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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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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一日,在楚国使臣的会面上,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言不逊。她做了一件大傻事,至使江州一带起了争端,将士战死,忠骨轻抛,于上位者果然就是一句话的事。她以为会受到最严厉的训斥,但是父母甚至没有面见她,只是出面安抚了楚国的使者,又遣人送去币帑。

但当陆昭自吴宫回旧苑时,她看到一率禁卫正奋力将那匹小野马用绳索套住,之后一人手持长鞭,狠狠地在马背上抽打。

皇室一言有误,自有臣下性命替你偿还,可那些臣下也曾是他人之心爱。陆昭明白,这是父母对自己的警告。

晚上定省,陆昭在殿外,慢慢将表情从惊惧调整至愧疚,脑海中回想的,是侍卫的鞭打声和小马的嘶鸣,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再失言。

一年过得很快,小马长大了不少,陆昭也变得越来越忙。在权利场间的周旋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她的寡言少语和无欲无求是她最好的伪装与利刃。每天晚上,她从台城回来,走到旧苑的时候,马儿都会开开心心的颠簸地跑过来,拱一拱陆昭日渐消瘦的肩膀。而陆昭,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来面对它。

再后来,就到了母亲寿宴那天。

她的剑舞,动作一丝不苟,说不上美丽,谈不上妖艳,偏偏那个质子中途搅局。他款款而来,漫漫而去,手挥五弦之余,却不知为何从眼底蓦然生出一团火焰,一如他身上的袍服,一如无穷无尽的梦寐。

只是陆昭不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眼中看到的东西,也是自己眼中的东西。

魏国宾客不知是觉得宴会太过无聊,亦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只道陆昭与元洸,一对璧人,奕叶宗姻,云云。

而浇灭这一切的,是母亲眼中的冰冷。

陆昭对此,也是清楚明白的。乱世倾轧,她的婚姻不该在短暂的和平时期的盛筵上被提及。她的国家父母为她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她的人民为她倾注了太多的资源,她是吴王唯一的嫡出女儿,在国破家亡之际站出来去和亲,才是她婚姻的不二选择。平日的极度宠爱,不过是他日抬高价码的手段。而她昔日所学的一切,会让自己在他国生存的更好,为家国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每每听完这些话语,陆昭总觉得那不过是愚蠢而又简单的臆想。如果吴国都要灭亡了,有谁会在唾手可得的江山和一个地位朝不保夕的女子之间犹豫。她的母亲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只道,这个世上的人有很多弱点,情爱便是一个。

那句话至今意味深长。

重华殿大火,布防图失窃。陆昭走出禁闭后,直接来到旧苑。她仍旧身着那件舞衣,手执长剑,带着通身的不羁与狂傲,和已经遍体鳞伤的马儿慢慢地离开宫门,离开那片精致华丽的花木,最终走到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她靠着树坐下,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看着它纯洁而温柔眼睛。

她的走失牵动了吴宫内外,宫中的戍卫在慢慢地接近,口中还唤着她的名号。陆昭闭上眼睛,时间慢慢流逝,而她们已经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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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拿起剑,杀了它。

马儿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如同她被母亲的亲卫带回自己的宫殿时一样。自此之后,她依旧弹奏琵琶,只是不再跳舞,需要时,她仍会哭泣,只是不再悲伤。

她开始忘记一些东西,不知为何,只是记不清。而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也只有鲜红的血液,仅此而已。

现在,陆昭倒在地上,目视着已经颠倒的一方天地。雪水淤积,空气中混合着泥泞和死人的恶臭。很快又被继续飘落的白雪遮盖,只是那味道掩不干净。

她几乎能听见军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她望见了一群人,有人呼喊,有人厮杀。莫名地,她想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看着她舞蹈,看着她在窗影下编五色丝绳,看着她带上那支玉鸦钗时的强作镇定。他的温度与那匹马相似,却不一样,无论是肌肤还是双眼,不是温暖,而是接近炽热。而炽热燃起的火,终使幻象破灭。现实不过是锋利的瓷片直抵咽喉。

恰如此时此刻,刀锋从夜空上方笔直刺下,陆昭眨了眨眼,一脸的坦然。然而在一瞬间,刀锋被槊锋挑开,血肉之躯被兵器穿透,混沌之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陆昭微微抬起凤目,夜色星霜漩入双眸,她看到了另一双眉眼。那双眼睛曾对她许诺:“我在此处接你回都。你不要跑掉。”

