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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一年连着进宫侍奉两回, 还是侍奉除夕年宴,想来?也知?宫中不会吝于封赏。
更何况走?这么一遭,往后大家在?宫外头名?声大振,也实?在不比御厨差个什么了。
“银耳马蹄露, 小芫娘烧的?。”
“还有那个笋干烧肉, 溜翅肚, 是张师傅和李师傅做的。”
掌灶的?师傅们跃跃欲试,忙不?迭敦促着芫娘和几位师傅上前。
然而宫中的?年宴繁复, 跟以往进宫伺候寻常餐食断不?一样。年宴的?流程礼仪都有严格步骤,一场宴会要往复五巡, 每一巡都要按照规章准备不?同的?菜色, 天家威仪在?上,这样盛大的?宴会绝不?好有一丝一毫的?错缝。
故而这遭进宫, 怕是要将那宫宴的?流程学个倒背如流,在?宫里直住到除夕之后才能出宫来?。
如今年关将至,荟贤楼里又是煮年肉, 又是做点心?,装盒子记账本?忙得不?可开交。一下跟之前似的?抽走?好几位掌灶, 那的?确是不?大能行。
更何况旁的?掌灶师父们各有家室, 如今年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 如若进宫,免不?得要同家人分离。
只有芫娘孑然一身, 在?顺天府算个了无牵挂的?。大家商讨一圈,最后还是决定送芫娘跟着两个帮厨的?小工到宫里头伺候这一遭。
芫娘想起陆怀熠如今是缠在?北镇里走?不?开, 积香居年前也招了新?伙计,如今师父跟红芍把?店里头管得井井有条的?, 她的?确是进宫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便利利落落答应下来?。
她回积香居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马车进了宫。
御膳房里头还是老样子,芫娘一搁下东西,就照着宫人午后的?言语,又重新?烧了一盏银耳马蹄露。
眼见得天色已经暗下来?,芫娘才跟着宫人将银耳马蹄露奉进宿辰殿中。
宿辰殿正?是五皇子的?居处。
这位五皇子是崇仁帝幼子,在?宫中极得崇仁帝疼爱,待下人们也一贯和善,就算在?宫外名?声也很好。
芫娘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五皇子也未曾为难,便利落给芫娘赐座。
芫娘坐下身,这才瞧清楚这位五皇子的?模样。
五皇子生得眉眼周正?,浑身上下透着贵气。
大抵因着是表兄弟的?缘故,他与陆怀熠有三四分相像,却不?似陆怀熠那样总是一身散漫。
五皇子端起银耳马蹄露轻尝两口,顿时忍不?住赞许:“这银耳马蹄露滋味清甜,先前在?母后宫里同太?子皇兄喝过一回,便觉得念念不?忘。”
“如今终于又尝到了,姜小娘子手艺娴熟,心?思巧妙,果?然还是做得跟在?母后宫中的?一样好吃。”
芫娘微微颔首:“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五皇子又道:“小娘子做了荟贤楼唯一的?女掌灶,还能同别的?老师傅一道儿进宫侍奉,想来?定是手艺非凡。”
“如今年宴近在?眼前,我想着今年请小娘子添些新?菜。”
“不?知?小娘子心?中可有设想?”
