颜料勾画,屏风内燃着珍贵的?沉水香,熏风拂人。
这香气越烧越浓,屋内空气沉闷。
宋矜又开始头晕发热,正?要起身去窗边透口气,身形一晃歪坐铺了狐狸绒的?榻上。
她?回过神,蔡嬷嬷和丫鬟却不知?哪里去了。
宋矜陡觉不安。
她?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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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意识到,那沉水香有问?题。
浑身的?热度一层一层,缓慢地?推上来,令她?鼻尖鬓角渗出细汗。然而周身好无力气,连呼吸都变得粘滞,竟然指尖都抬不起来。
宋矜十分讨厌这种熟悉的?无力感。
偏偏想要抵抗,却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沉,只能让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吸进越来越多的?沉水香……宋矜焦灼不已?,慌得左右四顾。
这里是赵府,赵辰京想对她?做点什么很容易。
但她?还没找到谢敛。
宋矜努力站起来,忍着不适跌跌撞撞下楼。
整座赵府非常大,但却没什么仆婢。四顾周围,只有不远处的?水榭仍点着灯,外头还侍立着仆人,明显是里间有主人谈话。
她?赶到水榭时,浑身被热汗染透了。
仆人彼此错愕,立刻拦她?。
宋矜脑子乱成?一锅粥,触觉却十分敏锐。这些仆从一靠过来,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冷汗和热汗一起涌出来,又是头晕又是想吐。
她?咬牙忍着,
谢敛会死,但她?不一定。
“我?要见……赵通判和我?的?夫君。”她?固执道。
膀大腰粗的?仆从本要拦,但或许是她?看起来太糟糕了,纷纷不敢靠近。或许是怕她?死在这里,到时候不好交代。
片晌。
水榭内珍珠帘被人掀起,脚步声与珍珠脆响交叠,带着嘈杂的?压迫感。
来人年约三十,长相白皙而温雅,肩披靛青鹤氅。
打扮与谢敛有些微妙的?相似,又长得俊美,本该是清雅出尘的?。但此刻毫不遮掩眸底的?审视,与微妙的?感兴趣,便透出几分难掩的?违和。
“宋家的?女公子,”对方轻笑了一下,径直走过来,毫不遮掩兴趣,“是如今的?谢太太,有趣。”
他身上沾着浓重的?胭脂酒气,带着男子的?压迫,语调也刻意抬高?。分明是文?雅的?姿态,却带着说不出来的?装腔拿调,十分傲慢。
“我?让含之与你和离,他却没有答应。”
“和离做我?的?妾室,难道不比跟着一个罪人好?”
宋矜意识很模糊,
但却听到了最关?键的?两句话。
看来她?猜得不错,赵辰京果然与谢敛有过节,今日的?宴会必然也不可能简单。谢敛本不该搭理赵辰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她?的?病情。
但用她?来羞辱谢敛。
何其低劣。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浓重的?气息几乎笼罩住她?。那些旧年的?记忆如同?流水决堤,猛地?冲得她?头脑发昏,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宋矜背后冷汗直冒,呼吸乱做一团。
她?攥紧了袖子里的?银簪,掌心渗血。
宋矜浑身像是在被蚂蚁咬。
时间流逝得很慢。
终于,珍珠帘骤然作响。
一阵冷风吹过垂杨,疏影乱摇,晃散了凝滞的?空气。有人踩着疏疏落落的?月光,疾行而来,风吹得他衣袂扬起,影子修长如竹。
青年眸光锐利如刀,唤她?名字却很温和克制。
“沅娘。”嗓音熟悉。
见是谢敛,宋矜陡然间松了口气,提起的?心骤然被放下。
她?想也不想,挣扎要起身过去。
对方却快一步,挡在她?面?前。
谢敛身形极高?大,将对面?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连熟悉的?墨香也冲散了沉水香气。宋矜藏在他身后,惊惧而出的?冷汗渐渐缓了,身体却越发热起来。
他还活着。
宋矜提着的?一口气散了,意识模糊下去。
两人似乎在交谈,期间并不愉快。
