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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6(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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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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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

落薇听了这桩陈年旧事,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将?皇城收归手中,可事实上,我为这半炷香,准备了十余年……或许也不是准备,就如同?,当年他向你施恩时,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

“但人心?胜过千万金银财宝,胜过先帝当年赐给我的那把天子剑,它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2]

如是,而已。

汴都?外敌被打着“承明”军旗的王军驱散,虽四方?城门紧闭,总归是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有民众见兵士在街道上修复被撞翻的摊位、清扫血迹,便?大?着胆子出来帮忙,送上一碗热粥,再打听一句,神兵天降的当真是承明皇太子么?他竟不曾死于当年的刺杀当中?既然未死,又是为何这么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边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当年蒙奸人所害,侥幸未死,南下?养伤,只等待时机将?当年之事公诸众人,还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这样仓促,只是外敌忽至,不?得不?领着自己的部下奔袭来救。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此类言语便?传遍了汴都?的街头巷尾,一些困扰众人许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当年那首《假龙吟》,竟真是太子旧部对今上的讽刺。

真龙尚未身死,只是深潜水中。

他先前的名声实在太好,竟连质疑之人都?少见。

说起来,这名声还是落薇、宋澜与整个汴都?,共同?为他塑的金身?。

只是若太子还活着,当年以?金天案大肆问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谏后渐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些语焉不详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惊心?动魄的旧事?

众人心?思各异,却没料到太子入城之后,根本没有进宫。

他遣军士清扫街道之后,驻扎在了皇城之外。

傍晚过后,皇城时隔五年,传来了宵禁的命令。

更叫人惊异的是,这禁令竟然是传闻中死于谷游山的皇后娘娘下?的。

皇后本与承明皇太子是少年爱侣,她并未身?死,而是与太子一同进了城——这个消息无疑是为之前种种猜测下了一个定论。

午间北军攻城最为迅猛之时,皇帝更换了寻常衣物,预备弃城而去,后城门闭合,有人看见,他被禁军以一顶小轿送回了宫中。

众人都?在等,等今夜皇城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这一夜竟是阒寂无声。

落薇站在空空荡荡的乾方殿中,身?后便?是被送回宫来的宋澜。

宋澜坐在龙椅上,周身两个朱雀服色的侍卫。

分明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竟一扫从前的癫狂神色,散漫地瘫坐着,陪她等了许久。

宵禁之后,落薇下?诏唤众臣入宫,可两个时辰过去,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来。

宋澜仰在龙椅上哈哈大?笑?,嘲讽道:“阿姐,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肯来么?今夜他们若来,便?是坐实了你与我那个‘皇兄’的身份。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再还魂呢?你猜,他们会不会以为是你打着他的旗号,行篡逆之事?”

他从龙椅上跌下?来,冲她爬了两步,那两名朱雀将?他摁住,落薇却挥了挥手,任凭他爬到了自己的近前。

她干脆在金阶上坐了下来,宋澜抱住她一只手臂,像是少时对她撒娇一般,含笑?道:“你别以?为这些文?臣从前为你说话,今日便会帮你!百姓都认下了又能如何?,贱民命如草芥,永远都?要被肉食者的舆论玩弄,明朝就会忘了你们是谁。”

“而操纵着舆论的天下文人,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名声,哪有胆量将?自己牵扯到可能的‘谋逆’之中?没有他们,你们的身?份永远会遭人非议,你们坐不?稳这皇位,也杀不?了我——阿姐,你愿意和他一起烂在青史简上吗?”

落薇侧过头去,看着他那双闪烁着恶意的眼睛,有些罕见地出神了。

半晌,她才缓缓道:“太学诸生,谁没附和过金天之诗?你当初策划金天之案,就是为了将?他们永远和你绑在一起罢?太学诸生是文?人典范,天下?文?人又是国之喉舌,谁愿意承认自己曾经为虎作伥?为着声名,他们抵死不?会认的,他们不?认,百官便?不?敢来。”

“阿姐一直都是这样聪敏。”

宋澜伸手去摸她的脸颊,被她侧头避开,见她嫌恶神情,他也不?在意,只是笑吟吟地道:“他们不?认,你永远翻不?了刺棠案,他没死又怎么样?你们筹谋多年又怎么样?说我‘未穷青之技’,一辈子都?比不?上他,那又怎么样?”