芫娘略做思索,连忙应声:“我从前不?曾做过年节的?大宴,也不?知?合不?合适,本?只准备几个菜色,还想请殿下看?看?放在?什么时候最合适。”
五皇子挑眉:“既是如此,那看?来?我是要先一饱口福了。”
“劳姜小娘子准备一遭。”
“还请殿下稍待片刻。”芫娘忙不?迭点了头,“我这就去?准备。”
芫娘从宿辰殿退出去?,约摸又过一个多?时辰,她才跟宫人重新?提着食盒赶回来?。
这一趟去?,满共准备了四道菜色。
一份薄皮的?虾包,一份咸蛋黄焗的?南瓜,一份蜜豆百合,一份云腿小饼。
五皇子将几份菜都依次尝了,顿觉每样都各有特色。
尤其是最前头的?虾包,尝起来?鲜香四溢,馅料爽脆,滋味尤佳,那皮儿甚至还有些弹牙。
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这皮儿不?是面,是用青虾锤出来?的?。”芫娘缓声解释,“将整只的?青虾裹上澄粉,锤成薄薄的?片儿,当作这虾包的?皮。”
“用竹笋,香菇,腊肉一齐剁馅做的?原料,再用虾肉包起来?,上笼屉用旺火蒸熟便能做成虾包了。”
“虾肉本?就劲道,旺火蒸过之后,鲜味都渗进馅料之中,滋味自然甚好。”
“用虾肉做的?皮儿?这个真是别出心?裁。”五皇子忍不?住又咬下一口。
年宴上五巡菜,除过第一巡的?果?盘看?盘,最后一巡的?果?子甜点,第三巡的?荤食和第四巡的?热食都少不?得各热菜。
“若能有这样的?虾包,那可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五皇子事无巨细地给芫娘讲年宴的?流程,其间还不?忘了告诉芫娘什么时辰祝酒,什么时辰献词。
一场宴会的?确是无比冗长的?,单单是其中的?餐食准备,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芫娘将五皇子的?话?都细细记下,心?中默默预想着整个流程。
五皇子见状,便又笑着斟了一杯茶给芫娘:“宫规虽然森严,但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只要能做好了除夕年宴,让父皇满意,那旁的?都不?打紧。”
“我瞧着姜小娘子年纪不?大,已然能有此般厨艺,定然是心?思灵巧的?人。不?知?自幼在?家中习过多?少厨艺?才能有如今这成就?”
芫娘轻笑一声:“殿下误会了,我不?曾学过。”
她合盘托出道:“幼时与家人失散,早些年一直在?卖糖饼,今年亦是为着寻找父母同哥哥才来?顺天府。先前在?凤翔楼,后来?运气好得遇见师父,方有如今这进荟贤楼的?机会。”
五皇子一愣,顿时轻轻叹下一口气:“对不?住,那倒是我多?言了。”
“你一个女儿家,这一路荟贤楼里,想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有常人难及的?坚韧,恐怕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芫娘摇摇头:“殿下心?地慈悲,实?在?言重了。”
五皇子便又道:“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记得,也不?必着急。凡事第一回 ,都有生疏的?时候,往后若是有问题,只管来?问便是了。”
“母后喜欢你的?菜,我见着姜小娘子也觉得亲切。”
他往四下打量一周,方抽出桌上插好的?一支梅花:“这是宫人今早才往香凇山上剪回来?的?。香凇山的?梅花同凌霄皆是京中有名?,今日这梅花更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连宫中的?也及不?上。”
“这支权当是拿来?给姜小娘子赔罪了,你的?手艺极好,这些菜都滋味尚佳。很重要的?是你甘愿在?年节进宫侍奉,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往后我也定会替姜小娘子留意家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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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荟贤楼先前有一例翻毛藤萝饼甚是美味,待到除夕,我请父皇将这点心?都赏给朝中的?诸位臣老,到时候你名?声大些,日后也好再寻见亲眷。”
芫娘眼前一亮:“如此便多?谢殿下。”
“姜小娘子不?必多?礼。”五皇子笑了笑,“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
“姜小娘子做菜劳顿,就请早些歇息。至于年宴的?事情,也请姜小娘子放心?,明日我会着人专程去?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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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很快又爬上了顺天府的?城墙。
然而,此时的?周府却并不?平静。
“老爷,北镇那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怕是……怕是不?顶用了……”
周悯同拧住眉头,只觉得这个夜晚变得无比难熬。
如今表面上虽是一切平静,可但凡高杞开了口,那他便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而事到如今,这一次的?命运显然并没有眷顾于他。
周悯同望着满城月色,心?中含着咽不?尽的?不?甘。
“可都打理好了?”