宋矜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但谢敛的?嗓音尤为冷,似乎拒绝了什么,片刻后拂袖而去的?竟然是赵辰京。
水榭外安静下来。
风很冷,宋矜觉得害怕。
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攥紧了谢敛的?衣袖,低声哀求道:“谢先生……”
“我?在。”谢敛低声道。
宋矜抿唇,看他。
青年隔着衣袖,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入水榭内。
灯光下,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极冷的?光泽,苍白的?面?上眉眼漆黑,默默无声。宋矜陡然间觉得十足地?难堪,她?不想被谢敛看到这样的?自?己,眼泪不受控制。
她?拼命想要若无其事,却越来越狼狈。
谢敛袖底的?指骨微蜷,仿佛想要抬手,却又克制着没有靠过来。
空气凝滞,
烛火却很活跃。
“你若……”他噤了声,似乎察觉到她?的?难堪。
片刻后缓步绕到椅子后的?屏风里,隔着屏风背对着她?,只是低低说,“我?不看你,你若是害怕便与我?说话,等好了我?带你回家。”
谢敛嗓音平静如水,透着安抚。
宋矜闭着眼睛流泪。
热意一阵一阵涌上来,她?连手指尖都在冒汗。
她?呼吸急促、面?颊绯红,鬓边的?汗珠打湿了发丝,发软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伏在椅子上。宋矜头一次有这种感受,她?害怕地?让谢敛靠近一点,又害怕他靠近。
宋矜觉得很煎熬。
珍珠帘响,宋矜吓得挣扎一下,脱力的?身体摔在地?上。脑袋砸在屏风上,不算疼,但咬住的?舌尖被骤然松开,她?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太雅观。
没有人扶她?起来,
她?也起不来,她?还害怕谢敛当真过来扶她?。
“沅娘。”谢敛的?声音透着仓促。
宋矜只是哭,不回答他。
风吹得珍珠帘响。
每响一下,宋矜就?不由自?主痉挛一下,带起屏风微晃。谢敛扶着木质屏风,无形中察觉到宋矜此刻的?无助与恐惧,他心口不由也焦灼起来。
此刻一旦越界,恐怕有些东西再难回头。
何况她?害怕旁人的?接触。
谢敛闭了闭眼。
他和宋矜的?婚事,本是权宜之计。
此时纠缠越浅,来日他死时,宋矜便能抽身得越轻松。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再难抽身。
赵辰京在江陵设了局,想要让他死在江上。但他杀了赵辰京的?水匪,将把?柄交给了曹氏一族,本可以就?此抽身而去。
但宋矜病了。
赵辰京都看出来,他因为宋矜有了生念。
借此设局,要他死在赵府。
隔着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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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绰约的?光影,几绺乌黑的?发丝落在屏风后,随着主人的?轻泣微颤。谢敛先是看着屏风后的?影子,再是垂眼看着那几绺发丝,沉默不语。
相思引(十四)已修
隔着屏风, 女郎的呼吸越发凌乱哽咽。
她此刻还伏在地上。
一截苍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柔软的赤色漳绒地毯上,因为用?力骨节泛白?。
谢敛豁然收回目光, 心口剧震。
“沅娘,”他本?意是想问宋矜有没有好些, 但听到她?哽咽得更厉害的声音, 顿时?间问不出口, 只?觉得心口发麻, “……抱歉。”
屏风后面迟迟没有回应。
谢敛心内一慌。
陈年记忆再次涌出。
他想起那个惊厥过度, 躺在?他怀里,体温渐渐凉下去的女童。在?粘稠的黑暗里,怀里的身体原本?是温热的, 最终却开始发僵,变得很沉重。
明?明?不久前,她?还小声安慰他。