有人在等她,他不要让她走。

陆昭忽然慢慢抬起手,然而自己仿佛在天与地的扭曲之中越陷越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冷,手指也慢慢僵硬,眼前无数个人影离散又重叠。

“元澈。”陆昭渐渐闭上眼睛,任凭自己陷入黑暗。

第95章 安宁

金狻猊漫着一丝沉水香气, 恍惚而昏沉。绛红色的轻罗纱帐逶迤垂地,暗杂金线的织绣将刺目的日光折进了帐子里。陆昭伸出小臂挡了挡,慢慢适应眼中这片暖人的色彩, 中途却被一只手禁锢住。

帐外的人似乎并不想掀开这重罗纱,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 将细伶伶的小臂一握, 仍有余隙,于是迅速地紧了紧,不给逐渐下滑的手臂一丝退路。他的指节碰到伤疤处时, 陆昭下意识的缩了一下,但是臂腕却被禁锢的愈发坚牢。她转过视线, 透过薄纱,对方的面容看不清楚, 但她却从一片光影之中勾勒出了一副温柔的笑意。他在看着她。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值不值啊。”元澈口吻戏谐, 几近嘲笑,却凭白无故多了一丝嫉妒。她愿意为她的家族而死, 义无反顾, 但与自己博弈,精打细算。

“还好。”陆昭抿了抿微微湿润的唇,不似出逃时已几近干裂, 与那双被缰绳磨破却已涂上药膏的手一样,被精心地照料过。她不经意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慢慢起身, 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得很好, 但剧痛并未消除,仍然一丝一寸地剥削她所剩不多的气力。想了一会儿, 在纱帘外那双手想过来托起她之前,陆昭决定拿过旁边那只吴绫软枕,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垫好,轻轻地躺了回去。

元澈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自己碰了钉子,反而掀起罗纱,用绸带束起,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陆昭的身上,之后,懒洋洋地坐在榻前,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光亮处,肌肤不再是了无生机的瓷白,而是焕若积雪,晔若春敷,长发披在丝光明华的锦缎上,漫成一片寒水鳞波。

她的情态玉湛澄澈,眉眼明彻浅清,如同魂魄刚刚附落其上,元澈的眼神望去,似乎只要细细雕琢,便可铸塑她的风骨,描出她的姿态。元澈注目于她,目光每刻入一寸,陆昭便将身体往被子里挪一寸。数次往复,露在外面的不过是一双微微低垂的眼睫,和两簇白至清寒的指尖。不等陆昭全然回避,元澈再次捉住了她的手。“为什么?”元澈的语气温柔,却仍带着一探究竟的执念,看着依旧躲避自己的目光,他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为什么喊我的名字?”

陆昭微微蹙眉,一双凤目由微垂之态干脆转至全然闭合。阳光太过刺眼,亦太过炽热,她无法直视其光,寸寸炙烤下,曾经保护她的面具也一层层剥落成灰。

陆昭语气有些着恼,却仍旧小心翼翼维持着平稳的语调:“我只看见了你,自然喊你的名字。”

紧握的手僵持了一会儿,元澈笑了笑,慢慢把陆昭的手塞进了温软的锦被中,并将被角细心地掩好。

“军中还有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元澈关上了房间的门。陆昭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望着不远处的金狻猊,因去者匆匆而行撩动的青烟,柔和地摆了一下。

陆昭将整个身子漫入被中。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战役如何。不过这些她暂且不愿去想,突如其来的闲暇与舒适从寂静的房间四壁如瀑涌来,似乎要冲淡她身上的所有血孽。

凉王军队于前夜被迫上陇,太子元澈的主力军如其身后狼群,步步紧逼撕咬,而陆归所率部众亦与山上合而围之。然而凉王之骁勇善战实在是被所有人都低估了。即便是上陇山前,在知晓元澈要生擒自己的意图后,凉王便以自己为诱饵,率精兵一力抵抗漆县,而主力部队在夜晚上山,悄悄转移。若非陆归及时发现,遣人报信,只怕主力早已撤出萧关之外。