“先前已经打理完毕,钱虽然一时带不?走?,可也不?会叫人轻易发觉。”
“夫人她们已经去?了乡下,船已经备好了。只要到河间上了船,一日功夫便能出关,鞑靼那头接应的?人就在?关外。”
周悯同不?禁阖阖眼。
“走?。”
若是再耽搁下去?,陆怀熠的?锦衣卫那头搜集到了证据,便会立时查抄上来?。
到时候再想金蝉脱壳,只怕是不?能了。
如今宫里头那位早已将他弃如敝履。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故而一早就递了告老还乡的?辞官折子。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忍痛丢下这顺天的?基业,另寻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还好,他还有钱。
他手里捏得尽是满朝文武的?把?柄,只要有了这些,那他就早晚能东山再起。
一行人上了马,利落地直奔着城门而去?。
只要早晨那城门一开,他们便能直奔关外,投奔鞑靼。
他先前弄到手的?城防图,就是给鞑靼最好的?见面礼。
周悯同拿着马鞭的?手越扬越快,仿佛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关外去?。
谁料就在?眼见得城门那位置,一根绊马索毫无征兆地横街扯起。
几声撕心?裂肺的?马鸣随之传来?,马匹摔得横七竖八,周悯同和随从自然也未能幸免地跟着重重滚下马来?。
周遭的?随从忙不?迭将周悯同从地上扶起身来?:“老爷?可还无恙?”
周悯同却顾不?得打量自己身上,只忙不?迭抬起头,便见四下里多?出无数盏灯笼,上头印满北镇抚司的?字样。
周遭冒出数不?尽的?人影,各个身着飞鱼服,腰横雁翎刀,满目凶神恶煞地将周悯同一行人死死围住。
陆怀熠轻哂着走?出官差人群,忍不?住笑问:“周阁老,月黑风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周悯同眸子一缩,忙命随从带他杀将出去?。
可北镇的?锦衣卫哪里是吃素的??更何况有陆巡在?场,不?过三两下功夫,血肉就横了一地,周悯同的?几个随从们纷纷殒命。
周悯同见得四周一片混乱,终于寻得一个空挡,从官差之中偷溜出去?。
他也认不?出路来?,只顾着使劲朝前跑。
他得离锦衣卫远远的?。
周悯同往常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如今早已跑得连哧带喘。
他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回头望着终于甩掉了锦衣卫的?那些官差,这才松下一口气慢了步子。
可不?料才回过眼,他便瞧见路中间还立着个人,他拖着一支锹,被月光拉出一条瘦长诡异的?影子。
周悯同心?下一惊,一时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退后。
然而不?等周悯同再做反应,铁锹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远处的?人影,冷笑一声,缓缓朝着周悯同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久了。”
第82章
周悯同一时?愣在原地, 连半丝动作也不敢再有。
前面的人形影单只,不似方才?那些?锦衣卫般成群结队。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会有个人本来就显得足够诡异。
眼见得来人越走越近,周悯同终于借着月光寻觅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身?形颀长, 年岁不大, 虽被斗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可是?拖着铁锹的手却修长白皙,比起拖着笨重的铁锹, 俨然更?适合拿笔。
周悯同眸子一缩,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跟谢家在……”
“那我应该在哪?在应天?”谢安朔伸手夹挟着兜帽轻轻拽了下来。
“我若去?了应天, 岂不是?让你太得意了?”
谢安朔眸光冷冽, 唇边挂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左右了一辈子旁人生死的周悯同,如今却着了人的道, 他免不得皱起眉头:“你让谢云笈算计我?”
“此事何须兄长令我。”谢云笈缓缓从谢安朔身?后走出来,“宋世?叔此生只有申冤一条执念,周阁老借他来利用利用我, 我为何不能通过宋世?叔欺骗欺骗你?”
“阁老游走官场多年,总不会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悯同心下一惊:“你们……你明明将那奏折拿走了, 难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吗?他与你贺家一片诚心, 你就如此弃他不顾?”