“哥哥, 我不怕。”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下意识朝屏风后伸出手,想要试探她?的呼吸。指腹掠过她?散落的发丝, 他才陡然回神,即刻要收回手, 却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记忆里,宋矜拽过许多次他的袖子。
她?最害怕与人靠近, 每次与他不得不接触时?, 都是牵袖子作为代替。
“我要回去。”她?哽咽着哀求, 如抓着稻草。
谢敛心口跳得越来越快, 理智仿佛在?被一存一村凌迟,被陌生的情?绪蚕食掉。他很清楚地知道, 宋矜又难堪又害怕,可却需要人安慰。
他不应当答应。
两人隔着屏风的距离。
一旦跨出去,恐怕日后再难后悔。
风吹得檐下铜铃泠泠作响,珍珠帘清脆响声掺杂其间。
“谢先生……”宋矜几乎听不得珍珠帘声,这些类似的类象轻易勾起相关的回忆,长?年累月的心病成了她?的梦魇,攥紧了谢敛的袖子哀求,“我要回家。”
宋矜冷汗如注,指尖却因为敏感?发颤。
她?怕得几乎作呕。
因为谢敛的迟迟没有回应,她?蜷缩着低颤,任由?药效冲刷着身体,连难堪感?都仿佛慢慢褪去。
在?她?都以为,谢敛不会出声时?。
轻微的脚步声绕过屏风,风吹得他衣袖窸窣,片刻间影子便投在?她?身上。谢敛弯下腰,手却迟迟没有伸来,仿佛还顾及着什么。
宋矜抬眼,低声:“先生。”
青年便弯腰抱她?,扑面而来的苏合香混着墨香,霎时?间驱散了浓重的沉水香气。她?恍惚间,落入一个清寒的怀抱中,犹带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回家吧。”谢敛道。
声音很轻,宋矜如松了一口气。
谢敛感?觉女郎的脸埋入他怀中,滚烫的眼泪渗入衣裳,几乎烫到他心脏收紧到极致,发出钝钝的疼。他缓了半天,终于也缓缓松了口气,宋矜没事。
赵辰京想折辱他,
但他并不在?意所谓的尊严。
可他在?意宋矜。
她?这么害怕,惶然无依。
他可以从容地被折辱,也可以毫无芥蒂地去死,但他无法让宋矜因为他受苦,甚至拖累进泥潭里去。
“睡一觉,沅娘。”他垂眼看怀里瑟缩的女郎,不敢抱得太紧,连呼吸都怕吓到她?,“等再醒过来,就到家了,我不会让人再碰到你。”
她?缩在?他怀里,面色惨白?。
谢敛几乎心痛。
他想哄一哄她?,却不知道怎么哄。
“睡醒了,有糖果子吃。”
不知不觉想起什么,他有些生疏地轻声与她?说道。
女郎眉间轻蹙,攥紧了他的衣襟,陡然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哭得难以自抑。她?缩入他怀中,哽咽着攀住他,仿佛他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谢敛想为她?拭泪,
最终没有动。
宋矜真的睡了一觉,陷入梦境。
这梦不好,竟然是她?被人掳走了,所在?角落里发了高烧。
她?年纪很小,缩在?年幼的谢敛身侧。两人蜷缩着,她?怕得发抖,被谢敛抱入怀中一遍一遍安慰。远处尖锐的哭叫声传来,谢敛捂住了她?的耳朵,把?她?的视线转入他怀中。
窗外的雨声嘈杂,
屋内的哭叫声凄厉。
宋矜的心脏像是被紧紧摁着,几乎呼吸不过来。因为恐惧,她?本?能?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入目的便是谢敛的一道下颌,显得坚毅又凌厉。
月色满街,风声徐徐。
梦中压抑的画面,却陡然一扫而空。
她?的身体舒服了些,意识也变得清晰。
便能?思考一些别的问题。
比如,谢敛杀的那些水匪是赵辰京的人,比如已经彻底得罪了赵辰京。若不是她?病得起不来身,谢敛绝不会在?江陵久留,多留一日危险便多一日。
赵辰京这样想折辱他,
恐怕什么过分的行为都做得出来。
“蔡郎中给我看了病,说是已无大碍。”宋矜很想问一问,谢敛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赵辰京肯放蔡振给自己看病,然而她?又不愿意知道,“先生不必理会赵辰京。”
她?不愿意谢敛低头。
谢敛这样好的一个人,不该受折辱。
“下回不要以身犯险。”谢敛凝视她?,目光有些复杂,“今日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其实知道答案。
因为宋矜怕他出事,罪臣谢敛悄无声息死在?江陵,不会闹出消息。但宋敬衍的女儿死在?江陵赵府内,却会闹出轩然大波,让人再次重提有疑点的皇陵案。
