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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柔听罢也就不再瞒陆昭:“他确实是我几年前收留的。他有个老父,人都唤他柏叔,也说吴语。那年建邺大乱,他老父带着他来朱雀桁避难,我就把他们留下了。去年柏叔没了,就只剩他一个。阿姐要是不放心,我让他去客栈住吧。”
陆昭听完却笑:“那倒不必,我看他对你倒是忠诚。再说南北隔阂历来就有,也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人心似海,你自己多留意着些吧。”
陆微自淳化渡口上岸,先与属长卢霑拜别,随后陆放便派人一路护送他入京进城。然而才见了父母,便有中枢诏令下发,司徒府已辟其为东曹掾。
陆振闻言笑着道:“先去吧,你阿柔姐姐他们也是刚到,正在后院收拾着,等你从宫里回来,再见也不迟。身为司徒府掾属,中枢有诏,已是恩遇,速速换衣入宫,莫让别人觉得你轻慢了。”
公府及州府、郡府征辟僚属并不都走中央渠道。虽然掾属仍是各府长官自行任命,不走敕令,但也分两种情况,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板授。晋宋之代,各府自辟僚属,以板授官,谓之板授。这些人不受吏部任命,直接由属长选任,而这样的板官,国家也不出俸禄,完全靠府中长官自己出钱供养。寒门子弟多靠这种途径任官,家中富庶者自掏腰包,用钱填平阶级之间生而有之的差异。所幸板官和正官在积累官资上并无差别,但这种半开放的征辟制度,仍然不大可能出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情况。
另一种就是由一府长官呈书向吏部报备,吏部也有参议权,最终吏部下发一纸任命,替公府征辟。一般州府的别驾、军府的长史都很少直接通过吏部任命,能在司徒府东曹掾任职,并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职手令,可见各方对陆微这个新东曹掾也是颇为瞩目,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陆微初次入宫,便由姐姐陆昭陪同。如今未央宫已修缮一新,先前的烧毁破败之景早已荡然无存。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洁,铺于地上,四周多植松柏,朱墙黛瓦,古朴典雅。未央宫南的中枢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扩建,高门玉柱,庭院深邃,或雕瑞兽,或画吉羽,博采旁撷,包罗万象。虽然仍有诸多殿宇没有完工,但已大气初显,颇具格调。
此时陆昭与陆微经过,便有一些仍在赶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计,点头示意。陆微见此景道:“生民只求安稳,求力有所用,得其政者,便已可称圣贤。只是阿姐用心良苦,旁人却未必理解,还要出言针砭。”
陆昭大兴土木,重修未央宫,其实并不附和战乱之后稳定时局的做法。朝中也不乏有人抨击她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但其实陆昭也想让这些生民归于田亩,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盘踞,土地垄断严重,这条路根本就行不通。那些世家出身的当朝重臣倒是督促陆昭,让朝廷发放土地,但一旦土地吃紧,安定不及时,这些难民便会化为反民,冲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届时这些世家大族又会跳出来,以给一条活路为诱饵,将这些难民荫庇起来,压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气。等到真正国家有难的时候,世家们又会钳制朝廷,漫天要价。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会放弃成见,团结合作,各自拥兵自重。因此百万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内耗中,用之殆尽了。
陆昭此次修建未央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本身就是人身控制的一种手段。如果此时能够发动一场战争,也能解决部分为题。但如今魏国内部承平,这把刀大概率会捅向魏国自己,开启新的内乱。
不过陆昭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南方仍有一个强大的楚国。但凡有人敢在长安掀桌子,搞起内战,不给这些生民活路,那么大家就一起灭亡。
当然,这些难民在建造宫宇之后也有出路,陆昭打算先将他们安置荆北。这些经历过集体生活和严格管理的人,一旦扎根荆州,也是给地方的一次强力输血。
陆昭看着眼前的幼弟,他虽已初长成,身高已与自己持平,但语气中仍不乏少年意气,因缓和道:“成者为王败者寇,战争的劳民伤财乃是工程之数倍,可是崔谅之乱、贺祎之乱还不是打的热热闹闹。既然百姓只求一顿包饭,一处安居之所,又何必拘泥于形式。至于劳民伤财,不过是政治打压的一种借口罢了。”