他哈哈大?笑?,露出颊边深深两个酒窝。

“你觉得你们赢了吗?我觉得不?然,你们今后,必定每日每夜都?面临着这样的痛苦,分明是为了天下?,可天下人就是要以各种各样的恶意揣测你们,史书工笔也只会记载你们的篡逆之恶。他当年就死了!不?是死在刺棠案那一夜,而是死在你站在御史台上、听台下背《哀金天》的时候!后世总有人,会觉得我无辜的,阿姐,你们就同?我一起下?地狱罢!”

惊风吹倒了手边的烛台,于是偌大宫室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不?多时,殿外又传来了电闪雷鸣和风雨将至的声音。

宋澜久不?闻落薇答话,志得意满,方?认定她被自己刺痛,便?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你听。”

“听何?物?”

落薇道:“是闪电的声音。”

一道惊雷在近在咫尺之处炸裂开来,宋澜打了个哆嗦,而落薇慢条斯理地接口:“今夜雷霆风雨,明朝亦能见太阳……你当年为了杀他,耗尽了毕生心?血,可你就这样笃信一切都会如你所想吗?”

她将手臂从他的怀中抽回来,学着他哈哈大?笑?,笑?得比他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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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更疯狂。

“人心……岂是那么容易操纵的东西?你将?它们视为掌中的棋子,认定它们会遵从你的摆布,可它们从来不?是棋盘中的死物,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越过权力、取舍、利益,毁去你的算计!”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天吗?因为你从来不?相信他们的存在。”

宋澜紧咬牙关,挤出一句讥讽:“阿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如同?当年一般天真?倘若他们真的存在,刺棠案、金天诗,根本不?会有的!”

“只有你没有罢了,”落薇冷冷地道,“你笃定他们会被一首悼诗囚禁,好,我们就坐在这里,一同?等着,瞧他们来是不来!”

第104章 君山焚尽(六)

晨光熹微之际,街道上硝烟已然散去,昨日城中大乱,今日自然不必早朝,商户大着?胆子出门?修缮昨日损坏的店铺,却见有人骑马过了御街,直奔太学临近的御史台而去。

巳正时分,万物?初盛。

渐渐有人在街边聚集,结伴往御史?台去一窥究竟——据说,昨日统兵进城、打着“承明”军旗的将领,如?今在御史台前摆了一把花梨木椅,正在悠闲地喝茶。

先赶到此地的是得到消息的御史中丞洛融,他本就对皇太子是否“死而复生”的消息半信半疑,到时只见一绯色官袍之人在御史台临御街的匾额之下端坐,十分闲散的模样。

他的身后,飘拂着那面玄红相间的军旗。

洛融抹了一把汗,拾级而上,正欲垂手一拜,却错愕地发觉端坐其上的是个熟脸。

于是他将那一句“贵人万安”吞了下去:“你……”

宋泠抬手为他添了一杯茶,笑道:“洛中丞,别来无恙。”

分明是一样的面孔,甚至是他常露出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一言出口,竟然真叫他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居高位多年之人才会有的威慑——况且他认识那个声音!

洛融在御史?台多年,陆沆受牵连死后才成为御史中丞。天?狩元年,皇太子第一次巡乌台之时,他还是个寻常的御史?,连头都不敢抬,只记得他穿了缠枝花暗纹的绯色襕衫,周身一股檀香静气?。

朝堂上、祭祀典仪中,那位传闻中的皇太子离他太远太远,真要说起来,他已?经忘记了对方?长什么?模样,只能想起他的声音。

可面前这个人……

他知晓叶亭宴自入御史台来备受皇恩,虽说最初众人对他颇有微词,可在皇后和玉秋实的几次争斗之中,他明里暗里周旋于皇帝与群臣之中,缓和众人的关系,不知?救下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但若他便是那位皇太子,今上为?何会不认得他!