之后元澈与陆归将主力合围,中途不乏吸纳了肯于投降的士兵,仅仅对于奋死抵抗者悉数缴杀,以期最大程度上减少魏国自身的内耗。然而凉王麾下的这些沙场宿将也十分狡诈,陇山上亦有诸多分叉小路,几路将领择小路且战且退,尽可能的游离在包围圈之外,穷追则不及,轻懈则反噬。

元澈一直追击这些人至陇山西北一片小路处,没想到却发现了陆昭,遂将其带到最近的崇信县医治。

随着陆昭被带回,彭通留在金城的人也带来了消息。原来是杜太后得知陆昭荣封忠肃县主,大为光火,认为陆归必叛无疑,方欲痛下杀手。倒全赖王妃回护,方才不致殒命于玉京宫内。来者又将杜太后如何气郁吐血,怒斥凉王妃的原委一一陈述,最后道:“据说凉王妃饮了鸩酒自尽了。”

元澈点了点头,道:“明日在军中设奠,孤要亲自祭奠凉王妃。”随后,望了望医者频繁进出的那间屋子,即便是濒死的时候,她亦竭智尽力,将可以利用势力的信息,可以争取的城池,乃至于后期作战路线全部传达出去。最后,又对凉王与汉中王氏进行了最为强悍狠戾地切割。她已经做得太好,即便在父皇隐隐露出杀意的獠牙后,她依旧选择了对于家族与时局最好的选择。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未曾想到父皇对她竟已经惮虑如此。其实他早应料到,她的聪慧,抽剑切玉,刻水镂冰,早已为物忌,早已为君王忌。

要将她保护起来。既为物忌,那便奉在手中,不要伤她分毫。既为君王忌,那便先为她做一件皇权的外衣,只待他能踵步而上,她便可拨云重见天日。元澈算了算再度遴选女侍中的日期,此次,他要用上所有的力量与手段,促成此事。自然,在此之前,他也要确定她的心意。

长安城内,捷报掠过城门与鳞次十万人家,最后飞过鎏金碧瓦,雕梁画桥,落在了君王的座上。于此同时,军事之外的情报,亦由大大小小的支流最终汇聚,跃然纸上。陆归辞去封侯之位,凉王妃死于鸩酒,这些已足够令人咋舌。王谧于安定杀凉王谋主成遂以平谣言之祸,陆昭于金城宴席以寸舌而乱群雄。前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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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勇让魏帝颇为赞赏,而后者所行所言,给魏帝带来的有震撼,更有着一丝丝焚琴煮鹤的懊悔。

此时,席间魏帝正设宴臣属,三公俱在,另有王峤与陆振二人。江东猛虎的利爪尖牙已有两个流落在外,这只虎头自然要时时招进宫来,问讯敲打。

“你家儿郎此时辞去封侯之位,诚挚之心实在难得。”魏帝慨然道,“时局如此,名爵难赏,不知靖国公以为如何?”

陆振闻言,稳稳出列,深躬道:“回陛下,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

魏帝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任何话语。

宴席散去,群臣三三两两出宫,王峤与吴淼同行,半途中王峤忽然幽幽道:“江东猛虎,仅今日一言,足证矣。”

吴淼微微敛袖,点头笑了笑:“大人虎变。”

说罢再不言其他,直至二人出了宫门,各自归家去了。

绣衣属的值房内,汪晟耷拉着脑袋,难得一副丧衰之态,手中捧着装满珠花插戴的锦盒,跪在了长官的面前。

“没问出来?”秀美的双目斜飞,连同似责怪又似嫌弃的语气也一同掷向了跪侯的人。

“主上,奴婢们没有面子。”汪晟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和哀求。

韩任皱了皱眉,理了理浆直的衣领,衣领的金线镶边连同神采奕奕的眼角,流露出一抹冶艳的光辉:“这点小事,要我去,我领几份俸禄?”说完转脸看向汪晟手中的捧盒,厌弃道,“带这些东西怎么行?去,把去年高句骊进贡的忍冬云纹金莲步摇从库里取出来,就说是我要。”

汪晟应了忙跑出去,府库也不敢耽误半分,片刻之后便取回。此时韩任已经换好了衣服,出门时无疑瞥见立在门边的小内侍,忽对汪晟道:“他跟我去,你留下。”

听闻此言,汪晟如临大赦一般,忙把手中物事交与了小内侍。

韩任踏步生风,片刻之间便已走出数丈远。小内侍依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窃喜而笑的汪晟,顿有祸水东引之感,忙不迭地跟上前去。

“叫什么?”夜风下,韩任的声音让人如履薄冰。

“杨真宝。”

略显生涩的官话落入了长官的耳中似乎引起了不悦。然而这片刻的不悦渐渐化为了一丝难得的耐心:“杨真宝,重新说。”

几番纠正后,杨真宝在跨过内宫门的一刻终于将发音咬对。然而长官又有了新的发问:“可曾读过书?”