陆昭明日才正式去职,因此按照官阶和爵位,在禁中仍颇受礼重。陆微原本不过十六岁,仍未长成,此时跟在陆昭后面和小内侍没有什么区别。中途偶尔遇到的几人,也都纷纷驻足礼拜,偶然才会发现陆昭身后跟着的小弟。陆昭随后也逢人便主动引荐陆微,希望能用自己在职最后一日的威望,替他铺平一些道路。
待两人至司徒府,陆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摆,谆谆叮嘱道:“司徒为人正直,老成谋国,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学多思。人事纵有不靖,也无需站队,无需争执。阀阅昨日我已送到吏部,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
陆微既入司徒府,最先见到的便是司徒府从事苏檀。
“在下武功苏檀,表字怀思,听闻镜玄兄已应诏就任,特奉司徒之命引导。”
苏檀表面和颜悦色,但他身为武功苏氏,原本也有机会任东曹掾一职,奈何司徒选了陆微,心里也不乏怨气。不过他修养尚好,总能在面子上保持一团和气,再加上看到陆微年轻,面上仍是一团稚气,因此心底也颇有些不以为意。少年得显在这皇宫禁内何其多,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再不得重用。
陆微连忙以晚辈之礼相回:“初入禁中,诚惶诚恐,多谢司徒照拂,也多谢怀思兄远迎。”
对方既以晚辈之礼相见,苏檀一时也不好再端架子,连忙道:“久闻吴中俊彦之名,今
日镜玄得以上任,我等也是欢欣,快随我入府吧。”
丞相不置,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新府高阁广建,规制上仅稍逊于东宫建制。整个司徒府以南,都是掾属的办公之地。自丞相霸府以来,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独立性也成为一种时风,臣则臣矣,从则未从。依靠着一套稳健忠诚的掾属班底,来处理天下政务,也是宰辅面对皇权时可以拿的出手制约力量。
苏檀将陆微引至东议事堂,吴淼已在此处等着他,陆微连忙上前见礼。吴淼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你舟车劳顿,一路北上,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朝廷也急需你这样的年轻俊贤。”
陆微赶忙道:“微驽马之资,但求所用,必不辞劳苦,报效国家。”
吴淼面色霁和:“玄聪镜机,见微知著。十日后便是荆州刺史之选,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也算是不负家国。镜玄今日初到,可先去各部拜会,人事籍册俱在吏部,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阅。”
陆微拜别司徒吴淼后也未作耽搁,径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内。东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但一般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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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规制也很难满员,因为文吏征辟多走板制,公中并不出钱。索性陆家也从来都不差钱,此时属内已经有陆昭为其择选的一众堪用文吏,而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书府初建时,陆昭带人入丞相府搜查图籍选拔出来的。
如今朝中要遴选荆州刺史,面对浩瀚如海的吏部图籍,陆微可谓有利器傍身。在与一众属官见礼后,陆微便下令道:“去吏部找陈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阀阅来。”
第305章 退场
荆州刺史任重, 也非司徒府一力决之,尚书台亦会提出意见。然而即便是两方列举,真正能够落在备选名单上的时流, 也并不多。譬如汉中王氏注定不会在荆州任何州、郡名单上出现,政治讲究的是你进我退, 你来我往, 互有尽让。如果汉中王氏拿了司隶校尉后还想碰荆州,那就是摆明了不让别人分利。那么大家就只好一起干掉你,重新分配你手中的权力。而如今陆家也同样没有什么精力放在荆州刺史的争选上, 他家仍有许多实利需要静心消化。
针对于这种情况,尚书台也给出了一份备选名单, 以司徒府长史窦准统北荆州魏兴、南阳、南乡三郡,余者仍由苏瀛暂领。窦准也是世家出身, 名望颇具,身份上没有什么不妥。且仅领魏兴、南阳、南乡三郡, 并不会大肆触犯荆州本土的利益,也不会侵蚀苏瀛太多的权力, 乃是取一个中庸之选。虽然是中庸, 但是作用却大。窦准作为第一批前往荆州的朝廷代表,必然要在荆州有所作为,因为是中庸之选, 即便是遭受打击,甚至失败,中枢都可以再派一个更强势的人选。
窦准自上次发声要夺取王泽谥号, 便已被陆昭和吴淼列为了怀疑名单中, 如今竟然在尚书台的推举名单中出现,可见已经是尚书令王济的人。如果司徒吴淼不想选择窦准, 那么也会让司徒府内部的不快,但如果让窦准当选,也就正中汉中王氏的下怀。