谢云笈弯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他从来怕得就不是?死。谢家不愿申冤, 更?不是?因为惜命。周悯同在兆奉陈案里?全须全尾,从来不会懂这冤案带给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铭心。
祖父当年自愿认罪, 是?为着朝堂安宁,是?因为他从为官的第一天起, 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脑涂地的打算。父亲当初肯冒着死罪收留她,容她顶替兰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为父亲从不忘记恩师先德。
她能有一条命留在这人世?上,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他们教她,护她,为的怎么会是?让她背着沉沉的仇恨,做个?满心只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这些?道理,周悯同永远也不会懂了:“不妨告诉阁老,不仅我和兄长没有去?顺天,父亲母亲也同样没有去?顺天,这一切都不过是?陆千户与兄长商议好的一场大戏。”
周悯同眉头紧锁,自知如此情况不妙,不能再耽误一点功夫,要快些?转身?从这里?离开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谢安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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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挡他一步,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转眼狠狠睨向谢安朔:“谢安朔!就算我跟谢云笈没关?系,可我是?你亲亲的舅父!”
“你谢家偷梁换柱,拿罪臣之后顶替自己家的女儿,我替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你还想干什么?”
“舅父?”谢安朔轻嗤一声,随即被气笑了,“你守的怎么会是?谢家的秘密?你守的从来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卖国?求荣的舅父,兰序也没有。”
周悯同还不及反应,就只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边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他眼前忽然有些?发黑,紧接着便觉得自己脑海便炸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他腿下一软,便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摆子。
周悯同奋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谢安朔手里?的铁锹。
谢安朔也不过就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如今用一支铁锹,以为就能挡得住他,让他回去?俯首认罪?这怎么可能?
周悯同不禁冷笑一声:“谢安朔,你怎么敢如此无?视尊卑?若不是?靠我在这官场声名,你一个?区区庖厨之后,如何能在这朝堂上直得起腰来?如何能点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厨,下九流的职业,让他念了书也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从那时?起,周悯同就暗自立誓要做个?比谢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谨,从不敢懈怠,可当权的内阁贺首辅器重的却还是?谢知行,而不是?那个?身?为庖厨之后的他。
于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周悯同提笔写下了《兆奉幼祸疏》,不仅是?替他们所忠的皇长子所不公,更?是?为着自己的满腔才?情被裹进一具卑贱之身?而不忿。
他想着,有这样的胆识魄力,总该得贺首辅和皇长子高看?一眼。
可他错了,事情全然朝着不可预料的状况以摧枯拉朽之势狂奔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着权倾一时?的贺首辅沦为被抄家的阶下囚,他才?终于明白这官场究竟有多残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枯骨,哪怕是?将谢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庖厨之子,那在顺天还是?在鞑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旁的谢安朔垂了垂眸子,勾着嘴角冷笑一声。
“舅父在官场上的声名?是?当年写了《兆奉幼祸疏》惹下大祸却龟缩着不敢承认得声名?是?卖掉兰序,霸占谢家留下的钱财,靠贿赂贺家宿敌一年连升三秩,官路扶摇直上的声名?还是?拿顺天府的城防卖我家国?的声名?”
周悯同见事情已经被全然撞破,终于也不再假装:“我落得如今这地步,你谢家难辞其咎,你们谢家落得骨肉分离,谢兰序在外头颠沛流离,那都是?你们家的报应。”
当年西南湿热,又多瘴气,谢家遭贬,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这才?卖光家产,将谢兰序托付在周家。
可谢兰序本就是?个?病苗,留在顺天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些?钱与其砸下去?打水漂,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不想找你妹妹么?她一心就想找到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让她这么煎熬?”