“读过的。”小内侍松懈片刻,发音再度回归从前,正欲惊恐谢罪时,抬头却望见了长官颇为柔和的目光。

“都读过什么,且说来给我听。”

“《诗经》。”说完,小内侍乳燕般的声音开始念诵。

文辞优美,音色杳杳,原本静谧的宫中,月色于浓云下渐渐消弭,两人轻声的问答与脚步声也隐远没入了深宫的黑暗。

漪澜殿——薛美人的居所。

第96章 幽艳

夜间值守的宫女本就不多, 今日宫宴,结束后皇帝亦有政务,并不来这里。因此漪澜殿不过两三名小侍与婢女说着家乡故事, 偶有玩笑,也只是浅浅低声。这一日是薛芷的贴身大宫女明绮守殿, 见小侍领了韩任等人过来, 便先请二人在正殿稍坐。“主上在偏殿,不知歇下没,婢子先去看看, 韩御史稍后。”说完打发了小侍,径自去了。

约莫片刻, 明绮回到正殿,道:“韩御史随我去偏殿吧。”

韩任起身, 眼风向跪坐在地上杨真宝一扫,示意其跟上。明绮却笑道:“韩御史还要带上干儿子呢?”

韩任并不回应, 抬脚便往偏殿去,明绮也不阻拦, 只和在后面和杨真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然而对方太不标准的官话, 最终彻底打消了她探听的欲望,在目视二人入偏殿后,明绮望了望身后, 然后将殿门从外面慢慢闭合。

绮霞色海棠垂花纱帐内,美人横陈玉榻,以背相对, 侍女伏在榻边, 小心翼翼地为其点染丹蔻。周遭供着几盆紫笑、长春和金雀儿,焚了衙香, 浓浓地染在纱帐与衣料上。花事沉酣,似闻得帐外的脚步声,惊得落下一瓣残红,蔓生出一丝缱绻靡丽。

“奴婢韩任,请薛美人安。”那声线干净,一如往常,洒金大红的袍袖迤逦在地,使得帐内春意更盛。

榻上的美人并不回头,仅仅是侧了侧身,一瀑长发刚刚洗过,如同经历了一场浩然春雨,此时发间尚有水汽。半把青丝顺势划过玉雪莹润的肩膀,其余几缕则依旧眷恋着那片肩头。“韩御史如今升了高位,却忘了旧故么?当初你在薛府陪我练字读书的时候,说得可不是这些冰凉凉的话。”

俯首的贵珰眉心微微一动,调整了面容神色,重新道:“奴婢韩任,问娘子妆安。”那语气已不带丝毫事务性的口吻,而是平易亲切的故人。

侍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此时,美人满意地转过身来,东方晓色双层纱的齐胸襦裙隐隐露出纤美的腰肢。湖蓝茜纱的披帛半搭在肩上,露出一段骨肉匀称的肩颈。几滴水珠沿着锁骨划出两三道清痕,连同明艳的烛光与小内侍无处安放的目光,一同扎进那片不可描摹,不可言说的厓谷深鸿。

她周身皆是美的,唯独那一双眼,超乎了美之上,清澈如一汪水,然而黑色的深处则无比幽艳,真当得风流二字。

察觉到俊美太监身后瑟瑟发抖的小侍,薛芷笑了笑,自剥了一颗荔枝,边剥边问:“皇帝这是给韩御史指了哪位对食儿作夫人呐,这都有了儿子了?”