在陆微任东曹掾的第二日,尚书府便与司徒府会晤。当陆微将已经拟选好的人名呈送上后,王济的脸色顿时一黑。
陆微则在席末道:“属下昨日遍访吏部,查询名籍阀阅,斟酌之后,以为荆州之重必要众望所归,因此特谏王仆射为荆州刺史。至于最终取用,还要司徒和尚书令商议,属下不敢妄断。”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静谧。吴淼微笑不语,王济摧眉垂目。而坐在陆微旁边的长史窦准则愣怔怔地看着王济,同时又看了看吴淼,眼中充满了困惑。
王济看似面目平和,但内心早已恨得咬牙切齿。王仆射乃是尚书仆射王谦,这样一个人选抛在台面上,不仅尚书台所提供的所有人选都要作废,只怕这些备选的人都要恶视王济。王谦是陈留王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号人物,其坐镇尚书仆射,本身就已位同副相。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早年同宗,而陈留的吴家又与陈留王氏有婚约。现在王谦这个人选怎么看都像是尚书台和司徒府两方博弈的结果,最后让陆微这个新上任的小辈捅出来。如此,长史窦准以及其他备选之人怎不能深恨他。
窦准本因先前为他汉中王家发声而引起了吴淼怀疑,若非为了王家在司徒府有眼线,是断不会坚持任职的。如今窦准只怕是愤懑难消,要极力辞去司徒府长史这个职务了,这才是王济真正担心的。而且他还不能反对,毕竟王叡到了司州还要和函谷关以东各个世族打交道,王安也在司州任着太守,这时候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得把王谦这个荆州刺史给认下来。
可是王谦之后呢?说句不客气的,他一直认为王谦名声虽俱,但其实是持重苟安之人。持重者即稳重局面,苟安者则不生枝节。一个这样的人,放在四战之地的荆州去,不去碰乱摊子,不敢浑水摸鱼,只在小村子里争,一旦荆州有事,又能有什么作为。一旦王谦因事去职,那么朝廷就不得不再找一个位居王谦之上的人选。那么自家来说,他的父亲阴平侯已经年高,朝廷是绝对不可能冒险让父亲去坐镇荆州的。他的儿子王叡已执掌司州,又怎么可能退回而拱手让出。这样一来,盘面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选,那就是车骑将军,陆归。
当然,还有更令人心生颓意的。陆家此时大力支持陈留王氏,两家和解,在所有世族眼里都已经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形象。分红有渠道,上升有空间,不服我来平,陆家已具有世族领袖的能力。
原来这才是陆家要的结果,王济哑然失笑,而后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暗红的落叶铺陈于长安晚秋的阶庭之下,而昨日的秋空澄霁早已化作苍云白露,碧草寒霜,着于其上。与浩瀚青史中每一个篇章一样,无论呈于文字的故事是对胜利者的讴歌,还是对失败者的冷漠,皆以鲜血为底色,无一例外。
此时身居于清凉殿的元洸整了整袍服的衣摆,内侍推开了宫殿的大门,立在门外的是右卫将军杨宁,以及此次护送他的五百名骁骑。
元洸道:“出发吧。”
数百人的队伍离开了精致的宫殿,没入了高耸的宫墙。宫墙巨大的石砖泛着冰冷的苍灰色,那些刀剑的划痕已被几月的雨水冲刷得光滑而模糊,唯有墙根下在缝隙中生存的苔藓绿的亮眼。这是多少权臣,多少王侯,磨尽刀枪,砍穿甲胄后,想要永久留在权力丰碑上的痕迹。
在经过宣室殿前,元洸忽然勒马不前,道:“我要再见父皇一面。”
这并不合规矩,然而右卫将军杨宁并无阻碍诸侯王之权,遂让人投书于光禄勋,请求入觐。片刻后,内侍也传来了旨意。今日殿中尚书去职,要入内觐见拜辞皇帝,皇帝没有空再见旁人。
元洸望着深深紧闭的宫门,漠然道:“再投。”
宣室殿内,魏帝正坐于上,太子侍立于侧。内侍将朝服、时服、纽印以及佩玉、簪冠等物一一接下,送出门庭。陆昭拜了三拜,一切都变得如此轻盈。
她的职衔连同女侍中,一同被剥了个干净,因此倒也穿回寻常闺中衣裳。金钿头上落,明月耳中解,那些重回于玉靥之上的妆点,盘桓与云鬓之间的装饰,已足够让御座之上与御座之畔的君王骇然发觉,她曾作为女人执掌权枢如此之久。他们亦骇然,她集南人、女人、汉人三种不利的地位于一身,行走在北人、南人、鲜卑人之中,她的权力来源曾经多么的微弱。她更加重视统战、更加尊崇旧勋,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既得利益者永远只有温水般的剥削,没有热油般的激烈。
而这样一个掌权者,即将退场,是他之幸,是国之憾。
昏暗的大殿下,没有人察觉出皇帝肃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丝失落,也没有人察觉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炽热、期望、以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殿门重新打开,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一城银白,闪动不已。陆昭慢慢走下台阶,同时也走向那个新的身份。
殿门关闭,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蝉子,皱了皱眉道:“你何时信了佛?”