“我知道谢兰序在哪,她还活着。你今日要是?敢动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
谢安朔不想再听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锹抡过周悯同的脑袋。
血霎时?间溅上谢安朔的侧颊,谢安朔却连眼也不眨。
“我会找到兰序,但会先送你上路。”
“我们欠兰序的,我们会去?还。但你欠的,自然也该你先来还。”
谢家在西南苦熬的时?候,全靠思念兰序强撑着,因为兰序留在京城,因为他们给兰序留下了足够治病的钱,因为兰序不用跟着他们在西南吃苦受罪。
谢家把最视若宝珠的孩子托付给周悯同,可周悯同在干什么?在信上说给兰序请名医访名药,背地里?让人牙子把兰序拿席子卷着,扔在没人踏足的荒野里?,还骗谢家说兰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悯同满眼诧异,不敢置信地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已将他驯化?得四体不勤,他在谢安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安朔并没有要罢手的打算,他面不改色,像是?盯着什么牲畜秽物,手中却一下接着一下,挥起铁锹不断朝周悯同抡过去?。
无?论?是?谢家在西南受过的罪,牵连贺家被满门抄斩的仇,还是?失去?兰序害母亲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这一下接着一下之间被彻底偿清。
月色下已经没有人声了,只有铁锹划过夜空的动静。
“我说,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打得不成人样了。”陆怀熠皱着眉头靠在墙角,“他身?上还有城防图呢。”
“我送你这么大个?人情,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一会沾的全是?那花花白白的玩意,你还让不让我拿城防图了?”
谢安朔这才?终于停下手。
他伸手从不成人样的周悯同怀里?掏出城防图,随手扔给陆怀熠,这才?一脚将周悯同踹进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坑是?新挖的,不大不小,埋一个?人正好。
周悯同像牲畜一样陷在泥里?,和着满脸的血,永远也不会动了。
谢安朔将那砸到扭曲的铁锹一道儿扔进坑里?。
阿正和谢府的下人们立时?从暗处露头,也不必谢安朔吩咐半句,便默契地开始朝坑里?头填土。
土扬在周悯同身?上,很?快便将土坑填了个?半平。
谢安朔垂眸凝着那土坑,仿佛出了神。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兆奉陈案的证据,背着弄丢妹妹的愧疚,压抑这自己内心的情愫,顺天城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总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锹又一锹的土将这些?都彻底掩埋,一切都彻底告终。
谢安朔长长地舒开一口气:“门户已经清理干净了,宫里?那头……”
“我敢把人放到你面前,宫里?还用你操心?”陆怀熠在一旁眼都不抬地翻着城防图,一时?不由蹙起眉头,“这图居然是?真的。”
谢安朔也顿了顿:“城防机要,该是?上直十二卫的军中机密,周悯同如何能拿得?难不成……”
陆怀熠心下一紧,顿觉大事不妙。
“高杞将周悯同掀了个?底儿掉,可关?系到宫里?头的那位,他却半个?字都不肯说。”
“如今上直十二卫里?有了鬼,宫里?头定是?要出事。”
陆怀熠蜷了蜷手,眸光立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侧目瞥向谢安朔:“我得马上出京一趟,你若是?还想找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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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去?守好芫娘。”
谢安朔蹙着眉头:“不必你来交待。”
“上回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早就能问清事端。”
陆怀熠哂笑:“要不是?我横插一脚,兴许芫娘和你谢编修已经被害死在智妙寺里?头了。”
谢云笈望着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兄长手中收有兆奉陈案的证据,还有当初的《兆奉幼祸疏》,与国?公爷手中的雕版一对,便能证明英国?公是?受冤的。”
“如今时?辰不等?人,我已将东西都收敛好了,陆世?子受皇命查陈案,若需取用,我们即刻将东西拿过来。”
“至于芫娘,不必交待,我们自然也会护好她。”
陆怀熠扁了扁嘴,仿佛还有些?送给谢安朔的优美词汇,但终究还是?白他一眼,忍在嘴边未曾开口。
宫中事急,他没有功夫在这里?斗嘴,便只能转而跟谢云笈嘱咐一句:“劳你多照料,还有,叫谢安朔少欺负我们芫娘。”
“芫娘要是?有好歹,我跟他没完。”
他唤来陆巡,牵起马便急匆匆扬长而去?。
谢安朔拧着眉头看?陆怀熠走远,这才?幽怨地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血,露出了往常那副斯文?温吞的模样。
只是?他眸色沉沉:“他们家的芫娘?他还要不要脸?”