韩任面无波澜,也并不回应对方的讽刺,而是转头对杨真宝道:“去。去给薛美人请安。”

杨真宝瑟缩地走上前,却依旧离了薛美人有几步远,如同躲避妖魅一般。在尽可能地用标准的官话请安后,便闻见上首处莺娇宛转的声音。

“倒是俊的很,就算放到南人堆儿里,也是少见,只怕日后比你还要强上几分。到底是韩御史有眼光,若绣衣属年年这么选人,各宫还不得抢着给你当耳报神。”薛芷将一枚荔枝含入口中,汁水甘甜,倏而溢出果肉,瞬间将双唇润出一层胭脂色。似对荔枝的甘甜缺乏喜爱,薛芷浅尝辄止,最终向韩任捧着的锦匣抬了抬下巴。

无需过多言语,韩任恭敬地将锦匣打开,数十样硕大鲜亮的珠宝连同那支忍冬云纹金莲步摇,趟在匣内熠熠生辉。精致修剪的正红色指甲有意无意地拨弄着,黄金与指甲偶有触碰,钝钝的声音有如心跳。“这次的东西好没意思。”薛芷兴致寥寥,“那个步摇先替我簪上试试看。”

侍女自觉地走开回避。

“诺。”韩任接过那支步摇,走到薛芷的身侧,狭长的眉眼一一拂过美人的眼梢,最终落在一头乌云上。他环手先将美人的长发拢起,丝绸的袖角划过美人的脸颊,惹得美人眼睫频颤。青丝首先被绾成鬓,韩任一手将其固定,俯身用另一手去执榻上的丝带。他俯身的时候,光滑的下颚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了对方光滑的肩头。蝴蝶般的胛骨收缩了一下,贵珰的左手一紧,右手迅速将发髻固定完毕,伴随着一声娇软的嘤咛,那支步摇最终插入了鬓中。

没有去回应对方的意犹未尽,韩任熟练地在一只小橱内找到了妆奁镜匣,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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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眼前。

薛芷左右顾盼一番,有些不满意道:“上次似乎就是这样插的,怎么回回一样呢。”

韩任低着头,俯瞰那支步摇,修长的手指虚托着女子的下巴,似是为了助其端正视之:“怎么会?往日如何插的,奴婢全记得。”

薛芷的头颅稍稍向后仰了半分,靠上了对方坚硬的腹,媚眼如丝:“果然么,那便像往日那般,一次不落地插给我看。”

贵珰的手指慢慢向上游移,划过美人的耳垂,轻轻拨弄了一下后,最终停在了耳根。“娘子。”那声音温柔如郎君,“小孩子还看着呢,今日便罢了吧。”

薛芷回过头,看着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对通红耳朵的小内侍,咯咯笑了几声,随手剥好一颗荔枝向前一递,“可怜见的,你过来呀,尝尝这个。”

素白的手缀着一只红宝石妆莲花的戒指,连带乌金缠腕,泛着妖冶炫目的光。似是在躲避某种异兆初现,杨真宝反倒退了两步。

薛芷并不怪罪,又唤了侍女进来:“玉尘,你带他下去到碧纱橱吃些荔枝。”见杨真宝逃窜般地与玉尘一道去了,薛芷才又问道,“韩御史移玉步而来,该不会是为了簪这支步摇吧。”

“快休提这个。”韩任将妆奁放回原处,“为了这个,府库已埋怨几次了,说上次太子非要找什么镯子,是故皇后的,闹了来,这几日他们再不敢往外出东西。如今陛下也要查这个呢。”

尝到一时的满足,薛芷也故意不戳破对方的话头,一双湿漉漉的目光向韩任身上一搭,在对方似接未接之时,又收了回来,大有风情:“故皇后的镯子么,我小时候倒是听太子说起过一只。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个?”

韩任轻轻将对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扳了扳:“据说是找了几个时辰,动静颇大,第二日清早便送出宫去了。太子出征在外,这时候要,大概是送人。”

“呵,晓得了,是那陆娘子么。”薛芷见怪不怪,男子的心思在她眼底,大多藏不住,“他喜欢她。”

“怎么,吃醋了?”韩任的话语似是试探,目光里倒像是没有半分不满。

薛芷用帕子沾了已冷的茶水,擦拭着方才剥荔枝时留下的黏黏糖渍:“十年前,先帝巴巴地跑来我们家,口头定了个约,只等着他乖孙儿的身价水涨船高。如今悄悄,我倒是成了比他娘子还要尊贵的娘,徒长了一辈儿呢,还有什么不平的。”说完,她将帕子甩扔在了对方的怀中,挑眉问道,“若得知这镯子的来历,你们是要拿太子还是那个小娘子?”