元澈恍惚看着手中的佛串,只觉心中烦躁不安,遂胡乱答道:“这几日儿臣睡得不大好,此物乃玄能法师相赠,说有定心凝神之效。”
魏帝心中将信将疑,却也点点头,而后又嘱咐道:“玄能持正,朕不担心。宗教用对了地方,于国于民都有好处。过会子魏钰庭他们要来议事,河南淫祀不绝,怕是要出大乱子。先前陆尚书派人去了阳翟,但也只能一力支撑着,朕也已经派人送五郎回洛阳了。”
冬日的雪来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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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还未凋残殆尽,梅花却已经开了。细雪白梅如连云阵,将一切亭台楼阁遮蔽住,任谁也不能把深宫的曲折尽收眼底。在这片雪中残垣下,一个人自北向南而返,一人自南向北而行,花海隔绝,虬枝分野,眼看貂蝉与博鬓即将错过,貂蝉的主人忽然回身,三尺寒刃穿过这片自然天成的屏风。
那是文武宴上不曾落于她身上的剑刃,一缕花瓣随着剑风,飞掠过她的凤目、鬓角,并为目光中的黑暗掩埋。剑锋回转,发出了蛊惑与杀意交织的音色,而陆昭轻轻偏了偏头。在她躲过锋刃的一刹,王叡看清了那片铅华不著的面容,清冷的线条永远向内收敛着,冰静的皮相永远严谨控制着。“在荆州下了这么重的手,现在退出,值得吗?”
没有得到回答。
剑光再度掠过面门,继而他又看到了存在于色相之下的诸多变相,幽暗中的灼灼,雪光中的寂寂,收敛中必然存在的欲望,以及静默中黯然滋生的低语。
“你本不属于东宫。”剑光又悄无声息地变幻了,更快,将花枝卷起,如落星回雪,“也不属于这里任何一座宫殿。”
白梅花海再次停止了扰动,陆昭的双指死死地压住了隐蔽于叶底的狡猾剑身。
龙涎暗香欺梅,白檀清冽胜雪。两股力道的加持下,剑身已经弯折,光与影在力道的变化中变幻,刚锋与柔骨则在暗中厮杀较量。龙涎与白檀混缠了,昳丽的凤目与清冽的凤目逼近了。衣袖在咫尺间,绕着花枝轻轻擦荡着,光洁的绸缎发出嘶嘶沙沙磨损的声音,让人想象到衣裙下面美好的身形,以及身形之下鲜红的血液。
陆昭手如环风,剑由上挑,复被压下,太极两仪一般的轨迹,由或避或趋的身形,或进或退的脚步,画为圆满。数百枚花瓣随风零落,身与身的俯仰之间,眼与眼的迷离之际,杀意也被稀疏的花枝寸寸分割开,一同在这片冰冷地天地凋落。
“都玩够了吧。”元澈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重剑随而击落。
陆昭先松了手,那剑击得王叡倒退了一步。
王叡笑了笑,将剑抽回,收入鞘中,拱了拱手,离开了。
待人远去,元澈试探着握住了陆昭的手,然后道:“坐车吧,我送你回家。”
第306章 洒脱
陆昭一向是忙到久疏风景之人, 即便是坐车出行,大多也是与人谈公务,无暇欣赏沿途风光。这一日下雪, 按理,车的顶棚和帘子都要换成油毡, 但元澈仍让侍从用夏季的云纱。陆昭只需要稍稍抬头, 便可以看到云收雪霁的天空,灰蓬蓬的云,以及艳如炽火的枫树, 耀如金箔的秋桐。
元澈打定主意让车子行的慢些,陆昭也就安心领受。
时近年底, 长安街边多出了好多糖馒头摊儿。细馅馒头早已提前用黄草布裹好,用厚盖布槽了一宿, 摊主取出,过香油一炸, 片刻之后,既成金黄, 竹签子穿之, 浇以深棕色的糖汁。咬上一口,嘴角便一整日油香香的,酥脆之声带着丝丝蜜儿甜, 最讨孩子们的欢喜。
劳工们苦了一天,馋了荤食,去旁边的小门脸摆上数文, 要些川猪头来。店主不忙收钱, 先掀了盖子,从凝白骨汤中取出肉。深秋井水凉, 用冰井水一过,刀把猪肉切成柳叶薄片,再入长段葱丝、韭绿。讲究些的,需得加笋丝、茭白丝。随后盛在一只广口碗里,用胡椒、杏仁、芝麻、粗盐一拌,撒上些酒,再放回荡锣里蒸上一遭。待听完劳工们的抱怨,店主便回头取出肉,此时五味丰富俱全,下酒佐餐都好,连带旁边胡饼摊的生意都水涨船高起来。
有着官身的,却不敢拿着胡饼卷肉当街大快朵颐,只得稳坐在青篷车内。马车极稳,不失风雅,此时一行人路过一门面富丽的酒家,元澈便打发了侍从去要吃食来。