谢云笈又细细绞了绞帕子的水,递给谢安朔:“罢了,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早些?去?积香居找芫娘要紧。”
“芫娘先前与兄长不睦,兄长该早些?同我说的。”
言罢,她忽然又低下头笑了笑:“从前叫惯了,往后却不该再这么叫你了。你是?兰序妹妹的兄长,是?时?候把你还给她。”
“如今周悯同已死,圣上既有此意,兆奉陈案指日可平。我们早晚要找到兰序妹妹,接她回家来同爹娘团聚。”
谢安朔垂下眸子,忽然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
“我早就听够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怕你不叫我兄长,可我更?怕你要永远要叫那声‘兄长’。”
谢云笈这回没有躲,她轻笑起来:“咱们去?积香居吧,别忘了陆世?子方才?仔细交代过。”
“如今护好芫娘才?是?重中之重。”
“好。”谢安朔随着谢云笈躬身?上车,直直往荷花市场奔去?。
积香居才?刚刚开门。
门口迎着他们的是?红芍。
红芍见着谢安朔,便想起先前捉弄他的事。
她背后没来由地凉了凉,转头就想往店里?头去?躲开,可走了两步,却又还是?停了下来。
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先前谢安朔还在店里?头帮忙解过围,饶是?觉着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对谢安朔也不能不恭敬些?。
红芍撇撇嘴,便横下心一口气交代:“芫娘进宫里?侍奉除夕的宴席,这几日都住在宫里?,要等?过完除夕才?回来。”
“芫娘虽急怕了会咬人,可既然咬过,她必然不会记仇了,还请谢公子年后再来吧。”
谢安朔见红芍不似上回一般不待见他,这才?又问道:“红芍姑娘,听闻你在香海便认识芫娘,那可曾听说姜家有一只祖传白玉环?”
红芍略做思忖,随即嗤笑一声:“姜家从前穷得跟什么一样,要不是?拣了芫娘回家,就是?下辈子也没有姜禄念书的份儿。”
“他家哪有什么祖传玉环?芫娘才?有,是?她亲生爹娘留给她的,她还有个?哥哥,她想找亲人,所以才?从香海寻到顺天来。”
谢安朔扣着的手一紧,只觉得这其中实在太过巧合。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巧合的事,除非……
他忙不迭追问:“是?芫娘的玉环?那玉环在哪?能不能让我们瞧一瞧?”
红芍眉头微蹙:“自从姜禄偷过以后,芫娘被赶出家门,受了好些?罪才?把玉环找回来。她怕再弄丢了,如今都贴身?戴着。”
“你若想看?,只有等?芫娘回来才?行。”
第83章
小年一过, 除夕便越来越近了。
宫里头?和宫外一样,四下里也都是一番忙碌景象。
乾清宫前头?挂起?了?高高的宫灯,各个殿阁也都用彩绸装点一新。饶是冬日里不常见的各色奇花异草,如今也悉数被搬进宫中摆放在各个殿阁之中。
白天御膳房中要准备年节用的琳琅满目的熟食, 熏肉, 果子, 点心。
这?些食物不仅要供着正月里各宫各宴的用度,还要紧着宫中赏赐各个王公权臣的年礼。
故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要备齐装好, 却?又不能因着准备的多便失了?精细,这?于御膳房的诸位御厨们来说, 也绝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芫娘本就只是为着除夕的年宴进宫, 宫中的诸事管得精细,芫娘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于旁的,都有专门的御厨和刀案负责。
只不过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糕点,在宴会上也有特定的码放形式。
芫娘学的仔细, 又练得勤快,心中很快就已经对除夕的年宴有了?数。
整个宴会开?始前, 要先上一巡看?盘和果盘, 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饯和冷盘,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饱腹的荤食热食, 等到酒足饭饱,再到最后一巡点心果子, 一场宴会便能算彻底结束。
然而只第一巡就足够让芫娘头?疼了?。
看?盘里的东西在宴会上只能瞧,不能吃, 要等到宴会后才会分赏众人,所以无?论点心还是蜜饯水果, 都会摞成?高高的模样。若是摞得不结实中途塌落,那这?摞点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宫人的手都灵巧至极,拿起?点心三两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饶是端着盘子四?处移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芫娘看?了?好几回,才算是堪堪能将自己的云腿饼摞个三层,这?看?盘离七八层还差一半,可离除夕却?只剩下一天。
从?前切菜做饭的没难住过她,如今摞点心倒是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过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能难住她的事。
御膳房正因着年关在即,整夜皆是灯火通明,倒正是帮了?她大忙,芫娘借着这?长明的灯火,索性开?始连明昼夜得摞。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芫娘摞得全神贯注,终于将一座“小山”搭起?来。
至此,点心一下子都变得顺手起?来,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盘。
她眼见得大功告成?,才终于揉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缓缓坐在灶边开?始歇息。
只要看?盘能提前摞好,宴会再开?始之后的四?巡荤食热食准备起?来就轻松多了?。
待到除夕,这?些点心被阖宫一摆,那便不怕顺天城以外的人听不到了?。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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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从?荟贤楼带了?翻毛藤萝饼进宫,用在第五巡时的点心果子里。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顺天,那一定要保佑这?一回他?们能见到藤萝饼,能听到她在宫宴崭露头?角。