须臾之间,洛融心中过了千百种念头,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地垂手退到了一侧,没敢喝他倒的那杯茶。

昨日皇后下诏令百官进?宫,摆明了是打算废今上而重立太子泠,但只有这一面印了“承明”的军旗怎么?足够,皇后多年来与政事牵扯太多,谁知?她是不是打算假借傀儡篡政?

他们都在等,等那位“皇太子”现身之后,再做打算。

在洛融看来,此事真是千难万难的——就算生得一模一样,就算有他从前的声音,他该如何证明“我”是“我”?

皇位是天?命、是神器,牵涉废立一事,自然该慎之又?慎,文臣爱声名如?惜命,谁敢陪他担“篡逆”的风险。

裴郗朝洛融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道:“殿下,想来他是不肯喝这杯茶的。”

宋泠摇头,仍旧是不慌不乱的模样:“再等一等。”

他窝在座椅上,想起柏森森在进城前夜曾问过他,要不要恢复从前的模样。

落薇当时恰在身侧,便抢话问:“当初易容经了蚀骨之痛,如?今若是变回去,是否还要再经历一次?”

柏森森老实地回答:“为你和邱姑娘易容时,只需取用一些特殊的材料修饰五官、稍作改动,虽说与从前不甚相同,可若是至亲至近之人,难免窥不出破绽。”

“所以,当初为?了安全,我用了另一种法子为灵晔易容——我师门?中曾传过一种药草,需先取此药草,为?他浸面三日,浸面时他会痛不欲生。待三日之后,我整骨添药,才能?重新为?他塑一张脸出来。若想变回从前的模样,便是同样的一番折磨。”

落薇扣紧了宋泠的手,宋泠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在意我是什么模样吗?”

落薇摇了摇头,只道:“不要再受苦了。”

于是他便笑起来:“放心,就算变回从前的模样,他们也不会因为?一张脸信我,真到那时,他们根本不必在意?我是什么?模样。”

“——我就是要顶着这张脸,让他们认下我来。”

……

宋泠搁下茶盏,见御史台前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众人盯着?那面军旗交头接耳,似乎是在疑惑为何台上官员不跪。

难道这位“皇太子”是假的不成?

一位女子纵马过市,穿过台下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去,抱拳而跪,扬声道:“民女蒙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大恩,侥幸自金天?诗案中生还,又?自冤狱脱身,万死不得报!”

她朝上首磕了两个头,随即转过身来,有人认出了她,惊呼道:“这、这不是先前那位击鼓鸣冤的邱大人之女么?”

邱雪雨环视一圈,立刻道:“太子尚在,当年金天?诗案,乃先太师铲除异己之手段!五王从未谋反,汀花台上三人因受太子属意?才惨遭陷害!我手中有太师死前泣血所书,请御史?台一阅!”

这封血书?并非造假,是玉秋实在抄家之前留给宋瑶风、叮嘱她转交给落薇的。

也不知他最后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这封血书?,又?盖满了自己的私印,生怕旁人不信一般。

洛融扶了扶头顶的官帽,匆忙上前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

这确实是玉秋实的笔迹,况且一字一句细致入微、骇人听闻,若非亲历,绝无可能?写出这样一份供状。

一时间,他冷汗涟涟、不知所措。

台下众人对他手中血书极为好奇,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洛融强迫自己稳下心神,将那供状仔细读了一遍,然而还没看到一半,他便突兀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金铜之声。

不多时,人群退散两处,只见一个锦衣商人,步伐散漫,手持一个镀金铜碗,一边敲击,一边唱着?前些日子在汴都流传许久的民谣。

“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声音清脆,众人这才发觉,来人虽高拢头发,却是个女子。

那女子唱罢了,走上阶去,跪在邱雪雨身边。

“皇太子千秋无期。”