“京里头好吃的多,新奇玩意儿也多,这家蟹鳖做的最好,如今吃正当季。”
这原是道颇费功夫的菜品,需荷叶打底,上铺一层粉皮,再添上提前用花椒调了味的蟹肉。之后取鸡蛋也好,野鸭子蛋也好,入盐少许,搅匀浇在蟹肉上,最后再缀以极鲜的蟹膏,如此才能入锅开蒸。随后冷后去粉皮,切成象眼块,螃蟹壳熬好的靓汤乃是现成,只需加生姜花椒,入锅勾芡。蟹鳖早已铺在菠菜上,浇汁既收,其口感之温润,味触之鲜薄,甚美。如今秋季,这是道时令菜,有心思的店家自然早有预备。不过几时,便有侍从捧了盖盅,从店中小跑着出来,恭敬地奉入车内。
陆昭一勺一勺舀着,过到嘴边,总要多吹上两次方才肯入口,端的是谨慎。元澈手中也托着碗盏,眼睛却不声不响地落在陆昭身上。她的面孔又小又白,暖白的热气袅袅而上,仿佛重新替她画了眉,上了妆。他发现原来去掉那些棱角竟这样容易,只需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陆昭吃了一口便觉得好吃,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静静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现在便已足够,那些属于与不属于的承诺,真情亦或假意的虚言,远没有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吃东西来的实在。爱与不爱不过是随意而改的回答,而他在这个世界早已徘徊年久,不再执意追寻。
见陆昭吃好了,元澈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掉,然后道:“吃饱了东西,一会儿下去走走。”
下雪路滑,出来的人自比往日少些。元澈找了一条稍空旷的街道,便扶陆昭下了车,两个人一起逛了起来。雪后秋容如同新沐,往来人等,行者如迎,偃者如醉。街上数十株银杏树交峙着,如满头戴金的贵妇家有璋瓦之喜,在此处招衣舞袂地相互道贺。
元澈虽从宫中出来,却并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白色鹤氅。两人携手而行,或在某处糖果摊上停下来,或在某处酒肆前看菜牌。疾风卷起,元澈便举袖为她摘去头上的落叶,如同白鹭公子,窥得美人一笑,便邈风回首,慕悦她的容媚。
终于行到一家店前,陆昭说要进去看看。元澈抬头,原来是家卖扇子的小店面。深秋入冬,扇子便很难卖出去,价格是平日的六成。
“现在买回去,等春日再送人。”陆昭一边进店,一边替自己心精打细算起来。
元澈笑她打算得仔细,眼见她已站在柜前挑拣起来,自己便跟在她身后逛。店里的两个活计前来招呼,年长一点的很快发现这位女客颇有所好,三句两句便聊上,推销起自家的货品。年纪小点的还是半大的哥儿,就不得不面对站在旁边兴致乏乏的元澈。
“啊,不用招呼我,都是我家娘子挑。”元澈也不忍让小孩子白费时间。
小伙计只得重新蹭到陆昭眼前,刚要说话,便被大一点的瞪了回去。面对着不输于朝堂内的竞争法则,陆昭便笑着拿起一柄扇子,又管掌柜的借了笔,在上面题了几个字。随后吹干墨迹,陆昭便交给小伙计:“去问问他要不要这个。”
陆昭买东西一向不犹豫,看上了便让人交钱,不一会儿,两人便走了出来。小伙计将一盒盒扇子交到元澈手里,又千恩万谢,洋洋洒洒夸起他娘子的好处来,惹得路人频频回望。陆昭听了也觉得臊得慌,一路红着脸,拉着元澈回到车里。
一到车内坐定,元澈便宝贝似地把扇子捧出来看。陆昭的草书显然是新成,因而只工刚瘦,但起落之间已初现萧散之意,时如舞袖挥拂,时如剑风缭绕。仿佛不需要任何契机,元澈便想到了那片白梅花海,她手势凝回,宛转翻覆,谁在理解着她?谁又引领着她?想到这里,元澈便用低得自己都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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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又练了章草?”