芫娘双手合十,闭上眼满心诚恳地祈求起?来。
可是心中的愿望还没能默念完,一阵轻轻的脚步忽然传进她耳中。
这?个时辰大家都已经歇下了?,谁又会往御膳房中来呢?
芫娘一滞,有些不解得打量过去。
只见得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侍蹑手蹑脚地挪进御膳房里,朝着四?周打量一圈,随即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一股脑地撒进了?角落中养大青虾的水缸里头?。
芫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一缸青虾活蹦乱跳的,预备着明日的宫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虾仁爽脆弹牙,御厨们大都用明虾,唯有芫娘的虾包是用来做皮儿,故而需得个头?到位的大青虾才行。
芫娘见得这?情形,顿时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里倒什么东西?”
内监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顿时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随即上前一把将人扯住:“你在缸里撒了?什么?”
内侍忙不迭摆手:“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谎言,一把拽住内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见五殿下。”
“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会上要用的东西,你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话不说,连拉带扯得将人拖起?来,直唤起?值夜的内监女史,方?将人领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俨然是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芫娘连忙毕恭毕敬行了?礼。
“搅扰殿下安枕,实在是心中有愧,只是如今兹事体?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禀,方?才我在御膳房瞧见这?小内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虾里头?撒东西。”
“那些青虾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纯。”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冷声?问:“姜小娘子的话可当真?”
“大胆奴才,方?才在御膳房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内侍连忙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殿下,奴才不敢欺瞒,奴才是往那水里头?撒了?包盐。”
“那些青虾都是海获,膳房将虾养在清水里头?,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御膳房的当值太监,何故要往御膳房的水里加盐?”
“更何况若当真是盐,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御膳房发觉你的时候,为何不说?”
内侍这?阵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样怕了?,他?直起?身来望着芫娘:“谁知道你半夜在御膳房里头?蹲着吓人?我瞧你才是图谋不轨之辈。”
芫娘闻言,转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状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请殿下明察。为着保险起?见,劳烦将那些虾拿来,请人瞧一瞧便知分晓了?。”
五皇子听着两个人分辨,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盐罢了?,何须再闹出动静,只要不耽误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是姜小娘子太紧张了?。”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内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滞,连忙挡住那内侍又道:“那青虾毕竟是陛下和中宫娘娘要用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怎么能不查就将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顿时撒在芫娘身上:“怎么?姜小娘子是觉得我说错了??要在宿辰殿里教?我做事?”
芫娘顿时松开?了?想要拽住内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只是……”
话音未落,芫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一定不可能是盐。
这?宿辰殿像个狼窝,表面和蔼的五皇子,俨然另有图谋。
“殿下说是盐,那就是盐。”一旁的老内监走?到芫娘身边阴阳怪气道:“姜小娘子造次了?,若按着往常的规矩,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只是殿下仁慈,罚你在宿辰殿抄经,还是抄到明天除夕过后再出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