韩任接过帕子:“东宫储副,千乘之尊,奴婢不敢拿。”

“呵,依我看,若是太子,倒还尚可。”薛芷伸了伸腰,“可那陆娘子,心机深沉,就算是我家那俩兄弟加在一块,再多活一辈子,也是不及。若查不出什么倒也无妨,若查出点什么,她只怕不是那么好惹的。这女人呐,要是真耍起狠来,十个男人也扛不住。不过她么,没出嫁,便只算半个女人,但也够你们喝一壶的。”

韩任的脑海中,似划过一丝闪念,然而仅仅是一瞬,他又重新回到了本身的问题上:“那个镯子又是什么故事?”

薛芷此时重新笑了起来:“兜来兜去,原来还是为这个。镯子的来历么,我是知道的,只是今日心情不大好,不想说。”

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暧昧之语,韩任依旧上套道:“怎么不大好,告诉奴婢?奴婢自让美人开心。”

薛芷想了想,望向指甲叹了口气:“这丹蔻染了一半,颜色都不对了。”此时,女子的双手十指尽是正红色,韩任最终望向了那一双纤巧的云涡。

玉足纤纤不盈一握,丹蔻胭脂似是葡萄酒染,浸润在白毫笔端,最终划过光洁如玳瑁的甲盖。不知是有意无意,笔尖点染之时,那玉笋般的脚趾一勾一纵,如同挑逗,总是让人难以下笔。随着一声莺娇燕语,一盆紫笑应声倾倒,碎瓷的声音在拱顶荡漾开来。捧足执笔的那双文人的手,此时已然化作白玉镣铐,禁锢住了足踝,最终攀至柔软的小腿上。

充满水汽的桃花双眸,激起了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占有欲,还有那终日面对鹤发鸡皮而生的幽怨。如此潋滟,如此绝色,连同那分生在眉眼间的野心,也要拽人一把,一同堕落至深渊地狱。她的下巴抵着他伏动的肩头,大红洒金的衣料衬着那张素脸,不知有多美。漉漉双眼仍旧是睁着,望着这个世界。即便是跳下欲望的悬崖,她也一定是睁着眼跳的那一类人吧。

杨真宝听闻到动静走出,隔着纱帘,呆呆地望着眼前纠缠的剪影,如临春宵,如见炼狱。一盘鲜荔枝狼狈地滚落一地,从岭南起运价值万钱的物事,仿佛也不过如此。

第97章 认定

伤口虽然已无大碍, 但陆昭还是发了几天热,郎中瞧看过,说过几日便好, 不过开了几副调理的药。她不愿吃药,也没人强求, 不过是困了就睡, 竟也难得睡得香甜。偶尔练几笔字,翻几页书,便又昏昏沉沉倒头睡去。就这样, 陆昭时梦时醒、不辨昼夜地将病迁延了多日,唯一提醒她又过了一天的, 是清甜的梨羹,以及傍晚醒来时, 帘帐外独坐的身影。

元澈几乎每日都探病来。如果她不出声,元澈也不会来打扰他, 两人便隔着纱帐各自看书。最多不过是他递一杯水来,亦或是替她看看屋内的炭火需不需要添换。偶尔, 元澈也会看看案上她今日练得字, 然后替她将笔一一涤净,收拢在笔筒内,再将写过的字存放在阁子上。

也会有那么几日, 元澈出征在外。但他回来时,即便躺在帐内的陆昭,也能隐隐察觉。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从院落外再至廊下, 中途安静驻足了一会,方才离开。

凉王如今已逃窜入金城内, 但仍有散兵游勇在陇山游荡,侵扰乡民。为了保护百姓春播,亦为了试探凉王战败后各方的企图与底线,元澈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崇信县外。

陆昭所住的地方是崇信县某个大户人家的一处别业,原本是元澈在城内处理事务所用,如今她入住,另安排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仆妇来做一些杂扫。至于饭食上,开春粮食金贵,菜肉不多,战时更是如此,然而元澈还是拿出了自己的薪俸,尽可能地从乡民处高价购入了不少食货。

阳光好时,陆昭便倚在窗边看树梢的鸟雀,小丫头们在院内的廊下,一人生火做粥,一人洗菜,说得皆是陇音,自带着淳朴厚道。待这些山家饭菜上了桌,陆昭也满足地吃了个干净。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但陆昭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安和。