举手投足间,陆昭也恰巧捕捉到了那串莹润的金蝉子:“我不知道你也信佛。”
外面车水马龙堵在一起,虽滞泄的慢,却也无人烦心在意。而车内不过一低眉,一垂眸,似是两人都感到对方今日的那一点叵测,陆昭反倒先开了口:“你送给我王献之的字,我时常会看。”
元澈也装作叹气:“看来它陪你的日子倒比我陪你的日子多。”
陆昭忽然摸了摸元澈的脸。人生于世,不会比一幅字来得更久。誓守于言,不会比一块石头来得更坚定。情爱于心,或许也永远不会抵达生命的尽头。
元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她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在告诉他,她是在认真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元澈有点欣慰,便探身过来,扳住陆昭的头,深深地吻了她。温热的唇在凉薄的季节实在很难被拒绝,陆昭闭上了眼,手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对方的脖颈。
过了深秋天暗的早,各家虽已点了灯,但远未到长安夜生活开始的时刻,因此整座城都显得华美而死寂。一路上,两人已很少说话,但仍靠在一起,偶尔回去探究对方的脸。华灯隔着纱帘扫过两张脸,仿佛拨开迷雾的黑暗,四目相望的时刻,剥开情.欲与温柔的求索,他们仍知道自己是认识对方的。
车行至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陆昭知道元澈有话要说,便没有起身。元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钥匙,放在陆昭手里:“这是东宫内院的钥匙。”
陆昭接过来,本想开玩笑说要在里面埋伏死士,但当他看到元澈一脸认真后,便适可而止地玩了玩嘴角。她知道这个男人即将做出承诺。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不仅仅是今日,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在我们的家里看到你。我爱你。我知道同样的话你很难说出口,无论你怎么想的,都没有关系。”说这番话的时候,元澈的眼睛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滢滢光亮。陆昭望着他,外面又飘起雪来,雪花细细地扑在云纱上,渐渐地将所有的空隙都覆上了。“没有关系,我受得了。”最后一片雪花扑落,陆昭觉得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指尖抚着他的面孔,如同在轻吻,连同那片练字生就的薄茧也都变得柔软了。她竭力地想着要说些什么。
国公府的大门轧轧打开。“娘子回来了。”
元澈只好先下车,将陆昭扶了下来。门口的掌事认出是太子的鹤驾,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说要进去通禀。这时,不远处便有马队驱道。
数百名骁骑疾驰而过,不曾回避青宫鹤驾。铁甲悉索,头盔之下的目光掠过、又似略过国公府门下二人,继而又轻忽地飘向了黑夜无限辽远之处。元洸骑过长安北门,渡过渭桥,周身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袭来,仿佛无数的伤口在寸寸割裂。他的头盔无法遮蔽他看清事实的目光,盔甲再坚硬也无法保护跳动的心脏,即便是再黑的黑夜,也不能替他掩盖绝望。
“大王方才为何不在国公府前停马?”王叡此行要护送元洸至潼关,“大王宁愿假装不在意,也不愿一搏?”
元洸似像被长槊击中一般。而他现在才明白,才下眉头的洒脱便不算洒脱,却上心头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第307章 桃源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 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发不似院落。从初期寥寥几盘象征性的宫中赐礼,再到陆家自己准备的各种礼器、陪嫁, 已足足有近百只箱笼。这些箱笼平时便存放在院中,偶尔会陪着主人演练婚礼上繁琐的礼仪。
陆昭缓步穿行于这些箱笼之间。高耸的箱笼将风的声音拢得很细很低, 隔壁的丝竹声湮没了, 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声湮没了。无数只箱笼仿佛一层层厚重的壁垒,皆将她隔绝其中。这些壁垒因大婚而起,带着她, 自此隔绝了前朝与国朝,南人与北人, 小家与国家——这是身份的壁垒。而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鸿沟,地方与中枢之间的羁縻观念, 公与私的难以调和——这是理念的壁垒。
偶尔,这样的壁垒会被稀释掉, 那就是在箱笼打开的时刻。绛碧结绫复裙,如同洞庭春水载满晴丝。丹碧纱纹罗裙, 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飞甍。绛地纹履的软缎阴凉地匝着足尖, 仿佛可在广寒宫中履冰而舞。华服春筵,绿章画阙,那是美与肉身贴合, 性与神思的摇荡。衣衫而非衣衫,那不过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笼亦非箱笼,而是情爱的妆奁, 侈丽的, 焕然的,一旦打开, 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天夜里,国公府忽然起了骚动。陆昭猛然醒来,披衣而出,却被母亲处赶来的侍女拦下。
“娘子是要嫁进宫里的人了,夫人说这些事娘子实在不便插手。”
陆昭有些愣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回到房间内熄了灯,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她索性披衣起身,从书阁里抽出一卷文集来读。
从“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读尽,便展开了那片此世独绝的桃花源。黑暗的时代,渔人来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河谷,在享受与世隔绝的安宁后,便与桃花源人惜别。小船再度撑开,山谷相掩,旧途消失。陶渊明的行文缓缓如流云,到了南朝便安静地停了下来。他与渔人一样,无法回头,只能被动地别离这片安宁的土地。
天色将晓,陆振回到家中,走到后院时,他望了望那个有着淡淡明亮的房间,旋即走了过去。
是夜,渤海王坠马,腿脚受伤,不宜远行,只得返回宫中,因此皇帝命护军府加强戒备。与此同时,陆放也命人送来了消息,新平郡内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后,虽无疾风骤雨,亦是浓云密布。