有人认出了她,扯着?友人的袖子低语:“这不是那位从江南来的艾老?板么?……前些日子我还见他们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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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北街施粥散钱,传闻汴河以北的大半产业,都在这位老?板手中哪。”

她既然在此时唱起了这首民谣,便是当街认下了民谣究竟出自何处。

太子旧部为其鸣冤而作,果然不假。

……

御史?台前正是一番热闹,与此地一街之隔的太学当中,气?氛却十分紧张。

许澹坐在角落当中,往堂下扫了一圈。

自从那位皇太子殿下在御史台前摆了张椅子喝茶,太学诸生、琼庭学士纷纷出了门?,他们不敢直接到乌台之前看热闹,便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太学正堂中。

堂上坐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几位老?先生有人甚至已?致仕良久,今日却不知?为?何,齐齐聚到了太学当中。

平素有大儒来讲学辩政之时,众人都不曾来得这么?齐全。

许澹身侧坐的便是点红大会时他身边的那位年轻文官,何仲。

他与何仲、与当时尚不知姓名的常照坐在点红台下谈论帝后、太师及先太子的秘闻之事,犹在昨日。

转眼一瞬,常照步步高升,与他死生师友;何仲无心政事,反倒靠一手好诗文在汴都交了不少朋友;他领了修史?的差事,本想淡泊度日,不料恩师离世、朝野风气愈坏,他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暗夜灯盏前,竟是依靠着皇后娘娘一句不经意?的称赞才能?排解一二。

“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

“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想得心乱如?麻,守在正堂门口的几个年轻太学生却得了御史?台下的消息,扬声向众人转述:“是张大人!久病的张平竟大人竟去了乌台前叩首!”

“张平竟老?大人不是病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么,怎地还能?前去叩首?”

“他是叫人搀着?来的,历经千辛万苦才爬上乌台的长阶,登台之后,他下跪长喝,唤了三声‘天不佑圣主,万古如?长夜’。”

……

这句话也飞快地传到了宋澜和落薇的手边。

因一夜未睡,宋澜鬓发凌乱,眼下乌青,竟似苍老了不少。自昨日以来,落薇坐在丹墀另一侧,闭目养神,宋澜对着她自说自话,最后甚至高声辱骂,她都没有应一句。

周雪初将消息递来,她瞧了一眼,有些诧异地笑骂了一句:“张大人为?国朝算了这么多年的账,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当初去瞧他的时候,竟没有看出半分破绽。”

宋澜忽然意?识到,她说这话的意思不外乎是,张平竟当初的病是装的。

他是不想为?自己尽忠,或是察觉到了落薇企图往户部安插人手,于是退位让贤——他是户部的顶梁柱,政事堂中的基石,自他病后,政事堂议事时再未曾算清楚过国库的烂账。

他气?得手抖了一抖,须臾之后便松缓下来:“哈,他们去了有什么?用处?御史台的洛融就在那里,他怎么不向你的太子殿下磕一个头?”

落薇没理他,只对周雪初淡淡道:“辛苦你了,若有消息,还请快些递进?来。”

周雪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宋澜见落薇不语,便继续讥诮道:“这就是你们的底牌?一个击鼓、逃狱的朝廷案犯,一个市井商人,最多不过是卸职的户部尚书——张平竟威望再高,掌管的也是户部,那是什么?地方?鸡毛蒜皮、铜臭漫天?,文人士子,焉能?以他为?首?”

他越说越笃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落薇忽然开口道:“我同你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你刻意?试探过我、给我留过破绽,我也寻到过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结你……可我却没有动手,你从前那么?疑我,却始终不能笃定我的心思、不对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边,为?何不杀你?”