一天下午的时候,陆昭已经能够自己下地行走。房间内的炭火烧得她闷热,于是她走到窗边,推开宽大的窗页,任凭寒风猛烈地灌进房间。刺骨而清冽感觉格外真实,陆昭眯起了双眼,贪婪如饮甜酒,直到一张满含笑意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陆昭微微一怔,也不知元澈是路过还是要进来,先侧了身从门口撤了回去。

元澈道:“里头太闷了?换身衣服,我陪你出去走走。”

这处别业并不大,北方的园子难得有水,陇上风大,崇信县的黄土高坡上,庭院里打一口井,外面照个亭子,便算是有了风水。陆昭体力有限,依栏而坐。冷风吹落枝头梨花,穿过庭树与古井,化作飞雪,扑在她的眼睫与发间。元澈静静地看着,只觉天地摇摇欲坠,而眼前之人在一片风雪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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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面容更显清寂,似早已入定一般。

“你兄长掌着安定,如今凉王已回到金城,携余部攻打萧关,所以他暂时不能来看你,先托我照看你。”除此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惹人烦心的消息,只是元澈并不打算告诉她,她太需要休息了,“靖国公府如今已经解围,你家里人也派人来找过你,想要接你回去。只是你如今带伤,不便行动……”

他还未说完,却听不远处的草木有动静,陆昭极为敏感地站了起来,那句留下未说出口。

一匹紫骝从草木深处走了出来,似是刚打完盹,身上还沾着些许杂草。

“这马认人,很是聪明。”见马走过来,元澈先行一步牵住了它,抚了抚它的额头,意图令它安静下来,不要惊到刚刚初愈的人,“回头你在你们府里,找个地方养起来,今年马球会,骑它正好。”

陆昭没有说话,忽然间走过去,自揽了缰绳,然后将它牵至院门处。

“你身上伤口没有长好,不能骑马。”元澈紧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强拦,生怕碰伤了她。

只见陆昭一一解开马儿的辔头,之后便将它往门外赶。那马却是不走,围着她打转,还用鼻子碰了碰她的肩。她却一次又一次,生硬而倔强地别开了它的头,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摇打的百年枯枝,形销骨索,拒绝一切雨露天泽。

元澈此时走向前一步,他抱紧了她。

随意披在肩上的紫莳色氅衣,在双臂的逐渐收力中生出细密的褶皱,在女子淡朗五官的衬托下,生生开出清冶的重瓣。目光交织,双臂交缠,造就的却非缱绻,而是激烈的对抗。释放着盈盈春意的深邃双眼,与冰寒雪暗的凤目厮杀。扣在腰间曾经握剑的手,与扣在胸前的玉绡纤指,上演着微缕悬千钧。

“它认定了你,便不会走了。”

目光中的冰雪似是消融了一分,元澈轻轻地将她的头揉进怀中:“他不会走的。”

春风同样吹满了长安禁庭的深处,却暖不到帝王冰冷的目光。

魏帝地手中摩挲着茶盏。凉王本人轻松回到金城,在先前的连连报捷过分突兀。这一环节,由两个顶尖的帅才握着,如今事已至此,只有二人同时默许的可能。

陆归手握精兵,占据天险,虽然已表态归魏,又力辞封侯,却依旧令人忌惮。那日宴席上,魏帝原本想用陆归辞去封侯之事,来将后期的矛盾转移给陆家。毕竟陆归凭此之功,仍拒绝封侯,若他顺阶而下,那么此次关陇世家抗击叛军,最后的封赏也不会过高。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会有更多的资源在将来进行分配,而不是让世家们将自己盘中仅剩的砝码剥削殆尽。而这一切怨望,都会转嫁给辞去封侯的陆归身上。

但昨日陆振那一句话——自古名爵不轻赏,世人虽难免更托于门阀,但如此方可保中枢威严。如同天降流火,使万籁俱寂。

中枢的威严来自于封赏与惩罚,名爵则是底层通往高层的通道。只有这层通道被皇帝严格把控,世家才不会独大,阶层才不会板结。对于陆归,名爵不轻赏是在此时局下的一种缓冲,是对后续封赏的事缓则圆。但若事后仍旧不赏,那么无疑是在告诉各方,是否给予上升通道已无规则可寻,全在君王一念之间。