陆昭虽然已卸任,但却未失权。即便不再有录尚书事这种强悍的行政能力,禁军的影响也逐渐减弱,但是毕竟自行台任中书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辅数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脉已经相当可观。这些多是乡人后辈,不少以文吏、掾属的身份散落在宫城内外。尽管这些人身份卑微,但毕竟事务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来也能构绘出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运作网络。
况且陆昭离职后,先前的行政班底并未彻底解构。其中一部分借着陆微东曹掾的身份进入了司徒府,在外朝扎下根基。另一部分则随陈霆、彭耽书两人进入到了禁军和司法系统。地方军镇上,秦州、南凉州已经经营成熟,唯一一个隐患便是新平郡,不过陆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只待事发。而荆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后伐楚才会发挥重要的作用。至于尚书和中书二省,有柳匡如、卫渐、顾承业三人支撑,也是绰绰有余。这些人与父亲的司空、护军之职配合,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内外兼明的政治架构。即便有人将父亲强行摘除,余下的网络也足够依托陆家的政治存量,为整个以陆家为中心的权力进行托底。
这是陆昭身在权位几年以来,为家族做的所有铺垫,此次卸职归家,算是圆满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陆振也特意命人备下家宴,彭家众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虽和陆昭共谋共事,但陆昭即将嫁人,又是自己女儿的闺中密友,他也生出一丝长辈的欣慰感来。“如何?女儿出嫁,国公心里怕是舍不得吧。现在是家宴,国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兴哭啊。”
陆振指着他笑道:“耽书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这诸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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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你且放心,虽轮不到你操持你亲生女儿的婚事,但大礼傧从,你彭家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出来在西北风里头站几个时辰。”
彭通听完拱手道:“我虽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国公府的场子。”
如今陆归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长驻,因此西北诸多事务,都要靠彭通担待。陆振明白彭通是来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虽然此次为陆昭贺,但是不知不觉,彭耽书的婚事开始被长辈们提起来。女儿不愿嫁,耽书母亲虽然认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儿,因此没过多久便开始重新组织战友,决定为耽书再相看相看。陆冲尚未娶妻,见势不妙,赶忙溜之大吉,凑到陆昭跟前,假意谈及朝堂上的事。
尽管母亲已经下令,席间不许言及政事败兴,但是陆家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要职上,怎么可能避而不谈。再加上陆昭的幼弟陆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将荆州运作下来,吴淼对其也是赞赏有加。年轻人正是好胜心强、寻求关注的时候,陆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见到陆微在一众兄长姐姐面前穿梭自如,撒娇卖乖,继而侃侃相谈起来。
见陆冲徒然挤进来,陆微也有些不情愿,因道:“二兄何故趋避,幽人虽可伴于穷乡,才女却不宜谋于晚媒。”
陆冲见陆微扬声,便连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伤晚嫁,童子犹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让二兄入赘,就快快住嘴。”
陆冲既加入进来,便开始和陆微一起,与陆昭沟通消息。如今清议已经结束,司徒府已将部分议题留中整理,以再做讨论。其中讨论最为热烈的还是荆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细节仍被陆冲和陆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钰庭回归后便开始尝试提出土断和肃清吏制,但清议群体的世族力量实在太过声势浩大,几人怕引火烧身,便没有再提。倒是几日前,王叡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和魏钰庭沟通,愿意在司州部分地区尝试土断。
在陆昭看来,许多政策并没有纯粹的好坏之分,但时局不同,利弊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土断,昔年东晋由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力图将世家荫庇的人口录入名籍,由朝廷发统一放土地给这些人。这些的的确确是国用,但是效果却并不好。
东晋门阀执政,行政效率极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骤然解放,让朝廷很难妥善地处理。土地发放不及时,种子、耕牛调配不当,这些让当时大量的人口直接从荫户变成了流民,随后南下,进入了五斗米教叛乱的温床。短期的获利或许支撑了桓温的北伐,但是长期来看,政治上桓温彻底被孤立,国家元气也未因此得到恢复。一个好的意图,最后竟变为了重创东晋的慢性毒药,也是可悲。当然,此事也并非桓温一人之过。世族们各自一盘算计,想要维持小朝廷内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仅让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馑,也让国祚失去了最后一丝元气。数十年后孙恩之乱,大肆杀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贵王、谢的报应。