宋澜一字一句地道:“愿闻其详。”

落薇没有看他,她斜倚着?巍峨的金阶,向穹顶狰狞的蟠龙看去:“我不杀你,就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诉你。”

……

御史?台前已是乌压压的一片。

张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盏茶。

宋泠为自己倒了一杯,发觉茶泡得太久,有些酽了。

于是他抬手将茶泼去,吩咐道:“错之,为?本宫添些沸水来。”

他方?说完,裴郗便见人群外缓缓驶来一顶素朴的轿子。

方?才张平竟来时,宋泠都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却郑重其事地起身离开了那张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尝了一口,觉得满意?,才将茶水泼掉,新斟一盏,恭恭敬敬地举在手边,向阶下行了个躬身礼。

“——老?师。”

有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小轿中结伴而来,一人温和儒雅,另一人则气?度森严,两人顺阶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识得,洛融却大惊失色,赶忙迎上前来,失声唤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鹤知笑着接过了宋泠那盏茶,调侃了一句:“殿下这些年来,倒没怎么?变样——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严肃道:“确实如此。”

……

方?鹤知?自承明皇太子当年引兵灭了杀人祭鬼教后,便称要为?挚友择选墓地,请辞南下,随即回了许州老?家。甘侍郎从天?狩三年开始称病不出,只在册封皇后时现过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国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现在御史?台前,波澜不啻投石入水,顿时在太学当中掀起千层浪来。这下连上首几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凑在一起低语,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许澹则听见有人低声道:“甘侍郎原是皇后的恩师,为?她撑场面也是情理中事……难为?他们还请来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证明‘他’的身份罢,况且有人说,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说他便是先前那位谄媚上意?的……”

而前来报信的小厮还没有说完,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众人催促之下,才饮了些清水,接口道:“……将两位大先生请入乌台中后,他、他突然派人在‘御史台’三字的匾额之下挂了一张素宣,那张宣纸可大极了,踩着?椅子才能够到头。不知谁为他寻来了些朱红的墨,他润笔之后,在那宣上写了一首诗,我来时,才刚写完第一句。”

众人奇道:“是什么诗?”

那小厮回忆着?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写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西有万岁山!”

他写的是《哀金天》。

嘈杂的太学正堂中忽然安静了下来,那小厮不懂,但见众人神情复杂,便打了个千儿,飞快地离去了。

许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打量着众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这复杂神色中的不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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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来到太学中的人,便是当年在御史台下齐诵《哀金天?》的那群学子。

谁不曾为悼念太子作过诗歌?

谁不曾为?那桩牵连甚广的血案添过一把火?

谁能?在这样的关口认下他的身份,敢坦诚地告诉众人自己当年受到了蒙蔽?

况且时辰已?晚,现在承认,还等同于告知?天?下,他们从不曾真诚地、发自内心地悼念过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太子,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趋炎附势,不过是为?追名逐利寻一个舞台。

求诸人易,求诸己心难。

就算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没有昨日打着承明军旗的军队,便没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过错,还是太过痛苦了。

宋澜当年逼迫宋枝雨写下《哀金天?》的时候,就是认准了此事。

赌的都是人心罢了。

许澹忽而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烧灼起来,烧得他面红耳赤、越来越热。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军攻占的苍澜县,幽州第一藏书?楼中,众人四散奔逃,他尚还年轻,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催促他快逃。可回头看了一眼满楼书卷,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抱住了一侧的水缸,拼尽全力,将它泼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么?,我心中也有一座藏书?楼,你的心中呢,许大人,你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许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会被当年的火燎到衣角。

一口气?走到门?前,他伸手扶着?门?框,转过身来,忽而高吼了一句:“诸位——”

众人投来惊愕的目光。

他平素不擅交际、不擅言辞,不知?为?何,今日却如?同被附身一般,痛痛快快地将心底的话颠三倒四地倒了出来。

“我是一个长在边地的人,科考之前,从未进?过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属偏僻之地,可就算在那个偏僻的村子里,也有人知晓承明殿下的名字。”