中枢强悍了,帝王威严了,规则被破坏了,世家自然也会远离你了。而在场坐着的,听到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世家?你不封赏陆归,那时你要保证中枢的威严,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陆家日后和世家们抱团取暖。

这样的态度暧昧而模糊,说辞的政治立场也正确的近乎完美。原本自己想引陆归封侯之事,将后期矛盾转嫁给陆家,但陆振仅仅凭借一句话,向自己拨了回来,而且锋锐更胜之前。现在,自己想借陆归放走凉王的事情,来削了他日后的封侯之位,只怕带给各方的压力会很大,而这份压力最终只会还到自己的身上。

陆振是有自己的预判的。

“陆振这个老妖道。”魏帝愤懑地诋骂了一句。

“这是谁惹了陛下这么大的气?”宫粉幽香习习,连带着发髻的点金璀璨,在春日暖阳中缓缓而来。刘炳上前打了帘子,薛芷转入阁内。她的声音轻柔沉静,身上外罩着碧山春辰间色的褙子,内里却是一抹朱颜酡的齐胸襦裙。

她了礼,万分的大方与端庄,好似亲近不得。魏帝笑着让她过来坐。然而仅仅是下一刻的腰肢一斜,便让人生了一丝妄念。

魏帝一抬眼,望见了那发间的一支新步摇,忍冬端庄,云纹风流,所缀的数十条细细的金链下垂着睡莲。睡莲时而轻轻吻着耳廓,不仅引人望向那娇软如滴的耳垂,连同那深深的颈窝。

“朕不记得你带过这支步摇。”欣赏与贪恋之余,魏帝仍带着男人天生的防备与敌意。

美人杏目微睁:“不是昨日陛下差人送给妾的么?”

魏帝瞧了瞧刘炳。

“不是他。”美人抬起执着团扇的手,往上抬了抬,“比他高,模样清俊得很。”

“哦,是了。”魏帝想起来今日一早,韩任已将昨日探听到那镯子的消息告诉给了自己,又说去之前替自己挑了几样东西,送了过去,“朕记得,那个太监是长了个好模样。”

似是捕捉到了帝王语气中的一丝异样,薛芷继续道:“好模样又如何,还不是冷心冷肺冷面孔。倒是他去的时候,身后跟了个小的,容貌比他还好,让人见了就喜欢,只是不知是哪个宫或是哪个局里的。”

魏帝笑着道:“你如喜欢那个小侍,朕便拨到你宫里头去。”

话音刚落,团扇便轻佻扑了过来,语气仍有着闺秀的矜持:“平白多出来的便宜儿子,妾才不要。”

“那阿芷想要什么?”

忽然探至腰间的粗粝双手,惊得薛芷腰身一弓,然而想到后面要说的话,身体只得缓缓屈就。“陛下。”她的兄长薛乘前线战事指挥不当,未有功劳,她是想启开话头,准备求情的。

然而她刚要开口,便有一吻至颈间。先前的称呼因其温婉的音色让帝王有所误会,薛芷蹙了蹙眉,目光泠泠中,一丝嫌恶不经意间又被帝王捕捉到。

魏帝望向她,忽而生出颓然老矣的悲凉。他的权力不曾由他完全掌控,他的美妾亦不由他彻底征服。那些鲜活的,鲜艳的如今皆化为斧钺与权杖,将自己推向审判的高台。而江山即将迎来新的主人,美人亦然。

然而不过是稍许的停顿,在刘炳退至门外后,莫名的妒忌与愤怒瞬间化为了更加贪婪的索求。

第98章 饕足

玉京宫内, 凉王元祐在为母亲奉上最后一盏汤药后,慢慢走出了大殿。几名女史与侍婢望之趋避,这几日凉王心情不佳, 众人皆知。元祐只是笑了笑,之后独自走向容与堂——他的王妃停灵的地方。

能从陇山活命回来, 元祐已觉是意料之外。那日夜晚, 他与最后的亲信步入了陇道上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意图甩掉身后太子的追兵。然而在前面等待他的,却是陆归的铁骑。后来他知道, 陆归扫荡至此,不过因为听闻有人看到女子骑马途径此处。他不是没有机会杀他。一颗头颅, 便可换得一世功名富贵。但是当陆归看到自己领着仅有的畸零之兵时,却慢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路。他说:大丈夫当来去明白, 自此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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