“王叡愿在司州施行土断,只怕未必好心。”陆昭道,“我听说河南淫祀闹得很凶。”
陆冲和陆微相视,旋即也明白了陆昭话里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乱,百姓的钱财大多供奉□□,而□□之兴,背后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当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乱,也是因为有父亲曹嵩在朝中为其兜底,这才使这些世家豪族不敢闹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穑荒废,世家大族此时便可低价收购土地。这个时候司州再施行土断,哪会有空闲的土地发给百姓。这些百姓见朝廷背弃承诺,自己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连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个空,平叛的事,就要划分更大的权力给地方,给司隶校尉。”
陆冲先前在禁军待过,近几日也不乏与父亲、陆昭交谈,因此对汉中王氏庞大的布局也是万分警惕,当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宫面见魏钰庭,力陈此由。”
陆昭却摆摆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毕竟陆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着这一方的利益,贸然找魏钰庭劝阻此事,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这事得去找耽书。”陆昭不顾陆冲的苦脸,继续道,“耽书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评,他是魏钰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讲清楚,得让他去和魏钰庭谈。”
陆冲算着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关,回来最长一日也够了,说:“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书姐姐要一封荐书和地址,我先去备马,拿到荐书便去找江恒。”
第308章 彩笔
刚任中书令的魏钰庭忽然收到尚书令王济的设宴邀请, 一丝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忐忑与疑惑。王氏府内宴席铺张,灯火俱明, 连陪客也都是时下一流俊彦。王济对于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大肆清肃司州的契机而分外满意,这个一心为国的中书令, 一心想进行土断、澄明吏制的中书令,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王济亲自在府前接迎,满面微笑:“尚书、中书两台虽独立,但俱是为国, 魏中书之令誉,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请魏令过府, 既是叙旧,也是为国绸缪。”
魏钰庭出身寒门, 未曾想王济竟如此礼遇自己,神色也松弛下来。但他脑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岂敢承尚书令如此厚爱。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国事上,在下也愿追骥尚书令,公论明堂, 以尽驽马之力。”
王济笑指魏钰庭,向众人道:“尔等可瞧见何为刚正清流,中书令便是一人啊。中书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请一事, 我也提前报与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济知魏钰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请京中才子吟诗作赋,园内尽设雅戏。王济一边陪魏钰庭游园,一边道:“河南大乱,我也是听说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县,既需要你我在中枢发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们在地方经营。朝廷土断之策,我说句私心话,哪个州会任你这个中书令开刀呢?司州积弊已久,如今有淫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试行此法,即便生乱也好一并清除。司州的籍册,渤海王掌洛阳,管着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时也掌一部分。至于王安那里,他是陈留王氏的人,话都好说。人口土地籍册拿到,中书、尚书便可观全局。这些籍册想必今早魏令都看过了吧?”
地方方镇以及豪族能够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账,已是难以想象。门阀执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实都卡在了这一步。不过魏钰庭对于王济的主动配合,也是十分怀疑,遂道:“尚书令海内德望,只是弄到这些籍册想必也破费功夫吧。司州乃是东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连在下都头疼的很。尚书令挥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请赐教一二。”
王济朗声一笑:“魏令这是怀疑我。也罢,此事说来我也有几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们汉中王氏为国固守益州,经营数代,一直都盼着我大魏早日一统,克复神州。家父能了却夙愿,我家门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连年征战,内帑皆三朝恭俭之积,早已用尽,开源之政,势在必行。土断乃是一法,但选择州郡,仍需慎重。”
“魏国幅员辽阔,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边,西南是蜀国,正南是楚国。边陲之重,实在不宜轻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兖四州可选。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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