众人原本对他所言不屑一顾,但见他言语颤抖、双目通红,不免肃穆了几分。

“我与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纪,我十二岁时,他受封储君、恩泽天?下,可他和天?子,实在离我太远太远了。直到我十五岁,村里的老?人喜气?洋洋地归来,说在皇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边境终于重开了互市,我们再也不必跋涉十几里路以物易物、舍近求远地取水了……后来,这个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多,因为他、因为先帝的仁善,我有书?可读、有安稳的日子可过,甚至远赴千里,站在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颠三倒四、十分含糊,也无暇顾及旁人能不能听懂。

“还有皇后娘娘……就在前几年,北境重燃战火,叶家没落之后,边城被劫掠、屠杀,十室九空、血肉捐于草野,皇后娘娘将镇守汴都的国朝上将燕老将军遣去边疆,在那个满目荒凉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来北军秋毫无犯,偶尔燃起硝烟,也会倏忽而散——倘若她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将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边境?”

“我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昨日战时,汴都军力不足,连陛下都预备弃城而去,若非这两个人率兵回来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边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血流成河!那位击鼓的女子已?说得清清楚楚,张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诸位心中有百般盘算、有滔天?惊疑,先走到那座高台之下,向洛中丞要来那张诉状,仔细读上一遍再做决定,有这么难吗?诸位为何踌躇不前,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能?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还活着?,还是诸位宁愿他没有活着??”

许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样的力气?驱使,只觉得这些话必须要说,它?们积攒在他的胸口,被烧得滚烫,若不能?宣之于口,恐怕他将受烈火焚身。

“你们当中,当真没有人真心为他写过悼诗吗?没有人感?念娘娘这些年来的苦心,记得当初殿下治蝗灾、兴水利、除鬼教的功绩吗?你们没有人是杨衷、左臣谏和刘拂梁的好友,没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欢过吗?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御史?台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冤死的亡灵,他们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也是被蒙蔽的可怜人,难道不敢为自己求一个真相吗!”

言语坠地,堂下鸦雀无声,许澹掩袖擦拭,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顾不得自己的失态,转身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太学,往人声鼎沸的御史?台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着:“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们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后不久,堂中忽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母亲,当年就死于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游一般追着许澹离去,何仲踮脚瞧着?许澹的背影,忽然想起点红台前,自己曾说“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

原来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谕,晴明,亦是因故人归来。

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许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五壶。

御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写字的时候,偶尔回头,便能?看见遥远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独的阴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陈旧的往事当中,连带着?一些本不该屈膝、本不该枉死的灵魂。

他想起资善堂夏日的午后,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听落薇说他在沉眠,便没有进?门?,两个人站在漆园木窗前,声音与蝉鸣交织。

宋淇兴高采烈地低声炫耀:“阿姐,我昨日写了一首新诗,被好几个先生夸了一通,拿来给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道:“甚好,先来给我瞧瞧——上回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在京中流传甚广,叫我大长颜面,今日我特地做了顶顶好的冰碗谢你……”

还有余晖布满天?际的傍晚,他与刘拂梁、左臣谏、杨衷三人在丰乐楼中饮酒。

虽说皇储君不该私下结交士子,但他实在喜欢这三人的文章,丰乐楼中偶遇时更觉有缘,便应约醉了一场。

席间,他们聊为?政、聊理想、聊抱负,开怀之后,他还得知?,这三人都出身荆楚、两广等杀人祭鬼教风行之地,少时饱受其苦。他听着那年轻而真挚的感?谢声,深觉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喜洁净,不知?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谏交好。醉后左臣谏抱着?他,险些将秽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着杨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刘拂梁为?人腼腆,酒量却好,这二人东倒西歪之时,他添茶的手都没有抖一抖。

宋泠见刘拂梁眼下乌青,打趣他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何辗转反侧?他怔了一怔,小声道:“殿下见笑,我、我快要娶亲了,是恩师家的女儿,这些日子,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便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

……

宋泠背对着?街道,听见远方传来逼近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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