她?要将她?的生死和?他绑在?一处。
宋矜这样聪明?,
聪明?人本?该最会趋利避害。
“我说过,与先生生死同。”她?仰脸望着他,眸色温和?。
哪怕她?见过他狼狈自裁的模样,也见过他不择手段杀人的模样,也能?猜出他曾对?赵辰京卑微低头,仍然一样固执。迎着这样的目光,谢敛有些狼狈。
“和?我在?一起,都是灾祸。”谢敛冷声。
所有人都想要逃离他,和?他划清界限。亲友反目,于谢敛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却无法理解宋矜的靠近,这样又脆弱又坚持。
宋矜曾也害怕他,生怕靠近一点。
那才理所应当。
“我又不怕灾祸,”她?小声反驳,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哑,“我从小就生病,早就习惯了灾祸。反正我不嫌弃自己,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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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嫌弃先生……也不许先生嫌我病弱。”
谢敛垂眼,他怎么会嫌弃她?呢?
但女郎眸色认真。
她?不在?乎他落魄狼狈。
他也只?会怜惜她?病弱。
“嗯。”他喉间发干。
谢敛抱着她?,心口杂乱无章。他知道有些分寸一旦打破,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如初,却没料到他有些庆幸于打破,贪恋于这样短暂的幻象。
因为谢敛不说话,两人沉默下来。
江陵不算热闹,夜晚路上没什么人。
药效终于褪去,宋矜开始觉得困倦,可她?更惦记着别的,说道:“我不回京都。”
谢敛沉默。
宋矜清醒几分,又说:“我的病快好了。”
宋矜不由?抿唇。
月色照在?青年单薄的衣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显得尤为清冷。谢敛仿佛总是内敛克制的,让人误以为他没有所思所想,也感?知不到喜怒哀乐。
她?慢慢抬起脸,忍着羞涩直视他。
终于,他说:“沅娘,我并非多厉害的人。譬如今晚,我险些令你落入险境,或许来日也不能?照顾好你,恐更有一日便死在?了岭南。”
宋矜很多次都险些死了。
因为多病的缘故,每一次病重疼痛到受不住时?,她?心里也想过去死。时?至今日,她?既怕死,却又不怕死,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可我不在?乎。”她?轻声说。
谢敛本?来是要死的,可他能?听她?的活下来,不惜杀人放火向故人折腰。这件件桩桩,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愿意继续坚持下去。
更加出自真心,
不再只?为父兄的案子,也真心希望谢敛能?好起来。
谢敛步履微慢,垂眼看她?。
他仿佛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宋矜试探着,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还有些害怕与胆怯,手有些发抖,哆嗦着靠过去,紧紧攀附着他。
肌肤相贴,发丝勾缠。
只?差一点,她?的脸就埋入他的脖颈。
宋矜知道,这样太过于亲密了。
可她?不太会讲大道理,谢敛也不是会听大道理的人。但她?也曾无数次病重过,长?久的疼痛和?无法好转的病情?,让她?也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死掉就好了。
是阿嬷搂着她?,一遍一遍哄。
阿嬷不嫌她?娇气,也不说她?病弱无用?。病得握不住筷子,阿嬷就喂给她?吃。病得看不清文?字,阿嬷就让夫子先别来。
蔡嬷嬷照顾着她?,就就慢慢熬过来了。
这世上无可奈何的困难太多了,每一样都能?摧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